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和菲洛塔斯一同死于乱枪之下的,还有林克斯提斯家族的亚历山德罗斯。他是王室支系,名列第二的马其顿王位继承人,弟弟们参与了刺杀腓力王的阴谋,而查不出他有涉案的嫌疑,因此亚历山大带了他随军。这次迪慕努斯诸人似乎有意拥立他为王——这个地道的马其顿人,想必会把蛮族放在合乎希腊众神意志的地位上。

他被告知即将受审,预备了一篇辩白的演说。然而站在集会上的时候,他结结巴巴,不知所云,大家都说他像一只呱呱叫的青蛙。他们出于蔑视判他死罪,说厌烦这样的人当国王。有一两个被告人的申辩言之成理,得到释放。帕曼尼恩的死讯传来时,我们已经又在行军路上了。

士卒的反应很平静。他们自己判了菲洛塔斯死罪,愿意相信他父亲也有罪证。腓力王一手栽培的旧派老军官却记得亚历山大出生那天,帕曼尼恩替国王打了场胜仗——只有他们心绪难平:看来腓力才是地道的马其顿人。如果他解放了亚洲的希腊城市,应当会满意地还乡做希腊盟主,实现他一直以来的志愿。

我们的移动之城在荒野里艰难行进。夏天把土地烤成棕色,如今呼啸于巉岩间的秋风又让这里寒嗖嗖的。在这险恶的山乡,随军的体弱者纷纷死去,同乡在干硬的土地上掘坑,埋葬了他们。没有人挨饿——车队从西边过来,运辎重的牲畜因长途而消瘦。我们费力地前进,多数时候并没有亚历山大同行。情报说贝索斯正在东行,亚历山大在荒原上四处搜寻着他。

他们过上十天半月就会回来,给养耗尽,人瘦马饥。遇到顽强死守的山堡,他会出动一车队的攻城装备:拆零用骡子运送的弩炮;造云梯的木材(如果当地缺树);若能带上山,还会有十对公牛拉动的颤巍巍的攻城塔;以及运伤兵的担架(如果道路崎岖得无法通车)。他会事必躬亲,骑着马沿线巡察。在万千士卒里,他认识的人多得难以置信。他们经常一起大笑,有时士兵跟着国王,有时国王跟着士兵。

士卒们觉得国王是自己人。多数人甚至没见过波斯装束的他,只熟悉他穿耐用的希腊衣服和旧的皮铠甲,边缘处已经露出里面的铁片。他们年轻的常胜将军就是最地道的马其顿人,跟大伙一起流汗、受冻、挨饿,不见众人饱餐,不见伤兵受看护,他决不肯安坐;他的寝处永远不比士兵的干爽,他的胜利都是冒险夺来的。他授封波斯人为总督又怎样?如果某些马其顿人做了总督,可能会榨干整个行省。他们想要应得的一份战利品,而他的分配是公正的。如果他闲时跟大流士的男宠睡了,那又怎样?他也有权得到他的一份。只是他们开始想家了。

他们掠夺了精品,囊括名城的财富,在金海里游泳。我听说有一次运珍宝的车队里一头骡子失了蹄,牵骡的军士不敢怠慢,扛起那沉重的包袱蹒行。亚历山大走上来,说道:“再坚持一会儿,抬到你帐篷里吧,这是你的了。”他们的生活便是如此。他们从我们波斯人这里抢够了,再无所求。

亚历山大不这样,他的饥饿随食量而增长。他喜欢胜利,而贝索斯尚未征服。他喜欢华美,我们的宫殿与礼节使他知道了华美的极致。童年的教育要他鄙视我们,他却在我们的贵族里发现世代相传的俊美和英勇。还有,他也发现了我。他喜欢治国,而这是一个政道废弛的大帝国,他才刚握住缰绳。关键是,他有渴求。里海关在望之际,我有过一瞬间热切的喜悦,而他的热情深入远方,憧憬着行旅人传说的奇观。渴求太强的人迟早会有巨大的痛苦。

然而他依旧能令士卒们忠诚。他像居鲁士一样有种魅力。他也告诉他们,未除贝索斯之患就撤兵不仅招人耻笑,而且会引来各族的反叛,他们会失去一切胜利与光荣。这话打动了他们。他们已经证明自己是蛮族的主宰,并且珍而重之。

从他们那里,他会回到我身边。对久违的做爱,他是享受的,虽然他可以离去更久,有别的事他需求更深。他喜欢来到他的另一个王国,从这里得到爱,体会除了太阳之美,还有一种月亮之美。我发现他喜欢听着集市上的长篇传奇入眠,比如寻找凤凰蛋的王子如何骑马来到被一圈火包围的坚固塔楼,如何乔装接近懂巫术的王后。他喜欢我谈起苏萨的宫廷,听到起床、就寝与沐浴的仪式,总是不由得笑起来,但是对觐见的礼节听得认真。

他信任我。他不信任就无法生活。他也信任赫菲斯提昂,现在看来,这对我并非完全是不幸。

事实证明,菲洛塔斯的权力是过于独揽了。现在国王把这权力分给两位将军:他从小认识的老军官——黑脸克雷托斯,与赫菲斯提昂。

如果信任就是一切,赫菲斯提昂会获得全部的权力。但是军队里也有政治,因为帮派已经出现了。每次国王有新的举动,赫菲斯提昂都充当其右手,这是尽人皆知的。他熟习了我们的礼仪,又像伊朗贵族一样挺拔英俊,而且,他们也佩服喜爱他。旧派的人说他波斯化了。敦实蓄须的克雷托斯与他平级,对旧派是一种安抚:他们并没有被冷落。

这一切于我,只意味着赫菲斯提昂有自己的仗要打,会经常外出。

他已经证明自己善战。他是马其顿贵族之子,要追求光荣,即使这样会让他离开亚历山大的身边。我愿意他获得在外面能追求到的一切,因为我只需要一样东西。

收获季节,我们到达恩人谷。亚历山大很高兴找到此地。我给他讲过这里的故事,是他那本遗漏甚多的居鲁士传记没有提到的:居鲁士的军队在荒原上挨饿,当地人给他们送来食物。他赞赏他们的美德,免其贡赋,给以自治权。部族的名字就是他起的。他们繁衍下去,是些迟慢、害羞而安静的人,宽脸庞,就连对士兵都很友好,因为从居鲁士时代以来一直没有人打扰他们。他们的山谷宽阔肥沃,吹不进北方的烈风。亚历山大在这里养息士卒,用他们从未有过的好价钱购买物产,并且承诺,胆敢伤害他们的人都会被立即绞死。

无论到了哪里,他自己总是闲不住,经常外出打猎,也多半会把我带上。他告诉我色诺芬说过,狩猎乃战争之模拟。在亚历山大确是如此。他寻求的是危险多石的地形、长久的奔跑、凶猛的野兽——最好是狮子或野猪。我想起大流士在禁苑里射杀围捕的猎物。跟亚历山大打猎回来,我总会累得奄奄一息,但是我宁死也不愿承认。很快我便强健多了,归来只觉饥肠辘辘。

我们在那里驻扎期间,有位波斯贵族大摆寿宴,请了国王赏光出席。他上床时还没有醉意。波斯人过生日惯于畅饮,但比马其顿人酒德好。他在其中总是很小心,还防着朋友们多喝。

我侍候他上床的时候,他忽然说:“巴勾鄂斯,这么久了我都一直没问过你,你哪天过生日?”

他不明白我为什么哭了起来。我跪在床边用手臂遮脸,他轻轻拍我,仿佛我是裴瑞踏斯。我终于说出以后,他向我挨过来,我听见他强忍的一声抽泣。太可笑了,我应该难为情才对。

他说我错过了太多的生日,不等正日子,翌晨就送给我一匹漂亮的阿拉伯马和一个色雷斯马夫。两天后,我得到珠宝匠赶制出的一枚戒指,玉髓上刻着他的像。我将来会戴着它下葬的。我已经在遗嘱里写好,还添上了一条诅咒,防止殓工行窃。

恩人谷的居民不但善良,而且有公正的法律。他非常喜欢他们,临别许之以多一倍的土地。但是他们只问能否得到峡谷尾端那块他们惟一没拥有的地方,以求完满。他用他们的名义向阿波罗献了祭品。

贝索斯在北方流窜,虽然并不见得能凑集起一支劲旅。亚历山大的将军和总督们忙于平定乡间各地,他自己则向着大高加索山脉的外围东进。他行动从容,在各地兴建城市,留下纪念。

我记得第一次看他建城,就是在这一回行军的路上,这些地方他都命名为亚历山大城。地址是一座石山,易于防守,而且腓尼基商人告诉他,这里有一条兴盛的商路经过。一个终年涌出清流的泉眼将来会是公共喷水池的所在,而石山周围是沃土。低处有一个马帮经过的隘口,曾经是强盗出没之所。每天,他带着营造师阿瑞斯托布拉斯四处攀爬,在卫戍军碉堡、集市、城门及其防御工事的位置一一标记,确定街道的布局合理,有足够的泄水沟来排污。他并不觉得自己做这些是低就。采矿劈石由奴隶来承担,自由身的工匠从事建筑。进度很快,让我大为惊奇。

完工后,他得屯扎人口,迁入老兵,不只是马其顿人,还有希腊人和色雷斯自由民,大多带着征战中得来的妻子儿女。他们欢喜得到农地,虽然有的人后来思乡成疾。一部分工匠也定居下来。他们也许技艺一般(否则就会跟随大臣和将军继续前行了),但是这里没有人相与竞争,而且他们到底将一点苏萨或希腊的文明带进了蛮荒里。亚历山大给所有人留下法律,既不抵触各族的生活方式,也不冒犯他们的神明。他很有分寸感,知道各族都会了解赞成的公义是什么。

他全副灵魂放在建城上,终日工作到晚餐时分。他并不喝醉——这里水质好,没有人忍受干渴——只是工作了一天以后,他喜欢把杯交谈。建城永远使他心潮澎湃。他知道会因此而名垂后世,于是想到自己的作为。这种时候他喜欢重提旧事,有人说他讲得太多。至少每一件他都做了,谁敢否认?

饮宴之后,他有时会跟我说话,他身体里还有酒,精神仍乘着酒兴。我问过他,跨入亚洲之前,是否知道自己会成为大帝。他说:“起先并不知道。那是我父亲的战争,我只想比他赢得更快。我就任希腊联军的统帅,要解放亚洲的希腊城市,成功以后我解散了联军。后来的战争才是我自己的。”他顿了顿,见我明白话意,便继续道:“对,是在伊索斯以后。他逃走了,撇下他的战车、王袍、御用的兵器、为他战死的朋友的尸体,撇下妻子——还有母亲!那时我对自己说,如果这样是大帝,我觉得我会比他高明。”

我答道:“居鲁士也没有这么大的成就。”

我知道善妒的希腊人在书里说我献媚于他。他们说谎!他的功绩,言语无法达半,再怎么赞颂都不过分。我能感到他伟大的追求不知停歇,却被较平庸的人所羁绊、约束。他们说我拿了他送的许多礼物,这当然是事实,其中最好的一件礼物,是看见他因给予而快乐。我出于爱而受礼,不像有些自命为他朋友的人那样出于贪欲,拿了礼物还犹有余妒。即使他是个被悬赏通缉的逃亡者,我也愿意赤足随他穿越亚洲,一起挨饿,在集市的草堆里卖身来给他换面包。这些话像神的面容一样真诚。他打了那么多胜仗,我也无权让他陶醉其中吗?我说的字字由衷。

城市奠基时,他向赫拉克勒斯和阿波罗献牲。我向阿波罗献舞,亚历山大认为他与密特拉是同一位。我希望两位神明都满意了——我的舞只是为他而跳的。

如今我在朝中是个人物了,有两匹马,有专门替我驮行李的骡队,自己的帐篷里还有一些漂亮的摆设。至于权力,我只希望驾驭一个人的心。有时我会想起苏萨,想起那些为了让我在国王面前美言而行贿的人。现在只有消息不灵的新来者会这样做了。波斯人说:“那宦官巴勾鄂斯是亚历山大的一条狗,别人喂他他是不吃的。由得他吧。”马其顿人说:“要当心那个波斯小子,他什么都告诉亚历山大。”

有时我在寝室侍候他,他会说我无需做仆人的工作。但那不过是他客气,他知道我活着就是为了这样。况且没了我的侍候,他会不习惯的。

我们向高原东进,穿过高高在上的诸关,只能走游牧人踏出的小径,到处是寒天的衰草。岩隙间长着又艳又干的小花,像珠宝匠的杰作。天穹一直延伸到幽暗的地平线。我年轻,活在当下,世界在我面前铺展,也在亚历山大面前铺展——他永远一马当先,张望着道路的下一个拐弯。

其中一个晚上,他让我教他波斯语。(我已经教过他一点,但那些话在接见的场合根本不宜。)西方人学波斯语难以发音,我从不假装他说得好。他有时因为失望而厌烦,但是能立刻平复情绪。他知道我在避免让他当众出丑,那是他的骄傲所忍受不了的。

“看我说的希腊语还在犯什么错误,伊斯坎达。”我故意说错一两处来鼓励他。

“课都上得怎么样了?他开始让你读书了吗?”

“他只有两本书,让我读都太难了。他请卡利斯提尼借给我们一本,不过他说希腊思想的圣物,容不得蛮人的手指来玷污。”

“他当着你说的?”

我料不到他会这样生气。这卡利斯西尼斯自命不凡,不许别人称他文书,要叫哲学家,是他在写亚历山大的本纪。我认为陛下的传记应该由一个较懂他的人来写,但是在伟人面前我晓得要谨慎。

他说:“我越来越不能忍受这家伙,他太自以为是了。我聘用他,只是为了让他叔父亚里士多德高兴。不过他死抱着老先生的一整套顽固观念,他可敬的智慧却一点也没有。我自己是后来才发现亚里士多德的毛病的。他教了我人死后灵魂的去处;教了我疗伤的技术,我用它救过不少人;还教会我观察大自然,丰富了我的生活。我现在还把各种标本、兽皮、植物,把一切能上路的东西送去给他……这蓝色的是什么花?”他从我鬓上抽出它来。“以前从来没见过。”那朵花快要死了,但是他仍小心地压平。

“这些卡利斯提尼都没有。”他说,“他经常侮辱你?”

“啊,没有,西坎达。”

“亚——历——山大。”

“艾尔斯坎达,我心爱的陛下。没有,多数时候他根本看不见我。”

“如果他自矜到看不得你一眼,没关系,下一个大概就轮到我了。”

“啊,不会的,陛下。他说他会是让你留名的人。”我亲耳听见这话,觉得他最好知道。

他的目光黯淡下来,看起来像从有掩蔽的地方望见风暴。“得靠他?我在世间已经留下几个标志,足以让后人记住了。”他开始在帐篷里踱步,如果他有尾巴,一定会随之甩动。“起先他写我用上了最肉麻的字眼,真事都快给他糟践成谎言了。我那时还小,不知道这样对我不好。我越过克莱麦克斯海岬是凭着神赐的好运气,猜得也准,但是他写什么海浪对我弯腰,什么我的血脉里流着天神的灵液!我告诉他,太多人见过我流血了。而且他没有一句是肺腑之言。”

太阳在广阔的地平线上越沉越低,沼泽里暗波泛涌,是营火初上的时分。他捺下忿怒,站着远望,直到奴隶点起油灯。“那你没读过《伊利亚特》了?”

“是什么书,伊斯坎达?”

“等一等。”他走进寝室,然后捧回来一件闪亮的东西。“如果卡利斯提尼认为你不配读荷马,我不这么看。”

他把手里的东西放在桌上,一个纯白的银匣,四面雕着金狮,盖子用孔雀石和天青石镶出树叶与鸟雀。世间不会有两个这样的银匣。我默默端详。

他看着我的脸。“你见过这匣子。”

“嗯,陛下。”它曾经立在大流士的床头,金葡萄架下。

“我真该想到的。会不会难受?我拿走好了。”

“真的不必,陛下。”

他又把它放下。“告诉我,他放什么在里面?”

“糖果,陛下。”有时他对我满意,会放一颗到我嘴里。

“看我拿它放什么。”他挪开盖子,我闻见丁香和肉桂的气味。往事令我窒息,我一时闭上眼睛。

他拿出一卷书,比那本居鲁士传更旧,修补更多。“这书我十三岁就得到了,文字是古希腊语,不过我会改得好懂些——改太多,音调就不美了。”

他念了几行,问我能否听明白。

“他说他要歌咏阿基琉斯的忿怒,这一怒给希腊人带来了可怕的灾难。很多人死了,狗吃掉他们,还有老鹰。不过他说这实现了宙斯的意愿。而这都是阿基琉斯跟……跟一个大人物吵架引起的。”

“非常好。真可惜你还没有书读。我会想办法的。”他把书卷放到一边,说道,“要不要我把故事讲给你听?”

我在他跟前坐下来,一只手臂靠在他膝盖上。只要我可以继续如此,我并不关心他讲什么样的故事——至少我本来以为会是这样。

他只告诉我阿基琉斯的故事,略去我不会懂的部分。于是,从他和那位诸王之王争吵,继而拒绝和解开始,我们很快说到他自幼的朋友帕特罗克洛斯。他站在阿基琉斯一边,又在放逐中安慰他,最后代他出战阵亡;阿基琉斯报了杀友之仇,虽然预言说,他自己的死期将随复仇而来。经过那场决斗,他疲倦地睡着了,帕特罗克洛斯的鬼魂入梦,对他叮嘱自己的葬仪,也追述起他们的爱情。

他不像集市的说书人那样绘声绘色,只像亲身经历过,记得每一件事。我终于知道了我的对手早已融合在他的精神里,深于一切肉身的记忆。只能有一个帕特罗克洛斯。比起来,我算什么?不过是鬓上的一朵花,日落花枯时就要抛弃的。我心里在哭,不知道脸上也静静地流着泪。

他抬起我的脸,含笑抹去我的泪水。“没关系。我也哭过,第一次读的时候。我很是记得。”

我说:“我惋惜他们死了。”

“他们也惋惜——他们爱自己的生命。不过他们死的时候不畏惧。正因为活得没有畏惧,他们的生命才值得爱。至少我这样认为。”

他起身,拿开匣子。“看,你不知道它离你这么近。”他将床上的枕头移过一边,打开床箱,露出一把剃刀般锋利的匕首。马其顿国王每隔一代就死于谋杀,有时连续两代都是如此。

过了很久,有一次我走近他的帐篷,听见提起我的名字,他在说:“我跟你说,他听了阿基琉斯的故事,满眼都是泪水。而那个蠢人卡利斯提尼,讲起波斯人还好像他们是西徐亚的蛮夷。这小伙子一只手指里面,也比那书呆子的整个脑子里有更多的诗。”

深秋,我们到达帕拉帕米索斯山南脉。白雪已经笼盖着峰峦。这山脉在东边极远处与隔开印度的大高加索山相接,那里地势升了又升,通向人迹罕至的所在。

他选了一个北风吹不到的山麓丘陵,营建今年第三座亚历山大城。下第一场雪的时候,我们已经可以搬进去过冬了。住过像传奇里的魔窟一样的行宫以后,新木与新漆的气味令人快乐。总督的宅第有一个希腊风格的柱廊,屋前有个基座,预备放亚历山大的雕像。

这是我跟随他以后他第一次让人塑像。当然,他为此事脱衣,早已像沐浴前一般熟练。他摆出美态远眺,雕塑家从四面画了七八张素描,再用游尺量了全身。然后他可以外出打猎,直到精雕面部的时候才要回来。雕像细致传神,平静而热切,但是当然将那道剑伤隐去了。

有天晚上他对我说:“我在做一件破天荒的事。今天我向各城发去了命令,要求给我编练一支新军。这军队我要从种子开始栽培,三万个波斯男孩学习说希腊语,用马其顿兵器。这样你满意吗?”

“嗯,艾尔斯坎达。居鲁士有灵,想必也会满意的。他们几时学成?”

“要等上五年。必须趁他们的心智还没有固定,从小开始训练。到那时候,我希望马其顿人会做好接受他们的准备。”

我说我有充足的信心。我年纪还轻,五年依然像半生一样悠长。

山麓的空气柔和起来,娇嫩的花从融雪里破土而出。亚历山大判定他可以横越山岭,追击贝索斯了。

我猜想就连当地的牧人都没有警告他。牧人夏天才上山,那时雪线已经退得很高了。他预料到高处的关隘是艰途,率领士卒在前面开道。但是我疑心他并不知道前路有多难。连我们跟在后面走他们踏平的道路,带着更多补给,都觉得可怕。我本性爱山,这次却感到这些山岭憎恨人类。我呼吸粗重,手脚冻得像火烧一样,常要拍打手脚来畅通血脉。夜里大家搂在一起取暖,许多人邀我同衾,信誓旦旦地说会待我如兄弟,指望夜深人静时我会苟且容忍。我抱着裴瑞踏斯共眠,亚历山大把它留给了我照管,它身体很暖。

我们的艰苦比起军队来不值一提。荒凉的石山上没有柴薪可以煮肉,士卒们只得用体温把肉烘暖;走运碰上一匹刚死的马,就把肉放在死马身下解冻。他们吃光了面包,只好进食牲畜吃的野菜野草。许多人在雪地里昏迷,亚历山大挣扎着徒步沿线巡查,拽起栽倒的士兵,用自己的活力振奋他们。

我们在大山另一面的边城德拉普萨卡跟上了军队。这里有食物。山下,贝索斯已经毁了田地,企图饿死我们。

我在一间粗糙老旧的石屋里找到他,满脸红色的冻疮,身体瘦得只剩皮包骨。我依然不习惯看见一位国王与士卒一起挨饿,但是他说:“算不了什么,很快又能长肉的。不过我没法相信我可以再温暖起来。”

他微笑看着我,我说道:“你今晚就会暖的。”

我能温暖他的时间不长。他养息过人马,不到一个月,又踏上征途向巴克特利亚去了。

我已经到了打仗的年纪。从前有过出战的宦官,包括那个阴险的与我同名者。我一直在想不知道赫菲斯提昂跟他在山上做了什么——也许是温暖他。因此他临走前一晚,我请求他带上我出征,说我父亲生前是战士,如果我不能在他身边战斗,我会无颜生活的。

他温和地回答:“亲爱的巴勾鄂斯,我知道你愿意在我身边打仗,不过你会战死的,而且很快。如果你父亲来得及训练你,你会成为我最好的战士。但那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何况神明已经另作了安排。我需要你——在你现在的位置上。”他不但有自豪感,也知道别人的尊严所在。

此时,裴瑞踏斯正要偷偷地挤上床来——它在我毛毯里睡过,娇纵惯了——却因为太重,几乎把床压沉,占了好大一块地方。我们笑过以后,随征的事便不再提。但是我很快又被撇下了。亚历山大带兵前进,寻找贝索斯。

没有他的影踪,什么也没有,除了高原上依然厚重的冰雪。他没有多少可摧毁的——当地人在冬季埋藏一切:藤蔓、果树,甚至于他们自己。他们住着蜂巢般的地下小屋,被白雪覆没,守着库存,春天才出来。难忍饥饿的士兵看见雪地里升起一缕烟,便顺着往下挖,找到食物。他们说地底下臭得可怕,熏臭了一切,却也顾不得了。

开春,我们随军者赶了上来,朝廷和王城再度成形,继续前进。然后传来消息说,贝索斯渡过了奥克苏斯河东行,随从零落。纳巴赞内斯第一个悔悟自己拥戴非人,然而他并不是最后一个。

亚历山大慢行穿越巴克特利亚,没有遇到抵抗,因此到处都要他受降,也要他安排新国土的治理。贝索斯又可以稍事喘息了。

我们从他麾下一员贵族口中再次听说了他的新闻。这人年事已高,骑着一匹乏力的马前来归附亚历山大,衣服和胡须上都沾满尘土。保密起见,由我充当翻译。这位戈巴瑞斯通过我解释,他在战争会议上曾经力劝贝索斯投诚,还以纳巴赞内斯为例——举这个榜样,显见此人性格单纯。果然,喝了酒的贝索斯一听见那名字,立即拔剑向他冲过来。他狼狈逃走,因为有名望,追赶的人并不努力,任由他脱身去了。他来到这里,预备说出所知的一切,求得宽免。

贝索斯强征的巴克特利亚人已经抛弃了他。他从来没有领导他们,只是在亚历山大面前不断退缩而已。他们回到族人聚居的村落,其顺服可以信赖。贝索斯身边只剩下大流士临终前押送他的人,这支残部跟着他亡命不是因为爱,而是因为怕。

他正逃向索格地亚纳,那里是他最后的指望。戈巴瑞斯说,粟特人排外(“起先是这样。”他礼貌地补上一句),会讨厌异邦人当国王。因此贝索斯会渡过奥克苏斯河,并且把船只尽数焚毁。

“我们到了河边自然可以过去的。”亚历山大说。

与此同时,他得选择一个人做巴克特利亚的总督。我心怀悲意,等他决定。阿瑞亚的第二个波斯人总督也叛变了,他只好派一个马其顿人接任。然而他到底把巴克特利亚给了一位波斯人——阿塔巴扎斯。不久前,他告诉亚历山大说自己年迈不胜行军,上次横越高山已经使他相当衰竭。后来我听说他治省深谋远虑,执法公正有效;九十八岁上告老辞官,一百零二岁时,由于骑了一匹精力十足的马而病殁。

此时我们该往北方去,渡过奥克苏斯河。攀山越岭之际,我们曾经离它很近。此河发源于高山,奔流过不知多少里天堑般的石峡;到了沙漠的边上,石山朝两岸退却,河水变慢,越流越宽,淌入极遥远的荒野,据说最后沉没在沙丘里。我们打算从第一个渡口过去,对岸的路通往马拉坎达。

我们走着温暖怡人的下坡路,藤蔓满山,果树遍野。教我们拜火敬神的圣人琐罗亚斯德出生在这一带,亚历山大闻之肃敬。他确信智慧之主与宙斯是同一位,他说,自幼在火里看见他。

不久我们便遇上了足够的火。下山进入奥克苏斯河谷时,沙漠的风从北面袭来。这种仲夏的风令一切生灵为之震惧,仿佛是刚通过火炉的空气对着你狂吹乱吼。我们以布蒙头,免受炙热的飞沙击打,过了四日四夜,终抵河畔。

至少在我,在所有不曾见过尼罗河的人看来,这条河非常壮美。对岸沙漠上的鹿看起来小若鼠类。工兵们颓丧地呆望着河。他们带来了以车计数的木材,不过此河这样宽、这样深,流沙又这样迅疾,是无法打桩的,没有搭桥的可能。

此时众位艄公走到我们跟前,举着手乞求面包。他们曾经有平底船、双马轭,渡船由受过训练的马匹凫水拖行。贝索斯到了对岸,烧掉船,抢走马,一文钱也没有支付。亚历山大提出用金子,买艄公剩下的任何东西。

这些赤贫的人听说,便拿出他们藏起的财宝:一些可以随波漂浮的充气皮筏子。只有这些了。但是亚历山大说我们会乘筏渡河,不够的自己再造。

兽皮倒不缺,帐篷都是兽皮做的。制帐篷的工匠研究了当地的手艺,督人造好筏子,里面填满稻草和干灯芯草,使浮力持久。

我从来没有像筏子离岸时那样恐惧过。我的两个仆人与我同船,筏子由骡子和马匹凫水拉动。来到水流湍急的地方,牲口晃动起来,那色雷斯仆人喃喃祷告,央求某位色雷斯的神明护佑。我看见前面一个较大的筏子正被激流掀翻,以为自己一定会归于冥河了。但这是我第一次分担亚历山大的险境,而我是声言要与他一起战斗的;何况我感觉到我的贴身仆人——一个从赫卡尼亚来的波斯人——正在看着我,他在寻求鼓励,又或是想瞧瞧一个宦官有多大的胆量。我在心里说,想拿我怯弱的故事作谈资?等你自己死在我前头吧。因此我说,人家天天这样渡河呢,还指给他们看落水的人仍在抓紧翻转的筏子。马匹逐渐摸熟了水性,拖着我们平稳前行,登岸时,我们身上还没怎么打湿。

就连妇孺都是这样渡过的,别无选择,因为可以涉水的地方在几十里外。我看见有个妇人掩面坐在筏子上,身旁五个孩子快乐地尖叫。

渡河历时五日。筏子得晒干,重新做成帐篷。亚历山大送了木材给艄公们,补偿他们损失的船。

冒着烈风行军那几天死了许多马。我的“狮子”耷拉着头,栗色的鬃毛变得稀疏,我担心它也会死。亚历山大送给我的马——“羚羊”——更健壮,更能吃苦,但我对“狮子”感情深厚。它勉强活了下来。年迈的牛首骏一路受到悉心照顾,经常被国王亲手看护,因此也幸存。它二十七岁了,不过身体的底子很好。

很快我们可以从容一些了。追随贝索斯的最后两个巴克特利亚贵族差人送信说,亚历山大可以来要人,他寄身的村庄会把他交出来。

我们已经进了索格地亚纳,这消息是最初的收获。粟特人没有法律可言,只有血债血偿的传统,连待客之谊都无足重轻。如果你比贝索斯幸运一点,也许能在他们屋檐下平安借宿;如果你有值得劫走的东西,再上路时他们就会伏击你,割断你的喉咙。抢劫与内战是他们的主要娱乐。

亚历山大不屑亲自去捉拿贝索斯,只派了托勒密带着不少兵力前往,准备应付一帮逆贼。其实不必这样严阵以待,那两个巴克特利亚贵族已经逃走了。当地人只索要了一笔小钱,就让托勒密进入那座泥墙的城堡。贝索斯在一间农人的小屋里被搜出,身边只剩几个奴隶。

如果大流士的魂魄看见了,一定会感到复仇的快意。抛弃贝索斯的贵族是从他本人那里学来这一套的。他们把他一脚踢开,以拖延亚历山大,争取时间备战。

托勒密执行了领受的命令。亚历山大率大军抵达的时候,贝索斯裸体站在路边,双手扣在木枷上。我在苏萨见过一个有名的强盗临死前也是那样。这我没有跟国王讲过,他一定是问了奥克萨斯瑞斯如何处置。

纳巴赞内斯说得对,贝索斯毫无帝王风度。我后来听说,当亚历山大质问他为什么要让跟他自己沾亲的主上死得那样污秽,他辩称他不过是大流士周围的很多人之一,大家都赞成以此来讨好亚历山大。他没有说那么他为何僭戴锥形王冠。那个苏萨的强盗也比他会撑场面。亚历山大下令鞭打他,锁上候审。

叛逆的贵族想借贝索斯使亚历山大暂不发兵,却是失算了。他长驱直入索格地亚纳。这是帝国的疆域,他决意捍卫。

粟特人居住的这片土地,多有灰褐的大山与险峻的峡谷。每一个关隘沿途的城堡中都有大量持械的强盗,马帮为了安全过关,必须雇用一小队保镖来护卫。粟特人长相英俊,面若雄鹰,有公子王孙的风采。索格地亚纳全境几乎都是石山,但是他们由于鄙视匠艺,只会盖燕子窝一样的泥屋。他们能在山羊都难以通过的地方骑马,但是对不合意的诺言不当一回事。亚历山大发现这一点以前,对他们是相当着迷的。

起先似乎一切顺利。马拉坎达城投降了,雅克萨提斯河畔沿途的城堡也相继弃械。北面是草原和西徐亚人的地盘,这些城堡就是为了抵御他们而修建的。

亚历山大这时召集各族长到军营来开会。他想告诉他们,他会公正地统而治之,也想询问他们现在的法律。族长们以己度人,认定亚历山大要诱捕他们枭首。于是鼓噪的粟特人突然冲进河畔的各座城堡,屠杀了卫戍军。马拉坎达被围,我们军营派出的一支征粮小队也给打得七零八落。

他立刻反击。抢粮的人在峭壁上有个贼巢。御帐外高悬的号灯燃起烽火,各军一就位他便出兵,攻陷了那里。

他被士兵用担架抬了回来,移到床上。大夫在御帐里等候,我也一样。他小腿中箭,胫骨刺裂。在战场上,他让人拔出箭梢,继续骑马,直到攻下碉堡为止。

我们揭下因浸透血水而粘滞的绷带,小片的碎骨随之脱落。皮肉里还露出更多骨屑,大夫必须一一拣出来。

他仰面躺着,目光上视,如同他的雕像一样平静,嘴唇都一动不动。但是他曾经为波斯波利斯身残的奴隶流泪,为年迈的牛首骏,为死去千年的阿基琉斯和帕特罗克洛斯,也曾经因为我的生日无人记得而流泪。

大夫包扎了伤口,叮嘱他静养,然后离去。我捧着一碗血染的水,站在床的一边,赫菲斯提昂站在另一边,等着我走。

我拿着脏碗转身的时候,亚历山大四面看了看,归营后第一次发出声音:“你很会缠绷带,手很轻。”

他静养了七日。所谓静养,不过是放弃骑马,由担架抬着下山去雅克萨提斯河畔的城堡。起初是一支步卒小分队抬他,后来骑兵抱怨享受不到这项特权,亚历山大便让他们轮班。晚上我给他换绷带的时候,他吐露说骑兵由于不惯徒步,总是抬得一颠一颠的。

因为亚历山大习惯由我包扎,这次我得以随军行进。大夫每天都要闻一闻伤口;如果骨髓溃烂,人多半会死的。这伤口虽然看起来可怕,终于整个结痂了,只是在他小腿上留了一道终生的凹痕。

不多久,他舍弃担架,骑上马背。我们抵达河套的草地时,他已经开始步行了。

朵瑞斯可斯有一次对我说:“都说他过于相信人。不过,背信的人可要当心着。”我现在才逐渐体会到这话的真实。

他两日内连克五城,攻城时三度亲自作战。这些城堡都曾经对他效忠,随后都做了屠戮卫戍军的帮凶。如果粟特人觉得一个人守信是由于心思懦弱,现在他们得到了他们能懂的教训。

因此我看见在巴克特利亚全境都不曾遇到的景象。号哭的妇孺成为战利品,像牲口一样被赶进军营里。男人都死了。

这种事哪里都有。希腊人对别的希腊人是这样;我父亲在奥库斯的战争里想必也曾经这样,虽然奥库斯决不会给这种人以最初的优待。然而这对于我是第一次。

亚历山大无意拖着这些妇女前进。他计划在当地建新城,她们可以给留居者做妻子。但是缺少床伴的士兵同时也在挑人。常有妇女被拽走,面孔濡湿稀脏的小孩有时跌跌撞撞地跟着,或是哭,或是叫;只有新主人给她空闲,她才可以照顾自己的孩子。有些少女几乎无法走路,她们血迹斑斑的裙子道出了原因。我想起我的三个姐妹,我曾经努力把她们忘记了多年。

耀眼的火焰烧过以后,这是留下的渣滓。他知道自己天生的使命;神对他说过。对一切帮助他的人,他会待为亲人。如果他受阻挡,他会做任何必要的事来克服,然后继续前行,眼睛只盯着他追随的火。

第六座城市叫居鲁波利斯,不是河畔的泥砖堡,而是山边一座石头城,最为坚固。它确实由居鲁士始建。因此亚历山大派了克拉特鲁斯带着攻城的设备前往,而且下令把进攻留给他亲自发动。为了省路途,他把帐篷安在离围城战线颇近的地方,于是我看见了一些战况。他小腿结痂处刚迸出一块残余的碎骨,他嫌大夫唠叨,认为我手脚更利索,让我拔去。血是干净的。他说:“我身体的复原力挺强。”

工事都预备好了:两座包兽皮的攻城塔;一列投石器,像放倒的巨弓;青铜的弓弩;以及悬在棚车里的攻城槌。为了尊重居鲁士,他穿上最威武的甲胄,银光闪闪的头盔上插着白翼,还佩着他从罗德斯岛得来的著名腰带。天热,他不肯戴上镶珠宝的护喉甲。他骑马来到阵前的时候,我听见士卒的欢呼。进攻随后开始。

我感到攻城槌的震动从大地里传来。大朵烟尘腾空而起,城墙却没有裂口出现。好一会儿,我看得见那银头盔,直到它消失于城墙转弯处。不多久,呼喝遍野,呐喊嚣天。各城门打开了,我们的人蜂拥而入。城头上攒满肉搏的士兵。我想不明白:如果是粟特人开门投降,怎么还这样?他们并没有打开城门,是亚历山大打开的。

这城堡从一条河引水,经城墙下流入城内。夏季水枯,河道可容一人俯身钻过。亚历山大不管腿伤,领着一队兵进去了。粟特人只顾对付攻城槌,对城门看守不严。他一路冲杀到门前,抬走闩门的横木。

翌日他回到军营里,军官们簇拥着问伤势。他焦躁地摇头,招手让我上前,小声道:“给我拿书写板和笔来。”

是他舍弃护喉甲造成的。他在巷战中被石头击中颈部,伤及喉咙;假如打得再重些,可能已经折骨窒息。但是他坚持指挥,小声下令,直到城堡投降。

我见过的人里他最能忍痛,但是无法谈话几乎使他发疯。他不愿与我独对养病,虽然他动一动手指我就明白他要什么。嗓子稍微好转以后,他说个不停,结果又失声了。他受不了在晚餐桌上听见交谈却不能开口,于是在御帐里用膳,有个文书给他朗读他从希腊订来的书。他的新城已经动工,不久他便骑马去视察,当然发现有一百件事要吩咐。即便如此,他的声音也逐日转强。尽管他这样不注重保养,他的身体却有奇迹般的复原力。

此时河对岸出现了新景象,到处是西徐亚人满载家当的车舆、马队和黑毡帐篷。他们风闻粟特人暴动,像渡鸦一样赶来趁火打劫。他们一见我军就撤退,我们以为他们已走,但是翌日又回来了,这次只有男人。他们骑着矮小多毛的坐骑,回马盘旋,挥舞扎缨的长矛,呼喝着,又试图把箭射过来,却半途落入河中。亚历山大好奇想知道他们喧嚷些什么,召来通译长法纽克斯。主旨似乎是,如果亚历山大希望了解西徐亚人跟巴克特利亚人的分别,过河来领教吧。

他们连续这样扰攘了几日,声音越来越大,还做出各种无需翻译的挑衅手势。亚历山大逐渐恼怒起来。

他把将军们召进御帐,促膝而谈,免得他要提高声量。室内窃窃私语,仿佛一群人在密谋。我听不见什么,直到他大声说:“我当然健康!我什么都能做,只是没法叫喊而已。”赫菲斯提昂应道:“那就别喊了,不然你又会像鱼一样沉默的。”他们争论时,声音又大了起来。亚历山大认为如果不教训西徐亚人就让他们走掉,我们一旦前行,他们就会回来洗劫他的新城。因为他有意亲自去教训,将军们极力反对。

他在御帐里进晚餐,像阿基琉斯一样闷闷不乐。赫菲斯提昂只陪他坐了一会儿,因为不走他就说个没完。于是我又进去了,他说什么我都摇头,只对手势应答,终于劝他上了床。当他握住我的手让我留下的时候,我得承认我用了狡智。弓弦已经紧绷了太久。我们不言不语,做得非常好。过后他听着我讲的老故事,慢慢睡着。

但是我知道关于西徐亚人,他不会更改主意了。他觉得如果不亲自去,他们会认为他怯懦。

比起奥克苏斯河来,雅克萨提斯河远为狭窄。翌日他命人动工造筏,又召来任用多年的占卜师阿瑞斯坦德。阿瑞斯坦德献了牺牲,禀报说牺牲的内脏显出不祥之兆。(我们波斯人卜问神意的方法比较干净。)我听说将军们找过他,但是我不会去找这位蓝眼睛的老祭司,要求他曲解预兆。况且他是对的。

第二日,彼岸的西徐亚人数目空前,俨然是一支军队。亚历山大再次献牲,再次得到凶兆。他询问危险是对全军,抑或是对他而言。阿瑞斯坦德说,对他。我觉得这证明了他的诚实。不消说,亚历山大立即准备渡河。

我忧心忡忡地看着他披上甲胄。当着两个侍从,我不能露出不得体的哀伤,让他丢脸。他含笑和我告别,我也报以微笑。笑容是吉利的。

西徐亚人预备趁军队上岸时歼敌,却没有料到有投石器。飞弹不像西徐亚箭矢那样射程有限。一个持盾披甲的骑士被击死以后,西徐亚人晓得躲避了。亚历山大派遣弓箭手和抛石手带头推进,使敌人疲于应付,让步卒方阵和骑兵安全渡河。他自己并没有等待那个时机,而是坐上第一个筏子。

从河这边望去,战斗仿佛舞蹈一般动作整齐:西徐亚人在马其顿步卒方阵四周回旋;然后,骑兵左右冲锋陷阵,逼近敌人厮杀,他们终于向内陆奔逃。天气酷热,平原上溃散的敌人笼罩在一大团烟尘中,亚历山大骑马追击。然后就看不见什么了,只见有人划着筏子,送回来我们的伤兵与死者,不多。老鹰在西徐亚人的尸体上空厉叫着。

我们连续三日张望着归营的烟尘。然后他们回来了。报信人乘筏先到。大夫又一次等待着,我也一样。

侍从放下担架的时候,我看了一眼,想道,他死了,他死了。我心里涌起一阵巨大的号哭,几乎要叫喊出来,这时我看到他眼皮在动。

他像尸体一样苍白,淡色的皮肤由于失血而没有颜色,眼窝内陷,好似长在骷髅头上。他发出臭味,他这个喜欢像新娘的亚麻嫁衣一样干净的人。我看见他虽然虚弱得说不出话,但是有知觉,而且羞于这样示人。我向他走近一步。

“大夫,是腹泻。”有个侍从对医者说,“我跟您讲,他喝了脏水。天气非常热,他从一潭死水里喝了点儿。他一直在失血,很虚弱。”

“我自己看得出来。”大夫说。亚历山大的眼皮动了一动。他们隔着他说话,仿佛他已经半死了。事实如此,可他还是生气。只有我注意到了。

大夫提前听了信,已经备好一剂药,这时让他服了,又对侍从们说道:“他一定得卧床。”他们走到担架前,亚历山大睁开眼睛,目光看着我。我猜到了。他正躺在自己的一身污秽中,无法自理。他不愿他们替他脱衣,那会伤害他的自尊心。

我对大夫说:“国王希望我照顾他。我都能做。”亚历山大气若游丝地说:“没错。”他们便把他留给了我。

我叫奴隶取来几个碗、一盆热水、成叠的亚麻布。我让他继续躺在担架上,拭去染血的粪便,把他擦洗干净,命人移走了秽物。他臀部的皮肤有破损。他抱病追赶敌人,下马泻过又策骑穷追,直到昏厥。我替他用药油按摩,再把他抱上干净的床铺——他的体重减轻那么多,抱他是容易的事了——又在他身下放了一块干净的亚麻布,虽然他这时已经泻净。我摸他的额头探测热度的时候,他小声道:“啊,这样真好。”

不久赫菲斯提昂率部渡了河,也进来看他。我当然回避,感觉就像撕扯自己的血肉一样。我想,如果他死了,死在那人怀里而不是跟我一起,我真会杀了他。暂且让他待着,我不吝让我的主人实现临终的心愿,虽然他是喜欢我在那里的。

然而他服了大夫的催眠剂,一夜睡得很熟,翌日就想起床。第三日,他真的起床了。又过了两日,他接见了西徐亚人的使团。

他们代表自己的国王前来说,得罪了亚历山大,深感不安;那些人是目无王法的强盗,国王完全没有参与其事。亚历山大的答复很礼貌。看来,对西徐亚人的教训尽管不彻底,他们已经晓得轻重了。

一天晚上,我正在给他篦头发,努力要理顺打结的地方,又不想把他弄痛。我说:“你差点死了,知道吗?”

“哦,知道。我想神要我做的事还没完,不过人总该有个准备。”他抚摸着我的手。他一直没说道谢的话,但是他的表达胜过言辞。“人活着应该把生命当做永恒的,又当做自己随时会死,总是两者同时考虑。”

我答道:“那是神的生命,他们其实不会死,只是像日落一样暂时离去罢了。但是不要在天上策骑太快,把我们大家撇在黑暗里。”

“有一个教训我会牢记的,”他说,“平原上的水有毒。要做的事我还是会去做,但只喝酒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