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内院里服侍女眷,两年来没受多少罪,只是有时会惊讶我为何没有死于苦闷。我长高了,他们不得不给我做了两次新衣服。然而我的长势已经减慢。在家时,他们说我会长得和父亲一样高大,但是阉割带来的创伤想必改变了我。还好我不算矮小,而且终生保持着少年的身材。
我常在集市上听见别人说我貌美。有时会有男人跟我搭话,但我扭头不睬。我以为如果他知道我是奴隶,便不会搭话了。我那时就这么傻。我只庆幸摆脱了女人的碎嘴,得以看见熙攘的市场,透一口气。
不久我的主人也开始打发我跑腿,比如给新近向他供货的珠宝商送信。我总是害怕被派去王室的作坊办事,虽然达提斯似乎觉得那是他赏给我的消遣。工匠全是奴隶,希腊人居多,以技艺精湛受到器重。他们脸上当然有烙印,但是多数人还被斫去一足,有的更被砍掉双足,作为刑罚或是防止逃走。一部分人操作砂轮雕刻宝石,手脚都要用到,便被割鼻,以免他们不落痕迹地溜掉。我会努力将目光避开他们,一直到作坊主怀疑我想偷东西,开始盯着我看。
从小家里告诉我买卖是君子的大辱,仅次于懦弱和谎言。卖是绝对的耻辱,就连买也丢脸,因为人应该靠田产生活。甚至我母亲的镜子都是嫁妆里原有的,是从伊奥尼亚远道运来的物品,上面雕着一个有翼少年。不论我经手买回多少商品,我依然觉得羞耻。俗话说得好,人总要到太晚才知道自己已经富足。
这一年珠宝业生计艰难。国王出征去了,王城寥落如坟。马其顿年轻的国王已经进入亚洲,攻下波斯掌握的希腊城市。他不过二十来岁,大家本以为沿海的总督就能将他挡在外面。然而他打败他们的部队,渡过了格拉尼卡斯河,现在公认为和他父亲一样难对付。
据说他没有妻子,不带亲眷,只有战士随征,与马贼土匪无异。不过正因为这样,他行军快捷,即使陌生的山地也能迅速攀越。出于骄傲感,他穿戴锃亮的盔甲,以便在战场上引人注目。他的传说很多,我不想赘言,因为其中的真事世人皆知,而谣言我们也听够了。总之,他父亲有志完成的事业,他已经完成,而且似乎并不满足。
于是国王调兵遣将,亲自迎战。他贵为众王之王,不会像西方的年少马贼一样空身上路。他的随从有朝廷和内宫的人,还有宫里众多的役人、管家和宦官。王室也随行,包括太后、王后、年幼的王子和诸位公主,以及各人自己的仆从、宦官、栉发工、司掌衣橱的女官,等等。王后一向是珠宝商们慷慨的主顾,据说她美貌绝伦。
随行的大臣恐怕战争会拖得久,也带着妻子,多数人还带着妾。因此在苏萨买珠宝的,只剩下那些满足于烂银碎钻的人。
那年春季,女主人没有做新衣,一连数日,她动辄对我们发火。长得最漂亮的妾得到一张新面纱,更使我们一星期无法安生。阉人管家的采办钱减了数目,女主人不得不少吃糖果,奴隶的饭食也因而紧缩。摸到自己的细腰,再看看阉人管家,是我惟一的安慰。
虽然不长肉,但我还在长个子。尽管衣服穿着嫌小,我也以为只能继续穿下去了。不料主人给我做了一整套的新衣裳:长袍、长裤、腰带,以及一件阔袖的外衣。腰带上还缝着金线。衣裳太美了,我不禁临池自照,满意地欣赏一番。
同一日刚过中午,主人把我唤进客堂。我还记得我奇怪他为什么不看我。他写了几个字,封上信笺,说道:“把这个带去给奥巴瑞斯老板。直接过去,不许在集市上游荡。”他瞧着自己的指甲,再看看我。“他是我最好的主顾,所以要注意礼貌。”
我听了一怔。“老爷,”我说,“我从来没有对主顾不礼貌。有人说我不礼貌了?”
“呃,咳,那倒没有,”他浮躁地把弄着一盘零散的绿松石,“我只是提醒你要对奥巴瑞斯礼貌而已。”
即使在我走向那宅子的时候,也只是猜度他疑心此人不太和善。那头领把我从家里劫走,以及他后来对我做的事,在我记忆里已经被别的事冲淡了。夜阑哭醒,多半是因为梦见我父亲没了鼻子的脸在高喊。我走进奥巴瑞斯的店铺,毫无戒备之心。他是个矮胖的巴比伦人,长着一丛浓密的黑胡子。他瞥了瞥字条,带我直入内室,仿佛我知道会发生的一切。
其余我不记得了,只有他的体臭,我至今无法忘却。事后,他给了我一点碎银子。我把银子给了集市上的一个麻风病人,他用没有指头的手接过来,祝福我长命百岁。
我想起那只披着绿绒的猴子,一个满脸凶相的人带走了它,说准备拿去驯养。我醒悟到刚才的事大概是一桩主人同意的交易。走到沟渠边,我翻肠倒胃地呕吐起来。没有人在意。我浑身冷汗地回到主人家。
无论奥巴瑞斯是不是买者,我的主人并不打算卖。给奥巴瑞斯这种恩惠,对他好处更大。每星期我被借给他两次。
我的主人大概从未自认掮客。老主顾有求,他只觉不容推辞。后来奥巴瑞斯有个朋友听说,他碍于情面又答应了。那人不是同业,付了银两,又把口碑传开。没过多久,差不多每天下午我都得外出。
十二岁的人想独自赴死,必定是到了绝望至极的时候。我常怀着死的念头。我梦见没有鼻子的父亲,他喊叫的不是那个叛徒的名字,而是我。但是苏萨没有高墙可纵身一跃,其他的死法我又不甚明白。至于逃走,王室作坊里制珠宝的残腿奴隶就是对我的警示。
于是我遵从吩咐,到主顾们那里去。有的人比奥巴瑞斯好些,有的更为不堪。我至今记得每次走向一幢陌生房子的时候,心都会寒冷麻木地下沉,也记得一次有个人提出了不堪入文的要求,我想起父亲,不再是一副无鼻面具,而是他寿宴当晚站在那里,我们的武士在火把映照下舞剑。为了不羞辱父亲的魂魄,我打了那人,喊出他应得的骂名。
主人生怕我被打坏,没有用灌铅的鞭子抽我——那是他拿来责罚那个努比亚挑夫的,但藤条打在身上仍然很痛。余痛未消,我就被打发回去道歉,并且赎罪。
这种生活我过了一年有余,看不见出路,除非是自己到了年龄太大的时候。我的女主人并不知情,我也配合主人蒙骗她,总是编出一席话来解释我白天的去向。她比她丈夫有廉耻心,一定会感到不齿,但是她没有力量救我。假如她知道了真相,家里肯定闹得沸沸扬扬,最后主人为了平息风波,会尽量抬高价钱把我卖掉。一想到那些竞价的买主,我就决心缄默下去。
从集市走过的时候,我总想像有人说“看,达提斯的娈童来了”。可是我必须捎点新闻回家,满足女主人的好奇心。谣言比事实跑得快,有人风传国王跟亚历山大在靠海的伊索斯大战了一场,兵败,撇下他的战车和武器,只骑马逃了出来。我想,他究竟脱身了,对于我们有些人,能脱身即是万幸。
当确切的消息从驿道传来,我们得知国王的家眷被俘,太后、王后、各位公主和小王子都在敌营里。我以情理推想其命运,深感怜悯。少女的叫喊在我耳边萦回;我想像一个男孩被戳在枪杆上,要不是因为有个人贪财,我的结局也会是这样。但是我没有见过那些妇女,又在我太了解的人家里如入樊笼,便把一部分怜悯留给自己。
后来有传闻说,亚历山大特地设了营帐安置王族妇女,命她们原有的仆从侍候,禁止外人接近,连小王子也活着。传消息的人发誓,这是从西里西亚直接捎来的口信。大家嗤笑这故事,谁都知道战时不会有这种行止,何况西方的蛮人。
国王撤退到巴比伦过冬。巴比伦春季炎热,于是他轻车简从,回到苏萨养息,命总督们重新凑集一支军队。我忙于干活,错过了观看御驾和麾仗经过的机会。我多少还是个孩子,对这些颇看重。似乎亚历山大出人意料地没有进军内陆,却把部队愚顽地压在海岛提尔城下。那是个十年难破的要塞,只要他继续在当地流连,国王便可从容应对了。
虽然没了王后,王室到底是回来了,我期盼珠宝生意兴旺起来,那我就有希望摆脱我的生意,可以留在内院服侍了。我曾经觉得内院的生活太苦闷,如今它却像沙漠里的海枣林一样,迎着我招手。
也许你以为,至此我已经安于命运了。虽然过了三年异于从前的生活,但十年毕竟是十年。眺望远山时,我依然可以辨认出我家废墟的所在。
有的顾客,假如我愿意讨他们喜欢,我会得到很多钱,不必让主人知道。但是我宁愿以骆驼粪为一餐也不会那样做。其中一些人却被我的麻木所吸引,会挖空心思博我一笑;有些人则用各种方式伤害我,但是我揣度他们本性如此,奴颜婢膝反而会使他们变本加厉;最不堪的一个让我身上鞭痕累累,主人不许我再去,倒不是由于怜悯,而是因为他损坏了商品。我跟着其他人学了些消遣。我不拒绝小块的银子,只拿它买大麻。我很少吸,事先吸一点就足以让我昏昏沉沉。因此那股气味至今令我作呕。
一些人待我算是不错。对他们,予以回报似乎符合待人之道。我没有别的可给予,惟有尽量使他们快乐,而他们也乐意教我做得好些。于是我学到了初步的合欢术。
有位地毯商每逢事毕,会把我当宾客招待,让我和他并排坐在榻床上,请我饮酒,又跟我谈话。酒我是喜欢的,因为他有时会把我弄痛。不是他的错,因为他动作轻柔,乐于悦人。我出于自尊没有告诉他,也不知是否出于残余的羞耻感。
一日他命人将一幅十年织就的毯子挂到墙上。他说,在给买家送去以前,要好好欣赏。订购者是国王的朋友,一位非常挑剔的鉴赏家。他又说:“我估计他认识你父亲。”
我感到自己脸上血色消散,双手发冷。这几年我一直以为我的身世是秘密,我的耻辱没有玷污父亲的名字,现在才知道我的主人早从人贩子那里听说了我的家世,并且四处吹嘘过。他怎能不吹嘘?大总管本来要灭门报复我家,我却漏网被人偷走;既然他已经名誉丧尽,不在人间,欺骗他也不是罪名。我想像我家的姓氏,在所有摸过我的人嘴上议论着。
一个月下来,这种折磨已经成为惯例,我稍微麻木了些,但是远远没有失去感觉。我恨不得杀死有些知道我身世的人。地毯商又一次叫我去时,我庆幸不是被那种极为不堪的人召唤。
我被领进喷泉庭园。有时他会坐在那里的枕垫上,待在蓝色凉棚的荫蔽里,直到我们进屋为止。但是这一次他不是独坐,旁边还有一个人。我在敞开的门口站住了,心绪大概都写在脸上,清清楚楚。
“进来呀,巴勾鄂斯,”他说,“别那么惊慌失措的,亲爱的小伙子。今天我和我朋友别无他求,只想看看你,一振精神,听你唱唱歌,一快心意。你带了竖琴来,我很高兴。”
“嗯,”我回答,“主人说你希望我带来。”我已经猜过他是否要额外付钱。
“那就过来吧。我们都因为早晨的工作心神不宁,你可以抚慰我们的灵魂。”
我唱歌时一直想着,他们稍后会另有要求。那宾客不像商人,更像我父亲的朋友,只是白净些,看来是地毯商的老主顾。我想,不久我就会绿叶覆身,被人托在盘上送到他的床前。
我错了。他们要我再唱一曲,又和我谈了些闲话,然后给我一小份儿赏,便打发我回家。我从来没有遇到这样的事。园门在我身后关闭的时候,我听见他们低语,知道在讲我。今天的活儿够轻松,我想,那人还会找我的。
果然。第二天他把我买下了。
我看见他到家里来。主人命人端上了酒。奉酒的努比亚仆人说,刚才里面在激烈地讲价。他只会简单的波斯话,听不懂内容,但是我猜出了几分。随后主人叫我过去,他没开口我就知道了。
“巴勾鄂斯啊,”他满脸堆笑,“你是个非常幸运的孩子,就要得到很好的工作了。”价钱也很好吧,我想。“明早会有人来接你去的。”
他挥手让我退下。我说道:“老爷,是什么工作?”
“那是你新主人的事。注意对他恭敬。这里可是把你调教好了的。”
我张开口,却始终没说什么。我只盯着他看。他变了脸色,一双鼠眼游移不定。然后他叫我出去,但是我已经觉得出了一口气。
于是我像那猴子一样,即将走上未知的命途。女主人搂着我,泪如泉涌,我像裹在一堆湿漉漉胀鼓鼓的枕头里。他卖掉我,当然没有问过她的意见。“你真是个可爱的孩子,这么乖,这么文静。我知道,你如今还在哀悼双亲,我从你脸上看见了。我真的祈求你会有一个善良的主人。你其实还是个小孩,可你住在这儿的这些时候,多么安安静静啊。”
我们又哭了,姑娘们轮流拥抱我。比起某些记忆,她们年轻的体香是安慰。我十三岁,却觉得连五十岁的沧桑都经历过了。
翌日我被一个仪表堂堂的阉人依时接走。他年约四十,看得出从前是俊美的,现在仍注意身材。他非常和气,我便斗胆问新主人是谁,他报以有涵养的微笑。“我们首先要把你调教好了才能送到他家里。但是孩子,你不必担心,一切都会安排妥当的。”
我觉得他有些话没讲,但大抵是出于善意。我们过了集市,一直走进深宅大院所坐落的街巷里。四下沉寂,我希望新主人没有太见不得人的怪癖。
那宅子与周围的房屋一样,高墙环绕,与街道隔绝,大门上饰有铜钉。一进外院,只见树木参天,街上却几乎看不到树梢。院内的布置古旧而庄重。那阉人将我领到仆役住的耳房内的一个小间,里面只有一张床。以往那三年,我都是在阉人管家的鼾声中入睡的。新衣服在床上摊开,比我身上的素净,穿上才发现料子和手工之好。那阉人掂起我原先的衣服,鼻子里哼了一声,“俗气,料子也次,我们这儿用不上。不过,拿去给穷孩子倒是肯定会喜欢的。”
我以为马上就要被领到主人那里。但是看来把我训练好以前,我是不宜见他的。训练当天就开始了。
这老屋极大极阴凉,院子里散漫地建了一溜房间,似乎空置已久,有的房里只摆着一只旧橱柜,或是一张靠枕都磨破了的旧床榻。我们穿过这些房间,来到一个家具很好的房间里,那些家具却像在仓库里一样摆着,没有住所的条理。一边是餐桌和一把雕工精致的椅子,有食具橱,里面是一件件涂了珐琅的上等铜杯盏。另一边却是一张华丽的床,顶上有刺绣的帐子。奇怪,床居然铺好了,还配有床头柜和放衣服的小凳。所有东西都光彩而干净,就是没有人气。藤蔓攀缘在透雕的窗户上,阳光照进来,像鱼池里的水一样绿森森的。
然而我很快明白这一切都是安排好的。这里是训练我的地方。
阉者坐在精雕的椅子上,扮演主人,指导我如何端菜,斟酒,放下杯子,或是将它递给主人。他举止矜贵,像养尊处优的爵爷,但是对我不打不骂,我对他也没有恶感。我知道他引起我的敬畏之心,本来就是训练的要求,因为我确实感到自己卑微了许多,渐渐害怕起来。
我的午餐送到这里来,不必和仆役一起进食。自从进了这宅院,除了这阉者我没有看见别人。我越想越不对劲,担心他会叫我睡在那张大床上。这里晚上一定有鬼。但是晚餐后,我在自己的斗室就寝。连厕所也从来没有别人,蔓草丛生,蜘蛛满室,似乎已废弃。
翌日上午,那阉人带我把昨天的功课全部温习了一遍。他这样尊贵持重,却仍然显得有点紧张。我想,一定是主人要来了,不由得心神恍惚,有一次摔了个盘子。
猛然间门推开了,仿佛繁花似锦的园子忽现眼前一般,有个青年走了进来。他步子很大,相貌英俊,轻灵自信,华丽的衣衫上饰着金子,昂贵的异香扑面而来。我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注意到他虽然年过二十,却没有胡子。他不像阉者,倒像是刮净脸面的希腊人。
“你好,小鹿,”他微笑着说,露出的牙齿像新剥的杏仁,“唉,他们终于有一回没夸张。”他转向我的老师。“可长进了?”
“还不错,奥若梅当,看在他从前没底子的分上。假以时日,我们肯定能把他塑造一番的。”他说话不无谦恭,却不是对主人的态度。
“来,咱们看看。”他招手让身后的埃及奴隶搁下包袱,退出去,然后要求我把侍候进餐的活儿演练一遍。我正待斟酒,他说:“手肘太僵硬了。来,这样弯。”他两手把着我的胳膊。“看见没?这样子线条漂亮多了。”
我接着端上甜点心,立等挑饬。“很好。不过我们现在要试试真正的做法。”从奴隶带来的包袱里,他取出珍宝,我睁大眼看着:酒杯、水瓶和碟子,一件件都轧银镶金。“来,”他说,一面推开铜餐具,“手捧贵重的器物,应该有特别的仪态,这只有亲手捧过才能学会。”他用黑亮的柳叶眼朝我偷偷一笑。我拿起那些宝贝时,他说:“啊,他有那种感觉。你看,他不怕这些东西,他懂得如何珍而重之。我想我们会成功的。”他环顾房内。“可枕垫都在哪儿?放酒食的案桌呢?他得学习侍奉内室。”阉人抬眼看看他。“噢,对。”他说着轻声笑了,金耳坠闪着光芒。“我们对那个有把握。把东西送来就好,我自己会一一教他。你可以回去了。”
枕垫送来的时候,他坐着,教我如何跪着捧上盘子。即使纠正我时他也很友好,我毫不慌张地学好了这件工作。他站起来,说道:“非常好。手快、娴熟又安静。现在到寝室礼仪。”
我说:“大人,恐怕那些我也都还没学过。”
“你不必总是叫我大人。那个称呼只是为了让你保持仪式感。没关系,这部分我会来教你。侍寝的礼节很多,不过我们只需过一遍,大部分是级别较高的人去做的。但是你每一步都要清楚。首先我们要铺床,这一步应该已经由别人做好了。”我们掀开床铺,又重新理好,床上盖着镂空的埃及亚麻布的被单。“没洒香水?这间房不知是谁预备的,像是给赶驼人歇脚的小店。不过,我们就当做洒过香水好了。”
他站在床边,脱去条纹帽。“那一步可是会由级别很高的人来做的。现在教你一个取下腰带的诀窍。他当然不会为你转过身来。你只把双手溜进去环扣着。嗯,这就对了。现在到袍子。从上端开始解纽扣。现在从后面往上托,再往下滑出来。他只会稍微抬一下两边的胳膊,刚好够地方。”我脱下袍子,露出他橄榄色的苗条肩膀,一卷卷的乌发略染着散沫花色,落在肩上。他在床边坐下来。“脱屐子的时候,双膝下跪,重心往后一点,把脚一先一后放在你的大腿上,永远是右脚为先。不对,先别起来。他已经松开了裤带,你这时把裤子解下来,还是跪着,始终低眉垂目。”他稍微把身子提着,好让我做到。此时他只穿着亚麻衬裤,优雅至极,皮肤没有一点瑕疵。他是米底人的漂亮,与波斯人的美不同。
“你没叠衣服。寝室的仆人会收走衣服,但是决不能有一刻任其散乱。这时候,如果这房间布置周全的话,你就该给他穿上睡袍了。——是我不好,怎么忘了呢?——然后他从底下解出衬裤,这才合乎端庄法度。”他礼貌地用被单遮身,将衣服抛到小凳上。
“这时候,如果事先没有吩咐,就得注意有没有信号,让你在所有人退出以后留下来。信号不会很强烈,只是一个眼神——像这样,或是一个小手势。不能在一旁干站着,手不要闲下来。等房里东西齐全了,我会教你这个。剩下你一个人的时候,他会做个手势让你宽衣,像这样。现在走到床尾,利索地脱衣,放在床下看不到的地方。他可没有打算看见一堆你的衣服。对,全部脱下。现在你不妨带着笑容走上前来,但不能显得太惯熟。嗯,这就对了,一点也不错,尽量保持那种羞涩的意态。现在呢——”他把被子一掀,和悦的微笑有种命令的力量,以至我懵懵懂懂就上了床。
我突然惊跳,心里又羞又恨。我对他这样喜爱信任,他却哄骗玩弄我,和别人一样坏。
他伸手扣住我的胳膊,抓得很紧,却没有恼怒或贪婪的意思。“放松点,小鹿。安静下来,听我讲。”我其实一句话也没有说,但我坐定了,不再挣扎。“我从一开始,就没有对你说过一个谎。我只是老师,所有这些,都是我的任务。如果我喜欢我的工作,对我们俩都会好得多。我知道你想忘记什么,很快你就可以永远忘记那一切了。你有一种骄傲,虽然受了伤害,但是不肯屈服,也许就是这种东西,把你的漂亮塑成了美丽。有这样的本性,却在龌龊的主人和他俗气的朋友们手里讨生活,难怪你一直紧锁着自己。你做得一点不错。可是那些日子已经过去了,你前面有一种新的生活。现在你必须学会付出一点点。这就是我来的缘故:教你合欢之术。”他伸出另一只手,轻柔地拉我躺下。“来。我对你担保,和我一起你会享受得多。”
我没有抗拒劝慰。他也许真的通神;在神力之下,一切都会安好。至少起先似乎如此,因为他不但迷人,而且娴熟,像一个奇异的生灵,在我原先出入的那个世界里绝不存在。在跨入极乐以前,人仿佛可以在它的门庭永远流连。我接受给予我的一切,荒疏了往日的防范,当痛楚张开脚爪朝我猛扑时,却前所未有地剧烈。我第一次叫出声来。
“真抱歉,”我一能如常讲话就说,“希望没败坏你的心情。我刚才是忍不住了。”
“但是为什么呢?”他朝我俯身,似乎真的关切,“我弄痛你了?没有吧?”
“当然没有。”我转过脸去用被单拭泪,“每次发生总是这样,好像他们又拿着刀子来了。”
“你应该事先告诉我的。”他还是用那种似乎关切的语气,我感觉好极了。
“我以为对于我们,对于所有像我一样的人,都会是那样的。”
“其实不是。你被割多久了?”
“三年,”我说,“三年多一点。”
“那我不懂了。让我再看看。可是这手术很漂亮,我没见过疤痕结得更干净的。像你这种姿容的孩子,如果他们过了让你不长胡须的界线还往深里切,我会惊讶的。当然事故是有。伤口可以溃烂得很深,直达感觉的根柢,吞噬一切。又或者,他们可以像屠夫一样对待你,把感觉器官去除净尽,他们对努比亚人就是那样,大概是害怕他们的力气。至于你,你除了不能让女人遂愿以外,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无法尽情享受合欢。再说让女人遂愿,我们中间其实没几个人能做到,虽然偶尔也会听说有。——你是说从一开始你就一直在受折磨?”
“怎么?”我喊道,“你觉得我喜欢让那些狗崽子对我动手动脚?”我终于找到了可以诉说的人。“有一两个倒是……不过我总往别处想,只要做得到的时候。”
“好吧,我现在有点头绪了。”他躺着思索,医者一般严肃,然后说道,“除非是因为女人。你不想女人吧?”
我想到在池边拥抱我的三位姑娘,和她们浑圆柔软的乳房,又想到我母亲在果园碎石地里迸流的脑浆,以及姐妹们的惨叫。我回答:“不想。”
“千万别想。”他恳切地看着我,轻松尽消,“如果你从美少年出落成美男子,别以为她们不会追逐你,喁喁细语,嘤嘤叹息,发誓无论你有什么都心甘情愿。她们也许相信自己的话,却绝对做不到。做不到的。她们不满足,就会变得恶毒,然后背叛你。最后下场一定是钉死示众。”
他的面色阴沉下来,看得出是因为某件可怕的往事。为了让他安心,我再次说我从来不想女人。
他安慰似的抚摸我,其实我已经不疼了。“是啊,我不知为什么想到和女人有关。其实原因很清楚。你感官敏锐,对快乐自然敏感,对痛楚也一样。虽然阉割在任何人来说都很可怕,各人感觉的深浅还是大有差别。在你,那感觉一直萦绕不去,好像这件事还会再发生。这并不罕见。如果你当初遇上我,你会很早就克服那种感觉,但偏偏跟你交合的是你鄙视的人。你表面顺从,内心因为自尊,什么都不肯出让。你宁可要痛楚,也不要一种让你觉得屈辱的快乐。它来自愤怒,和灵魂的抗拒。”
“我没有抗拒你。”我说。
“我知道。但是那感觉咬啮得太深,一时还不能痊愈。我们稍后再试,现在太早了。只需要一点点运气,你就会跨过这道坎。我还可以告诉你一件事:在你要去的地方,这对你不会有很大妨碍。我只能说这么多,不能再透露,虽然这样严峻的禁令不是慎重,而是荒唐了。不过没关系,有令在先,我就得遵命。”
我说:“我希望我可以属于你。”
“我也是,小鹿,但你会属于比我优秀的人。所以别爱上我,我们很快就得分开。穿上衣服吧,起床的礼仪我们明天练习。今天的课够长的了。”
我的功课又延续了些时日。他来得早了些,支开那位傲慢的阉者,亲自教我餐桌上,喷泉庭园里,以及寝室和浴室中的侍候工作。他甚至带来一匹良马,在野草丛生的院子里教我上马和自如的驱策。在家的时候,我学会的只是紧紧攀住我的矮种马罢了。后来,我们回到那个有绿光窗户和大床的房间。
他仍然希望祛除我的心魔,耐心地花上许多时间,但痛楚总是回来,仿佛一种必须偿还的消耗,起始的快乐越精纯,后继的痛楚就越剧烈。“不试了,”他说,“再下去对你会太多,对我又不够。我来是为了教你,但是我差不多要忘乎所以了。我们只好承认这是你目前的运气。”
我悲戚地说:“我还不如像那些什么都感觉不到的人。”
“噢,不要这样。永远别这样想。他们把欲念转移到吃食上,你看得见他们成了什么模样。即使只为了我们俩,我也想把你治好,但你的工作是给予快乐,不是享用。我觉得虽然有那个烦恼,你还是显出异禀。况且,谁能说清是什么成就了艺人?也许正是这烦恼成就了你。你的回应很细致,所以你上一个主人家的工作才那样让你恶心。你是个乐师,从前被迫听街头卖唱的人吼叫。现在你只需了解你的乐器。这我会教你,虽然我觉得你将来会胜过我。这一回,你不必担心被送到使你受辱的地方了,这我可以担保。”
“你还不能告诉我他是谁吗?”
“你还没猜出来?也是,你怎么可能想到?不过有一点我倒可以告诉你,千万别忘了。他喜欢完美,对珠宝和杯盏,对挂毯、地毡和刀剑,对马匹、女子和少年,无一例外。噢,别慌张,你决不会因为不尽如人意而招来祸害。但是他有可能失去兴致,那就遗憾了。我希望把你无可挑剔地奉上,那才符合他对我的要求。但是你的秘密会不会显露,我没有把握。我们别再想了,专心考虑有益的事吧。”
我发现一直到此时,他都像拨弄一把陌生竖琴的乐师,测试着它的回响。认真的功课现在才开始。
我知道那些只知呼奴唤婢,对奴隶生活别无了解的人会怎样批评我。我已经听见有声音在说:“不要脸。居然吹嘘自己少年时怎样被一个更早堕落的人教坏。”对这种责难,我会回答此前我已经沉沦了一年,遍体污泥,无助又绝望;此时被人精心调教,在我看来不是堕落,而是极乐天堂的一瞥。经历过被畜生们当做玩物的日子以后,如今那诉诸感官的细致音乐,亦是极乐。我轻易听见了它,仿佛天赋使然,又像曾经耳闻。在家的时候,我偶尔会做绮梦,如果任其发展,我一定会情窦早开。生活使我改变,但并未扼杀全部。
像未经戎马而能讴歌战斗的诗人,我可以让欲念在想像中成形,但不必承受它锋利的伤害——那种痛楚我太熟悉了。我可以送出音乐,有暂止的延音,有独奏的华彩乐段。奥若梅当说,我就像一个能为舞者演奏而不舞蹈的人。他天生喜欢给予节拍并且从中得到快乐,然而是我和他一同凯旋。后来他说:“小鹿,我觉得你要学的已经不多了。”
虽然这消息并不突兀,他的话还是使我黯然。我依偎着他,问道:“你爱我吗?你不只是想教我吧?我走了,你会不会难过?”
“你已经学会离愁别恨了?”他说,“这我可从来没有教你。”
“可是你爱我吗?”母亲死后,我没有问过别人。
“永远不能这么问他。他会觉得你过分亲昵了。”
我定睛看着他。他缓和下来,把我像孩子一样搂着,但是我不觉得不自在。“我真的爱你,你走后我就孤单了。”他的语气像是在安慰怕黑怕鬼的孩子,“可是明天要来。如果我对你发誓,就是残忍了。我也许不会再见到你。即使见到,也许也不能跟你说话,那你就会认为我骗了你。我承诺过不对你说谎。侍奉大人物,他们就是我们的命运。什么都别依靠,但是要筑起自己的小巢防范风暴——你可明白?”
他额角有个旧伤疤,颜色已经变浅了,我觉得那使他别有一番气概。我父亲的朋友里,没有一两处伤痕的人总像是不能算作男子汉。我问:“你怎么受的伤?”
“打猎的时候顾着照看别的事,摔了下来——就是从你骑的那匹马身上。你看,它还属于我,所以我后来的待遇并不坏。只是他不喜欢有缺陷的东西。所以尽量不要掉下马背。”
“即便你满身伤痕,我也会爱你的。”我说,“是他把你遣开了?”
“噢,不,我很受优待,所有的安排都合宜。只是我不再和完美的花瓶与闪烁的宝石并列了。所以小鹿,别在流沙上经营。这是我最后一课。希望你不会因为太年轻而学不会,因为你已经到了需要这一课的时候。我们还是起来吧,明天再见了。”
“你是说明天是最后一天了?”我问。
“也许,毕竟还有一课。我还没告诉你怎样得体地行跪拜礼。”
“跪拜?”我困惑地说,“可是只有对国王才这样行礼啊。”
“没错,”他说,“你终于领悟了。”
我愣愣地看着他。然后大叫:“我不行!我不行,不行。”
“怎么回事,我辛苦一场还是这样?别瞪着大眼睛,好像我告诉你的是赐死令,而不是你的福气。”
“你一直没有告诉我!”我惊恐地抓紧他,指甲戳了进去。他把我轻轻地松开。
“我给了你足够的暗示。你显然会胜任。不过你要知道,内廷在决定录用你以前,会先察看你的工作。不称职的人会被调走。所以,如果你预先知道训练你是为了让你侍候什么人,他们会认为你知道得太多了。”
我捧着脸,哭得抽搐起来。“别这样,”他说,一面用被单给我擦眼睛,“真的,你没有什么好怕的。他这一向活得不称心,需要人安慰。我跟你说,你将来一定会做得非常好。这我应该会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