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躺在我的洞穴里。鞣过的皮革很沉重,发出臭气,但我不敢动弹。外面乱纷纷的动作传来闷响,随着御帐被掠夺净尽,声音消减了下去。有一次两个人走上前来,我十分害怕,但是如我所愿,他们认为没有支起来的帐篷必定是空的。然后,我只能等待了。
蒙在帐篷里听声音实在微弱,我怀疑自己的耳朵,等了许久,才敢爬行伸出头来。空地上什么也没有,除了将熄的篝火还冒着轻烟。眼睛习惯了黑暗以后,连星光看上去也异常明亮,但是那边的树林将一切都掩盖住了,里面只传来渐行渐远的声响。一定是忠心的军队,阿塔巴扎斯的部属,他们寡不敌众,只能与叛军分道扬镳。我最好赶上。
我在帐篷里东翻西找,找齐了自己的物品。正想去取马,我醒悟过来。总得去看看!我跌跌撞撞跑到拴牲口的栅栏边,哪里还剩什么四条腿的动物。
我可怜的老虎,国王赏赐的漂亮马儿,它从来没有驮过重物。此时某个粗蠢的巴克特利亚人大概正在鞭打它前进。但是我只替它难过了一会儿,就想到了自己的厄运。
敌人走了,有可能对我友好的人也都走了。想必已经过了大半夜,他们要去哪里,我全无头绪。
路上需要食物。御帐里,国王晚餐的菜肴全都甩落在地。可怜的人,他什么也没有吃。我用手帕裹起食物,在溪边舀满一壶水。
那些人的声响已经遥远。我循声而去,祈求他们不会是那些刚走的巴克特利亚人。看来他们是沿山麓而行,留下一条踏平的小道,穿溪过涧。我膝下全湿,马靴湿漉漉的。自童年起我就没有再去越野,从前回家不但会得到干衣服,也会挨一顿骂。
离天亮还早。我开始听见女人的声音,加紧了脚步。她们是有行李的随军者,是波斯人。以这样的速度,我很快会赶上队伍。半轮月亮发出微光,我可以走得更快了。
不多久我看见前面有个人。他停下撒尿,我背过去,待他事毕才上前。他是希腊人,原来我追上的是他们。那些女人让我想错了,她们当然都是波斯人,雇佣兵没有从家乡带女眷来。
他是个黑须壮汉,甚矮胖。我觉得好像认识他,但是并不可能。他过来端详我,飘出一股汗酸气。“哟!见鬼哪。这不是大流士的男宠吗?”
“我是内廷的巴勾鄂斯,想找阿塔巴扎斯麾下的波斯人,我离他们是不是很远?”
他略一迟疑,上下打量着我,然后说:“不太远。跟我来,我会把你带到那条小路上。”话毕领着我走进树林。他按照希腊人行军的习惯,没穿铠甲。
没有小路的影儿,林木倒愈发茂密了。走了不多远,他转过脸来。一个神情就足够了。无需言辞,他也不说话,径直向我扑过来。
他将我压倒之际,我想起了。他确实貌似一个我认识的人——奥巴瑞斯,那个苏萨珠宝商。倏然间那些事我又统统经历了一遍,但我不再是十二岁了。
他比我重一倍,然而我确信自己能杀死他。我微弱地抵抗着,掩饰真正的努力,然后拔出匕首,向他肋骨之间捅去,直至刀刃完全沉没。侍寝之夜国王喜欢我跳的一支舞,最后的动作是缓慢的后空翻,要以双手支撑身体。练习使我臂力过人。
他挣扎着,口吐鲜血。我抽出刀子,直插进他的心脏。我知道在哪里,无数次听过它跳动,伴着耳边粗重的呼吸。他咧开嘴,断了气,但是我照样一刀刀捅进去,插入认为解恨的地方。我回到了苏萨,在一个身体上杀死二十人。我不愿再体会这种快乐,但那实在是痛快,至今我还记得。
我上面有个声音说:“停手吧!”我只晓得对膝旁的尸体报仇,本来对别的一切浑然不觉。朵瑞斯可斯站在我身边,说道:“我听见你的声音。”
我站起来,持刀的手浸红到手腕。他没有问我为什么杀人,他能看见我的衣服已经被扯下一半,只仿佛自语地说:“我还以为你是个小孩。”
“早就不是了。”我回答。我们在幽光中对望。他佩剑在身,如果要替同袍复仇,我决不是他的对手。夜色里我看不清他的眼神。
他忽然说:“快,把他藏起来。他在这儿有个亲戚。来,抓住他的脚,拖进那边的树丛,扔在山沟里。”
我们拨开树丛,只见有一条雪水流经的山沟,岸陡沟深。尸体滚下去,树丛又合拢起来。
我说道:“他说会带路,让我跟上那些波斯人。”
“他撒谎了,波斯人在我们前面。把手洗干净,再洗洗匕首。这儿有水。”他指给我看岩石间的一缕山泉,“这森林有豹子,上头警告我们不要乱走,他不该忘记的。”
“要不是你告诉我,我就没命了。”我说。
“别说这话。你现在找他们去,有什么打算?”
“想去投靠阿塔巴扎斯。他看在国王分上,也许会收留我。”
“我们该走了,不然就会掉队的。”我们连走带爬,穿过山石嶙峋的树林,险陡处他总会帮我一把。我一路思忖,不知阿塔巴扎斯心里对国王蓄养男宠怎么想,而且他年纪这么大,这样的行军随时可以令他猝死。他的儿子们如何,我又完全没把握。
“我敢说那老人家肯定会尽力帮忙的。”朵瑞斯可斯说,“但是你知道他正在去哪儿吗?去向亚历山大投降。”
我居然没有想到。他是亚历山大童年的朋友,当然能得到那年轻人的宽待。我感到苦闷,无话可说。
“到最后我们也得那样。”朵瑞斯可斯说,“没有别的路可走。我们谁也不相信贝索斯,亚历山大至少有信守诺言的名声。”
“可亚历山大到底在哪儿?”
“这时候应该已经过了里海关。有两位波斯贵族正赶去见他,他们说他会比反叛的人对国王好些。当然,他们自己也不会吃亏。”
“神明保佑,希望他们来得及。”
“亚历山大想快,他就会很快。我们不想挡他的道。波斯人已经把我们远远抛在后面了,他们想谈判,不想被车骑践踏。啊,队伍在那边。”希腊人影子般在树林里穿行,压低了声音说话。他没有领我过去,只跟队伍平行走。徒步多时,我已经擦伤皮肤,筋骨也酸痛,庆幸常有他帮忙。一次我差点跌跤,他便从此替我背着包裹。林间开阔处已经隐约光亮了些,就要日出了。他坐到一截倒伏的树干上,我早就恨不得可以歇息。
“所以归结起来,”他说,“我们是绕着山脚,悄悄地朝赫卡尼亚方向走,接下来去哪儿,谁知道?如果你赶路,你会在中午波斯人休息时追上他们。你不习惯步行,会很辛苦。”他顿了一顿,暗淡的光线里,我看见他的蓝眼睛。“你也可以跟我同路,我随时帮你。不管我们相处得如何,我不是你要用刀子的人。”
我记得初见时他的笑容,现在,他神情里少了些渴念,多了些希冀。我惊奇地发现,答应抑或拒绝,平生第一次我可以自己决定。我说:“我跟你一起走吧。”
我们走进队伍。天大亮以后,我也没有引起惊动。好几个士兵有男孩子陪伴,有女人的士兵更多,但是女眷只能跟在后面。
停下休息时,我和他分着吃完最后一点食物。他说,这大概会是他此生惟一一次吃到御膳。
他是最体贴的旅伴。我走得两脚酸痛的时候,他在队伍里遍寻找来药膏,脱下我的靴子,亲手替我包扎,还称赞我的脚细巧优美。其实,这双脚已经到了让我羞于展露的地步。有一次他趁着无人注意,甚至亲吻了我的双足。可幸是在树林里搏斗时,我的弓没有掉下来,束在箭筒里的箭矢也完好,我可以猎点野味来回报他——虽然他的愿望不只是这样。
我从他口中知道了些雅典的事。他说在雅典,他父亲曾经有巨万家财,后来被仇敌诬告。那人雇了一个有名的辩论家,捏造故事,损毁他父亲的名誉,陪审团判他父亲有罪,以致他倾家荡产。两个儿子里,小儿子朵瑞斯可斯只好当雇佣兵谋生。他说,同一个辩论家总是在投票、立法,甚至在战和问题上煽动民众,这叫民主,在辩论家们讲真话的旧时代曾经是好制度。
我说在波斯,从小的教育要求我们讲真话,这是我们最重要的箴言。贝索斯和纳巴赞内斯无疑也学过。
可惜我们虽然相处融洽,与他做爱却甚是乏味。每次我都假装快活,因为他对此看重,而且我没有更好的方式来报答友情。我对他的伪饰只有这一种。看来,希腊人在这些事情上没有艺术可言。
我想起刚失宠的时候,曾经对自己说会找个情人。我想像过御花园里的月下幽会、窗前的衣衫窸窣、玫瑰上系着的宝石。如今我却跟一个外国步兵一起,栖身在树丛中。
有一夜他告诉我他在雅典爱过一个男孩,虽然比起我的朗月之美,他只像浅淡的星光。“我发现他把我的钱花在女人身上的时候,他脸上还没有胡须,我想,他迟早会让我心碎。”
“不过,”我说,“你交上这么年轻的男孩,那也是难免的。”
“美丽的异邦人,你就永远不会那样。”
我答道:“是啊,所以他们才下刀子。”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问我是否非常生气。他一直待我友善,所以我说并不。他向我担保希腊没有那样的事情。但是既然希腊人将小男孩卖入妓院,我认为他们也没有什么值得自矜。
这些希腊人在波斯待久了,知道这里的习俗,我不难生活在他们中间。他们彼此很随便,但是了解我的矜持。他们尊重波斯人对河流的虔敬,从河里取水来清洗,以免玷污流水。对自己的身体,他们有奇怪的清洁方式,遍体涂油,然后用钝刀刮净,其间漫不经意地裸露着,经常使我尴尬地躲避。那种油离近了有股难闻的气味,我始终不大习惯。
夜里,妇女(有的还带着儿童)会为自己的男人搭起栖身之所,给他们做晚餐。她们从来不能整天看见他们。至于那些男孩,都是用一点银两向穷人家买来的农家子弟,离乡千里,完全失去了波斯人的教养,我不愿设想他们的命运。那些行李最轻便而且全部自己背着的士兵,都是从希腊结伴而来的恋人。
我们就这样前行,遭遇了各种当时看来惊险的事,半个多月以后来到塔普瑞亚山脉最东边的山麓。这里是雪岭的尽头,鸟瞰着赫卡尼亚。希腊人选了个树林盖起较坚固的屋子驻营,打算暂避到闻知亚历山大的所在为止。他们不愿莽撞地落到他手里,而是会派出使节,取得安全保证。
不久有些猎户告诉我们,他为了从高处看清侧翼,正在山坡上披荆斩棘地行进。他是否知道这些希腊人就在附近,猎户们并不晓得。
等大家问完,只有我一个人问起国王的消息。猎户们说他死了,估计是被亚历山大杀死的。
时候已到,我应该启程了。阿塔巴扎斯自己动了身去归顺亚历山大,但是他一定在什么地方有兵营。我向猎户们打听,他们说有位波斯爵爷在森林里驻兵,东行一日就能找到。他们不知道是谁,他和他的部属都是外乡人。
那天夜里我和朵瑞斯可斯互道珍重。天一亮我就得出发。世界上没有别人在乎我是死是活,我现在感觉到了。
“我以前没有像你这样的男孩子,”他说,“将来也不会再有了。你宠坏了我,对别人我会不屑一顾的。我以后应该只追求女人了。”
整个白天,我走猎户的小径穿过森林,时时担心脚边钻出蟒蛇,野豹从树间扑来,又忧虑如果波斯人已经迁营怎么办。但是我在太阳西斜前赶到了。军营坐落在一道山溪旁,围着带刺的栅栏,门卫看起来是个训练有素的士兵。他看出我是阉人以后,收回长矛,问我有什么事。我这才发现自己的衣服又脏又破,近于褴褛。我报上名字,请求让我借宿一晚。走过那森林以后,我已经不在乎他们是谁,只求有地方栖身。
他把话传了进去,不久有个斯文人出来接我,看上去是勤务兵。阿塔巴扎斯的部属有数千之众,这兵营的规模却最多不过几百人。只有木条和茅草搭成的屋舍,没有帐篷。他们似乎轻装而来,马厩里却养着一群极好的尼赛亚马。我问这里的主人是哪位。
“那不要紧的,反正他乐意接待你。这年头话少为上。”
他的屋子跟其余的一样,但是宽敞得多,有好几间房。那仆人居然领着我直入浴室,里面设备完善,只能是主人用的。“你路上辛苦了,请沐浴吧。水稍后就送来。”
我羞于将脏衣服搁在软椅上。两个西徐亚奴隶往浴缸里倒进热水,加了凉水,水中还洒过芬芳的油。我洗了身体和头发,畅快至极,没注意到那训练有素的仆人走进来,礼貌地低眉垂目,拿走了我全部的衣服。
我半躺在暖水里,满足得昏昏欲睡,内室的门帘忽然动了一动。什么人?树林里的搏斗已经使我变得像女孩一样犯疑心。我要把人人都看成敌人吗?我出水擦干身体,穿上放好在那里的细羊绒袍子。
我的衣服没有送回来,却有一盘美食上了桌:蘸酱的乳羊肉、小麦面包、酒香浓郁的佳酿。地方这么简陋,享受却这么精致,使我联想起从山上俯瞰到的扎德拉卡塔城。看来这主人虽然行装轻便,钱囊倒很饱满。
我精神爽利地坐着梳头,那仆人送来一套衣服,说道:“主人希望这衣服合你的身。”
料子很好,宽松的深红色上衣,蓝色裤子,刺绣的便鞋。衣裳多处缝线,想必是照我的旧衣服改窄的。我恢复了自信,又描了眼眶,戴上耳坠,以示郑重。
那仆人回来说:“主人现在就要见你。”
系腰带时我才想到,我的匕首跟衣服一起被收了去,没有送回来。
主人的房间有一盏镂空的灯从椽子间吊挂下来,土产的鲜艳挂毯减轻了木墙的寒素感。主人靠坐在躺椅上,酒案搁在前面。他抬起一只手,含笑欢迎我。
是纳巴赞内斯。
我像骟牛一样哑口站着,心乱如麻。就是他卖了我主人的性命,本来我哪怕露宿森林也不该来到他的屋檐下。有了寄居的地方,又沐浴进食更衣以后,我却不由得感激他没有更早告知实情。
“进来啊,巴勾鄂斯。”他似乎毫不介意我的无礼,“来,请坐。我希望他们侍候得还行。”
我定了定神,鞠了一躬(至少要这样),不加润饰地说道:“大人,我欠您许多。”
“哪里的话。坐过来,我们聊聊。这里很少来客人,我很高兴有你作伴。”我坐到躺椅上,接过他递来的酒。他说:“不过,你原本以为这是谁的地方呢?”
我告诉他,阿塔巴扎斯或者其部下。
“那老人家正直,品德有古风。亚历山大会张开双臂欢迎他的,他最喜欢做这种事了。”
看来他勤于探听消息。但是我在想,他对我远超出了一般主人对过路客的招待;还有,那门帘怎么动了?早在巴比伦,我就对他有所揣测。
“你心神不安。”他极友善地说,“我明白,你一路上想必不容易,匕首也用过了。放心,我不会把客人接到家里又加以虐待的。”
我心下反驳,嘴上说我当然相信。他本人从未使我不悦,假如他没有那样的行为,我会乐意回报他的善待。事关忠诚。
“我知道你忠于国王。”他想必看懂了我的神情,“他有一点很幸福:许多比他优秀的人都对他忠心。他一定有某种令人尽忠的品质,虽然我从来没有发现是什么。”
“他把我从卑职提拔上来,给了我全部。哪怕是一条狗,也不会反咬他一口。”
“是啊,挨过打的狗都还忠诚得很。可是主人死了,忠犬也只得自己找出路喽。”
“这么说他真的死了?”我想起那辆篷车和金手铐,愤怒充溢着心头。
“没错,真的死了。”
我顿生疑窦:他做成了这桩好买卖,居然还带着这么少的人,潜伏在密林深处。还有,贝索斯在哪里?
我说道:“听说亚历山大杀了他。”
“那是乡下人谣传,亲爱的小伙子。”他苦笑着摇头,“亚历山大决不会杀他,他会慷慨地招待他,让他跟幼子团聚,分配一座小宫殿给他隐居,娶他的女儿,礼貌地要求成为他合法的继位人。将来他要是反叛,他自然会毫不留情地镇压。但是大流士当然永远不会造反,他会安然无事地活到老年。亚历山大快要追上我们的时候,这一切他都开始想到了。亚历山大像一阵西徐亚飙风似的来了,里海关内外一定死马遍地。国王坐的车太慢,我们给他松了绑,让他骑马。他不肯上马,说他宁可相信亚历山大也不信我们。他要自己留下求和。那时候亚历山大已经快要截住我们的后卫了,每一刻都生死攸关。国王不肯走,所以才逼得我们自己动手杀死他。我其实很后悔,真的。”
我不作声,凝神看着吊灯的投影。
“我知道如果不是碍于宾主之礼,你会说什么。”他说道,“推心置腹说一句:英明也好,无能也罢,他是国王。但我是波斯人。对于我,第二件事比第一件事更重要……与你同名的那位大总管想要一个听话的国王;我不是这样,我想要一个能让国家强盛、能让我自豪侍奉的明主。呵,在密特拉看来我一定是太可笑了,到头来,我成了没有国王的波斯人。”
即使我被酒软化,也还不傻。为什么他告诉我这些?为什么承认他杀死国王?为什么他要与我不分尊卑?我想不明白。“可是大人,”我说道,“您那时是极力主张让贝索斯坐王位的,他也死了吗?”
“还没有。他戴上了王冠,往巴克特利亚去了。亚历山大一捉住他,他就会死的。亲爱的小伙子,我因为愚蠢,比因为叛变受了大得多的惩罚。我以为我相中了波斯的中兴之主,后来发现他只是个山贼。”
他斟满我的酒杯。“我以为,为王的责任落到他身上,他能挑起来。没这回事。大流士一旦沦为阶下囚,巴克特利亚人马上就变成一群暴徒。御帐已经是他的地方了,可他阻止不了抢劫。要不是我提早派人看管着宝箱,那也会被他们抢走的。”
他用豹子般的低沉声音说着。现在,事情大多清楚了。
“那才是刚开始。他们一路上奸杀抢掠,胡作非为,就像在敌国一样。不干白不干,反正他们又不是在巴克特利亚。我提醒贝索斯,现在你是帝国的国王,他们是在蹂躏你的臣民哪。他认为他们有功,由他们去就是最好的奖赏。我敦促大家急行军,要是亚历山大追上我们,我们就全盘皆输了。他满不在乎。后来我明白了:他不管束他们,是因为他管不住。他们在原来的秩序下曾经是好士兵。现在他们只知道没有国王了。他们没错——确实没有了。”
他沉暗的眼睛越过我望向远处。也许自从他匿居此地,我是第一个他可以告知所有这些事的来客。“所以,亚历山大朝我们火速扑过来的时候,只带着少数跟得上他的人马,却发现我们的后卫慢悠悠的,好像在赶集日喝醉的农人。他的几百人把我们的几千人像羊一样地圈了起来。我觉得受够了。我押上我自己,我的地位、钱财——你也许还想说我的忠诚——把无能的懦夫换成了无能的恶棍。连伊索斯那一回都没有这么辛酸。我自己的骑兵还剩下一点纪律,我就带走了他们,越野来到你找见我们的这个地方。”
我无言以对,但是记得对他的亏欠。“大人,您在这里有危险,亚历山大正在向东走。”
“嗯,我听说了。我在尽量做最好的计划。我的事就说到这里吧,倒是你,亲爱的小伙子,我们来想想你的事。一想到你要过这种朝不保夕的生活,我就很担心。不过我能给你什么前途?即使神明给我再回家的机会,我也一定是输了的人。我得承认,我经常想如果你是女孩子就好了,要不给我一个和你面貌相同的女孩子也好。我的本性让我只能到此为止。其实,比起在巴比伦的时候,你现在的模样大大减少了女孩子气。这是长进,使你更独特了。若说把你安置在我的内院里,那我一定是昏头了。”他笑嘻嘻地看着我,但是我感到这种戏言另有目的。
“不过,”他说,“你肯定是我见过的最楚楚动人的尤物,无论在妇人、少女,还是在少年中间。这种美只能再有几年了,浪费是罪过。说实话,你只应该侍奉帝王。”
既然他自得其乐,我便耐心等着。
“我真愿意给你美好的前途,可是我连自己的前途都没有。其实我很清楚我只能步阿塔巴扎斯的后尘,却没有他的好盼头。”
我吃惊地说:“您是说归顺亚历山大?”
“不然去哪儿?他现在是惟一的大帝,或者说只有他能做大帝。假使他是波斯人,以他的资质,我们早就全都追随他了。我最高的期望,是能够得到恩准,守着自己的田产过平静的日子。为王的人,对弑君永远是愤恨的,不过……他是军人,又跟大流士有两次交战,我想他也许会体谅我的处境。”
出于忠诚,我不能答话。
“至少,他已经给了我安全保证,我可以去和他谈判。如果他拒绝听信我的解释,我还能安全地回来,但是我往后就是逃命的猎物了。”
“大人,我希望不会那样。”这是真心话。他对我和蔼地一笑。
“你看见外面我要送作礼物的马匹了吗?当然,还得用金银的鞍辔装饰起来。但是他会有很多马匹不比这些差。”
我客气地说,他不会有更好的。
“错了,对于亚历山大,这些都是小意思,毕竟他是全世界最富的人了。别人可以送他什么?他想要的都已经有了。对这样的人,只有一件真正的礼物可送,那就是他盼望已久,但是不知道自己在盼望的东西。”
“大人,您不认识他,要找这样的礼物就难了。”
“不过,我相信我已经找到了。”
“恭喜大人。那是什么呢?”
他回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