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和下一年的大部分时候,我们留在巴克特利亚和索格地亚纳境内。这场战争漫长又难打。跟粟特人交涉,你永远不会知道他们的心思。多数部落与毗邻的山堡上的部落有血仇,起因是水源的争夺,或是女人捡柴时被掳走。他们会向亚历山大表忠,直到他征服他们的敌人为止。然后,如果他受降,而且没有将俘虏斩尽杀绝,他们就会反叛。他们最好的将军斯皮塔梅内斯被粟特敌人所杀,他们向亚历山大进呈首级,如愿得到赏金,事后却像以往一样不可信任。无论多么紧迫,我们的人也从来不会把垂死的同袍撇在战场上,让他落到粟特人手里。他会感激同伴的一刀了断。
为了这些小战事,亚历山大会好几个星期离开大部队。我牵挂他,一刻不得心安,但是也有一种慰藉:他打仗时永远是清醒的。他有清澈的山泉,血里的浓酒很快因流汗和饮水而涤净。他差不多像从前一样,有时晚上小饮着长谈,过后大睡一场,适可而止。马拉坎达的惨剧给他留下终生的教训:他再没有因酒失态,更没有动粗,连诽谤他的人也并不否认。
我见过了他的绝望与羞耻。换了胸怀不广的人,大概会对我忌恨。但是他只记得我给他的关怀。
有一次他得重渡奥克苏斯河。此番天气好,准备也充分,渡河很顺利,若非有奇迹,我大概已经忘了。他们搭好御帐,我正督人摆放里面的陈设,忽然听见侍从们叫喊。御帐近旁的河岸边,有一股暗沉沉的泉流在涌动。他们撇去浮沫,想着也许可以饮马,发现居然是油!
有人请了亚历山大来看奇迹。我们都把那种油涂在手臂上,它平滑地扩散开去。他召来占卜师阿瑞斯坦德解说此兆。献牲后,他禀告有鉴于摔跤手在运动会前涂油,这是劳作的朕兆,但是丰裕的泉流预示着胜利与财富。
晚上我们取了一点来给国王的油灯作燃料,烧得不错,但是会冒出一种臭烘烘的烟,只得把灯移到室外。他想尝尝味道,但是我说也许跟奥克苏斯河的水一样有害,他才改了主意。利昂纳托斯提议向泉眼投一把火看看怎样,不过亚历山大觉得这是神的馈赠,那样做是不恭敬的。
他付出了油泉所预言的劳作。他永远在山里打仗,经常只带着小队人马,因为需要兵分多路。他决心平定索格地亚纳。他学会了以非凡的技巧和狡诈攻取山堡。传回来的故事很多,有些是关于他抵寒受暑的耐力(索格地亚纳既可极冷也可极热);有一个故事讲的是一次可怕的风暴,雷鸣电闪,继而冰雹降落,寒冷刺骨,士卒纷纷冻僵在小径上,因绝望和恐惧而奄奄一息,后来,在那迷宫般的黑森林里寻找掉队者的亚历山大前来摇醒他们,让他们生火。他终于坐下给自己取暖的时候,一个兵蹒行而来,步履僵死,已经不知身在何所。亚历山大亲手解开那冰冻的铠甲,系带割得他指头流血。他让那士兵坐在篝火旁的王椅上。
(托勒密王当时在场,他正把这些事一一写进他的书里,传诸后世。有时他会召我过去,问些别的事,我会把我认为陛下希望被记得的一切告诉他。念在我护送陛下的金柩一路来到埃及,托勒密王好心将我安插在他的内廷里。他长我二十岁,耳朵已经有点失聪,说话嗓门大而不自知。我偶尔会听见他自以为悄声地对外国宾客说:“看那边,是不是有国色天姿的余韵?他就是巴勾鄂斯,从前是亚历山大的男宠。”)
我在军营里师从菲洛思察托斯读希罗多德。他恳请我原谅他选了这一本,他手上的书不多,但是我告诉他我早已知道薛西斯王兵败希腊的故事,我祖父的祖父是跟随他出征的。
菲洛思察托斯和我喜欢上彼此。虽然仅止于师生间的互相欣赏,但是我见过卡利斯提尼流露不屑。国王在外征战而近事皆已记入史册时,卡利斯提尼没有多少事情可做,直到国王率领侍从们归来——教导侍从是卡利斯提尼的工作。侍从都是贵族出身,将来也许要指挥军队,亚历山大不希望他们缺乏知识。他没有褫夺这个哲学家的教职,即使在两人疏远以后。我私下认为他太宽宏了,但是他想必是考虑到亚里士多德的感想。
那一天卡利斯提尼正在整理自己的藏书,我们从他翻起的帐门外,看得见一排排书卷。菲洛思察托斯走进去,再次开口问他借书,好让我能读希腊诗。他只把熟记于心的诗句教给了我。我听见他得到一声干脆的拒绝,然后告诉卡利斯提尼,如果他哪个学生有我一半的聪颖,算他福气。卡利斯提尼说,他的学生擅长高尚的哲学艺术,而不是只会读书。菲洛思察托斯说道:“他们读得懂书吗?”扬长而出。两人一个月互不理睬。
亚历山大回营以后,我请他给菲洛思察托斯送一份礼物。他喜欢别人问他要东西。我对他讲了卡利斯提尼的事,觉得这会让他更想送这份礼。“不过你自己想要什么呢?”他说,“你不觉得我爱你不止于此吗?”
“我在苏萨收过许多没有爱的礼物,”我说,“你给了我我需要的一切。况且我最好的衣服还是簇新的——至少八九成新。”
他笑起来,说道:“再买一件。我喜欢看见你穿新衣服,就像雉鸡在春天披上新羽毛一样。”又认真续道,“我的爱你会一直有,这是我神圣的承诺。”
他很快又出征了。我做了件深红色的新衣服,上面刺绣着金箔的花朵,纽扣是宝石镶成的玫瑰。我把衣裳收起,等他回来再穿着。
我快要满二十岁了。在自己帐篷里独处的时候,我经常揽镜自照。对于我这样的人,这是危险的年龄。
我的样子虽已改变,似乎仍然是美丽的。我像从前一样苗条,脸没有变粗糙,反而更细致了。爱是最好的驻颜药。
我不再是男孩,但是没有关系——他第一次看见我的时候,我也已经不是男孩了。他不是恋慕男童的人,是身边的英俊青年使他眼目愉悦。其中一个叫菲利珀斯,是侍从,不久前为他而死。我看得出亚历山大喜欢他,在外征战时也许有过一两夜——如今我可以平静地回想这些了。反正这青年满腔激情,亟盼表白自己的忠诚。他们冒着暑热,长驱追赶粟特人,他的战马像别的许多战马一样倒下,于是他在国王的奔马旁跑步,全身武装,而且拒绝骑上另一匹马,以示体魄刚强。他们终于发现了敌人,双方交兵,他在前锋与国王并肩战斗。仗打完以后,他体内的生命力像油尽灯枯一样,猝然消灭。他只坚持到死在亚历山大的怀中。这一点连我也觉得无可妒忌。
嗯,我对镜自忖,他会永远爱我的。接受了的爱,他从来不忘回报。但是到欲望开始衰减时,哀日将至。神圣的厄洛斯(此时我已经熟悉这位爱神)!让这一天来晚些吧。
乡间平定后,他着手营建新城。有几座是赫菲斯提昂奠基的,他学到了亚历山大选址的眼光。虽然他对马其顿人言语粗俗,接待外邦人的时候却礼貌周到,举止得宜。我乐于承认他的好处,只要他人在外面就行。
何必以妒忌过去来折磨自己?我最初猜想,他在我之前有过不足十年;其实他有过十五年。我婴儿学步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在一起了。没有人能知未来;过去已定,直通现在与永恒。
我们过冬的地方叫纳厄提卡,多山而背风,有一挂瀑布、一个岩洞。亚历山大又选了城堡的塔楼来住,通过地板上的一扇活门进出寝室。我担心死了,怕他哪天晚餐后在梯子上一脚踩空,尽管他无论多醉也从未跌倒。那房间有个大壁炉,对着屋顶的一个裂口,雪从中降落,令火焰嘶嘶作响。他会跟赫菲斯提昂坐在炉边交谈,裴瑞踏斯摊开身体,像一幅大地毯。但是夜晚是我的。有时他会说:“你不能出去,外面太冷。”然后抱我上床暖着。他向来喜欢付出。
楼下的房间由火篮供暖,冷风来回吹着,他会在那里待上大半日,办理政务。房间一边摆着王椅,是接见的场所;另一边帘后有书桌,堆满书写板、案卷,以及从半个世界寄来的信札。他征服的疆土越广大,工作就越多。
关隘重开以前,赋闲的士卒需要照看并且保持体格。他办了运动会,人人都必须为第一个晴日作好比赛的准备。甚至演过一出戏,舞台正规,演员是希腊来的,很胜任。他们会穿河越海、抵暑受寒地回到家乡,说自己曾经在亚历山大面前献艺。菲洛思察托斯坐在我身旁,悄声讲解精彩之处。卡利斯提尼坐在一些他偏爱的侍从中间,对我们面露不屑,又说了点什么,使赫莫剌尔斯冷笑了。
春季终于开始。巨大的雪峰从山上轰然滑落,小溪变成褐色的洪水,使激流冲垮的东西一路翻涌。最好的隘口已经能通行了,粟特强盗从匪巢出动,准备伏击过路的第一批马帮,却遇上了军队。
有亚历山大的军队在戍守,此间似乎一度太平,然后传来消息说,去年归顺的一位势力强大的酋长鼓动族人造反,预备举兵。这本来不算新鲜事,只是他据有巨石山。
此山是一块陡峭的巨石,上部岩洞无数,有险绝亚洲之誉。它容得下一小支军队,能储存几年的粮秣,历代酋长皆盘踞其上。他们凿有人工湖承接雨雪,以备夏季之需。探子报告那里积雪仍厚重,但是酋长已经把武士、财宝和女眷送上了山,他本人在乡间煽动叛乱。
亚历山大派人向酋长提议遣使来谈判。世人已经知道亚历山大遣返的使节决不会身首异处,因此有两个趾高气扬的族人来了。亚历山大建议用无条件赦免换取无条件投降的时候,使节大笑,说他如果想进攻也无妨;贵军插翼之日,才是取得巨石山之时。
他平静地命人带使节去用膳,随后两人安然归去。倘若是粟特的酋长听见那种话,一定会把使节折磨够了然后斩首。亚历山大只决心攻克巨石山,哪怕费时一年。
整个军营移到了山下。许多里以外便能望见巨石山,走近了更有非鹰隼不可登临之感。四面峭壁,山体插进嶙峋的岩丛中,没有缓坡。当地人走过的羊道上有积雪,因此是惟一可辨的路径,然而此路的每一尺地都能从上方岩洞的洞口予以攻击。
军队在刚出弓箭射程的地方扎了营。后面是成群的随军者:小贩、马夫和奴隶,商贾、文书和马贩,歌手、画工和雕刻师,木匠和鞣皮工,舞者和铁匠,珠宝商、娼妓和老鸨,一众人等,在大山周围铺开。
有些作者写到这壮举的时候,仿佛国王是个挺身冒险的小伙子。冒险精神诚然是他性格的一部分,假使健在,他会一直保持到暮年。然而巨石山俯瞰辽阔的乡土,他不能留下这样一个尚未征服的后患。况且粟特人除了尚武别无尊崇,若置之不理,他们就会藐视他的军力;一旦他挥兵前进,就会将他的城市夷平。
酋长奥克西阿提斯太平时并不住这个山巢,他家的屋子和本族的村落都在山脚的小路边。亚历山大不许士兵焚烧村庄,免得敌人以为他要斩尽杀绝。在岩洞口,微缩的人物小如指环上的镌刻,伫立俯视。下方峭壁在夏季连野兔能容身的地方都不见,此时被冬雪勾出窄小的岩脊与划过悬崖的裂缝。满月当空,虽然是晚上,仍能望见雪光粼粼。亚历山大骑马绕山而行,观察着。
翌日上午,他招募攀崖好手。报名者众多,大都生长于山野,攻城时曾经为他抢登城头。他从中挑了三百个。对第一名登峰者,他会奖赏十二塔仑,足以终身富贵;第二名赏以十一塔仑,前十二名的嘉奖依此递推。按计划,他们当晚会从最陡的一面上山,那里可以避开岩洞的视线。每人带一只口袋,装满那种支帐篷用的铁钉,还带一把大头锤、一根强韧轻盈的绳,以便在敲入下一枚铁钉前,把自己钩定在铁钉上。
这一夜寒冷清朗,我什么都准备好了,然而他不愿就寝。这是第一次没有他亲自率领的冒险。不会有领袖,人人都自己开路登顶。他没有那技能。但是他难以忍受不和他们一起拼命。微明中他们攀到高处不复再见,他才走进寝室,但还是踱个不停。“我看见三个人掉了下去,”他说,“葬身雪谷,没办法收尸安葬了。”他和衣躺下,命人破晓时把他叫醒。
他不待叫唤就醒了,天色仍暗,不太看得见东西。有的军官已经在等他。山顶半藏在幽深的天空里,那轮廓逐渐分明的时候,亚历山大饥渴地抬头凝望。他眼力很好,但是利昂纳托斯像鹰隼一样对远物目光犀利——虽然他看书时必须把文字递到一臂之外——他高指远方,喊道:“他们在那儿!在发出信号!”
日光渐强,照见他们聚集在山顶的平地上,像鸬鹚一样稠密。他们展开了捆在身上的长幅亚麻布,许多布条在微风中飘扬。
亚历山大上前,举起盾牌,把反光射向他们。山谷里喇叭鸣响,传令官洪声喊话,叫抵抗者仰视自己的上方。亚历山大的军队插翼飞来了。
领兵的酋长之子立即派人来求和。他看不见山顶有多少人,也无从知道他们带了什么武器——其实什么武器也没有,铁钉和钉锤已是沉重的负担。三十人死了,十个里损失一个,鹰腹就是他们的坟墓。不过亚历山大按希腊风俗搭了一个空的火葬堆,举行哀荣的集体葬礼。
山上的人费时两日,带着货物和家什统统下来了。我不知道裙摆阔大的粟特妇女如何通过那些令人眩晕的小径,但是既然部族间连年争战,她们大概经常这样做。
酋长之子从未知道国王的飞鹰没有爪子。他前来表忠,承诺给乃父带信。为了盟约的郑重起见,他打算设宴招待国王,请求他赏光出席。
亚历山大答应了,日期定在两天后。我只担心他们预谋在筵席上刺死他。粟特人做得出更毒辣的事。
赴宴前,我替他戴上锥形王冠,穿上他最华丽的长袍。他兴致很好。虽然他哀念攀崖的死者,但是以别的方式进攻这个天险可能会夺走千百条生命。敌人滴血未流,庆幸之余,愿意许下任何承诺。
“小心点,艾尔斯坎达。”我为他篦头时说道,“他可能会像那个西徐亚国王一样,把女儿许配给你。”
他笑起来。他的朋友们已经开过联姻的玩笑,想像新娘穿了好几个冬季的紧身衣被剪开,头发上腐臭的马奶脂被刮掉,身上的寄生虫被捉尽,如此清洁一番,好让她惹人怜爱地躺上婚床。
“如果那年轻人有女儿,也肯定不足五岁。你一定要到宴会上来,应该值得一看。穿上你那套新衣服吧。”
酋长之子希斯坦内斯绝对是煞费苦心。一条火把照亮的道路从营地延伸到宴会厅,里面传来音乐,以粟特的标准可谓悦耳。(我有一次听见亚历山大将波斯人唱歌比做猫儿叫春,他不知道我在听。)主人在门槛外迎候,拥抱了国王。宴会厅很宽敞,看来奥克西阿提斯不但势大,而且财雄。猩红挂毯绣着张牙舞爪的狮与豹,在火光中闪闪如焚,给室内平添暖意。首席上摆满金银器皿,我离开苏萨后不曾闻见的松脂,在透雕的香炉里燃着。倘若有马其顿人动了洗劫之念,也只能按捺自己。
这里是印度马帮经过的地方,因此食物味美而辛辣。亚历山大和主人身旁站着一个通译,别的马其顿宾客也勉力应酬,礼貌起见,让自己的空碟子两次堆高。亚历山大向来食量小,还是尽责地照做了。我想,他只愿他们端进来的是酒。
奉上甜点心以后,酒也上了桌。希斯坦内斯和亚历山大共饮结盟,彼此恭维。随后通译上前,用希腊语向大家致辞。为了欢迎国王,酋长的女眷会出来献舞。这在索格地亚纳可是非同一般,他们的本性,是与看了他们女眷的人拔刀拼命。
我坐在桌子下首,靠近御前的侍从。伊思门尼欧斯已经移席坐到我身边。近来他对我愈发亲切了,但即使他真对我有非分之想,出于对亚历山大的忠诚,他还是把感情埋在了心里。他不但待我友善,而且尽力让我和其他侍从相处和睦。我欠他许多。
此时,坐在我另一侧的粟特青年用蹩脚的波斯语对我说话,难以听懂。他双手当空划出女体的曲线,含笑流盼。我向伊思门尼欧斯道:“好像是美人要出现了。”
“她们会在上首表演给国王和将军们看,”他说,“只有她们的项背会对着我们。咱俩就互相解解闷吧。”
乐师们奏起一个庄重的曲调,那些女子走进来,且不跳舞,只是跟拍踏步。她们沉重的衣服上织满刺绣,盘在额间的金链挂着金吊坠,手臂与脚踝都戴着粗大的镯子,舞蹈时金石铿锵,又使镯子上的小铃铛叮叮有声。我们还没看清楚,她们已经走到国王那里,手臂交叠胸前,弯身朝拜。
希斯坦内斯指点了一下,想必是介绍酋长的近亲,因为有些女子又鞠了一躬。亚历山大对每个人略一颔首,轻轻看一眼。其间有一次,我觉得他的目光有所停留。伊思门尼欧斯说:“嗯,有一个想必是美人,国王看了她两眼。”
音乐加快,她们真正跳起舞来。
在波斯只有训练过的女子才跳舞,而且是为了挑逗男人。这舞蹈却很端庄合宜,舞者旋动沉重的裙裾、振响脚镯之际,显露的不外是趾甲涂红的双足。她们优雅地俯身,并不媚惑;挥臂的动作轻如麦浪。但是如果称之为含羞的舞则未免天真。这些女子不但不会含羞,还满怀骄傲。
伊思门尼欧斯道:“十分得体,我们自己姐妹都能做的。待会也许有真正的舞蹈吧。这本来倒是你可以一显身手的时候。”
我无心听他说话。这些女子时而缓缓地转圈,时而排成蜿蜒的行列,亚历山大的眼睛也随之移动,却始终盯着其中一人。
他喜欢一切超群的东西。我曾经多次听他称赞美女。但是我仍然肚皮攒紧,双手冰凉起来。
他对通译说了句什么,使那人指点着询问,然后亚历山大点了点头。他是在了解那女子是谁。希斯坦内斯答复的态度又庄重了几分。她一定地位很高,大概是他妹妹。
音乐更响了。整个行列的女子转身,向下首舞来,让我们其余的宾客分享荣幸。
我立即认出了她。没错,是妹妹,我能看出相似之处,哥哥也英俊。她年约十六,在索格地亚纳算是完全成年了。纯象牙白的面色,不着脂粉而微露绯红;蓝黑细软的头发,几缕鬓丝掠过腮边;金吊坠底下衬出一个光洁的额,完美的眉弯,眼睛又大又亮。她的美貌属于远近闻名的那种,她显然自知,神情当仁不让。她惟一的缺点是手指不够修长,指头也太尖。我在大流士的后宫学会了挑剔美女。
亚历山大的眼睛还跟着她,等她向他那边再次转身。她从我旁边经过。虽然我穿着他曾经那样喜欢的新衣服,他却看不见我。
那粟特青年扯了扯我的衣袖,说道:“罗克萨妮。”
她们向首席舞了回去,对各人深深地鞠躬。通译又躬身靠近主客。众女子转身要走的时候,希斯坦内斯向妹妹招手。她走上前来,亚历山大起身,握住她的手。他说了点什么,她作了答复。我恰好看见她的侧面,线条完美。亚历山大目送她离去,直到看不见她才落座。
伊思门尼欧斯道:“这儿毕竟是索格地亚纳,波斯女孩子做不出那样的事来,对吧?”
我回答:“嗯。”
“不管怎样,是亚历山大要求跟她说话的。我是这么觉得,你说呢?”
“嗯,我看也是。”
“而且清醒得像个裁判。我想他不过是给主人面子。不错,她是很美。其实她长得有点像你,当然她肤色比较黑。”
“你过奖了。”他向来好心周到。他含笑坐着,明净的蓝眼睛俯视酒杯,草黄的头发因为热,有点潮湿。我回味他的话,心如刀绞。
首席上,希斯坦内斯和国王忙着借通译交谈。亚历山大几乎没有沾酒。大厅里闷热起来,我松脱密镶红宝石的纽扣,解开衣领。上一次替我解衣领的人是他。
当初他是赫菲斯提昂的男孩,认识我以后,才有了长成男人的渴望。我曾经以此自豪,结果到头来把他让给了一个女人。坐在炎炎火光里,我尝到死的滋味,却继续像十二岁时学会的那样,对身边的人欢欣友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