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星期后出发。内廷从来不必这样快动身,因此宫里忙乱不堪。管家全都像母鸡一样四处叫唤。后宫的大宦官试图让国王拿定主意带哪些女子,管银器的司库请求我帮忙挑选他最喜欢的器皿。他自己是顾不上我了,现在他召来朝会的人不想看舞蹈,晚上他疲惫至极,甚至会独寝。
一日我骑马沿河走。每年春季,河两岸的百合花都会盛开。我能看见在远处的山峦上,我家的城堡已经快要废为一堆山石。我有点想骑马上去诀别,但是又记起从那头领的马背上回望我家时,父亲的头在滴血的鞍布包里撞击着,屋梁间的火焰腾起三十尺高。我返回王宫,开始张罗行李。
内廷的宦官和后宫女眷一样,会乘坐垫着靠枕、下了帷幔的马车,但是没有人认为我必须照例。我让人给我刷了马,也尝试给内什伊找头驴子,不过他只能跟其他随从一道步行。
我带了好衣服、旅行的衣服,还有一些跳舞的衣裳。钱和首饰我放在腰褡子里。我将小镜、篦子、眼彩及扫子都放了进去,以备不时之需。我从来不抹胭脂。有纯正波斯长相的人用不着胭脂,惟独恶俗的人才会在象牙色的脸上傅彩。
我还带了一把小小的匕首。我从来没有用过武器,但是学过舞蹈的人,至少知道该怎么持刀把剑。
年龄大些的宦官见了惶然,求我不要带。他们的意思是,手无寸铁的宦官被俘会算做女人,有武器的不然。我答说,反正随时可以扔掉它。
其实原因是,我又梦到了那个关于我父亲的可怕的梦。每次惊醒,我都全身冷汗,但是我知道他有权托梦给我,叫他惟一的儿子替他报仇。梦中我听见他将死时喊叫着出卖他的叛徒之名,到了早上,我总是想不起那名字。虽然杀仇祭父的机会很渺茫,但是我至少应该为了他而武装自己。有的阉者成了女人,有的并不然。我们自成一类,必须找到自己的活法。
按照老例,国王在日出时分上路。我不知道是为了给予他圣火的保佑,抑或是让他睡足。载人和运物的车舆连夜安排停当。我们多数人一过午夜就起了床,做出行的准备。
拂晓时,我简直不能相信真正的军队是在巴比伦,而这条前后延伸各一里的簇拥的队伍,不过是随侍的内廷。
永远护卫国王的禁卫军——一万长生者——排得很长。其后是王亲军,这只是个荣衔,不代表血统,共有一万五千人,但是一万人已经去了巴比伦。他们仪表堂堂,盾牌上全都镶金,在火炬下列队时头盔上的宝石光华炫目。
少顷祭司们捧着银祭台出来,准备点燃圣火,以火为先导。
我来回骑行,睁大眼看着每一个新的壮丽场面,一面担心会否累坏马匹,毕竟前方才是长途。随后我想起不管有多少战车战马,队伍只能以步速前进,因为有走路的随从,以及捧着祭台的祭司。我想起那言语轻率的将领说,苏萨到巴比伦只需一星期。他当然是骑兵。照这速度,我们得走一个月。
单是车队,看起来便长达数里。运国王的东西就用了十几辆车,载着他的帐篷、家具、王袍和餐具,以及旅行的浴室和盥洗设备。有内廷宦官乘坐的车舆,有装载他们行李的运输车,还有后宫女眷的车。国王最后决定带上所有年轻的嫔妃,人数过百,她们的物品和宦官只能算是零头。朝中没有提前去巴比伦的大臣都带着妻子儿女、他们自己的婢女仆从,以及所有这些人的行李。然后是运粮草的车辆,因为这样一个主人无法靠乡间的供给而生活。火炬延伸下去,已经看不见尽头了,然而载人运物的车队后面还有徒步的随从:搭营卸帐的奴隶群、厨子、铁匠、马夫、修马具的工匠,以及大队的贴身仆人,比如我的奴隶。
火炬渐渐黯淡下来时,我从大路骑马回到宫殿的广场。现在他们拉着日神的车驾出来了。此车通体镀金,里面立了一根银杆,支着射线四迸的太阳徽,象征日神。车驾只供他乘坐,即使御者的身体也会亵渎神圣。拉车的是一对无分轩轾的高大白马,由马夫徒步牵行。
最后出来的是国王的战车,几乎和日神车驾一样华丽。(我想,不知有没有他遗弃给亚历山大的那辆那么好。)御者正在把国王的兵器放到车上,有投枪、弓和带鞘的箭。御驾的步辇搁在战车前面,金杠子,遮阳的华盖下缘金穗披垂。
东方曙露,宗室子弟出现了。这些优雅的少年比我大几岁,全身紫色的打扮,出行时会簇拥在国王前后。
出行的次序恪守古老的等级法度。我应该趁早去宦官的车队里找个地方容身,御前显然没有我的位置。
猛然间,日神车驾上闪耀起一个灿烂的亮点。太阳徽正中是水晶球,捕捉到晨曦的第一道光线。一阵号角声响过,远处,有个紫白二色装束的高大的人跨入步辇。
漫长的队伍开始缓慢地动弹、曳步,起初并不见任何前移,然后迟钝得像蛰伏的蛇一样,蠕行起来。这样差不多过了一个钟点,我们才觉得真正上路了。
我们走驿道,穿过河流纵横、绿野莽莽的平原,茂密的庄稼长在肥沃的黑土地上。浅湖的镜面倒映出天空,水边的莎草像针丛一样。不时见粗岩筑成的堤道横亘沼泽,此时大多数沼泽已经干硬,但是我们从来不在上面扎营,那是瘴疠之地。
每到晚上,御用的帐篷支起来的时候,我都去服侍国王。营帐里容得下大部分平日侍奉他的人,看来他喜欢看见熟面孔。他常留我侍寝,但是他的欲望比以往任何时候更难唤起了,我真希望他会睡觉了事。不过我想,他让我承欢,其实是因为他独处会失眠。
每隔几日,从绵长的驿道上接力前来的最后一个骑手——像雄鹿一样活跃敏捷的御信使——会策马到达,传来西边的战报。
亚历山大已经攻下加沙,虽然我们似乎差一点就永绝后患。他的肩膀被飞弹击中,整个人朝后倒下,飞弹刺穿他的铠甲,但他站了起来,继续打斗,随后又倒地,像死者一样被抬走。我们的人等待观望了一会儿,大家都知道他命硬。他无疑失血很多,但是还活着。他会卧病一段时日,不过他的先遣队已经向埃及进发了。
这消息传来,我暗想,也许他是装成伤重,骗我们不慌不忙,好以迅雷之势东进,打我们个措手不及。如果我是国王,我会放弃坐轿,登上战车,带着全部骑兵飞赴巴比伦,以防万一。
我总是盼望听见命令我们登车上马的号声。内什伊白天想必走得够累了,我每晚都自己刷马。我叫它老虎。虽然只见过一张虎皮,但是我喜欢这个威风凛凛的名字。
晚上我到国王那里去,他正在和一位大臣下棋。他心不在焉,那人好不容易才输了。终局后,国王叫我献唱。我想起他喜欢那支我父亲的武士的战歌,希望借以鼓舞他的斗志,但我只唱了两段,他便叫我换一曲。
我想起他从前与那个卡都西亚大力士交手,赢来了威名。我努力想像他全副武装大步上前,一掷投枪便将敌人缴械,在战士的喝彩中回来。他当时年轻,没有宫殿,没有这么多女人。再说,战争与那样的单打不能并论,在统帅而言更是如此。何况他的敌人,是上次令他落败逃逸的对手。
我唱完歌,心里说,我有什么资格裁判他,我又能打什么仗?他是个好主人,对于我这样一个永远不会长成男人的人,这就应该足够了。
每天早晨,国王的营帐外树立起日神的旌旗。每天早晨,当第一道阳光射在水晶球上,号角吹响,国王便在簇拥下走进轿子,他的战车跟在后面拉动起来。我们就这样沿着驿道,穿越河套。长日入夜,一天又一天。
当我厌倦了车舆里宦官们的交谈,会偶尔退到后宫的车队找女孩子闲聊。不消说,每辆车都至少有一位显贵的宦官看管,但如果他邀我进去,我大可以放心地把马拴在车尾板上,攀入车内。我发现这对我大有教益。这一大群姑娘,与我旧主人为数不多的女眷截然不同。国王也许整个夏季、整年才召幸其中一个人一次,也许永不召幸她,或者整月让同一名女子频繁侍寝,然后再也不注意到她。大致说来,她们只能共同生活,其间充斥着联盟结派、恶语中伤,大多为的不是争宠,而仅仅由于朝夕相对无事可做,是非讲得太多。在这样一个世界走动,我觉得滑稽,只愿自己永远别被派到这里来当差。
这长队传播消息的速度惊人。大家靠谈话解闷,给长途增添趣味。亚历山大又已经能走动了,还派出探子打听大流士的所在。这马其顿人疑惑什么,我根据各种消息得出了推断:他大概想遍一切可能,惟独想不到敌人还在路上。
但是他一定很快发现了事实,因为我们随即听说他南行去埃及。我们不必赶路了。
我们日行十五里,一直来到水渠与河流交错的迷宫,就是这些水路引了幼发拉底河的水,沁入巴比伦的麦田。为了防备冬季的洪水,桥梁筑得很高。有时水稻田会摊开熠熠的镜面,午前的阳光于其上反射回来,亮得晃眼。有一天中午,日照转向以后,我们望见前方就是巴比伦巨大的黑色城墙,在厚重的天穹下,沿着低矮的地平线伸展。
城墙并不近,只因其高耸才为人所见。这季节晚麦将熟,我们终于穿过护城河外澄黄的田地,来到城墙下,犹如置身于绝壁之底。虽然可见砖头和沥青,却难以相信人手造得出这般奇伟。墙高七十五尺,厚三十余尺,四方的城垣,每一边长十五里。我们不见王军的踪影——那两万步卒、五万骑兵全都驻扎在城内。
城墙有一百扇门,皆以青铜实心铸就。我们走御道进城,旌旗麾仗夹道,站满捧着火祭台的祭司、号手和颂歌手、总督和将领,更前方是王军。巴比伦的城墙囊括整个乡郡。遇上围城,所有花园都能用幼发拉底河的水种粮。这样的城市可谓固若金汤。
国王登上战车。他身段魁伟,比御者高出半头,身上闪着紫与白的光亮。当他的车驾开动,带着一群大臣和总督去检阅王军的时候,巴比伦人山呼万岁。
有人领了我们这些内廷的人,沿着与通衢大路平行的巷道,穿过合乎我们身份的门洞进入王宫,准备安顿主子。
经历可以改变记忆。现在,我心目中能看见那些辉煌的景象:细陶砖有的磨光,有的细雕,有的镀金,有的涂了珐琅或釉料;努比亚的乌檀木家具,镶着象牙;织金线的猩红或绛紫色挂毯,缝着印度珍珠。我记得从城外炙人的酷热里进来时的凉爽。今天想来,那清凉像是一个黑影,披着令人目盲的哀恸笼罩了我;城墙向我压过来,有如陵墓。然而我猜想,当年我大概跟任何出远门的孩子没有不同,只管睁大了眼睛四顾。
他们先摆好国王自用的餐具和酒器,然后铺了床。御床通体镀金,每根床柱上都雕着一个有翼的神像。因为他阅兵回来一定会风尘仆仆,感到疲乏,他们随即打点起洗浴的准备。
巴比伦气候炎热,所以这浴室装饰得像欢场一样,可以终日流连。西方大理石铺地,蓝底白花的墙壁上了釉料。浴缸是一个大池,海蓝砖上凸现金色的鱼。这里有盆栽的芳香灌木和乔木,随季节更换,此时是茉莉和枸橼。透雕的隔扇让阳光洒进来,池水从幼发拉底河引入。
一切都预备好了,一切都熠熠生辉。水像晶体般清澈,不凉不热,温度恰好,透入的阳光让池子有了暖意。这里有一张榻床,放着细亚麻布的枕垫,供浴后歇息之用。
只要还活着,我就记得此地每一块砖、每一尾金色的鱼、每一缕亚麻线。当时第一次看到,我只觉得这里非常漂亮而已。
我们很快安顿下来,日子流转,像空中花园下的众多水车一样平缓,但是我们的命运比拽动水轮的牛轻松。这座美丽的人造山每层都有绿荫和凉爽的树林,需水极多,而将水引上高处是苦工。在鸟语之间,如果你留神,会听见底下鞭子的抽打声。
仍然有军队走了几个月的路,刚从偏远的行省抵达。一日大家倾城而出,都去看巴克特利亚人。天已秋凉,但是他们为了体面穿着最隆重的衣服,所以还出汗。毡大衣、绒线裤、皮毛帽子,在巴克特利亚的冬季本来是合宜而保暖的装扮。他们的贵族满身珠宝,他们的士兵长征后依然壮实,可见当地很富庶。每位贵族都从自己的地盘带来了武士,假如我父亲健在,他一定也会如此。但是巴克特利亚的贵族有数百之众,长长的双峰驼队背着行李,这些动物粗腿长身,体毛浓密,一副天生耐劳的样子。
马队里为首的是他们的总督贝索斯,与大流士是平辈的亲戚。国王在觐见殿站着迎接他,侧脸让他亲吻。国王身材更高,但两人相差不远。贝索斯像他的骆驼一样壮硕,战伤在他脸上留痕,日晒风吹使他肤色黝黑。他们自从兵败伊索斯就没有见过面。贝索斯虽显恭敬,然而我从他浓黑的眉头下淡色的眼睛里,还是看出了隐约的鄙视。国王的眼睛则暗含怀疑。巴克特利亚是帝国最强大的行省。
此时传来消息说,埃及已经投进亚历山大的怀抱,赞美他是解放者,并宣布他为法老。
当年我对埃及所知极少,现在不同了,因为我住在那里。在一所神庙的墙上,我见过他礼拜阿蒙的壁画,将他雕得与其他法老无异,连那一小把象征性的蓝胡子都有。也许当他们将双层王冠戴在他头上,将曲柄权杖和连枷交到他手里的时候,他真的接受了。他向来入乡随俗,礼貌周到。但是那情景令我微笑。
他去了沙漠中的绿洲锡瓦,拜访阿蒙的神谕。看来神谕告诉他,是神在他父王之前使他母亲受孕,怀上了他。传闻还说他独自走进神庙,出来时只说他满意了。
内什伊帮我穿衣篦头的时候,我问了他这神谕的事。他在训练抄写人的学校念过书,后来奥库斯王征服埃及,将他们统统从神庙掳走发卖。他一直保留削发的习惯。
他说神谕极古老,受人敬重。许久以前(埃及人说的“许久”至少是一千年),阿蒙在忒拜发出神谕,就像今天他在锡瓦一样。埃及惟一的女法老——无道的哈特谢普苏特在位时,她的继子图特摩斯本来是一个在神庙服役的少年。神的象征物放在一条船上,里面载满黄金、珠宝和铿然相击的杯盏,跟如今在锡瓦一样。扛船的人说,神要开口的时候,他们肩上的担子会变沉,能感觉到神的重量指引他们向哪里走。那次神将他们带到年轻的王子面前,当时他只是人群中默默无闻的一个少年,而神让船向着他低了下去。大家知道了神意,便拥戴孩子坐上王位。内什伊讲过不少这样精彩的故事。
至于我自己,多年后也走过这条朝圣路(旅途辛劳,但还不是我一生中最艰苦的),向神谕咨询了一道问题。神谕告诉我,我敬献合宜的祭品就够了,对一个已经跻身众神之列的人,不要去过问。可是这我无法看见,因此心里总不得宁静。
此时在巴比伦,国王忙忙碌碌,我便有了寻访名胜的闲暇。我登楼瞻仰了贝尔的圣塔,塔顶已毁去,相传他的姬妾当年就在塔顶躺在神的金床上。常有妓女围着我转,毕竟我年幼,没有胡子还不显得奇怪。我还去了米利塔的神庙,游览那著名的庭院。
在巴比伦,女子一生中必须将自己奉献给米利塔一次。那庭院是盛大的女人市场,少女们成排坐在红绳拦出的范围,谁也不能拒绝将银币投在她怀里的第一个男人。有的女子像公主一样娇贵,坐在缎面软垫上,有奴隶扇风,近旁是手脚粗糙的乡下姑娘。男人穿梭其间,犹如逛马市,即使他们开始验看少女的牙齿,我也不会太诧异。漂亮的淑女不必久等,但如果有个舟子比爵爷捷足先登,她们也得接受。不少人向我伸出手,希望和一个相貌不错的人一起完成。附近有个树林,就是仪式进行之所。
我望见有男人站着大笑,便去看个究竟。他们在讥讽那些旷日长坐而无人选中的丑女。为了让我也从中取乐,他们向我指出一人,她足足坐了三年。
她在这里已经从少女变成了妇人。她一肩佝偻,巨鼻,腮上有胎记。她旁边的女子相貌也并不出众,却看着她,仿佛很受安慰。她只合着手静坐,像牛马承受皮鞭棍棒一样面对嗤笑。忽然间,我对人的残忍涌起愤怒。我想起活活切下我父亲鼻子的士兵,想起无视我的痛苦而闲聊着阉割我的人。我从钱褡子里掏出一枚小银币,投到她怀里,说出仪式的套话:“愿米利塔赐福于你。”
起初她好像听不懂,小混混们随即起哄,发出猥亵的喝彩声。她拿起银币,茫然抬头,我微笑着向她伸出手。
她站了起来。她确实难掩丑陋,但即便是一盏陶灯,在傍晚发光时也是美丽的。我牵着她离开折磨她的人,说道:“让他们去找别的消遣好了。”她在我旁边小跑跟着。虽然我仍未长成,她比我还要矮一个头。巴比伦人和波斯人一样鄙视矮子。众目睽睽,但是我知道必须和她走到树林为止。
林子里是不堪入眼的一幕,非波斯人所能想像。高高低低的一点树木不足以保全体面。连我在苏萨最惨的日子,都没有遇见哪个厚颜的人将这些事情搬出内室。
稍走进去一点,我便对她说:“你也该猜到了,我不会那样给你侮辱的。再见,祝你过得快乐。”她含笑看着我,一时没有回过神来,然后指着林子说:“那里有个地方不错。”
我根本没想到她真的希望如此,几乎不能相信。虽然我无意透露自己的秘密,却只好说:“我不能和你到林子里去,我是国王身边的阉人。我是看不惯他们嘲笑你,想帮你脱身。”
她半张着嘴,呆呆地看了我一会儿,而后忽然叫起来:“啊!啊!”兜头盖脸打了我两巴掌,一手一个。我两耳蜂鸣站在原地,她已经向大街那边跑开,还一面捶胸,一面“啊!啊!”地喊着。
她不知感激,使我错愕,也使我刺痛。被阉割不是我的错,就像长得丑不是她的错一样。但是回去的路上我细想了一遍,明白了从我出生以来,就一直有人需要我,无论在哪里,无论事情是好是坏。我试着想像人活了二十年而从未被需要是什么感觉。这样想平息了我的愤怒,回到王宫时,我只感到悲哀。
巴比伦进入冬季,天气和煦起来。我悄无声息地过了十五岁生日。我们家跟一切波斯人一样在意生日,庆祝很隆重。五年了,我还是不太习惯生日那天起了床,却发现这天与别的日子一样平凡。国王从来没有问我的生日是哪天,而我知道不该孩子气地耿耿于怀,因为他在其他节令都很慷慨。
埃及陆续有新闻传来。亚历山大正在恢复古老的法律。他办了一场大宴,同时举行运动会和音乐竞赛。他打算在尼罗河的河口建城,制了草图,用粮食在大地上划线。鸟群飞扑下来,将粮食吃尽。据说,这朕兆预示了此城会落得一场空无。
(我遐想鸟群扑食的情景。平坦的绿色大地上,纸草在生长,寥寥几棵海枣树,一些驴子吃着牧草,一片渔人的小村落。那里现在成了亚历山大港,举世闻名的都会。虽然他来不及看见,但他已经永远地回来了。此处吸引的不再只是鸟群,而是普天之下的人,其中有我。)
继巴克特利亚人之后,西徐亚人也到了巴比伦。来者是贝索斯的部属,不修边幅的长毛蛮人,金发,面刺蓝纹,戴着尖顶的山猫皮暖帽,身穿宽罩衣,裤腿在脚踝处扎紧。牛车载着他们的黑色帐篷和女人。他们箭术精良,但体臭熏天,除了被接生婆放到马奶里浸过以外,从来不洗澡。巴比伦人连忙打发他们安营。假如巴比伦人不是每天洗浴,就称得上是最不知羞耻的民族了吧。
消息说亚历山大已经离开埃及,进军北方。
国王在觐见殿召集朝会,我在殿外徘徊,看着王公大臣散出。是男孩的好奇心驱使我去的,但我也学到受用终生的课业。这种时候只消安静收敛,便可看见各人现出真实的面目。他们在御前恭敬自持,按下一半心腹话不表,出了殿外,全都喜欢找自以为所见略同的人商量。阴谋的发端莫不如此。
于是,我注意到贝索斯单独去找纳巴赞内斯。此人是骑兵主帅,所以比大流士早了许多来到巴比伦。他也在伊索斯打过仗,在部属心中很有威信。
我是在妓院观舞的时候听见了他部属的交谈。苏萨朝中都认识我,这里他们不知道我的身份。当然,我从来无意将他们的话吹进国王耳朵里。他们说虽然国王选错了战场,纳巴赞内斯在伊索斯还是打了场漂亮的仗。就在其他兵团畏缩不前的时候,骑兵发起进攻,和马其顿军的骑兵迎头砍杀起来,大有扭转战局的希望。然后,国王开始逃走,他是第一批离开战场的人,因此大家纷纷溃退。没有人能且战且逃,但是追兵还可以猛打。伤亡惨重,他们怪在国王头上。
我惯于和温文尔雅的人共事,这番话大出意料,使我深受刺激。仆以主荣,也分受主人的耻辱。那个我在苏萨遇见的将领,想必也是纳巴赞内斯的部下了。
纳巴赞内斯这人是瘦高个子,地道的波斯脸,轮廓分明,神情骄傲。但是他为人亲切,偶尔也会大笑。在朝中,他常跟我友好地打招呼,不过也仅止于此。他是否好男色,我看不出来。
他和贝索斯相映成趣。纳巴赞内斯瘦若刀剑,穿式样平常的波斯好衣服;壮硕的贝索斯则有一丛浓密的黑胡须,胸阔如熊,身着刺绣的皮衣,上面垂挂着蛮族的金链。但是同为军人,他们早已在战争里认识了。两人总是匆匆走出人群,好像等不及要私谈。
多数人是公开交谈的。御前会议的决定,很快巴比伦全城都知道了。国王原本提议让波斯全副兵力撤退到巴克特利亚,他可以在当地从印度和高加索调集到更多军队,以巩固帝国东部,或者采取别的类似战略。
是纳巴赞内斯站了出来,征引亚历山大第一封挑战书里的句子:“出来和我对阵吧。如果你不来,无论你走到哪里,我总是要追的。”当时大家还认为这是个夸口的小子。
于是军队留在了巴比伦。
退守巴克特利亚!在没有再战一决胜负之际投降,将所有的子民,波斯本省,居鲁士的古老国土,我们民族的故乡与摇篮拱手相让——虽然所失去的已经不少了。尽管我在那里除了瓦砾和回忆不剩下什么,还是无比震动。纳巴赞内斯作何感想,我从他脸上看得分明。当晚国王留我侍寝,我尽量只想他对我的好,忘记别的事。
不久后的一天早晨,我在他寝宫里侍奉,一位腰板挺直的白发老人被引入前堂。他是阿塔巴扎斯总督大人,曾经造了奥库斯王的反,流亡到腓力王统治时的马其顿。我走进去,问他等候时我有什么可以效劳。如我所愿,他跟我攀谈起来,我随即问他有没有见过亚历山大。
“有没有见过?他在我膝头坐过。他从小漂亮,嗯,即使在波斯,大家也会觉得他漂亮的。”他沉入思绪里。他年事很高,子孙成行,大可以让儿子们代他随国王出战。我以为他是像一般老人那样神思涣散,但是他突然睁大浓白眉毛下的一只眼睛,目光炯炯。“而且他什么都不怕,根本什么都不怕。”
春季,亚历山大回到提尔。他行过祭礼,又办了几场运动会和竞赛。看来他在咨询神意,卜问发动新战事的吉凶。初夏,探子报告他已经向巴比伦进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