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六岁的时候,在扎德拉卡塔开始了少年时代。此前我从童年进入某种中间状态,青春只抵达我的身体。此后七年,青春重归于我,漫长的流徙中处处有年轻的滋味。
许多地方铭刻在我的回忆里;也记得一连数月大地在岸边滑过,就像坐在尼罗河畔观看船舶漂移而去。高山的关隘、白雪的荒原、春季的森林、有黑湖的高原沼泽、铺着鹅卵石或枯草的平地、蚀化为恶龙形状的岩石、果树开满花的迷人峡谷;覆雪夺命的山脉,无边无际,直入天空;山麓遍野不知名的花朵;还有雨,落不完的雨,仿佛诸天消融,把大地化为泥浆,河流化为洪水,兵器化为废铁,男人化为无助的孺子;还有日复一日红热的沙丘,在光芒炫目的大海边。
且说我十六岁为爱情痴狂的时候:我们从扎德拉卡塔东进,绕着从赫卡尼亚延伸过来的山脉,进入广阔空旷的土地。然而我们本身就是一个移动之城。
仅是国王的车队便不亚于这样的规模。他刚从希腊来时,不过是挂名国王的将军,授权让摄政治国,自己像飞鸟一样自由。后来名城逐一陷落,大流士败亡,如今他是本土的大帝了,所到之处,全部的国务都会相随。
这一带没有市镇,如同比居鲁士时代更早的古波斯。方圆几百里内,会有一个像我童年的家那样的城堡,较大,因为曾经是国王的住所,其实也还是一样:峭壁上的一座堡垒,周围环绕着聚族而居的村庄。这些城堡早已没落,沦入族长和总督之手,古旧而简陋,但还是号称王宫。此外只有逐水草而居的游牧人,或是终年有水的小村落。漫漫长路上,我们的军营时常是惟一的市镇。
这里有一支军队,以及服役于军队的第二支大军:兵器匠、工程师、木匠、帐篷匠、随军商贩、皮匠、马夫,以及这些人的妻小,还有奴隶。如今文书已经多达二十名。而他们还只是亚历山大麾下领饷的人,有第三支大军为了生计跟着我们:马贩、衣料商、珠宝商、演员、乐手、杂技人、掮客和鸨母、娈童、妓女乃至卖淫的阉人。因为连士卒都阔绰,大将军们则已经富比王侯了。
他们的家眷自成车队,有管家和仆役打点事务。他们的宠妾生活优裕,不亚于大流士的妃嫔。他们自己锻炼以后会有按摩师用加了没药的油,清洁全身。亚历山大只像对待朋友的怪癖那样付之一笑。我受不了他放任他们比他端架子、出风头。我知道波斯人会怎样想。
他本人没工夫炫耀,甚至于经常没有工夫顾及我。每日行军结束时,他总有一天的公务要做:接见使节、探子、工程师、请愿者,以及理所当然似的来向他申诉的普通士卒。等这些都完成,他上床只愿休息了。
大流士欲望衰竭时,会觉得受了上天的亏待,并会传召像我这样的人,用技巧来恢复欲望。亚历山大的眼睛朝向将来,他会认为上天要求他安睡一宿。
有些事情无法对完整的男人解释。在我们这样的人,做爱是快乐,并非需求。我喜欢他的身体,最大的愿望却只是像狗或孩子一样挨着他。他的温暖和甜蜜里自有生命。但是我从不对他说:“让我也上来吧,我不会打搅你的。”永远不能贪嗔,千万不能。他每天有别的事情需要我来做,回馈的夜晚会有的。
这样的一夜,他问我:“我火烧波斯波利斯的时候,你生气了吗?”
“没有,陛下。我没去过那里。不过你为什么把它焚毁呢?”
“不是焚毁,是献祭。是神明指引我们做的。”夜明灯下,我看见他如歌手般陶醉的面容。“火的帘幕、火的挂毯,餐桌上铺满了火的盛馔。天花板都是雪松木。我们投进去全部的火炬,热力把我们驱赶到外面,这时火像一股激流冲向黑色的天空,一个巨大的火瀑布滚滚奔腾,喷射出四迸的火星,咆哮着、闪耀着直上天堂。我想,难怪他们崇拜火,人间哪里还有比火更有神性的东西?”
做爱以后,他喜欢我对他说话。他内心还存有将欲望斥为弱点的想法。这种时候,我会向他谈起严肃的话题;笑声和嬉戏属于事前。
有一次他说:“我们这样躺在一起,但是你还叫我陛下,为什么?”
“你就是我的主人啊,在我心里,在一切事情之上。”
“宝贝,当着马其顿人的面,把它放在心里就好。我已经看见有人不满了。”
“无论我怎么称呼你,你永远是我的主人、我的陛下。那我该叫你什么呢?”
“当然是亚历山大。任何马其顿士兵都可以这么叫的。”
“伊斯坎达。”我说道。我的希腊语口音仍未纯正。
他笑了,让我再试试。“好多了。他们听见你随口叫着陛下,就会觉得:‘啊,他要端起大帝的架子来了。’”
他终于给了我机会。“可是陛下,伊斯坎达陛下,你确实是波斯的大帝啊。我了解我的民族,他们跟马其顿人不一样。我知道希腊人说神明妒忌伟大的凡人,说他们会惩罚僭——”尽管我用功读书,却一时想不起那个词。
“僭妄。”他说,“他们已经在注意我是否僭妄了。”
“陛下,波斯人不是这样的。他们希望伟人行事气派。如果他看起来自处低贱,他们就不再尊敬了。”
“低贱?”他从心底深处发出声音。我已经收不回话了。
“陛下,我们崇尚勇敢和胜利。但是我们的国王……他要与任何人都不同,总督们朝见他,也必须如对神明。他们在国王面前要行跪拜礼,而只有农人,才向总督行跪拜礼。”
他沉默着,我害怕地等待下去。最后他说:“大流士的弟弟也想告诉我这些,但是他不敢。”
“那陛下现在生气了?”
“当然没有。我不会那样对待爱的建言。”他把我搂得更近,给我证明,“但是要记得,大流士输了,而且我能告诉你为什么:对总督可以那样统治,对士兵可不行。他们不希望追随一个要匍匐朝见的帝王。他们希望你记得他们一年前打过哪场仗,有没有兄弟在军中;而要是这兄弟死了,他们希望你去吊唁。如果大雪落在他们身上,他们喜欢看到将军也一样。如果粮食或水短缺,而你要继续带兵前进的话,他们希望知道你是在为军队寻找给养。这样他们才愿意跟你。他们还喜欢开怀大笑。我六岁时在我父亲卫队的营房里,知道了他们喜欢笑什么。要记住,是他们让我成了波斯的大帝……我没有生气;你开口告诉我,这很好。你知道,我体内同时流着希腊人和特洛伊人的血。”
这我一点也不知道,只虔诚地亲了他的肩膀。
“没关系。我喜欢你的民族,也可以说我发现他们身上有我自己。何必分彼此呢?他们都应该属于‘我们’。居鲁士是做到这一点才休息的,现在是再来一次融合的时候了。神不会无缘无故带领我们走这么远。”
我说:“我谈得太多,现在你又完全清醒了。”
上一次我这样说的时候,他的回答是:“那有何妨?”今晚他说道:“是啊。”话毕沉思下去。我依傍着睁眼的他,睡着了。
我们行进在巨大而崎岖的高原上,渐入巴克特利亚地界,秋意飒然,劲风从寒冷的山区吹来,凛冽刺骨。我买到一件貂皮衬里的猩红色大衣,自己穿用(那件山猫皮的在里海关遗失)。士卒和随营者裹起山羊皮、绵羊皮保暖,军官们披着细羊毛的斗篷,然而只有长衣长裤的波斯人看上去才真正暖和。马其顿人偶尔向我投来羡慕的一瞥,但是他们宁可死,宁可自食其母,也不愿穿上腐朽懦弱的战败者米底人的衣服。
第一场雨下过以后,溪水暴涨,地面湿滑难行。现在我们似乎和大流士的车队走得一样笨重。然而,阿瑞亚总督萨提巴赞内斯在后方叛变的消息传来时,我知道了其间的差异。此人一度在扎德拉卡塔无条件投降,亚历山大和他握手言和,邀请他赴宴,重新任命他为总督,并赐予一支四十人的马其顿卫队,协助他巩固防守。亚历山大一离去,他立即杀了这些人,并呼吁族人备战,拥护贝索斯。
一声军号响彻我们漫长拖沓的队伍,马队踢蹬嘶叫,严酷的空气里,喝令声此起彼伏。不多时,骑兵已经列队而出。亚历山大登上战马,一行人在寒秋里浩荡而去,马蹄下大地颤动,仿佛有个巨人迟缓地张开斗篷,掷出飞枪。
我们在阵阵天风中找到一块平地,扎营等候,男女都四出捡拾柴薪。我去跟斐洛思察托斯学希腊文,他是个年轻持重的以弗所人,并不认为我不可造就。(多亏有他帮助,现在托勒密王让我使用他的图书馆。我已经读过大多数值得一提的希腊作家,虽然至今不能辨识母语里最简单的碑文。)
文书们逐日记事,因此我消息灵通。当地人一听说亚历山大的传闻就逃逸了,总督向贝索斯投奔而去。亚历山大决意捉拿他处死,他对反叛从不姑息。然而新任命的阿瑞亚总督依旧是波斯人。他冒着暴风雪骑马返回,办理堆积的国务。
归来的士卒争先恐后地要女人,或者要自己渴望的其他类型。我心里明白,并不指望他会这样召唤我。他打起仗来不惜力量,全神投入;何况还有堆积半月的政事等他批复。他用五天办完,然后邀来一些朋友,彻夜痛饮。席间,他会变得滔滔不绝,将整场战争再次打过一遍。席散,他长睡一日,又继续睡了一夜。
并不是因为喝酒。他喝得虽多,睡上一半的时间也足以清醒了。他饮酒的用意,是在心神已经忘记休息的时候让它停下来。尽管他喝醉了,还是洗了澡,那是他睡前爱做的事。他并不碰我,除非为了稳住自己的脚步。酒令人流露平时掩藏的事情,对于他也一样,然而酒后纵欲从来不在此列。
下一日,他像清新的马驹一样醒来,批复了又一堆的案卷。睡前他对我说:“怎么隔了这么久?”
我用我知道的每一种方式来欢迎他,有些还是我方才想到的。他经常戏言我越来越把他变成了波斯人;实情是我越来越淡忘旧技,不再会令其他人快乐了。他喜欢温柔胜于激情。虽然我的技术可以将人卷入暴烈的快乐,也让他尝试过,但是他心里留下了阴云。而那于我只是学来的技巧而已。我本应从一开始就照着心的吩咐去做,但是在他之前,没有人让我拥有自己的心。如今我已经带领他走遍乐园,至少让他知道了他所喜欢的一切。在乐园里,他想要的是一位伴侣,不是艺人。他从不笨拙;他的天性爱好给予,在床笫间就像在其他地方一样。而且,就像在其他地方一样,如果他有虚荣心,那也从来不是关于无谓的事。
奥克萨瑟瑞斯王子升了职,进入国王的近卫队。亚历山大喜欢让俊美男子担任近卫,而且认为这与他地位相称。他只比大流士矮不到一寸。亚历山大对我笑言,菲洛塔斯得适应一下——有人低头看他了。我戒慎地答话,希望他看出我的克制。我早就在注意这个菲洛塔斯了。
他是伙友的统帅,最炫富的将军,公认英俊,尽管在波斯人看来肤色太红。所有比国王更奢华气派的人以他为最甚。他狩猎的装备和随从保准比大流士还多,他帐篷里就像宫殿一样。我给他送过信,他轻蔑地瞧着我。这当然使我对他没有好感,虽然赫菲斯提昂也讨厌他。
熟悉朝廷的人知道应该留意什么。有时我会站在觐见厅外,观察走出来的人的神情,就像在巴比伦那时一样。释然、失望、快乐、自在轻松,这些都是惯例;但菲洛塔斯的微笑总是消失得太快,有一次分明是冷笑。
我把这些记在心里,不敢声言。亚历山大自幼认识他,他对童年伙伴的忠诚超乎理智。不仅如此,这人的父亲帕曼尼恩的地位高于所有将军,甚至高于在这里地位最高的克拉特鲁斯。腓力王在位时,帕曼尼恩是主帅。我从未见过他,因为他的军队镇守着我们身后的西方通路,是我们全部人生命之所系。因此我保持平和,只称赞了奥克萨瑟瑞斯的尼赛亚战马及其璀璨的马饰,又补了一句:“但是当然了,陛下,即使在大流士朝廷里的时候,他也不及菲洛塔斯富有。”
“哦?”他说,显然思索起来,我便笑着搂紧他,继续道:“不过现在,你自己也不及我富有。”
据我所知,这些话只有一个结果:他看了奥克萨瑟瑞斯的马饰,非常欣赏,命人给衰迈的牛首骏原样做了一套。波斯人向来对希腊马匹看不入眼,但是牛首骏经过喂养和照料,重振精神以后,令人相信它确实背负亚历山大经过十年沙场,没有一次显出恐惧。马饰的笼头有鸡冠形的顶部,勒带银质,项圈上垂着徽章,马匹戴上新装饰大多会局促不安,牛首骏却十分自得,昂然踱步,展示自己的披挂。它有些地方很像亚历山大。
我一面这样想着,一面给他在晚餐前擦身。他像喜欢睡前沐浴一样喜欢此事。战况容许洁身的时候,他是我认识的最干净的人。我从前总想知道他用了什么气息浅淡的香水,四处找过瓶子。但是没有瓶子,那是天赋的礼物。
我赞美了马饰和牛首骏全身披挂的模样。他说已经命人多打造几套,预备送给朋友。我替他全身擦着,都是肌肉,但不像笨拙的希腊摔跤手那样过分发达。我说道:“陛下,要是你穿上媲美那些马饰的衣服就好了。”
他迅速回头。“怎么突然想起这个?”
“只是因为现在看见你。”
“哦,不会吧。你是个先知,我告诉过你的。我也一直在想,人在自己的国家里,样子不该太像个异邦人。”
我听了受到鼓舞。风围着御帐长啸。“陛下,其实这天气,你穿裤子会暖和得多。”
“什么,裤子?”他惊恐地对我睁大眼,仿佛我刚建议他把全身涂蓝。然后他笑起来。“我亲爱的小伙子,裤子穿在你身上很迷人,穿在奥克萨瑟瑞斯身上,给近卫队添了光彩。不过对于马其顿人,裤子这东西……别问我为什么,我跟其他人一样不可救药。”
“我们可以改造嘛,陛下,比如更像波斯的宫廷衣服那样的。”我渴望用我们民族的装束打扮他。
他命人取来一块细羊绒,让我把衣料披在他身上比着。但是我随即发现他非但不愿穿裤子,甚至长袖也不肯要。他说袖子会妨碍他,可我看得出只是托词。我告诉他是居鲁士本人让波斯人穿上米底服装的,而且这是真话,但是连居鲁士的名字都不灵验了,他根本不为所动。我只好求助于老式样的波斯袍子,款式极其过时,除了节庆场合的国王,已经一百年没有人穿它了。要不是我见过大流士穿,大概永远不会知道它的设计:一条长裙,褶皱着缝在腰带上;一件斗篷,中间留洞让头钻进去,覆盖上身,一直垂到手腕。我裁好全部料子,用针把裙子穿别成形,替他穿上,又移动镜子,让他照个清楚。
“我有印象,”他说,“在波斯波利斯的壁雕上见过。你觉得怎样?”他侧身走向镜子。只要有机会试衣裳,他就会像个在打扮的女人。
“庄重极了。”我说。他穿还过得去,虽然其实身材高挑才理想。“不过你活动起来舒服吗?”
他来回走了走。“还好,如果不用做事的话。嗯,我会定做一件。白色滚紫边。”
我找来最好的裁缝(军营里波斯人很多,因此跟来的手艺人也多),他做成的衣服上有地道精细的皱褶。国王穿着它,戴了半圆形的王冠,宴请波斯人。我看出这身装束加深了敬重。行跪拜礼有许多讲究,他不像我能够辨别。我不愿出卖我的民族,所以并没有告诉过他。波斯人见到出身低于自己的马其顿人完全不对国君恭敬,自尊心已经受伤害了。
我只告诉他,他们对新王袍很满意。我很想也告诉他菲洛塔斯向餐桌对面的人扫视,跟一个亲信交换了眼神,但是我没有说。
如我所料,亚历山大很快厌倦了新袍子,说穿着它无法迈步。我本来想说波斯朝廷里没有人会阔步行走的。他命人另做了件衣服,类似于希腊的长袍,只是上衣盖过手臂。他配以米底的宽腰带,白底紫纹。衣服跟他般配,不过在马其顿人看来,与长袖的蛮族服装也没有两样。他自以为喜获中道,我不忍心对他拆穿。
赫菲斯提昂一如既往地支持他,也迷上了波斯的马饰。我听见有人在他背后窃窃议论,说他谄媚,但我知道是这些人刻薄。我已经仔细想过赫菲斯提昂的为人。他本来可以轻而易举将我毒死,或指使假证人控告我,或把珠宝藏在我的行李中,诬陷我盗窃。如果我得罪波斯朝廷里大权在握的宠臣,这样的事早就发生了。他对共事的军人言语粗鲁,对我却从来不会。如果我们不得不见面,他说话会像是对待出身高贵的侍从,礼貌而干脆,我则报以并不自贬的尊敬。我经常盼他死,他对我无疑也是同样的感情,但是我们有一种默契。我和他都不愿夺走亚历山大珍惜的任何东西,所以我们别无选择。
我们跨越荒丘连绵的高原东进,路过富饶的峡谷,以当地土产充饥,最后在扎兰吉亚人的王宫驻跸。那座粗陋古旧的城堡散漫地建在巨岩上,台阶根本没磨平,窗户大多只是箭孔。族长从塔楼的房间里搬了出来,然而室内有一股臊气,因为他的马厩就在楼下。亚历山大住了进去,知道不迁入会使房主在族人面前丢脸。楼梯中部有一间房做了侍从的岗亭,楼上是国王的起居室和前厅。两个小间,一间供看守国王兵器的侍从使用,另一间归我。他朋友们的房间在塔楼外,要走到屋外才能到达。
我命人取来一只火盆,他沐浴时可以取暖。这地方室内也风萧萧的,而且长途行军以后,他想在晚餐前好好洗一洗。水质很好,也够热。我正替他用浮石粉擦背,粗糙的门嘎吱一声推开,一个侍从闯了进来。
亚历山大坐在浴盆里,问道:“怎么回事,梅特朗?”
那青年气喘吁吁的。他平时努力,进步很大,连对我也和气,尽管可能只是出于对亚历山大的尊重。但是他现在脸色苍白地站着,一时说不出话来。亚历山大叫他镇定下来再讲。他咽了口唾沫。
“亚历山大,这里有个人说他知道一个要杀你的阴谋。”
我用水冲去亚历山大背上的浮石粉。他站起来。“这人在哪儿?”
“在兵器库里,亚历山大。没有别的地方安置他了。”
“叫什么名字?”
“克巴利诺斯,陛下。是利昂纳托斯那一师的。陛下,我把您的剑带了来。”
“好。你派人看守他了吗?”
“派了,亚历山大。”
“好样的。现在告诉我他说了什么。”
我仍在替他擦身穿衣。梅特朗觉出我不会被遣走,便说:“陛下,他是代他弟弟尼可马可斯来的。他弟弟不敢自己来,免得被他们猜到是他告密,于是就告诉了克巴利诺斯。”
“嗯?”亚历山大极其耐心地问,“告诉克巴利诺斯什么?”
“有关迪慕努斯的事——他是主谋。”
亚历山大扬了扬眉毛。梅特朗替他系上佩剑的腰带。
“陛下,他是尼可马可斯的——呃,朋友。他希望他参与,但是尼可马可斯不肯。迪慕努斯原本以为他很听话,一时癫狂起来,威胁尼可马可斯说要是不参与,他们就杀了他。因此他假意加入,然后告诉了他哥哥。”
“他们?还有哪些人?”
那青年绷紧了脸。“亚历山大,我很抱歉。他告诉我了,可我想不起名字来。”
“你至少还老实。如果你想做军人,就得学会临危不乱,镇静思考。算了,去给我叫卫队长来。”
他在房里踱起步来,面目严肃而无惊色。我已经听说弑君的事在马其顿比波斯还多见,他们那里是用匕首。据说他是亲眼看着他父亲被刺倒的。
卫队长进来的时候,他说:“把卡列斯特拉人迪慕努斯抓起来。他住在营地里,不在宫殿。带他过来。”随后他和梅特朗一起去了兵器库。
我听见前厅里传来一个人的叫喊。“噢,国王啊!我以为来不及通知您了。”他吓得口齿不清,我没完全听懂他的故事,大意说迪慕努斯觉得国王轻视他,然后是:“不过这只是他告诉我弟弟的话,他没说明为什么其他人愿意合谋。”他提到的那些人名,我像梅特朗一样忘了,虽然我看见了他们的死。
亚历山大由他继续讲,离题也不打断,然后问:“你弟弟知道这事多久才告诉你的?”
“他一找到我就说了,亚历山大。绝没有拖延。”
“那就是今天,扎营时候的事。”
“啊,不是的,亚历山大。所以我才这样赶来。是两天前。”
“两天前?!”他声音都变了,“我一直在军中。你究竟是合谋了多久才改变主意?——把他抓起来。”
他们拖拽他出去,这年轻的兵在恐怖中大张着嘴。“可是亚历山大,”他的呼喊像是呻吟,又像是叫嚷,“我一听说就来了,我可以发誓,我马上就来了你的帐篷。那就是他没禀报你了?他说你一有空他就会禀报的。第二天我也来过,陛下,我发誓,永恒的宙斯作证。难道他一直没告诉你吗?”
有片刻的寂静,亚历山大深邃的目光搜索着他。
“放开他,但是从旁候命。——现在我要向你问清楚:你是说你把事情报告了主帐的人,谁答应了向我禀报?”
“是的,亚历山大!”他在卫兵松手时几乎跌倒。“我敢发誓。你问他吧,陛下。他说我做得对,还说一有机会就向你禀报。然后昨天他说你公务太忙,不过入夜前他会把话带到。然后到了今天,我们看见迪慕努斯一干人仍然逍遥法外,我弟弟就让我一定要设法自己来见你。”
“看来你弟弟不傻。你把消息传给谁了?”
“给了菲洛塔斯将军,陛下。他——”
“嗄?”
那人又说了一遍,恐惧使他口吃。但是我从亚历山大脸上看到的不是不相信,而是回想。
少顷他说:“克巴利诺斯,你做得很好。你和你弟弟现在会作为证人被保护起来。如果你说真话,不需要害怕什么。准备好你的证词,到时候清楚地说出来。”
几个卫兵带走了他。亚历山大将其余的人都派去传召他要见的人,此刻我们单独相对。我理好浴具,傻傻地担心在他召见的人到达以前,我来不及让奴隶抬走沉重的浴盆。我又不想在有人回来之前离开,撇下他一个人。
他在房里大步来回,一时面对着我,冲口说出一席话。“那天他跟我待了一个钟点,最后还谈起马匹来着。公务太忙?……我和他是多年的朋友,巴勾鄂斯,从小的朋友。”他转身走去又回来。“我去锡瓦以后他就变了。他当着我轻蔑那里的神谕,不过他这人向来喜欢怠慢神明,我没跟他计较。在埃及就有人警告过我要小心他。可他是我朋友啊,我又不是奥库斯那样的暴君。但是他从此不一样了,从我求得神谕起就变了个人。”
我还没答话,就开始有他传召的人来了,我只得退出去。第一个是克拉特鲁斯将军,他住得最近。我离开时听见亚历山大说:“克拉特鲁斯,我需要有人把守通向外面的每一条路,包括山径和马道。任何人一概不能以任何理由离开。事情紧急,要马上去办。办完就回来,我会告诉你为什么。”
其余他叫来的朋友——赫菲斯提昂、托勒密、佩尔狄卡斯诸人——在里面跟他闭门密谈,我一点也听不见。然后从楼梯传上来砰砰的脚步声,那青年梅特朗带头跑来。他现在不胆怯了,一脸身负重任的神气,挠起房门来。
“亚历山大,他们把迪慕努斯押来了。陛下,他拒捕呢。”
四个兵用担架抬过来一个胡子淡金、年纪颇轻的马其顿人,身侧有血,嘴里也流出血来,吁吁地喘气。亚历山大问:“你们谁干的?”四人变得和担架上的人一样脸色苍白。带队的兵开口用胆怯的怪腔说:“是他自己干的,陛下。我还来不及逮捕他,他一见我们来就自戕了。”
亚历山大站在担架旁。那人认得他,虽然目光已像冰棱一样迷蒙。国王按住他的一边肩膀,我以为他是要追问同伙的名字,趁还有时间。但是他只说:“我做什么事对不起你了,迪慕努斯?是怎么回事?”
那人的嘴唇稍一翕动。我看见他脸上的最后一丝怨愤。他转了转眼睛,目光落在我的波斯衣服上。他半凝着血的声音努力要说:“蛮——”然后血涌上来,眼睛定住了。
亚历山大说:“把他盖起来,抬到没人留意的地方,派个人看守。”军阶最低的那个士兵很不情愿地展开自己的斗篷,覆在尸体上。
少顷克拉特鲁斯回来说,正在派兵去驻守全部的哨口。然后有人来报告,国王可以去进食晚餐了。
我已经回避到自己的小间里,他们走过的时候,亚历山大说:“去哨口的守卫想必还在路上。道路封锁前,决不能让他觉出一点不对来。我们再不情愿,待会还是得和他一起掰碎面包。”赫菲斯提昂答道:“他已经跟你掰过了,一点羞耻也没有。”
是马其顿式的晚餐,无需我陪侍,我没有机会察颜观色。像我这样的人有好事之名。我们失去了生命的一部分,喜欢用别人的生活来填补。在此事上我跟其他人一样,而且并不掩饰。
国王的餐厅是一间大石屋,地面铺着可以撞痛脚趾的岩石。在这里进食人生最后一顿饱餐算不上风光体面。但是我不希望他得到更好的。
我让人撤掉浴盆,把房间理好,吃了晚餐,回来在火盆前暖手,一面想着封路的事。不久我悟了出来:菲洛塔斯是帕曼尼恩之子,此人在亚洲位极人臣。他巩固着我们的后方,司掌埃克巴塔纳的宝库,有自己的军队。这支军队可用宝库里的钱永远养活,许多人是雇佣兵,只替他打过仗。他有二子战死,菲洛塔斯是单传。我明白了。
国王早早结束了晚餐。他带着朋友们回来,召见尼可马可斯来陈述。他年轻而恐惧,情态像女孩子一样。国王对他很温和。然后,大约午夜时分,他点名的合谋者都被逮捕了,菲洛塔斯是最后被抓的。
他被带进来的时候,脚步轻浮,眨着惺忪的眼睛。晚餐时他豪饮过,刚才睡得很沉。既然要抓的人都已如在股掌,他们便不再关门保密。我听到了全部。国王一直镇定如铁,但这时有一瞬间,我仿佛是听见一个受伤愤怒的男孩,对一个他崇拜过的兄长说:你为什么隐瞒克巴利诺斯的警告?你怎么能这样做?希腊人认为神祇会在他们选中的受谴者心里激起疯狂,菲洛塔斯正是这样被攫住,回答了男孩而不是国王。
他不太自然地狂笑一阵,说道:“怎么?我根本没当回事,谁在乎这些?我亲爱的亚历山大,小爱人跟情郎闹了别扭以后的恶意编造,你听来干吗?”
他对付女人很内行,而且爱吹嘘自己的风流。他声音里的轻蔑是无意中流露的,大概是由于酒醉,但也正好表达出他的内心。国王顿时长大了十五岁,说道:“迪慕努斯已经畏罪自杀了,不过明天你得受审。来人!带去严加看管。”
翌日审判在军营外的旷野上举行。天冷,乌云涌动,雨意逼人,但是军队仍倾营而出,站得远的早已无法听见了。马其顿人站在前面,那是他们的权利。说起来惊人,马其顿国王不经过公民的表决赞同,就不能处死任何人。在他们本土,普通的农人也可以参加公审并表决。
那里没有我的位置,只能从塔楼上眺望广原上缩小的人。迪慕努斯的合谋者先受审,他们已经招供,指认彼此是同谋。(巴克特利亚夜夜有狼嗥,我无法断定听见的是人还是狼的声音。)每审完一人,马其顿人都会呐喊,然后那人才被押走。
菲洛塔斯和国王终于来了。菲洛塔斯我是凭个头认出来的,而国王,他的一切我都再熟悉不过。他们似乎在那里站了许久,从手势能知道是谁在说话。然后是证人陈词,有十几个。然后国王又说了些话,马其顿人的呐喊比先前声音更大。然后就结束了。
我后来打听到证词。除了那兄弟俩的陈述以外,都是关于菲洛塔斯如何骄矜、傲慢,如何诋毁国王的。他叫他“那小子”,将他的每一次胜利都归功于帕曼尼恩和他自己,还经常说亚历山大自幼虚荣,不做正派的马其顿人,倒愿意给谄媚的蛮人当国王。他既然全盘接受埃及祭司们的政治吹捧,只有被奉为神祇才会满足;一个民族被以神自诩的凡人所统治,怎能指望神佑?
行刑定于次日。罪行较轻的人会被投石砸死,菲洛塔斯则由一班士兵用长枪发落。图谋弑君者在波斯会被砌入冷炉,慢火烤烙。而且国王可以独断地下令。
隐瞒刺杀计划的时候,菲洛塔斯究竟只是抓住机会,有意借刀杀人,抑或他是幕后的主使?这一点依然是悬案。
国王正闭门开会,我无聊地回到塔顶。已经有人在把刑柱插进地里。各条道路、各个关隘上都看得见岗哨。有点什么在西边的道路上移动:是三个骑着单峰驼飞驰的人,阿拉伯装束。我见惯了粗壮浓毛的巴克特利亚骆驼,不由得注意这一行人优雅的动作。没有比单峰驼更迅捷坚忍的坐骑了,它们平稳地向关隘迈进。我以为会看见这些人折返,然而他们在岗哨前略一停留,就被放行了。
我走下来。国王也许会需要我。不久会议散了,各人向楼梯走去,赫菲斯提昂在最后,国王唤他回去。他走进房间,闩上门。
要是平时,我大概会找个幽独的角落伤神。但是我从他们的面容知道这次不同以往。我把便鞋留在我的小间里,赤足悄然上前。门闩是一大根木条,赫菲斯提昂费了些工夫才插上。我可以趁他拔门闩的时候走远。人永远知不够他爱人的事。
赫菲斯提昂在说:“我一直觉得他是你父亲的耳目。我告诉过你的。”
“我知道你那样想。”我又听见那多年前的男孩子的声音,“但你向来不喜欢他。还是你看得准。”
“我是看得准。他出于野心跟随你,一直妒忌你。在埃及你就应该听进去。这次,我们必须知道。”
国王说:“唔,是要知道。”
“事后别往心里去。他不配,从来就不配。”
“没事,我不会的。”
“他早就安逸惯了,亚历山大,用不了太久。”
他的声音离门近了,我预备随时逃走。但是国王说:“等等。”我便又挨上去。
“如果他不承认他父亲知情,别逼供太甚。”
“为什么?”赫菲斯提昂问,声音不太耐烦。
“因为不会有分别。”
“你是说……”赫菲斯提昂缓声道,“你会……”
“已经做了。”国王说,“只能那样。”
一时寂静下来。他们大概在用眼神言说。赫菲斯提昂道:“那也合法。是叛徒的近亲。只是那样的方式……”
“是惟一的方式。”
“没错,不过如果你知道他有罪,你会好受一些。”
“我可以凭那个知道吗?赫菲斯提昂,我不会依靠谎言的。这么做是必要的,我知道。这就够了。”
“很好。我们把它做完吧。”赫菲斯提昂再次向门靠近。他把门弄开时,我早已回到了我的小间。
过了足够长的时候,我去问国王是否需要什么。他还站着,想必一直在原地。“不必了,”他说,“我有事要办。”话毕独自走下火把照亮的蜿蜒的楼梯。
我侧耳等待。在苏萨为奴时,我像其他男孩一样去过刑场。我看见过一个人被穿腹,见过剥皮,见过其他酷刑。我去过三次,像其他男孩一样不由自主地被恐怖的场面吸引。每次都蜂拥而去的大有人在,但是我看够了,此时也没有愿望要看赫菲斯提昂施刑。比起我见过的大概不算什么。
不多时,我听见一个有力的声音在惨叫。我没有怜悯。他对陛下做的事,无可弥补——第一次来自朋友的背叛。我也记得怎样在一瞬间失去了童年。
惨叫又响起来,不大像人声,更像是野兽的呼喊。我想,让他受苦去。陛下不仅受着幻灭之苦,而且背上了一个他永远解脱不了的负担。
我明白他与赫菲斯提昂的密谈。帕曼尼恩在后方治理如王,拥兵无数,决不会束手就擒,顺利受审。无论他是有罪或是无辜,闻讯一定会追讨这笔血债的。我仿佛看见我们的军队和所有随行者在巴克特利亚的严冬里,断粮绝援;帕曼尼恩的部队放出本已臣服的总督们,从后方扑袭;贝索斯和他的那些巴克特利亚人,也从四面逼近。
我知道单峰驼的任务。这种最迅捷的坐骑,要赶在消息传到以前把死亡送去。
这样的负担只落于国王。他得终生背着,而且如他所预见,死后也得背着。因为我是千万个由于他的承担而依然活着的人之一,所以我的看法可归为自辩。但是我至死都会相信,他别无选择。
惨叫并不持久。以菲洛塔斯的案情,尽快招供不会有什么损失。
国王深夜才上床,毫无酒意,就像打仗的时候。他极少对我说话,只是不时会道谢,以免我误会他在生气。
我躺在我的小间里,完全清醒着,知道他也是一样。长夜迢迢,楼下传来卫队的兵器声和低语,巴克特利亚的狼群嗥叫着。永远不能贪嗔,千万不能。我穿上衣服,在他房门上敲了他熟悉的一叩,等不及允许便进去了。
他半背对着我躺着,一向在床尾安睡的裴瑞踏斯站在他旁边,脚爪在毛毯上抓挠,仿佛很关切。亚历山大抚弄着它的耳朵。
我走上前去,在床的另一侧跪下来,说道:“陛下,我可以跟你道晚安吗?只是晚安。”
“睡觉去,裴瑞踏斯。”他说。那只狗回到自己的毛毯上。他摸了摸我的脸和双手。“冷冰冰的。进被窝来。”
我脱衣上床,钻到他身边。他沉默地把我两只手放在胸口捂热,像抚弄裴瑞踏斯的耳朵一样。我伸手拨开他覆额的头发。“我父亲是被一个假装朋友的人出卖的,”我说,“他被杀以前告诉了我。朋友做这种事,总是最可怕的。”
“等我们回去了,”他说,“你可以告诉我是哪个人。”
那只狗翻了两三次身,又起来张望,然后回到被窝里,仿佛很满意主人得到的细心照顾。
我说道:“轻蔑神明是死罪。在苏萨的时候,我有个埃及奴隶,不是庶民,是在神庙里侍奉过的。他说锡瓦的神谕是最灵验的。”
他长吸了口气,仰视着一根根椽子,火光闪烁,上面蜘蛛网的影子也跟着颤动。过了一会儿,我把一只胳膊横搭到他身上,他按住让它留在那里。他握着我的手臂,沉默了许久,然后说:“我今天做了一件你不知道的事,后人会为此责骂我。但那是必要的。”
“不论是什么,”我回答他,“你是国王。”
“那是必要的。没有别的方式。”
我说:“我们把生命托付给国王,他承担所有人的生命。如果没有神助,他怎么能做到呢。”
他叹息,把我的头搂到肩膀上。
“你是我的国王,”我轻轻地说,“你做的一切在我看来都是好的。如果哪一天我虚情假意,背叛了你,就让我永远进不了天堂,让审判之河的滚水把我吞噬。你是国王,是天神之子。”
我们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后来他终于睡着了。我满足地闭上眼睛。冥冥之中一定有个力量,在他真正需要我的时刻引导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