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们最终没有启程去印度。在索格地亚纳,亚洲各地的行省给国王送来整整一支军队,让他操练。虽然士卒们受过马其顿军官的调教,但是训练马驹毕竟不同于使它熟悉主人的手腕。
这对于我是个奇景。合成大流士的军队的各族(往往还是同一些人)再次聚集,却变化很大。他们不再是一群散漫的农人,手持自铸的兵器,等着战车上的长官指挥冲杀,背后还有人挥鞭驱策;而是步卒方阵和骑兵中队,一声令下便成形、转向。
亚历山大如仪穿着阅兵的全副甲胄检阅了他们。他知道大家渴望看见一位君王。阳光下,他像神明一样光辉。他命令士卒们开始演习,大家仿佛竞相夺魁一样积极。他站在小山丘上指挥这支征服之地的大军,旁立各位将军和一些波斯军官;只要众士卒一齐倒戈,一定可以把他消灭。那不会发生,就因为他知道不会。他是亚历山大。
他携妻回了巨石山一趟,礼数周到地探访亲家。看得出亲家因为女儿没有身孕而不乐,但是他送来厚礼,对他们很慷慨,又没有另娶,能有什么怨言?
一妻已经嫌多。他的自尊心不容他透露夫妇之私,对我也绝口不提。他知道我明白。听说有的男人择妻如母,据我所了解的奥林匹娅斯王后看来,她儿子正是这种人。但是他领悟得太晚了。
关于奥林匹娅斯,我听说她性情暴烈、相貌美丽,总是与丈夫争吵,一直到他死的那天——传闻她在幕后参与策动了刺杀。她用爱来霸占亚历山大,离间父子俩,让他们做不成长久的朋友。我们全都清楚她从来不守妇道,因为她的书信跟着亚历山大走遍亚洲,内容不外是干预马其顿的朝政,或是与摄政安提帕特罗斯的纷争。据说有一次亚历山大看完来信说,他住在她肚子里那九个月,租金实在太贵了。
这一切在我看来,都表明我们波斯人有资格教导希腊人如何应付女人。
也许我们已经教会了亚历山大。而且他对女人虽温和,但内心某个地方其实深埋着一块铁核,大概是他挣脱母亲的控制时炼就的。他不跟罗克萨妮吵架,从来不忘记自己是大帝。她有她后宫的帐篷和家仆,那里由她说了算。他不时驾临一次,如果她惹他心烦就离开,相隔更久再去。他回到我身边时,我一眼能看穿这些事——有些迹象,是摆脱了别处的厌烦后的放松。我从早年的训练中掌握了这种本领。
新一批侍从已经从马其顿抵达。他们远在家乡就听说了反叛者的下场,怯生生地被带到国王面前时不太敢说话。他对他们慷慨热络,很快记住了所有人的名字。他们一旦放下心来,就争先恐后地讨好他;对我说话也很恭敬,感谢我的指教。他们的样子还稚嫩。自从上一批侍从到达,我已经长了四岁。
一日在黎明前的昏暗里,其中一个新来的侍从请我去见亚历山大。他穿着浴袍坐在床边,床的中央躺着裴瑞踏斯,占了好大一块地方。被灌药以后,它一直没有完全康复。
亚历山大说:“它拼命想爬上来,我叫它下去。过了一会儿它又要上来,我觉得有点不对了。”
“它几岁了?”
“十一。它本来可以多活几年的。昨天见它一直没什么动静。我是在伊利里亚的时候,从科提斯王的猎户那里得到它的,当时我跟我父亲闹翻了,在国外流浪。它那时长得像熊崽。我百无聊赖,它成了很好的伙伴。”
“你一定要给它刻个雕像,放在坟上。”我说道,“让后世记得它。”
“我会给它更好的纪念。我的下一座城市就以它来命名。”
此城选址理想,士卒商贾都一致称许,建在一个平靖的关隘上,通向印度。坟墓和雕像屹立在必经的城门旁。城市的名字叫裴瑞塔。
冰雪封山以后,我们在巴克特利亚东部过冬。虽然仍能接到快报,我们很久后才得知卡利斯提尼如何已经开始了他漫长的复仇,并至今未休。
他被捕的消息传到,雅典像踢翻的黄蜂窝一样沸腾。腓力王击败他们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本来腓力无意与雅典交兵,是他们的演说家狄摩西尼煽动雅典宣战,最终使忒拜毁于兵燹。(年方十八的亚历山大当时率先冲入敌阵。)战后腓力对雅典极优待,震动全希腊。尽管如此——或许正是因此(谁说得清人心的迂回?)——雅典人恨他,据说他们对刺杀他的计划知情;他们也恨他儿子,虽然他仅因和平的使命而踏足雅典一次。陛下生前,他们不敢妄动;他一去世,就像雄狮死后的豺狼一样撕扯他。
连亚里士多德这样的大人物也受了株连,尽管他警告过他身为王储的学生要提防波斯人。他被视为马其顿人的亲信,从此逃亡,终生不敢回去。一个较平庸的人接管学院,此后哲学家们也做了舆论的帮凶。
所以现在,陛下由于生前给予我民族的仁慈和荣誉,被称为野蛮;因为曾经惩罚要谋杀他的人(最普通的马其顿自由民也享有的权利),背上了暴君之名;他成了夸夸其谈的武夫,虽然他在所到之处传遍他崇敬的希腊文明,而诬蔑他的人只不过是希腊的不肖子孙。
这些谎言有一个好结果:使托勒密王决定在有生之年写出史实。现在他宁可专心写书,把埃及的治理大部分托付给儿子。
“亲爱的巴勾鄂斯呀,”我在埃及的朋友们说,“像你这样读遍希腊名著的人,不去雅典看看,怎能瞑目?风平浪静的季节,去一趟并不苦。我给你荐一条船。值得看的一切我都列在单子上。你可以带我的介绍信去会见博学之士。还犹豫什么,远得多的地方你都去过了。趁着年纪不太大,旅行还不是负担,一定去看看。”都这样劝我。但是安躺在此地黄金享殿里、如今比我年轻的陛下,他明白我为什么不想去雅典。
春天终于来临,去印度的时机到了。
整个冬季,国王会见了不少马帮主人,还有来自高加索山以外的希腊人。他们从前去和马帮互市,后来留居当地。现在他们为了久违的乡音,或只是为了黄金,来跟他讲起重山外的国家,那片五河大陆。
这些河发源于高加索山,最大的一条是印度河,其余四条向它汇流。河套上的印度人大多为了血仇而争战不休,会欢迎任何人来共同歼敌。亚历山大说从前希腊也是这样,所以才被他父亲所征服。
一日他听一个游历最远的人说,过了印度河再行军半月,会遇到一条更宽的河——恒河,它不向西流而向东流,直入海洋。
我难得见他这样兴高采烈。虽然他一整天都在谈这个,就寝前还念念不忘。“周流洋!我们一定要穿越大地,到达世界的尽头。我们可以北航去到攸克塞因海,或是南行绕到巴比伦。我们一定要站在海角天涯上。”
我说:“这会被后世的人永远记得的。”
最近我常穿那件用在马拉坎达买到的丝绸做的外衣,上面绣着蛇舞和繁花。那料子在灯光下蓝幽幽的(为了给他洗浴,我已经脱了这件衣服),纽扣是一种淡绿石,沉重冰凉,刻满神秘的符号。商贩说,这衣料在路上足足运了一年。骗子,我想,他只是抬价罢了。
“你在想什么呢?”亚历山大笑问。我羞于承认自己琐碎的心思,便说:“在想你会在世界尽头建起的祭坛,艾尔斯坎达。上面刻着你的名字。”
“明天一早陪我去骑马吧。我要让牛首骏小跑一阵,不然它很快就会发愁的。它呼吸还顺畅,但是要它翻山我真过意不去。”他仍在想念裴瑞踏斯。陆续有朋友送他良犬,可他一只也不要。“你知道,”他说,“牛首骏快三十岁了。”
替他冲水时,我俯身亲了亲他的额头。刚才在他迎着灯光的金头发里,我看见两根灰白的发丝。
春暖令山路重开之后,我们以火祭辞行。新来的军士只带着必需之物,但是老兵们都拥有无数的战利品,一车车满坑满谷的家具、床和被褥、挂毯、地毯、衣物,大概是预备运回马其顿的。这些东西除了可以贱价变卖来还债之外,目前并无用处。将军的战利品排成车队。亚历山大虽然向来给得多,留得少,也有几车上好的物品和地毯。他命人把所有东西拉到一块荒地上,牵走驮物的牲口,然后走到自己车前。附近已经生了一堆火,旁边叠放着柴薪。他向每辆车扔进一个燃烧的火炬。
众军官事先已经得到告知,纷纷仿效。就连士卒也没有犹豫太久。他们为这些财物流过血,胜利地装车运走;现在他们厌烦再驮着累赘的行李了。何况人人天生都喜欢火,甚至小孩也会试着抓火,可见其神圣。烈焰腾跃起来,士兵们开始抛流火,先掷向别人的东西,然后随处扔,像男孩子一样大笑大喊,直到高温把他们逐出。但是我只看着他们狂欢,想起我十岁时未成年已经变老,想起父亲的房子屋梁上火光熊熊,思忖战争的浪费。
这次我们不太艰苦便越过了帕拉帕米索斯山。亚历山大记取了上次的教训。他在亚历山大城待了些时日,当地总督昏庸无耻,须整饬纲纪。同时他派使者去谒见最邻近的印度国王安斐斯,要求他表忠。从大流士一世以来,安斐斯的土地便隶属于波斯帝国。
安斐斯亲自来了。不计几个兵卒,他是军队见到的第一个印度人。二十五头大象随行,他坐在领头象背脊上敷彩的椅子里,光影般炫目,相貌堂堂,身材颀长,肤色略深于米底人,但不像埃塞俄比亚人那样浓黑。他戴着象牙耳坠,髭须和颔须染成亮绿。对于颜色,我们波斯人喜欢浓郁,印度人偏爱明丽。他的衣服到处缀着金箔,全身还披挂着硕大的珠宝。假如他不是国王,我不会相信那些珠宝是真的。
不知他以为亚历山大会有多奢华的排场。只见他迟疑片刻,不能确定亚历山大在哪里,看见他的脸才知道了。他主动效忠,条件是亚历山大援助他讨伐他的敌人,一个叫坡拉斯的国王。亚历山大答应了,说除非此人也来效忠。他大摆筵席,款待安斐斯,又送他金子。这里不产黄金,王公们都认为稀罕。安斐斯承诺等他骑象还家后,会把这二十五头大象全都送给亚历山大,作为还礼。亚历山大很满意。他不用大象作战,觉得它们不可靠,事实也如此,但是他欣赏大象的体力和聪明,让它们运载投石器的部件。有一两次他尝试骑象,却说他喜欢身下有动物的实感,不乐意隔着椅子乘坐。
不久他召开战争朝会,商议进军印度的计划。在亚历山大城,他的寝室就在觐见厅后面,因此我都听见了。
赫菲斯提昂受命独立指挥一军。他会取道粟特人称为开伯尔山口的一条好路,穿越大高加索山;到达印度河后,他会为亚历山大修筑渡河的桥。由于开伯尔那条路最易行(除了要对付当地人以外),他也会带上随军的人和全部女眷,连后宫在内。亚历山大则会率领另一支军队和伙友团的主将,迎难而上,在俯临开伯尔山口的山区肃清可能挡道的任何人。
我倾听着,一面想,这是我人生的岔口,如果错过,以后可能再没机会了。
我不记得过后他进来取什么东西,也许是斗篷之类。“亚历山大,”我说道,“我碰巧听见你们朝会上的谈话了。”
“哪一回你不是‘碰巧’。我容忍,是因为你不说出去。怎么现在提这个?”他一脸冷峻,显然知道我的意图。
“不要让我跟随军的人走。让我留在你身边吧。”
“你听得不够仔细。我这一路是要打仗的,不光是行军。也许到冬天还打不完。”
“陛下,我知道。我不能跟你分开这么久。”
他皱眉。他想带上我,但是他相信战地不应该有安逸。“你没有吃惯苦。”
“我是从生养居鲁士的山地来的。别让我蒙羞啊。”
他依然紧锁眉头,站着环顾,找他要取走的东西。我不待告知便猜到他想拿什么,含笑递了给他。“话虽如此,”他说,“战争可不是儿戏。”
“你会带鞣皮工、木匠、厨子和面包师。你会带奴隶。难道我比他们价值低吗?”
“是高太多。但愿你知道你在要求什么。而且不会有多少时间留给爱情。”
“留给床笫吗?这我知道。但说到爱情,只要我活着,我永远会拥有足够的时间。”
他凝神看了一会儿我的眼睛,然后说:“本来我不想这样的。”他走近宝箱,拿出一把金子。“多做几件保暖衣服,会用得上的。把你出场面的衣服和帐篷里的摆设打包运走。去买羊皮做的鞍毯。你可以带一个仆人,一头驮行李的骡子。”
高山上的关隘已经入秋。开伯尔山口以北,当地人以狩猎和放牧为生,副业是抢劫,据说十分强悍。亚历山大希望他们臣服。
即使穿越帕拉帕米索斯山的时候,我也没有因地势高而生病。这里地势低一些,但是亚历山大起初行军缓慢,渐次加速,好让我们的血脉适应稀薄的空气。童年没有离我而去,我并不以登山为苦。有些夜晚,我会对比亚历山大和我的呼吸,他的较快。但是他工作更多。他从不喊累。
有人说智慧之主的天堂是个玫瑰园。对于我,天堂就在高山上,毕竟高处是神的家。看见晨曦照亮众鸟飞绝的雪地,我快乐地颤抖。我们在占据诸神的地界,他们冰冷的手很快会覆落在我们身上。还会有战争要来,但是我不恐惧。
除了贴身仆人,亚历山大最终也让我带上色雷斯马夫。我想他真的担心我会在艰苦的旅途中死去。晚上他回到行军帐篷以后(这帐篷是他亲自定做的,大流士从未拥有这样简朴的东西),他总问我身体怎样。我猜到他没有言明的话,终于说:“艾尔斯坎达,你把阉人想得太特殊了。只有当我们困在女人堆里,跟她们过一样安逸的生活,才会变得像她们。但这道理对任何男人都是一样的。虽然我们的声音像女人,不表示我们的体力也跟她们一样。”
他含笑握住我的手。“你的声音不像女人,太清纯了,倒像是双管笛,音色深沉。”他庆幸自己摆脱了后宫。
夜晚在雪云聚集以前,满天都是白炽的星辰,我在燃烧松木的篝火旁坐着,少年侍从会离开他们的火堆,蹲到我身边。“巴勾鄂斯,给我们讲讲苏萨,讲讲波斯波利斯的事吧。大流士那时候,朝廷是怎么样的呀?”有时我会注视不远处那堆火,亚历山大、托勒密、利昂纳托斯和其他军官围火而坐,传递着酒杯,谈笑不断。但是从来没有一夜,亚历山大归寝时比我步子不稳。
他一直没有和我同床。难事当前,他总是打醒精神,决不虚耗力量。神圣的火啊,他喜欢我在身边,这就足够了。
战争随即开始。部落的城堡像崖燕的窝一样建在绝壁上,我们遇到的第一座城堡看起来无法猛攻。亚历山大派了个通译去提条件,但人家不睬。波斯列王从来没有平定过这一带。
面对其他部落用石块和箭矢的进犯,这些城堡的抵御一向成功。亚历山大有轻便的投石器,在他们眼里,疾行的石弹一定像是魔鬼的飞镖。他还有云梯。眼看他的士卒就要攀上城墙的时候,他们丢下城堡,向山腰逃散。马其顿人放火焚城,同时追赶溃逃者,捉一个杀一个。我从营地观看。这些微小的人在山崖或积年的雪地上被擒,虽然隔得很远,我还是感到揪心。我曾经平静地接受大量的死亡,因为我没有把他们看成单独的人。这样想很傻——如果任其逃脱,他们会鼓动其他部落一起反攻的。
战斗结束后,我知道了亚历山大的士卒为什么那样勇烈。他肩膀中箭,幸好铠甲的遮挡使倒钩无法刺入。他不太在意——战场上没有人像他那么有能力忽略自己的创伤。但只要他受伤,士兵们就简直疯了,每次都这样。既是由于爱,也是由于害怕会失去他。
医者走了以后,我解开他伤口上缠的布,把那里吸吮干净。谁知道他们在箭头上涂过什么?我是为了做这些事而来的,虽然我深知不能这样告诉他。说服他的最佳办法就跟问他要礼物一样。
营地闹哄哄的。除了少数异常强健的妇女从不离开自己男人之外,士兵们没带女眷。现在他们从城堡里拽来山地的女人,高挑阔脸,黑发强韧,鼻翼上钉着珠宝。
那一夜亚历山大对我很着迷。伤口裂开,弄得我满身是血。他只是笑,让我去清洗,免得守卫以为我谋杀了他。他说伤口不那么难受了,爱是最好的医者。干燥的创口确实容易化脓。
下一座城堡闻知前者的命运,投降了,因此照他的习惯所有人一概赦免。我们继续行进,山地的神祇送来了冬天。
我们像麦粒一样在狂风暴雪里跋涉,衣服、马匹和士卒的羊皮斗篷都蒙上了白霜。我们靠当地向导来搜寻雪掩的道路,牲口在雪径上频频滑步、跌跤。天放晴以后,白茫茫一片刺目,我们只能眯着眼骑行。那种光足以致盲。
亚历山大特意保证我们吃足。行军的高度没有超出乔木的生长区,因此夜里我们可以围火取暖。如果风把冻指头伸进我的皮裘,我也只好用围巾捂住火辣辣的脸,并想想我待在这里的幸运——没有罗克萨妮,尤其是没有赫菲斯提昂。
亚历山大逐一攻陷这些山堡,投降的除外。记忆所及,我已经难以区分它们了,但是托勒密王每座都记得。那时他有一些显赫的战绩,包括跟一个地位重要的酋长徒手决斗。他将此人的盾牌收藏至今。这些事他书里都写到,没有人可以指责他吧?
多次战斗、几番围城以后,我们看见了山脊上的马萨伽。它不是普通的部落城堡,而是一个有城墙包围的重镇。
亚历山大花了四日攻下此城。第一日,他们从城门里出来突袭,他佯逃诱敌,随即反扑,俘虏不少人,其余逃回城内。然后,为了防止他们还以为他胆怯,他挥兵城下,结果脚踝中了一箭,幸而没有断筋。医者嘱咐他养伤。这好比叫河水回流到山上去。
翌日他运出攻城锤,撞击城墙,但是裂口没有攻破。夜里他不在意时会瘸腿行走,下一瞬又会克制自己。
过了一日,他从木制的攻城塔(他带了工兵,就地现做)搭天桥通到裂口,亲自率领进攻。他还没到对面,太多想与他并肩作战的人争先上前,天桥从中部折断。
我已经死了不知多少次,才等到他们从下面的废墟爬起,然后我看见他白翼的头盔。他瘸着腿回来,满身擦伤和淤血,却只说幸好没跌断腿。他刚去探望过伤兵们。
下一日,他用更稳固的天桥重试,走了过去。他们在城墙上厮杀的时候,酋长被飞弹击倒。城里请求休战,亚历山大答应了。
原来,他们最善战的七千士卒,是从这些河流以外的某地雇请的。他们比别人矮小些,皮肤黑些。亚历山大召见他们,希望能雇他们作战。他们说的话跟山地人不一样,但是通译说他懂。他当着国王向他们发言,军官作答。交涉了一会儿,他说他们同意开出的条件。于是他们在附近的一座山岗上单独扎营,同时亚历山大继续和城里的人谈判。他派了探子去监视他们,因为他不知道这些陌生人是否讲信义,他们的兵力可以成为威胁。在索格地亚纳,他学会了谨慎。
“今天真有成效。”晚餐后他对我说。他洗了澡,此时我在给他包扎脚踝。奔波这么多,逐渐愈合的伤口竟然很干净。
有个守夜的侍从走进来。“陛下,有个卫兵从前哨来求见,有事禀报。”亚历山大说:“让他马上进来吧。”
那人很年轻,但态度稳重。“亚历山大,山上的印度人正准备撤走。”
他站起来,踏在我干净的绷带上。“你怎么知道?”
“陛下,越到夜深,别人都在睡觉的时候,他们动静就越大。天没那么黑,借着夜色能看见他们。没有人卧床,全营的人都在活动。男人背着兵器,我还看见有人牵着驮行李的牲口。我晚上眼力很好,亚历山大,我是因此出名的。所以长官才派我来禀报。”
亚历山大面容平静。他缓慢地点头。经过索格地亚纳的两年,无论什么都不突兀了。“你做得很好。出去等候。巴勾鄂斯,我要重新穿上衣服。”他召回侍从。“叫通译过来。要快。”
通译赶到,他刚从床上起身。亚历山大说:“今天跟你谈判的雇佣兵,他们的话你真讲得流利吗?”
那人面露惊惶,担保说他真的流利:他随马帮去过他们家乡,还替马帮议过价。
“你确实知道他们答应了,而且明白自己答应了什么吗?”
“大王,确凿无疑。”
“很好。你可以走了。门讷斯特拉斯,叫醒托勒密将军,请他马上来见我。”
他来了,面貌与往常一样警觉、稳重而坚强,像鞣制良好的皮革。亚历山大说:“印度雇佣兵要叛逃了。他们表忠一定是为了让我们疏防。我们不能任由他们跟各部落联兵,反击我们的队伍。如果他们不可信赖,那就随时都是威胁,无论去留。”
“是,他们人太多,也训练有素。”他顿了顿,看着亚历山大。“现在吗?今晚?”
“对。全军出动,而且要速决。口传集合令,不吹军号。与此同时我会部署。那山岗四面都有开阔的地势,我们有足够的人包围整座山。”
托勒密走了。他唤来侍从替他穿戴铠甲。营地被叫醒,我听见含着人语的窸窣,一种低沉的混响。军官们走来听候命令。一切似乎都发生得很快。他的军队惯于迅捷,只需他下令。不久那长队便铿然有声地踏入黑夜中。
急速过后,寂静仿佛是永恒。然后喊声扬起,也仿佛没有尽头。那响声在山谷回荡时,就像圣书描写的末日之战的声音。但那是光明与黑暗的决斗。这里只有夜晚。
我觉得我在喧嚣中听见一种尖叫,是妇女的声音。我没有听错。她们是跟着那些印度人的,此时从仆倒的男人手里拾起武器搏斗,被杀死在黑夜里。
喊声终于减弱,然后变得零星、断续。然后只偶尔听见垂死的惨叫,那边或这里的一两声。其后是夜静。
离残冬的拂晓还有两个钟点,营地里重新有了人声。亚历山大回来了。
侍从们解开他血污的铠甲,拿到外面清洁。他形容憔悴,面如土灰,额上横着一道道平时难见的皱纹。我脱下他的衬袍,除了铠甲遮挡的部分都染满了血。他好像不知道我在,我看着他,自己却仿佛隐了形。然后他转动眼睛和我对视。他认得我。
“是必要的。”他说。
我已经吩咐奴隶预备洗浴水。那也是必要的——连他脸上也溅了血,手臂和膝盖一片鲜红。他上床以后,我问他饿不饿。他说:“不饿,来一点酒吧。”我把酒端来,放好夜明灯,准备离去。“巴勾鄂斯。”他说时抬头怔怔地看我。我俯身亲了亲他。他像收下礼物一样接受,用眼睛感谢我。
我躺在自己的帐篷里,黎明前特别冷,外面篝火也快熄灭了,我思绪纷杂,还想着我彻夜在想的问题。那通译是粟特人,没有一个粟特人会承认他有做不到的事。然而,如果印度人认为自己有走的自由,他们会白天行动。他们知道自己背约了吗?——他们知道自己立过誓约吗?亚历山大当时看着他们。他们的神情一定是似乎知道的。
我想到那山岗上堆积的尸体,豺和狼已经在撕食它们了。我知道,在他决定之前,许多双手已经替他盖下了处死的印戳:菲洛塔斯、合谋的侍从,还有不少酋长和总督——他们曾经与他握右手,誓言效忠,成为他的座上宾;然后杀死他留下的人,反戈叛乱。
早在我还只是听他的敌人说起他的时候,他已经上路出征,从遇到的一切里寻求自己的光荣。他得到了吗?大流士自己,倘若活到受他优待的那一天,如果不是出于恐惧,会信守诺言吗?我想起那士兵讲的关于伊索斯的医院的故事。是啊,陛下所得的与他所给的还并不相称。一次又一次,我看见背叛留给他的伤口。今晚我看见的是伤痕。
不过,我想,我现在有的这种悲哀,正是从他而来。别人何曾教我怜悯?我侍奉大流士那几年,对今晚的干戈只会觉得,这些事从来就是如此。
是的,如果他今晚想要我的全部,而不只是原谅的一吻,哪怕掏心我也不辞。不,不行,逝者的灵魂还在上空漂泊。轻信而后追悔,胜于以卑鄙度人。只要努力,人本来可以超越自己。这一点他向世人显示了。多少人因他而努力过?不止我见过的那些,将来还会有后继者。那些在人类身上只寻找自己的狭小,而且要大家相信人类都同样狭小的人,比他一生的战争杀人更多。
愿他永不放弃相信,即使背叛令他愤怒。他不知道自己有多疲惫,在高原稀薄的空气里,他呼吸急促,也睡不安稳。逝者的灵魂啊,如果他叫我去,我还是会到他身边的。
但是他没有叫我。他独自躺着,心事重重。早上我过去的时候,他依然睁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