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巡视自己新建的城市,听取诉讼,撤换了那些贪赃枉法或者软弱无能的总督。除了有几次他短期出击横行商路的匪帮以外,朝廷一直随驾。如今,往常的队伍里又添上了罗克萨妮长长的车队,内有她的女眷、侍女和宦官。
起先他常去探望她,多半在下午。大家很快看出他不乐意在那里过夜。他喜欢将自己的一切留在身边,包括我;也喜欢随兴迟归,翌日不受打扰地睡到醒来。下午,他可以跟夫人用她会说的希腊语彼此问候,并且尽丈夫的责任,然后离去。
她没有怀孕。这种事瞒不了人。童年就在马其顿认识他的人说,他还没有子女。但是他们也说他向来不在乎女人,因此这说明不了什么。
她的亲眷无疑切盼她有娠,但是其他人都不热心。马其顿人依然对粟特人没有好感,觉得他们悍勇却残忍,而且随时有叛变之虞。不错,现在国王跟一半的粟特贵族都成了亲戚,这行省也平靖了,但是士卒们决不情愿一个粟特人的后裔来统治其子孙。他们希望她不孕。
然而他们还是追随他。他以光和火吸引他们,像彗星拽着彗尾。此外,他也是他们的一家之长,他们可以像在故乡找族长一样来见他。他的公务一半与他们有关。所有随他征战的士卒,无论是马其顿人、希腊雇佣军,还是全身纹着狂放彩绘的色雷斯人,都讲得出他的故事,比如他让那冻僵的士兵坐在篝火旁的王椅上。而且他战无不胜,这最为关键。
至于我,我的伤痛已经好多了。不错,他从她身边回来时,除了爱不剩什么留给我,但是爱可以让我好好活下去,而且我估计,我的停食期会缩短的。她让他疲惫。虽然他从来不这样说,我看得出。他做两人的工作,是国王也是将军,还经常是沙场上的战士。他操劳一天后余下的任何东西,我从不嫌少;他可以来找我,在睡意朦胧里获取一点爱的温存,随即休息,而我会溜走让他安睡。我觉得后宫的帐篷里决不会这样简单。那次鞭打可能助长了虚妄的希望。
不管怎样,他探视的次数逐渐少了;即使去也很快出来,时间只够向夫人问安。
菲洛思察托斯刚收到从以弗所运来的一箱新书。本来他没有钱向像样的抄书坊订购,更付不起高昂的运费,因此我请亚历山大首先送他这份礼。他像急切的孩子一样开箱,说现在我们可以读希腊诗了。
比起波斯话,希腊文很怪:词句克制,语法又严。但是过了些时候,它终于向我释放出光华。初读到希波吕托斯出场,他把山花献给那位只有他能看见的圣洁女神的时候,我泪水涌流。菲洛思察托斯拍拍我的手,不大自然。他认为我在哭从前的生活。谁知道,也许也是哭现在的生活。
我并不是一门心思只管欧里庇得斯。卡利斯提尼在比邻的帐篷里(军中奴隶扎营永远用同一个布局)给侍从们上课,路过时我总能听见些什么,如果他讲得忘形,甚至我不出帐篷就会入耳。
虽然伊思门尼欧斯信守诺言,他还是一有机会就跟我说话。有一天我问他觉得那些课如何,他笑起来。“我三个月没上课了。嫌讨厌,不想去。”
“真的呀?我看不见你的时候,总以为你在上课。你是说他从来没有告你的状?你这样是可以落下责罚的吧?”
“本来是,但是我估计他巴不得我走。他觉得我太笨,学不了哲学。我们现在净学那些个,其实都是他的观念,我已经受够了。刚刚开课的时候,我们倒是学了些有用的东西。”
太笨,还是太忠诚?没错,他不来,也许正中下怀。他单纯,不像我有苏萨宫闱的历练。不中听的话使他离去,而我是会留下倾听的。
如今我的希腊语讲得很流利了,以至于亚历山大央告我不要完全丢掉波斯口音,他已经喜欢上我的乡音了。但是卡利斯提尼每次走过,我总是沉默不语。他乐于认定一个蛮族少年无法掌握宙斯的选民的语言。他大概没有想过亚历山大竟会和我交谈。
我确实不值得注意。那波斯娈童是个老故事了,比起那粟特妻子,根本不足以激愤。
那场婚礼以来,卡利斯提尼一直炫耀他的俭朴。他称病缺席婚宴,翌日却四处走动。亚历山大仍愿意消释前嫌,稍后还邀请他来共进晚餐,但是他同样称病不出。无论什么场合都很少有人请他去;他一本正经,往往让大家扫兴。那时我还不知道他自居为新的雅典第一贤哲(从前的苏格拉底据说在聚会上是个好伙伴);倘若我对希腊所知多一些,应该会猜到是为什么。无知如我,也能看出他力图引人注意,因此每次路过他的课堂都会放慢脚步。说到某些事的时候,他会用一种特殊的语调。
春天破土而出,香似茉莉的白花开在路旁荆棘丛里,溪边的百合也很茂盛,冰冷的风依然吼过峡谷。记得有一夜,亚历山大和我缠绵在一起。他不愿多盖毛毯,觉得那有损意志,但是不排斥我。
“艾尔斯坎达,”我说,“哈摩第欧斯和阿瑞斯托吉顿是什么人?”
“情侣。”他睡思昏沉地说,“有名的雅典情侣。你一定在苏萨王宫的台基上见过他们的雕像,是薛西斯从雅典夺走的。”
“是握着匕首的吗?男人和少年?”
“嗯。修昔底德的书里有……怎么?”
“那些匕首是用来干什么的?”
“刺杀暴君希皮亚斯。但是他们没有成功,只杀了他的弟弟,他从此更暴虐了。”他清醒过来,继续讲故事。“不过他们死得光荣。雅典人很看重他们。什么时候我会把雕像送回去的。很古老的雕像,线条刚硬。美少年哈摩第欧斯,他还不配给你系鞋带。”
很快他就会睡着的。“艾尔斯坎达,我听见卡利斯提尼跟侍从们说,他俩杀死了暴君,是一件义举。”
“是吗?修昔底德说那是雅典人普遍的误传。我听过一首老歌,讲他们怎样解放了雅典。”
我没有说:“他讲这个的时候,用了不一样的语调。”我在埃克巴塔纳见过叛变,先是从皮肤上感到不对;我觉得自己现在也感到了。但是我虽然能说希腊语,还没有掌握它微妙的细节——音调转变、抑扬顿挫等泄密之点。
“别杀他。”他笑着抚摸我,“不然亚里士多德不会原谅我的。”一阵风吹过床铺,我们抱得更紧了。那天他做了三个人的工作,很快睡着。
半个月后,晚餐前替他篦头时,我告诉他卡利斯提尼对赫莫剌尔斯另眼相看,课外总陪着他。他答说可惜,但爱情是盲目的。
“那不是爱情。索斯特拉塔斯才是他的爱人。我注意过他,他并不介意。有时候他也在场。”
“那又怎样?我近来一直奇怪他们的态度为什么变了。一定是卡利斯提尼的缘故。他永远不知道谦恭和谦卑的区别。这家伙真叫人厌烦。但是别忘了,他是希腊南方的人。他们整整六代以没有主人为骄傲,以至于折损了一半最优秀的人才。薛西斯能长驱进入阿提卡,仅仅是因为他们无法服从一个领袖。所以如果我父亲想做的话,他也可以洗劫雅典,我也一样。但是薛西斯之后、我们之前那三代人,他们确实优秀,当时雅典是那一切的中心,直到妒忌再次摧毁他们为止。我只去过雅典一次,但还是能感受到当年的辉煌。”
“艾尔斯坎达,你在外面从来都不会梳到底吗?发梢上全打了结。既然卡利斯提尼讨厌有主人,他为什么要来?”
“因为我父亲重建了亚里士多德的本城,当做是我的一笔学费。那座城是在我小时候的色雷斯战争里烧毁的,卡利斯提尼的本城奥林索斯也是那时候毁的。他嘴上不说,其实以为自己也值那么多钱。但是亚里士多德派他来,是为了让我继续做个希腊人,这才是真正的原因。”
他的头发篦完了,但我还是拨弄着,让他说下去。
“奥库斯用酷刑杀了他最好的朋友,一个同学。他在马其顿接到消息,对我说:‘不要忘记要把希腊人当做人,把野蛮人当做供人类使唤的牲口。’”他将我的手贴上他的面颊。
“他心智伟大,但是他没有跟我来到这里。我和他通信,每建一座新城都告诉他,因为是他教会我民政和法律。不过我让他失望了。既然居民有巴克特利亚人、色雷斯人、暴富的马其顿人和一些无地的希腊人,变局这么大,他不明白我为什么不颁行一部宪法,反而留给他们一支卫戍军,一部刑律。我在亚洲的希腊城市可以实行民主,那里的人懂民主。但是应该对所有人公平……我还是会寄给他礼物,不会忘记他对我有恩。甚至对卡利斯提尼我也忍着,虽然他永远不知道我付出了多大代价。”
我说:“陛下,我希望他不再让你付出更多。你的头发该剪了。”他从不卷发,情愿头发一绺绺的随意披下,像狮鬃一样,但是也会仔细修理,保持发型。早年我从理发工的抹布里偷了一绺,现在还放在一个小金匣里,发色依然光亮如金。
我不再言语。倘若我喋喋不休,他不会细听的。探视过后宫的那些日子,他都更缺少耐性。
春天到了,我们往山岭高处迁移,在一条湍急的河边选了个斜坡扎营,周围是一片古老的雪松林。太阳在中午也和煦,像筛子滤过一样。此地有银莲花,淡土色的清溪里石块磊磊,犹如磨光的铜器。雪松比阿拉伯香料还好闻,踏在松针层叠的林间路上,仿佛踩着后宫的地毯。快乐的地方。
虽然那树林是纵马驰骋的天堂,我仍抽空修习希腊语,同时观察卡利斯提尼和他的得意门生。
他当然从来没有对全部侍从一起授课。总会有些人在当班,刚守过夜的卫士则会瞌睡。他们的班次是指派的,但如果他们要求换班,亚历山大也很随和。赫莫剌尔斯和索斯特拉塔斯争取到一起值班的机会。卡利斯提尼对于值他们那一班的人分外用心。
自从我移居埃及,读书更多以来,我时常会想起他。他以希腊哲学家自命,他知道(因为现在我也知道了)从前的苏格拉底决不会行跪拜礼,柏拉图也不会。但是亚历山大应该不会要求这两位先贤下拜,就像如果亚里士多德随军远征,他也无须下拜一样。陛下能认识并尊重伟大的心灵,后来在印度证实了这一点。他并不尊重对他先是奉承继而侮辱的卡利斯提尼——何必尊重?总会有人以自己的尺度来测量伟大,他们憎恨伟大,不是由于其本身,而是由于自己的狭小。他们连逝者也妒忌。
当时亚历山大看不到这些。他不明白这种人有能力唤醒别人心中沉睡的、一度羞于表露的妒忌,他们能把敬仰一变而为憎恨。他不明白,是因为他没有同一种能力。卡利斯提尼也不知道自己有。它源于虚荣,又被虚荣所埋藏。
他看出自己不像他的信徒,而且是几乎相反吗?他留恋一个灭亡已久的较伟大的希腊。然而在这些马其顿少年看来,希腊不过是个名称,他才是新生事物,是桀骜不驯的风范。
无疑,赫莫剌尔斯和索斯特拉塔斯都显出了这一点,而且影响着其他人。亚历山大发觉了。侍从的特权是他们直接受命于国王,别人无权责罚。索斯特拉塔斯被申斥,处罚是加班;赫莫剌尔斯则遭到警告。
他们的服役期就要完了。一旦新的侍从队从马其顿到达,他们就会结束任务。目前他们被当做男人而不是男孩来考核,标准不在于是否工作利索,而在于是否恪守纪律。这他们知道,因此日子过得很紧张。有一次亚历山大又送我礼物,顺口说道:“要不是有你,我就只好容忍这帮蠢人了。”
一切还是老样子,然后他进山打猎去了。
我喜欢跟他去打猎,虽然我很少能杀死什么。颠簸的驰骋,清爽的高原空气,吠叫着搜寻的高大猎犬;守候在野兽隐身处,翘首以盼,猜测着什么猛兽会冲出来。根据獠牙擦过的树皮和地面的遗屎,这次我们知道。是野猪。
这里一边光秃秃的,另一边布满植被,地势坑坑洼洼。在碎花馥郁的树荫下,猎犬纷纷朝浓密的灌木丛狂吠,它们嗅到了野猪的气味。亚历山大把自己的马交给一个侍从,大家都跳下马来。我也下了马,虽然我对野猪害怕极了。它们可以把人撞翻,在你倒地时用獠牙将你开膛。倘若我的长矛刺中一头野猪,我绝对握不住。我只想,如果我死了,他会永远记得我是美丽的,而且不是个懦夫。
将士们跨步站稳,长矛平举,膝盖微屈,准备好适应野猪向他们冲来的撞击力。猎犬都被放进了灌木丛。侍从们按马其顿习俗,靠近国王站立。
一个黑东西冲了出来,伴随着狂暴愤懑的长吼。佩尔狄卡斯有斩获,响起一阵很短的欢呼。猎犬们仍然在树丛里活动。噪音从国王那边传来,他热切地微笑,像个孩子。我虽然咬着牙,也强迫自己微笑。
树丛里伸出一张长着獠牙的尖嘴。一头被困的硕大野猪,在亚历山大的斜侧面,瞪着这些入侵者,拣选敌人。亚历山大轻逸地前移,不让它攻击侍从。但是就在野猪冲出的那一刻,赫莫剌尔斯奔跑上前,用长矛刺中了它。
这是闻所未闻的冒犯。猎物进攻时,亚历山大可以让占有地利的朋友去捕获。但侍从的本分只是跟随他,与战场上一样。
刺得很差,野猪剧烈地挣扎着。亚历山大并不动作,只示意别的侍从去帮忙,直到这件血腥邋遢的工作做完才叫赫莫剌尔斯上前。他桀骜而来。他从前只看过亚历山大不悦的眼睛,然而这一瞬,这双愤怒的眼睛使他面色如土。那情景我永远忘不了。
“回军营去,把你的马还给马厩。待在营房里,等候发落。”
其他人噤声不语。归还马匹就是马被没收,是侍从的奇耻,仅次于革职。
他转到另一个树林,继续狩猎。我记得我们捕到一头牡鹿,后来就回去了。亚历山大从来不喜欢推迟。
那天下午,他检阅了全部侍从。各班次的人聚在一起,我才发现他们人很多。他告诉大家他知道哪些人在尽心服役,无须担忧;有的人变得懒散嚣张,受到警告,但还是没有悔改。赫莫剌尔斯被押解过来,他宣布了他的过错,问他有没有什么话要说。
我已经听说没有独力杀过野猪的马其顿少年不算长大成人。(在腓力王的时代,还要杀过人。)不知道赫莫剌尔斯是否早有此念,当然亚历山大并没有这样的规定。反正赫莫剌尔斯的话是:“我当时想起我是个男人。”
我也想起了什么:卡利斯提尼曾经用他特殊的语调,叫学生千万记得他们是男人。我不知道亚历山大猜到这话的来历没有。他只是说:“很好。那你当得起男人受的惩罚。二十鞭,明天日出时执行。其他人到场见证。解散。”
我想,如果索斯特拉塔斯真的担负了爱人的责任,他会更加难过。作为年长的一方,他不应该鼓励自己的伴侣冒犯国王。
然而我亲眼见过我爱的人身上的伤口和痛楚,不由得怜悯他。
自从亚历山大即位,这是第一次有御前侍从被罚以笞刑。他挺过去了。鞭打并没有像我在苏萨见过的那样让他露出骨头,但还是皮开肉绽,而且他一定不知道可以有更坏的打法。结疤以后,他每次脱衣锻炼都会蒙羞。波斯人就可以遮掩。
我看见卡利斯提尼一手搭着索斯特拉塔斯的肩膀。这是安慰的姿态,但索斯特拉塔斯全神看着自己的爱人,看不到他身后的脸上含着喜悦。并非幸灾乐祸,而是“果然不出我所愿”的那种愉快。
我想,如果他希望侍从队接下来会反对国王,就太愚蠢了。他们知道什么是纪律。我认为不值得向亚历山大提起他的笑容,况且此后一切似乎好转了。我偷听到的讲课毫无异常,也不再有那种特殊的语调。也许他因为害了学生而自责吧。赫莫剌尔斯创口结痂后重新回来值班,他变得非常安分,索斯特拉塔斯也一样。
大约此时,那个叙利亚巫婆开始在国王身边流连。
她已经随军数月,是个瘦小褐肤的早衰的女人,穿着缝金线的褴褛衣衫,戴着俗丽的珠链。她有个如影随形的精灵,平日她总是四处游荡,直到精灵指出某个人,她就会告诉那人她有好运气给他,以此换一条面包或者一点碎银。他们起先嗤笑,后来发现补贴她的人都得到了她预言的运气。她并不随便给人预言,必须先由她的“主人”指出一个。渐渐地她有了灵验之名,从未挨饿。但是有一次,一群醉汉恃强欺负她,她先是惊恐,然后蓦地盯着他们的头目,仿佛第一次看见他一样,说道:“月缺以后第三天中午,你就会死的。”当日,他小战失利,被击倒身亡。从此没有人骚扰她了。
有一两次,她无偿地向亚历山大献上好运气。他笑笑,赏她一件礼物,但并不止步聆听。预言他胜利是十拿九稳的。但是自从他停下来听一两句,发现她预言的小事应验以后,便乐意听她讲完。她用赏赐的金子买了一件艳俗的新衣,但是起卧都穿着,很快又跟原有那一件同样敝旧了。
上午的时候,我会从后门走进御帐,那条路直通寝室。(设置后门是为了方便大流士不张扬地召嫔妃来侍夜。)一日我发现她盘腿坐在后门外。亚历山大有言在先,因此侍从们并不赶她。“哎呀,老妈妈,”我说,“您一夜都在这里?看起来您没有回去睡过吧。”
她弄醒自己,摇了摇嵌在耳朵上的两枚钱币。是亚历山大的赏赐。“是啊,小孩儿。”(我比她高出一个头。)“主人派我来的,但他刚才说还不到时候。”
“没关系,老妈妈。等吉日到了,您知道国王会听您说的。睡觉去吧。”
猎野猪的事过了一个月,佩尔狄卡斯为亚历山大办了个宴会。
场面盛大,他最好的朋友都来了,带着他们可以抛头露面的情妇,大多是地位高的希腊艺妓。自然不会有波斯人——波斯士绅宁死也不会让他们哪怕是最低贱的侍妾出来见客。即使是马其顿人,也不会把这种屈辱加于从被征服的城市掳来的女子。亚历山大不会准许的。
从撩起门帘的帐篷外,我看见托勒密的泰伊丝头戴玫瑰花环,坐在他的躺椅上,离亚历山大很近。她在亚历山大跨入亚洲前已经是托勒密的情妇,与他的友谊几乎上溯到他的少年时代;当时她很年轻,如今仍有全盛的美貌。托勒密待她差不多视同妻子,但没有很加管束——她在科林斯极有名,决不能忍受看管。亚历山大一向跟她相处愉快。她就是当年在波斯波利斯怂恿他火烧宫殿的女孩子。
这天晚上他全身希腊打扮,穿一件金线镶滚的蓝袍,戴一顶金叶铸造的王冠。我在他的王冠上插了些鲜花。我想,他从来不羞于我的出场,要不是他知道赫菲斯提昂会为此伤心,我也许可以和他同坐一张躺椅。我已经越来越容易忘记罗克萨妮了,对赫菲斯提昂我可是无法忘记。
亚历山大事先吩咐我不要等他。但是我仍在御帐里磨蹭,做各种零活儿。我心里对离去的念头感到异样的内疚,虽然我起初旁观宴会时就已经很晚了。
守夜的侍从围着御帐值班,像往常一样有六人:赫莫剌尔斯、索斯特拉塔斯、安提克利斯、埃琵米尼斯,以及另外两个。安提克利斯最近刚从别的班次换到这一班。我站在后门口,闻见夜晚的气息,听到军营人声嗡嗡,有一条狗在吠——不是裴瑞踏斯,它在屋里熟睡;笑声从宴会那边传来。敞帘营帐里照出的火光,使雪松林斜影幢幢。
女子都告辞出来,踏着醉步,不时被地上软软一层雪松果一滑,发出尖叫和咯咯的笑声。举火人把她们引入树林,去远了。帐篷里有人拨动竖琴,大家唱起歌来。
我被夜晚之美、跳跃的火光和音乐吸引,徘徊了不知多久。赫莫剌尔斯蓦然站在我面前。地面松软,我方才听不见他的脚步。“你还在熬夜啊,巴勾鄂斯?国王说他要很晚才回来呢。”要是从前,他这话必定语带讥诮,现在口气却很和善。我又在想,他真是大有长进了。
我记得自己在说我很快去睡了,下一瞬就看见一个火炬正在移近。我一定是做了半晌的梦。火炬照着亚历山大,是佩尔狄卡斯、托勒密和赫菲斯提昂护送他回来。他们看起来步履颇稳,一面谈笑风生。
我庆幸自己等到这时候。正要进御帐,在跳动的火光里又看见那叙利亚女人。她像只猫头鹰似的朝亚历山大奔了过去,扯住他的长袍,又举手扶正他的王冠。他笑道:“又怎么了,老妈妈?我今晚运气很好。”
“啊,国王,不是这样!”她又抓住他,攥紧了拳头。“不是喔,烈火之子!我的主人看见你,他看见你最好的运气还没来。回到宴会上去吧,欢庆到天亮,你命中最好的运气在那边,这里没有。亲爱的,根本没有。”
“听见了吗?”佩尔狄卡斯说,“回去把好运分给我们大家吧!”
亚历山大看着他们笑了。“众神善于指点。先下水浸一会儿再重开宴席,怎么样?”
“你不行。”赫菲斯提昂说,“那是雪水,跟西德纳斯河一样,何况你那次差点没命了。我们回去唱歌吧。”
他们原路折返,除了翌日上午要担当近卫的托勒密和利昂纳托斯。我回御帐时,注意到侍从们都离了岗位,聚堆私语。纪律真差,我想,不过我还是去睡觉算了。
但我没有走。那女巫的一番话,使今夜顿时神秘莫测。我不喜欢她说这里没有亚历山大的好运气。我走进御帐。侍从们仍然并着头,谁都能像我一样进去,根本不被察觉。我想,他们永远成不了战士。
裴瑞踏斯在床尾摊平自己,打着鼾。这只狗喜欢做梦,会一面伸缩着脚爪,一面吱吱叫唤,追捕梦中的猎物。但是它没有动弹,也没有抬头看我。
我想,我会替陛下当心他的坏运气,因为连裴瑞踏斯也没有警觉。我在寥落的一角蜷进毛毯里,以备国王的朋友们随同他回来。累叠雪松果的地面像床垫一样柔软。我合了眼。
我在晨曦中醒来。亚历山大回来了,帐篷里似乎站满了人,都是守夜的侍从。怎么回事,他们拂晓已经换班了呀。他正十分和蔼地对他们讲话,说知道他们付出的辛苦,这里是一点表示。他含笑给他们每人一个金块,然后让大家退下。
通宵饮宴似乎没有让他大醉,酒桌上的谈话想必愉快。他已经不再像驻扎在奥克苏斯河边或马拉坎达时那样一饮而尽,掼下酒杯。
最后离去的侍从是索斯特拉塔斯。他不经意地看到我这边,大惊失色。我想,有什么奇怪,你们统统没把眼睛睁着。
亚历山大把衣服脱下,一面说我应该去睡觉。我问他,应许的好运气有没有实现。
“算是有吧,不过到底是在这边。值夜班的那几个,你都看见的,全是糟糕的那一帮人。他们清早就下班了,但我回来的时候还在好好地站岗。他们是特意做给我看的,表示改正。我从来不苛待请求宽恕的人。如果我回来太早,他们就来不及这样做了。我一定要赏点什么给那个叙利亚女人。但是赫拉克勒斯在上,我累死了!我白天谁也不要见,替我挡着吧。”
我洗了澡,换过衣服,轻策马儿穿过树林。营地热闹起来时,我回去了,以免他受打搅。他像死了一般睡着;奇怪,裴瑞踏斯也一样。我摸摸那只狗的鼻子,却是凉的。
御帐的外间有人声,吵得过分。我去看,只见近卫托勒密和利昂纳托斯正在逼问两个人。我诧异地认出一个是值夜的埃庇米尼斯,他抽泣着,双手掩面。另一个说道:“宽恕他吧,大人。他心里痛苦得厉害。”此时我上前,告诉托勒密国王在休息,吩咐过要清静。
“这我知道。”托勒密简截地说,“但是我必须叫醒他。他还活着已经够幸运了。利昂纳托斯,我把这两人交给你行吗?”
这算什么?从来没有人敢在他刚睡熟时违令吵醒他。但是托勒密不傻。我并不找借口,像理所当然一样跟他走进寝室。
亚历山大已经翻过身,此时仰卧着,鼾声细细,一定是在酣眠。托勒密站在他身前,叫他的名字。他皱了皱眼皮,并不动弹。托勒密摇动他的身体。
他像死而复生一样醒来,眼神像盲人,又长吁一口气,才让目光找回焦点。他说:“怎么了?”
“你清醒吗,亚历山大?听着,此事关乎你的生死。”
“我清醒,继续说。”
“有个昨晚值夜班的侍从,埃庇米尼斯,说他们合谋要趁你睡着的时候杀死你。如果你回来得早,他们已经动手了。”
亚历山大紧皱眉头。他裸身慢慢坐起,揉了揉眼睛。我拿着冷水湿润的手巾上前,他接过去擦了脸,少顷说道:“谁在外边哭?”
“就是那小伙子。他说你早上对他很好,让他无地自容。”
他当时向他们微笑。我想起他第一次向我微笑的情景。
“他跟他爱人说了,”托勒密道,“因为他不晓得该怎么办。他们所有人在一起发过誓。他的爱人是伙友,很快帮他拿定主意,还告诉了他哥哥,不留转圜的余地。”
“原来如此。记下那个人的名字,他对我有恩。其他人呢?他们下一步计划如何?”
“等。等下一次机会。那小伙子说他们花了整整一个月,才争取到一起值班的机会。所以今天早上他们下班了还不愿走。费了那么大工夫,他们不想承认已经失败了。”
“唔,”亚历山大慢慢地说,“唔,我明白了。还有别人参与吗?”
“有一两个。我已经记下来了。你想听我说还是讯问他?”
他顿了顿,用手巾抹过双眼。“不,把他们都扣押起来,我明天处置。我不能半梦半醒地出席叛逆罪的审讯。但是我要见一见埃庇米尼斯。”他站起身,我替他穿上一件干净的宽袍。
在御帐的外间,两兄弟跪在地上,哥哥伸出手求告。亚历山大说:“不必这样,欧里劳克斯,不必让我免你弟弟一死。”那人的面色陡然煞白。“不,你误会了。我是说,不要夺走我不经人请求而赦免他的快乐。”他不是故意吓人,只是还没有全醒。“我稍后再谢谢你们。明天的事需要你们俩,但是尽管放心好了,别多想。”他含笑跟两人握了右手。我能看出今后只要是他吩咐的事,他们都会虽死不辞。
两人去后,他对托勒密说:“发布诏令赦免他们的亲族,免得他们要在巴克特利亚四散逃命。何必让他们受罪呢,我们知道谁是源头。逮捕他,单独羁押。”
“你是说赫莫剌尔斯?”
“我是说卡利斯提尼。时候到了。你可以都替我办到吗?那样我就回去睡觉了。”
不多久他又睡着了。他习惯了靠近死亡活着。
他晚间醒来,喝了点水,从伙友团里召来一个人守夜,又继续睡到日出,然后把我叫去。
“你警告过我的,”他说,“你几次三番地警告我,我认为……”他拉着我的手。他先前当然认为我从一个朝纲紊乱的宫廷过来,难免疑心太重。“我认为是你过虑了。你听见过卡利斯提尼教唆他们谋反?”
“嗯,我觉得是。如果他们是波斯人,我可以很有把握地说是。但我应该没有听错。”
“再给我全部讲一遍吧。我会审问这些人,但是我不愿拖延太久。有证据在手的话,时间可以短一些。”
我没有这样的心愿,先前的怜悯已经化为怒火。假如有技能,我愿意亲手去执行一切。但是我从那一对雅典的情侣说起,把记得的都复述了一遍。“对,”他说,“我给你上了一课,还开了你的玩笑。你当时问我,那些匕首是做什么用的。”
“他总是谈论一些希腊的暴君。人名我记不得了,地名是叙——叙拉古?还有特萨利。”
“色萨利。那人是在床上被杀的。继续说。”
“赫莫剌尔斯受鞭刑以后,他就不讲这种东西了,光是谈谈理想生活,还有算术。我以为他知道自己错了,现在想想,他是选好了同伙,不愿旁人知道。前几天我骑马去了树林,他和他们所有人都在,还有其他几个。我当时想,他是在教大家认识植物吧,跟亚里士多德教你一样。”
“这难免,因为我一直不把你的话当一回事。你知道都还有谁吗?”
我知道,对他说了。我不怪他这么晚才相信我。就因为他极其不愿把别人想得卑鄙,哪怕对方与他有隙,我才这样爱他。我没有重提自己一早希望替他除掉此人。我记得他如何跟伺机要杀他的人亲切谈话,还送了他们礼物。这事会像加沙的飞弹一样留给他深深的伤痕。
合谋的侍从被带到军营外审问。据托勒密记载(他一定在场),他们全都供认是受了卡利斯提尼的煽动。
亚历山大回到御帐的时候,我正在喂裴瑞踏斯喝牛奶。侍从灌的药让它生了病,不肯进食。他说:“另外两个人正是你给我的那两个名字。真谢谢你。”他抚摸那只狗,它摇晃着起立,欢迎他。“幸好你不必在场。你太温柔,不适合那种工作。”
“温柔?”我说,“他们要趁你睡觉时杀你,虽然他们全部人加起来,也不敢在你赤身清醒着,只有佩剑的时候面对你。不会的,陛下,你只是没有机会发现我不温柔的时候。”他抚摸着我的头发,不相信我的话。
他们出席审判大会时仍能行走,我估计这是合宜的。我并非马其顿人,只是为了观看石刑而去。石头取自河床,干净、浑圆、易于抓握。但是倘若有一个波斯人对马其顿人投石,必定会引起群情激愤。志愿行刑的人手已经足够。死刑以呐喊表决确定,连罪犯的父亲们(在场的那些)也是赞成的。按马其顿旧律,他们也在处死之列,不是因为嫌疑,而是为了让国王免于仇杀。亚历山大是第一个颁布无条件赦令的人。
死囚押上来的时候,亚历山大说他们可以发言。赫莫剌尔斯接受机会以后,我明白了。
我会说他的面容依然镇静,虽然声音变尖细了。但是他的话句句都像回声。这是一个门徒向尊师致敬的声音,而且我必须对逝者公正,承认他是坚定的学生。在大多数马其顿人听来,这些话只是一派狂言。亚历山大不得不叫他们肃静,让那少年说完。然而在听过跪拜礼争论的人耳中,这是实证。他们被领向刑柱的时候,索斯特拉塔斯走过我身边,那天早上就是他发现我在御帐里。他冲我一唾。“没错,我们也打算杀你,你这蛮族的娈童,涂脂抹粉的龌龊东西。”
别人在替陛下报仇,我却只能静立,深感悲哀。每当看见一个壮汉举起大石,我都祈求复仇之神密特拉:“为我投掷吧。”这样一块大石打破了赫莫剌尔斯的头颅。
我再没有见过卡利斯提尼。惟独马其顿人有权在集会上受公审。托勒密认为他在讯问后被处死,但是我怀疑他并不在场,因为我听到的故事不同。
当时亚历山大没有对我提起,因此我没有问。我感到有些事沉潜在他心底,也有些事他认为我不会懂得。但是久后有一次,他喝得颇醉,忘记不曾向我说过。我从他讲的片断推知内情,大约是他们抄检卡利斯提尼的文件时,找到亚里士多德的来信。看来那哲学家从侄子的信里得知,国王与蛮人为友,封他们做官;要求自由的希腊人跟奴性的蛮族一样对他下拜;先将一个曾经是大流士娈童的波斯宦官带上床笫,继而纡尊娶了一个粟特的鄙女,她只不过是宴会的舞者。哲学家回信道(这些信函无疑太宝贵,不能销毁),这种事会使国家重新陷于暴君之手,败坏希腊所有的良俗,一定要不惜一切手段来制止。
从前的苏格拉底和柏拉图都曾经打仗,亚里士多德从未入伍。也许他没有想到他的言论不止可以引来言论。倘若如此,他还不了解人心。亚历山大了解,而且现在了解得更深,他看到了后果。难怪他怀疑其动机如何。
无论怎样,我多年后听说卡利斯提尼在牢狱中活了很久,而且亚历山大打算回到希腊时当着亚里士多德的面审判他,以示其言论的后果,但是卡利斯提尼在印度病逝。有一件事是必然的:如果那次亚历山大死了,在蒙他宽恕却憎恨诽谤他的雅典城里,卡利斯提尼会被视为伟人。对我,他没有说过这些。
他对赫菲斯提昂说过。有个晚上,他们坐着小声谈了很久,裴瑞踏斯伏在他们脚边。在马其顿的童年时代,他们一起师从亚里士多德,彼此畅谈过思想。赫菲斯提昂什么都知道,不像这个苏萨来的少年,只学过取悦君主的技巧。
有一点我知道:亚历山大不再将干花和异兽送往雅典的那所学院了。有一点我清楚:羽翼渐丰之际,他遇事常考虑老师会怎样教导他,但是那已成为往事。此后他只听从自己的灵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