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宫里待了些日子才见到国王。这个璀璨而巍峨的迷宫,我永远觉得会在其间走失。到处是高耸的廊柱,以大理石、孔雀石或斑岩为材,镀金柱顶,螺旋式柱身。每一块墙壁都刻着比实物更亮丽的釉彩浮雕,描绘了行军的战士,或是从帝国外省远道而来的朝贡者,领着牛群或单峰驼队,背着成捆的粮食和酒坛。迷路的时候,会感到自己身处肃穆的人群里,无人可借问。
在宦官起居的院落,由于我将来的特权,他们对我不甚热情。但是也由于同一个原因,谁也不敢亏待我,怕我记仇。
第四日,我见到了大流士。
他品酒赏乐,已经有些时候了。便殿对着一个不大的喷泉庭园,百合芬芳醉人,金雀笼关着鲜艳的鸟儿,挂满繁花开遍的枝头。喷水池边,众乐师正在收起乐器,但流水和鸟鸣也是一种柔声细语的合奏。庭园有高墙,为便殿更添幽深。
他坐在枕垫上,面向庭园,身前矮案上放着酒壶和一只空杯。我立即认出他就是我父亲寿宴上的人。不过他那时穿了骑马远行的轻装,现在则是一身有白色刺绣的紫袍,戴着锥形王冠,是闲居所佩的较轻便的一种。他的胡须平顺如绸,身上散发出阿拉伯香的氤氲。
我跟随管家的宦官,敛目前行。臣下不能平视国王,因此我不知道他是否认得我,也不知道我是否讨他喜欢。听到念我名字的时候,我照学到的那样行了跪拜礼,亲吻他跟前的地板。他的软羊皮便鞋染成枣红,镶着箔片和金缕。
那管家取了酒托,交给我。我倒退着走出御前的时候,似乎听见枕垫间传来细微的响动。
当晚我被叫到寝宫,给宽衣的活儿打下手。有人把东西交给我捧着,直到执事的取走,除此没有什么事。我努力显出合宜的举止,不负老师的教导。他对我似乎用了特别严格的要求,实际上,新手可以稍有差池。第二夜国王还没有回房的时候,一位老宦官对我附耳说道:“如果陛下召唤你,不要跟着其他人退下。待在那儿,留神看他是不是要给你别的命令。”他皱纹满面,显然经验丰富。
我牢记训练,低眉垂目,同时留意召唤的表示。我没有呆立一旁,而是找些合宜的活儿一直做着。我们独对的时候,我认出解衣的信号。我把自己的衣服放在视线外,只是做不到含笑上前。我太害怕了,知道一笑便是讪讪的傻笑,于是严肃而信任地走近。被褥为我掀开时,我只求不出差错。
一开始,他像对待玩偶一样亲吻摆弄我。然后我猜到他要求我什么,因为我训练有素,而且他似乎认可了我。诚如奥若梅当所言,快乐不会将我出卖给痛楚。他和我共处时,始终没显出知道阉人也有感觉。如果众王之王不问,这种事也不该对他说。
我就像那些如焰烈如酒红的鸟儿,就像那座喷泉、那些弦琴,是供享用的。我很快掌握了如何既取悦他,又不损其帝王之尊。我从未受辱,也不被亏待。如果他还醒着,会说句和善的话让我退下。翌晨常有一份赏赐送来。但是我也已经懂得了快乐。他年近五旬,虽然勤于洗浴又洒满香水,还是难掩一股老人的气味。有颇长一段日子,我在御床上总是希望将这个蓄须的高大男人,换成身段灵巧的奥若梅当。但是完美的花瓶和闪烁的宝石不能选择主人。
如果我生怨,只消回想从前的命运。国王拥有的快乐太多,因而疲乏,又不肯歇手。我所给的分量恰是他之所需,他满意,因而慷慨。当我想起从前那些人,那些贪婪粗暴的手、难闻的呼吸和可耻的欲求,我真不敢相信自己对目前有过刹那的怨懑。我向主人表露了自己的感激。
很快,他闲居时多半要我随侍。他赠我一匹漂亮的小马,在禁苑从骑。难怪世人以此地作为天堂的代称。历代国王都从亚洲各地搜集珍稀的花木,有些是成年树木,连根带土整棵运来,用牛车队装载,由成群的花匠一路照料。禁苑的禽兽也是精选。围猎时,侍从们会将野兽赶到国王面前,他杀死野兽以后,我们都鼓掌祝贺。
一日他想起我唱过歌,说要听听。我的嗓音从不惊人,不像有些阉者歌声强健甜美,远非女子可比。少年时,我的歌喉只算清亮动听。我取来从前的女主人在集市上买的小竖琴。他十分诧异,仿佛我带来的是动物的腑脏。“那是什么?怎么不让人给你拿件好点的?”见我错愕,他温和地说:“没关系,我知道你是不好意思去要。但是拿走这个吧。有了相宜的乐器来伴奏,就可以唱了。”
我得到一架玳瑁镶边的黄杨木竖琴,有象牙的调音匙,跟从司乐长学习弹奏。我一时还没学会那些较难的曲子,但是有一天,日落时坐在喷水池边,我想起从我们家的高墙上望出去,余晖西斜照过平原。国王让我唱一支歌,我便唱起夜晚在篝火旁,我父亲的武士们经常歌吟的调子。
曲终,他招手让我上前。我看见他两眼含泪。“这首歌,”他说,“让你可怜的父亲浮现在我眼前。多少快乐的日子过去了,当时我们都年富力强。你父亲是先王阿尔塞斯忠肝赤胆的朋友,愿智慧之主接受他的灵魂。要是他健在,我一定会邀他来做客的。我的孩子,请相信,我永远不会忘记你是他的儿子。”
他用戴满珠翠的手抚摩我的头。他的两位朋友在座,执事长也在。自从那一刻,我在宫里的地位变了,这正是他的意思。我不再是买来的少年玩物,而是出身士族的宠臣,所有人都要知道。他也要我知道,假使我毁了容,或是姿色全消,他依然会看顾我的。
我在宫殿高处得到一个可爱的房间,窗户朝向御花园,还有个埃及奴隶把我当王子一样侍候着。我十四岁,正从男童变成少年的样子。我听见国王对朋友说,他早就注意到我的潜质,如今我果然不负所望。他相信我的美冠绝亚洲。他们自然附和,称赞我无与伦比。不消说,我学会了在举手投足间把这当真。
他的床有一顶花架似的华盖,纯金的葡萄藤缠绕其间,珠宝做的果实累累挂下,还悬着一盏巨大的透雕灯。夜里,灯火向我们投下树叶般的影子,他有时会让我站在床前,迎着光亮,把我转向这边,又转向那边。要不是他想显示自己还行,这种以眼睛完成的占有大概会使他满足。
但是别的晚上,他想要娱乐。世间到处是希望重复的人,他们不能忍受最微小的改变,虽沉闷,却豁免了创新的麻烦。国王喜欢变化,爱好惊喜,自己却不擅创新。我将奥若梅当教我的都用过一遍以后,不禁自忖我何时也会训练起接班人来。我已经发现我之前有个男孩子,因为国王觉得他乏味,来了一星期便被打发了。
我求新心切,便去拜访苏萨最有名的妓女。她是巴比伦人,自言曾在印度的一个爱神庙里受训。为了证明不假,她房中摆了件青铜像(估计其实是向马帮买来的),是舞蹈中合欢的两个妖魔,各有六臂或八臂。我疑心国王不会喜欢这个,但还是怀着希望。这种女人时不时会有阉者来拜访,不愁没生意可做。可是她粗俗的扭动实在恶心,我顾不上礼貌,起身穿衣。放下金币时,我说既然她费了时间,我会付钱补偿,但是无法留下来调教她。她气得失语,待我下楼走到一半才骂出声来。似乎没有人造诣更高了,我只得依靠自己。
此时,我学会了舞蹈。
我童年便喜欢舞蹈,会在男人跳舞时跟着动作,也会随着心头的某个调子腾跃、旋转。我知道要是我学过,会至今记得。国王很高兴我愿意学点技艺(我没提起那名妓),请了全城最好的老师来教。习舞不比我幼年的游戏,学起来必须像战士一样苦练,然而这是我乐意的,胜过呆立、闲谈、等差遣——那种无所事事才令阉人发福。汗水涔涔、血液涌流的感觉真好。
老师说我已经学有所成的时候,我在喷泉庭园向国王和他的朋友们献艺。我跳了一支印度舞,缠着头巾,系着镶箔的裆布;一支希腊舞(我当时是这么以为),穿着猩红的宽袍;还有一支帕提亚舞,手执一柄镀金小弯刀。连国王的弟弟奥克萨瑟瑞斯都叫好,向我抛来一块金币。他只喜欢女人,平素对我是不屑一顾的。
白天,我穿戴华丽地跳舞,晚上也跳,掩映我的只有从金葡萄架挂下来的透雕灯的影子。我很快学会临了要放慢节奏。他从不给我时间喘息。
我常想如果王后没有被俘,他会不会这样宠眷我。王后是他的异母妹(是一个年轻得多的夫人所生),论年纪可以跟他做父女了。人人都说她是亚洲最有风韵的女人。国王当然只要最好的。如今他让她落到了比她年轻的蛮人手里,从过去的事迹推断,那蛮人想必精力旺盛。当然他从不对我提起这些。床笫之间,他其实极少说话。
大约这时候我中了暑。我的埃及奴隶内什伊对我悉心照拂。国王派了他的御医前来,自己却没有来。
我想起奥若梅当的伤疤。我看见镜子里憔悴的自己,所以国王最好别来。但我毕竟年轻,还有隐约的渴求,虽然不知道渴求什么。我虚弱的时候胡思乱想,夜里哭过一次,内什伊从草席上起身,给我揩面。稍后国王差人送来一些金币,但本人还是没有来。我将金币给了内什伊。
我愈后不久,有一日在喷泉庭园为国王一人弹琴,大总管忽然亲自走了进来,气喘吁吁地禀报说,王后的大宦官从亚历山大的军营里逃了回来,请求朝见。
假如有别人在,他们会受令退下,我就要跟着出去。但是我像那些鸟雀和那座喷泉一样只是摆设,而且大总管进来以后,他们为保密起见,说希腊语。
没有人问过我是否懂希腊语。苏萨有几位希腊来的珠宝商,我从前的主人恰巧跟他们有生意往来——有时交易珠宝,有时交易我。因此我入宫时已经略懂一二,后来闲时也常听希腊来的通译说话。他当众翻译各种事情,让廷臣和入朝的请愿者可以交谈,替从亚历山大解放的希腊城市逃来的城主说话,为来自雅典等城邦的使节(亚历山大似乎对这些地方手软,留下了对抗他的后患),也为希腊人雇佣军的将领、船长和探子代言。因为波斯语全都要用希腊语复述,所以不难凭耳朵学会。
国王等不及跪拜礼行毕,便询问他家里人是否还活着。那宦官说都活着,而且身体康健。不仅如此,她们还保有王族的待遇,住处也符合身份,因此他才能这样轻易逃回来(他岁数不小了,长途的跋涉使他更加苍老)。王室女眷的守卫更关心的是阻挡外人进去,而不是防备里面的人出来。
国王的手按着椅柄,看得出在发抖。我明白了。他不得不问的事,本来不该问一个仆人。
“绝没有,大王!”那宦官的动作像是请神明作证,“大王,战后第二日他来过,承诺会保护王室女眷,然后就再也没有来到王后面前了。我们当时一直在场,他还带了一个朋友来。我听说他的同伴们喝多了酒以后,讲起王后闻名的美貌,怂恿他改变主意。他也像一切马其顿人那样喝得不少,但是他很生气,不许他们再当着他提起王后的名字。有个在场的人对我保证确实如此。”
国王沉默了一会儿。长叹一声后,他用波斯语说道:“真是怪人。”我以为他会接着问亚历山大的长相,我自己想知道,但是他在战场上当然见过了。
“我母亲怎样?”这时他完全改用波斯语,“老人家受不得这些罪啊,有人照顾她吗?”
“大王,太后身体极康健。亚历山大一直派人来问安。我逃走前,他差不多天天来探望太后。”
“探望我母亲?”他陡然变色,面目惨白。我想不明白。太后年逾七旬了。
“是这样的,大王。一开始他冒犯了太后,但是现在,他求见的时候,太后总是准许他过来。”
“他怎么侮辱我母亲了?”国王语气迫切。
“他给太后一包编织用的羊绒。”
“嗄?当她是奴隶?”
“太后起先也是这么想。不过太后显出受到侮辱时,他请罪了。他说他母亲和妹妹都喜欢编织,他以为太后也借此消遣。太后领会他是不知道,便不再计较。有时候他们会借助通译说话,对谈一个钟点。”
国王坐在那里,目光呆滞地看着前面。少顷他让那宦官退下,想起我还在,便做了个手势让我弹奏。见他心烦,我弹拨轻柔。要到多年以后我才明白是什么缘故。
我将此事告诉了朝中的朋友。现在我交到一些朋友了,有的身居高位,有的不然,但是都喜欢最早得到消息。我这样做并不拿礼物,因为我不卖友情。当然,别人有事央求我在国王面前美言的时候,那些贿赂我是接受的。不收就是给自己树敌,迟早会被人下毒。不消说,我没有拿他们无聊的诉求来烦着国王。他让我侍奉不是为了这些事。有时我会说:“某某为了得到您的宠遇,送我这个。”他会被逗乐,因为别人从来不说。他偶尔会问:“他想要什么?”然后道:“我会叫人安排的,可不能让你失信了。”
宫里对马其顿国王的奇怪行为多有争论。有人说他要显出自己意志坚定、不图享乐,有人说他是不胜房事,还有人说他保护王室的家眷,是为了受降更顺利。也有人说他只喜欢男孩子。
据王后的大宦官说来,亚历山大确实由一群出身高贵的青年随侍,然而这是历代马其顿国王的习惯。他自己相信,这年轻人是有宽待求告者的天性。他很快补充道,他的相貌和风度都比不上我们的国王,如果两人并立,他大概还不到大流士的肩膀。“真的,他来给王室女眷安全保证的时候,太后认错了人,向他的朋友躬身跪拜。你们信不信,他俩并排一道走进来,衣服几乎没有区别,他朋友个子比较高,在马其顿人里算是英俊的。我急慌了,因为我在御帐里已经见过亚历山大。他朋友向后退,太后也看见了我警告的手势。她当然惊慌,朝着亚历山大又要跪拜下去。但是他双手把太后扶起来,居然不对那个人生气,他说:‘老妈妈别担心,您差得不远,他也是亚历山大。’通译证明我没有听错。”
他们究竟是野蛮人,我想着,心里却叹息一声。
宦官说:“我从来没见过这么不讲排场的国王,他过得还不如我们这里一位将军。他走进大流士的营帐时,像农夫一样愣眼看着周围的陈设。他知道那浴缸是做什么用的,第一件事便是泡了个澡,不过他对其他的东西哪,简直让人憋不住要笑。他坐到大流士的椅子上,脚连地都够不着,只好搁在酒案上,当是脚凳。不过他很快搬了进去,跟穷苦人得了笔遗产似的。他乍看像男孩子,直到你看清楚他的眼睛。”
我问到他如何处置嫔妃,是否对她们比对王后兴趣大些。那宦官说,他将嫔妃全都送给朋友,自己一个不留。“那他是喜欢男孩,”我笑道,“我们这下子知道了。”
国王从后宫带去的女子当然是最好的——他损失惨重。然而他仍有许多美人,夜里我并未独得宠幸。虽然按照古老的习俗,嫔妃的数目必须和一年的天数相等,有的女子早已青春不再。传说她们每晚绕御床围成一圈供国王挑选,这种可笑的故事只有希腊人编得出。有时候他会到后宫巡幸,细看众女子,选择五六个他最中意的,向后宫的大宦官问知芳名。晚上他会传召其中一人,或是全都叫过来弹唱,最后留一人侍夜。这些事,他喜欢优雅地做来。
他到后宫去的时候,多半会带着我。当然,王后我是本来就没有机会看见的,但是我的地位高于嫔妃。他喜欢让自己美丽的附属品被人欣赏,哪怕只是这些附属品互相欣赏也好。有的女子很精致,像颜色最淡的花一样有脆弱的风姿,甚至我也想得到她们。也许奥若梅当的警告并非无谓,因为已经有一两人向我暗送秋波。
我遇见过他一次。他在阳光下走过庭院,衣着像从前一样亮丽。如今我的衣裳比他的更贵重了,感觉很奇异。第一眼看见他时,我恨不得冲上去拥抱他,但是他微微一笑,摇了摇头。我对宫闱的所知,已经足以令我明白他的意思。绝不能让人发现他从为主人预备的美食里分过一杯羹。于是我也向他偷偷一笑,自顾自走了过去。
国王让女子侍夜的时候,我会躺在自己漂亮的房间里,闻见御花园飘来馥郁的风,看月光照亮银镜,想着,独自躺在这儿,真惬意,真凉爽。如果我爱他,我应该在伤心才对。这想法使我又悲哀又羞愧。他待我可谓仁厚,给我荣誉,赠我马匹,赏给我的礼物摆满了我的房间。他并不要求我爱他,就连假装求爱也没有,那我为什么会想到爱?
因为有整整十年,相爱的父母爱着我。我知道爱的好,虽然从此不再被爱,但我的想法并没有变。在我这个年纪,别的男孩会四处跌碰,犯下最初的错误,在兄长面前被刻薄的女孩取笑;他们撞倒一个劳作的农人时,心里会想:有啥了不起?这些事我的生活里都不会有。爱是失去的幸福,我只能幻想罢了。
我的技艺与爱的关联,不及与医术的关联多。我的漂亮也就跟那金葡萄架一样,还不如它持久。我知道怎么唤起因餍足而惫懒的欲望。我的爱无处可去,我的情梦比居家少年还天真。我会向月光下的某个暗影悄声道:“我长得美不美?这是给你一个人的。说你爱我,因为我没有你活不下去。”年轻人没有希望是活不了的——至少这一点没错。
夏季的苏萨炎热起来。本来每年这时节,国王会移驾到埃克巴塔纳的夏宫,在山间避暑。但是亚历山大仍然坐镇提尔城下,顽固地修筑着一条堤道通向这岛屿。关于这次战略出色的围困,我当时只知道这么多。大家都说他随时会厌倦那项工事,调转部队向内陆进军,那样的话,驻跸在埃克巴塔纳会太远。我确实凑巧听见将领们议论,认为国王应该留在巴比伦。一个说道:“你会发现那马其顿人离战场更近。”另一个回答:“反正苏萨到巴比伦不过一周时间,那里的将军们现在自己做主干得不错,甚至还更好。”我不着痕迹地溜走了。这些人没有恶意,只是说话太随便,像我父亲当年。我没有责任告发他们。其实国王也从来不问我这些。他将公务和享受分得很清楚。
此时提尔陷落了。
亚历山大先轰垮部分城墙,然后猛攻豁口。屠戮惨烈。围城以前,提尔人杀死亚历山大的使节,后来又把烧热的沙子泼向他的战士,灼得他们皮开肉绽。劫后的提尔人统统被发卖为奴,只有藏身麦尔卡特神庙的人得以幸免。看来亚历山大敬拜此神,只是他称之为赫拉克勒斯。自此,波斯船在埃及以北的地中海沿岸除了加沙,不再有港口。加沙守不了多久。
尽管我对帝国的西疆所知甚少,从国王的脸色也能看出这是大难。如今亚历山大可以挥戈长驱,直入埃及。自从奥库斯王再次征服他们,埃及人就憎恨我们的统治。他污损他们的神庙,杀死他们的神牛。现在,即使我们的埃及总督对亚历山大紧闭城门,埃及人也会哗变。
不久我们都听说国王已经派出使团,以王弟奥克萨瑟瑞斯为首,前往议和。
和谈条件是秘密的。我从不会愚蠢到哄骗国王,套他说出机密来。有人愿付巨额的贿赂收买我这样做,但是见得多了,人就会逐渐成熟。我发现最世故的对策是收下小份的贿赂,说国王会明察事体,并且说虽然我会尽力,但再多拿就是诈财了。这样他们既不怨恨我,国王也不会怀疑我,因为我从来不要求他做什么。
虽然使团用了每个驿站养息好的马匹行进,贵族究竟不像国王的信使那样驰骋如风。等待的日子,宫里生活停滞了,像风暴前死寂的空气。我独自度过每个夜晚。那几个星期,国王专让女子侍寝。我觉得他想借此证明自己是男人。
使团终于回来的时候,消息已经是旧闻了。奥克萨瑟瑞斯认为亚历山大的回复应该早日送到,交给御信使一份副本。回信沿着驿道,站站更人换马奔驰,比使团早了半个月抵达。
问是多余的。你能感到一种震恐传遍王宫,流布全城。现在谁都可以征引这番话,甚至像我一样背诵如流:
你可以留着你的一万塔仑。我所获甚多,并不缺钱。为什么只是幼发拉底河为界的半个帝国?你想给我一半来换全部。你提到的女儿,我愿意的话会娶过来,无需你同意。你家人平安,不必预备赎金。自己过来同我议和吧,你将不费一文得到她们。如果你希望缔结友谊,要求就行。
震惊的私语,我不记得持续了多久,也许有一天。而后突然到处响起号角与呼喊。传令官宣布,国王准备西进巴比伦,整饬军队应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