坡拉斯王只伤及皮肉,很快就痊愈了。亚历山大宴请了他。他异常魁伟,才三十多岁,但是儿子们已届战斗年龄——印度人结婚早。我向他献了舞,他回赠我几挂红宝石的耳坠。那头对坡拉斯忠诚不渝的大象,虽然身经百战、伤痕累累,也还是康复了,让亚历山大很高兴。
凯旋竞技会开过,也有酬神的祭典。牺牲刚烧尽又下雨,熄了火。我一直无法习惯看见圣火被燃烧的肉所玷污;天雨浇灭火焰,也是让任何波斯人不能释然的场面。但我没有说什么。
国王在河两岸各奠基了一座城市,右岸那一座冠以牛首骏的名字。它的坟墓会建在城市的公共广场上,还会树起它的铜像。
然后他和坡拉斯王一同出征。罗克萨妮被留在宫中,让坡拉斯王的妻妾陪伴,免受天雨泥泞之苦,我被带在身边。
他们首先要打击坡拉斯的侄子。他是坡拉斯的宿敌,听说他们结了盟,立即向亚历山大宣战。他的勇气远不如憎恨充足,不战而逃。亚历山大让赫菲斯提昂的部队留下,继续平定这个行省,预备移交给坡拉斯。周流洋吸引着他,他自己一心要往前闯,想尽快清除路上的障碍。
他承诺对投降的城市概不动武,也信守诺言,让他们沿用旧有的法律。对于弃城逃走的人,他全力追击,认定他们存心要在后方作乱,否则一定会媾和。这种事经常发生。我想到,农人见兵即逃是从前跟军人打交道的经验使然,不禁唏嘘。
他联合坡拉斯,攻下大城桑格拉,尽管那里有城墙、一座山、一个湖以及环城围了三重的车辆做屏障。然后他让坡拉斯去跟赫菲斯提昂会师,平定他的新行省。他本人朝着下一条大河——比亚斯河——继续推进,打算先在河这边扎营,养息军队。又下雨了。
在前人踏烂的土地上,我们曳踵缓行。大象从淤泥中拔腿,接吻似的咂然作响。西徐亚人和巴克特利亚人为了干爽,在湿热的酷暑里穿着毡衣。骑兵驱赶着蹄酸腿软的马,走一里如同三里。方阵步卒跟在运他们兵器的牛车旁,艰难迈步,每步都把脚踝陷入泥泞;靴子因反复干湿而变形,如今又被浸透;他们买来做袍子的印度衣料石膏般贴着大腿;护胸铜甲的边缘刺穿衣料,人就像裸体似的被刮伤。又下雨了。
临河的土坡搭起亚历山大特意带来的大流士的帐篷,以显耀国王的威仪。此地青绿芬芳,我们离山野近了。我分明闻到东方飘来的山风,但是浓云挡住了一切。雨不紧不慢、毫无倦意地下着,穿过树林和高高的青藤嘘气,仿佛太古以来就这样下着,直到世界被冲走才罢休。
御帐漏雨。我让人修好,还给他找来一件干爽的袍子、一双鞋。他进来以后摸摸我的衣服,非要我换下不可,否则不肯让我侍候。我早已习惯濡湿,本来一点都没觉得。
他把将军们邀来晚餐。我在里面听,能感觉到他兴致不错。他说他听人谈到比亚斯河对岸土地肥沃,住着壮硕的斗士,那里的大象比坡拉斯王的更庞大,更强健。打完这漂亮的最后一仗,世界尽头就遥遥在望了。
不过这话在我耳朵里听来有点异样。如果他微醉,他的嗓音永远会盖过别人;但是他现在清醒着也这样。不是他声音大,是别人太安静了。
他也注意到。他叫他们多喝酒,驱散血里的湿气。他们勉力以赴,直到餐毕侍者们退下。这时托勒密道:“亚历山大,我觉得士兵们不痛快。”
他笑起来。“痛快!疯子才会痛快。这种雨,就像涉水走完冥河,还要走忘川一样。他们拿出了气魄,他们也明白我看在眼里。雨季快完了,坡拉斯告诉我今年确实特别长。天一放晴,我们就办竞技会,颁发丰厚的奖品,让大家精神充沛地前进。”
他们都附和,说那一定能振奋军心。
睡前他对我说:“这雨会让狮子也气馁。要是我能早个半年平定巴克特利亚就好了,那我们会在冬天到这里。”他没有说:“要是我在那边多待半年……”从前他会那样说,现在,他仿佛终于感到被时间的战车所追赶。
“他们说雨停了以后,”我说,“什么都那么清新,那么美。”我庆幸他今晚回来得早。一整天他都骑马巡视长长的队伍,确保没有人因陷入泥沼而掉队。他看上去很累,额头重现出皱纹。
翌日我在拂晓就到他帐篷里来,抢先把好消息送到。“艾尔斯坎达!雨停了。”
他从床上跃起,披上毯子跑出去看。倘若在我刚认识他的时候,他会完全裸体;跟波斯人的日常相处已经让他谨慎多了。绿树梢头有一轮淡淡的太阳,那最初的光线也有暖意。看得出不是短暂的雨歇。
“感谢宙斯!”他说,“我终于可以重振军心了。该让大家好好庆祝一下。”
河岸散发着树脂和花朵新绽的气味。他传令举办竞技会,邀集报名者。我牵出我的马儿“羚羊”(“老虎”看上去很累),趁着我们还没转向平原,骑行去呼吸山林的气息。
我穿过营地返回。我在亚洲各地这样穿行有几百次;除了地貌与天气,每次都差别不大。但今天不一样。
就连我最早遇见的随军家眷都浮躁不安。孩子们无拘无束地在阳光照耀的水洼里嬉闹,分外显眼,因为母亲都背对着他们,只管自己交头接耳。在艺人和商贾等较富裕的人聚居处,有个我认识的演员向我跑来。我刚勒住马他就说:“巴勾鄂斯,国王真的要回去了,是吗?”“回去?”我说,“不会啊。再走几天就到周流洋了。他当然不会回去。”我挨着士卒的营房继续骑行,然后就知道情势不妙了。
在营地休养的士兵有一千件事可做:把工具、靴子和武器拿出修理,或是买东西;会找女人、斗鸡、赌骰子;也会有人算命、演杂技、耍狗。这些人如今却无精打采地散坐着,没有生意。士兵们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做,只说话。
十来个一起埋头交谈;二十人谛听一人发言;两三人争辩着。他们只说话,我听不见一声笑。
军官们路过的时候,有的会被喊进人群里作为朋友一同商量;有的会被沉默而恨恨地盯着。有人甚至朝我一瞥,仿佛我会去告他们的状。我真想知道要告什么状。一时我心里敲了一下,想起离开埃克巴塔纳之后高原上的一夜。
不会的!我想。没有那么糟,那种事不可能发生在他身上。但确实不好,将军们应该告诉他。由我来说是逾分。
他们大约中午开始单独或两人结伴地来。我猜得不错,这与埃克巴塔纳是不同。没有人希望亚历山大受害,没有人梦想换一位国王。将士们只有一个要求:不再前进。
我以为他会淡然对待,至少在一开始时这样。但是他早已摸熟了自己军队的脾气,也了解他的军官。小题大作的人从来不会晋升到他们的地位。他镇静而严肃,末了对托勒密和佩尔狄卡斯说:“这事必须速办。我会亲自讲话。立即宣敕,凡旅长以上军官,明天日出一个钟点后,在这个帐篷外集合,包括联军在内。这都怪雨下得太久了。”
不再下雨。几个钟点后,我再次骑马穿过军营。气氛变了,不再消沉,一切像是有了个目的。每位高级军官的帐篷外都有一群人,颇有秩序地等候接见。
翌日他起床很早,踱来踱去。他几乎不知道我在替他穿衣。只见他嘴唇翕动,练习着当下成形的腹稿。
破晓以来,他们已经陆续在外面聚集:马其顿人、波斯人、巴克特利亚人、印度人、色雷斯人,组成了颇大的一群,大致是他声音所能抵达的范围。
讲台已经为他摆好了。他穿着他最好的战甲,头戴插翼银盔,系着罗德岛的镶宝石腰带。他少年一样敏捷地跃上讲坛,随之响起一声微风似的轻叹。我的演员朋友有一次说,他大可以在戏台上成名。
我在帐帘后倾听。这出戏没有我的份。
他说军心涣散的消息令他难过。他召集大家,是让他们与他一起决定,要不要继续进军。当然,他会劝说他们,决不强迫。我觉得他心里依然没有一点撤军的念头。
他一字未写,也不在意修辞,但是句句掷地有声。他说他们一直战无不胜,何必惧怕河对岸的敌人?大业将竟,他们快要到达周流洋了,那是大地的尽头,同样的水在北方冲刷着赫卡尼亚,在南方冲刷着波斯。他不能相信(他声音里透出无限急切),他们一点感觉不到他焦灼的渴望。他问,他没有跟大家同担困苦吗?他们没有共享战利品吗?他们离成功那么近也要放弃吗?“坚定些!”他向他们喊道,“勇敢地活着,死后留名百世,不美好吗?”
他清亮的声音停止。他等待着。太安静了,听得见尖利的鸟鸣和野犬的吠叫。
过了一会儿,他说:“怎么?我已经说完了,现在希望听你们的心声。”这话引起一阵窸窣的移动。我骤然想起大流士最后一次朝会时的沉寂,觉出其中的区别。大流士是被看不起;亚历山大则使他们敬畏、羞惭,把他们嘴边的话挡了回去。然而像大流士一样,他没有改变他们的心愿。
“哪一位带头开口吧,”他说,“你们对我没什么好害怕的。我这么说还不够,非要我起誓吗?”
有人咕哝道:“嗯,科伊诺斯,去说吧。”
一个外表老派、头发斑白的人被群众推上前来。他在河畔那一战立大功以前,我已经熟悉他的模样。他曾经跟随腓力王打仗,从头到尾是个战士,不属于任何派别。在需要智慧和顽强的时候,国王会选择科伊诺斯。他们对望了一下。我只能看见科伊诺斯的面容,他的神情说:我的话不会中听,但我相信你。
“陛下,”他说,“你把我们召集起来让大家畅所欲言,这一点我们都明白。但是我不能代表将领们说话,我觉得我没有权利。凭你让我们拥有的一切,即使继续进军,我们也已经赚了。如果你希望前进,我们就应该做到;这是我们的义务,是我们作为军官的责任。因此,我恳请你允许我代表士兵们说话。陛下,不是他们对我最重要,而是你。所以我才发言。”
亚历山大一言不发。我看出他的背部紧绷如弦。
“我想,我是这些人里年纪最大的。如果我算是有声望,我要感谢你给了我许多机会。至于士兵们,陛下,你自己也说,他们的成就前无古人。这同样应该感谢你。但是陛下,我要告诉你,既然他们说‘够了’,他们应该有机会陈情。想想当初我们这些马其顿人有多少随你出征,可我们现在还剩多少?”
一个正直的老人,优秀的战士,一个对他的国王有话实说的马其顿人。我的民族在他眼里是什么?那些面容自豪而体力细弱的波斯骑兵。强壮的巴克特利亚人、鹰钩鼻的粟特人、红头发的色雷斯人、扎着宝石头巾的高挑的印度人,这些与他共享胜利的民族,又算是什么?只是路上的偶遇,不会跟着他回家的。
“我们有人战死,有人死于热病,死于痢疾。有断臂瘸腿、再也不能打仗的人。你安置在新城市的人,不是个个都安居乐业的,但是他们到底留在那里了。再看看我们其余的人吧,披挂着印度的破衣烂衫,模样足以惊骇乌鸦。如果一个士卒从自己的仪容得不到自豪和安慰,他怎么能不士气低落。骑兵也一样,战马的蹄子连蹄楔都磨损了。而且,陛下,我们在家乡有老婆孩子。现在我们的孩子已经是陌生人,很快我们的老婆也要不认识我们了。陛下,士兵们希望带着战利品回家,趁着这时候他们还能在本村受人敬重。如果他们做成了,你很快会有一支来自民间的新军队,大家抢着追随你。回去吧,国王。你母亲一定很想再见到你。让年轻人入伍,给军队换换血吧。那样最好,陛下。相信我,那样最好。”
他的嗓子嘶哑起来,揉着眼睛。他发出一个粗糙的声音,像是要吐唾沫,其实是哽咽。
这似乎触动了别人,到处都响起呼叫声,没有怒意或挑衅,仅只是哀告。他们几乎在呻吟,伸出手臂。如果甄选出来的军官尚且这样感觉,士卒们该是如何?
亚历山大站着不动。人声减弱,他们等着他回答。
“散会。”他转过身,径直走向御帐。
一两位高级军官(他的朋友)跟着上前,他在入口转向他们,再次说道:“散会了。”
我在苏萨学会了让自己隐形。这不难偷师掌握。趁着他踱来踱去,我躲到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他扯动头盔的系带时,我静静地上前,替他脱了甲胄,然后让自己再次消失。这给了我时间细想。
士卒们也像他一样相信周流洋吗?我怀疑。我想起人头攒动的军营里云游的商贾,想起那些等活儿做的通译——只有手势不够用的时候,他们的技术才会挣到一点小钱。国王召来的通译会翻出原意,市场上的通译拿到钱却喜欢讲闲话。他们终日跟旅人交往,爱谈论远方与前路。难道士卒比我们知道得更多?
伟大的亚里士多德,最有智慧的希腊人,曾经将世界的版图告诉亚历山大。但有一点是必然的:他没有亲眼去看过。
亚历山大在御帐里踱步,无数个来回,想必已经走了一里了。我继续让自己无足轻重——他确实不需要我了。他需要大家信仰他的梦想,而我的信念已经消失。
忽然他来到我面前,大声说:“我就是要向前走!”
我被发现了,连忙起身。“陛下,你超过了居鲁士,也胜过赫拉克勒斯、狄奥尼索斯,还有天上的双子。这全世界都知道。”
他审视我的脸,我藏起自己的不信。
“我一定要看到世界尽头,不是为了占有,甚至不是为了威名,就是为了到那里看看……很接近了啊!”
我说:“他们不明白。”
稍后他召回托勒密、佩尔狄卡斯和别的将军,为他刚才的脾气而道歉。翌日他会再次对军官们致辞,同时各位将军可策划下一次行军,以待军队回心转意之时。将军们坐在书桌前,只顾记录渡河与此后行程的要点。他们不比我更好。
他直观地察觉到了,整夜冥思,我疑心他根本没睡着。翌晨军官们来了,他也不演说,只问他们改了主意没有。
七八个声音争先说起来。我觉得要点有几个,是关于距离的传闻等等。有人听到一队马帮的通译说如何如何;有人提出得走半个月横越沙漠。过了一会儿,亚历山大叫大家安静。
“我明白你们在说什么。我已经说过,你们对我没有什么可害怕的。我不会强迫任何马其顿人跟我走,自有别人愿意追随他们的国王。没了你们,我照样可以前进。去吧,想走就走。回家去。你们无须再做什么了。”
他进了御帐。我听见外面的人语,他们谈着话离去,越远声音越大。亚历山大对门外的卫士说:“谁都不让进来。”
但是我再次使自己隐了形,一天好几趟来去。见我起先没被遣出,卫士又让我进去了。我会从寝室望过去,确定他没有一个人心烦意乱。他还是坐在书桌前,呆呆地看着自己的计划,要么就是踱步。我看出他仍不肯放弃希望。
不管他怎么说,他不会抛开马其顿人前行。他少年时向这军队证明了自己,它是他血液的一部分,像一个爱人。不是吗?它一直爱他极深。他闭门绝访,不仅是因为伤心,也是为了让爱人最终回来他脚边,请求原谅。
爱人没有来。广阔的营地到处有一种沉重低回的寂静。
他没有赶我走。我知道他需要独处,不去打扰。我带来他似乎能用上的东西,见他焦躁就出去,晚上点亮油灯。仆人送来晚餐,他发现我在,便让我坐下共食。他饮酒不多,但酒劲忽然上头,说起话来。他讲起他一生总不时在某个地方,被一种巨大的渴望攫住,非要做成某件事,或是到某个奇观去看看。那种渴望极强烈,他知道是神明给他的。他一直能实现这些渴望,除了现在。
我希望他把我带上床。我可以让他快乐一点。但是他渴望着另一种爱,我给不了。
翌日他待在帐内。军营里有抑郁的私语。一切如旧,只是已经过了一天。他的希望在消失。
傍晚,我点亮油灯。奇怪的飞虫投身入火,缩紧,落地死去。他坐在书桌前,拳头抵在颔下。我什么也给不了他。这次我甚至不能把赫菲斯提昂带来。如果可以,我会做的。
过了一会儿,他取下一本书翻开。他希望平复心绪,我想了想,心生一念。我在印度短暂的暮色里溜了出去,来到最邻近的树荫下。他果然盘腿而坐,手放在腿间。现在他的希腊语足以交谈了,只要我用词简单。
“卡兰纳斯,”我说,“国王非常忧愁。”
“神对他很好。”他回答,又轻柔地做了个手势,让我不要走近。我脚前就是一条大蛇,蜷曲在他三尺外的枯叶堆里。
“坐在那边,他就不会生气了。他属于有耐心的那一类。他前生为人的时候容易动怒,现在他渐渐成熟了。”
我克服畏惧坐下。盘曲的蛇略一动弹,又静止了。
“不必为国王担忧,孩子。他在给自己还一部分的债,将来他会带着较轻的负担回来。”
我说:“我应该向什么神奉献,才可以在他再生的时候,跟他一起出生?”
“你现在就是在奉献了,你的奉献捆缚着你。你回来的时候,会得到他的服侍。”
“他是我的主人,永远是。你能让他解忧吗?”
“他紧抓着自己的火轮,只要放松一点就好了。不过神很难让自己解脱神格。”他舒展身体,一个动作就站了起来。那条蛇几乎纹丝不动。
亚历山大仍在看书。我说:“艾尔斯坎达,卡兰纳斯想念你。你可以见见他吗,就一会儿?”
“卡兰纳斯?”他看了我一眼,是那种把人看穿的眼神。“卡兰纳斯谁也不想念,是你带他来的。”我垂下眼睛。“好吧,带他进来。说到见人,除了你,他是惟一一个我现在愿见的人。”
我把他带过卫士的岗哨就离去,没打算偷听。心灵复原是神圣的奥秘,我怕破坏它。
终于看到他离开的时候,我才进去。亚历山大对我做了个打招呼的手势,但还在思索,我便坐着不动。
晚餐送来后,他仍旧与我共食,随即说道:“你听说过阿周那吗?没有,我也是今晚才知道他。是从前的一位印度国王,也是个伟大的战士。有一天开战以前,他站在战车上哭,不是出于害怕,而是他为了尊严必须跟亲人战斗。然后,就像荷马说的那样,一位神明附体于他的御者,对他讲话。”
他安静下来,我问神说了什么。
“话很长,长得他们俩都会错过战斗。”他咧嘴一笑,然后又严肃起来。“他对阿周那说他是天生的战士,应该实现自己的天命;但是他必须无悔无欲地去做,也不能祈求战果。”
“这可能吗?”我问。他的严肃让我吃惊。
“也许。一个顺应规律的人,大概能做得差不多。有些我认识的人几乎就是那样,而且是好人,虽然他们都看重赞词。但是说到担当领袖,改变人心,教人勇敢——勇敢是一切的前提!——说到看清目标而且不达目标决不休息,这样的人就需要一种大于生存之欲的渴望。”
“艾尔斯坎达,有许多东西,你对它们的渴望胜过生命,但你的生命就是我的全部。”
“火要焚烧,亲爱的波斯人,可你们一样崇拜它。我也是。我把恐惧、痛楚,和肉身的需求投进火里,那火焰很美。”
“确实,”我说,“我崇拜的就是这一团火。”
“但是,卡兰纳斯要我烧掉火给我的一切——尊严、今生后世的威名,以及火中的神语:‘继续前行。’”
“可他自己抛下朋友来跟随你。”
“他说是为了让我解脱。但神给了我们双手,如果他只是要我们托手于膝,又何必让我们长着手指。”我笑出声来。他说:“噢,他是个真正的哲人,不过……有一次我和他遇到一只快死的狗,被踢得奄奄一息,折断的肋骨都陷了进去,口渴地喘气。我拔剑替它断绝了痛苦,卡兰纳斯就批评我,说我应该让它走完它选择的道路。而他自己从来不伤害任何生灵。”
“真是怪人,不过他是有可爱的地方。”
“对,我喜欢和他相处。我很高兴你把他带来……明天,我会卜问渡河的吉凶。如果是吉兆,士兵们会重新考虑的。”他至今还紧抓着他的火轮。
“嗯,艾尔斯坎达,到时候你就会明确知道神的旨意了。”有点什么东西告诉我,这样说很安全。
占卜翌晨进行,马其顿人窃窃私语着等待结果。牺牲挣扎了几下,本身已非吉兆。从尸体里取出的肝脏被放到阿瑞斯坦德手里,他翻动那块油暗的肉时,细语都归于肃静。他扬起声音向大家宣布,各种迹象都预示凶险。
亚历山大微微点头,带着三位将军返回御帐。帐篷里,他相当平静地告诉他们,他不会违逆神意。
不久,他把朋友们和资历最深的伙友们召来,对他们说可以通告全军了。没有人多说话,他们心怀感谢,但也知道他付出的代价。他和将军们在书桌前坐下,策划退兵。有一会儿工夫,帐内只有日常工作的平静。然后响声涨起了。
那时我还没有听过海啸,但就是那样的声音,然后它越来越近,便知道是欢呼。他的痛苦成为他们的快乐,我听得悲哀。然后咫尺外有了人声,喊着国王的名字。我问他要不要挑开门帘。
“好,”他说,“好的。让我们看看他们现在精神怎样。”
全是马其顿兵,足有千人。他一走出来,大家纷纷向他呼喊,声音粗哑,含着喜悦的泪。许多人高举双手,像希腊人敬神一样致意。他们骑在彼此肩上争睹他。有个满脸褶皱的老兵挤到最前,跪了下来。“我王啊,战无不胜的亚历山大!”他念过书,粗通文辞。“你只被自己战胜了,而那是出于对我们的爱。众神将回报你!愿你长寿,英名不灭!”他握住亚历山大的手亲吻。亚历山大扶起他,拍了拍他的肩膀。他继续站了一会儿,领受他们的赞美,然后走进帐篷。
爱人回来了,情深如昔。但是情侣们吵过第一次以后永远会知道:原来可以那样。我想,要是从前,他会亲吻那个老兵的。
到了夜里,他邀来几个朋友共餐。他的书桌上还放着渡河的计划,粗笔的划痕还深印在未抹平的蜡板上。他睡前虽然安静,我能想像他彻夜辗转。我把夜明灯放好,跪到他身边。“我愿意陪你去世界最远的海岸,哪怕要走一千里。”
他说:“就在这里陪我吧。”
他对爱的需求大于他自己所知,但是我已经知道。我耗去了一部分他身体里的火,那火本来闭锁在熔炉里,会烧灼他的心。是的,虽然我不能给他赫菲斯提昂,这一晚他喜欢有我。见他睡安稳了,我方才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