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旁的越王亦撸起了袖子。
他手臂上的红疹比窦施然略少些,但也增了几颗。
“秦院首,我们俩这是染了时疫吗?”
秦时安盯了一下,赶忙道:“请王爷恕罪,臣一直侍奉圣驾,并未亲眼得见染疫之人,不过据太医院收集的情况来说,的确很像。如若是这回的时疫,今晚或者明日,王爷和夫人就会开始高热了。”
他说得含糊,但加上最后那一句,越王明白,他们的确是染上时疫了。
“我们眼下该怎么办呢?”越王问。
“恕臣无能,时疫如今无药可治,不过太医院这边备了些解热毒的药丸,王爷和夫人可先服下,暂缓病程,如若王爷和夫人开始发烧,臣会另行开方熬药。”
“所以我们现在什么都不能做,只能等到发病。”
秦院首静默了一下,拱手一拜,愧疚地说:“是臣等无能。”
越王并不纠结于此,话锋一转,又问:“琅华殿宫人何在?”
“王爷放心,已经将他们全数安顿在了温泉宫后山,太医院已经派人检查过了,他们之中尚未有人出痘疹。”
窦施然也正为雅歌担忧着,听到这一问一答,稍稍安心些。
“眼下琅华殿里只有王爷和夫人,是否要派宫人……”
“不必,若非必要,不必派人进来。”
“王爷体恤下情,令臣等涕零,不过太医院有一医女接触过七八位染疫者,一直未曾染病,臣已经派人带她来温泉宫,等她赶到,便可入琅华殿施针、诊脉。”
既是有治疫经验的医女,定然对有所裨益。
“如此。”
秦时安又道:“此刻天色已暗,外间也起风了,王爷和夫人先回殿内歇息。臣等会一直守在殿外,听候王爷差遣。”
越王点了下头。
旁边的侍从将一张长条凳摆在生石灰的上面,如同一道桥连起了两边。
这的确是她和越王跟殿外交汇的桥。
御医恭敬地摆了个药箱上去,越王伸手将药箱提了过来,然后转身往琅华殿中走去。
窦施然看了秦院首一眼,跟着越王离去。
秦院首说得够明白了。
这时疫无药可救,九成的人会染病离世,即便秦时安是本朝第一杏林高手,也无计可施。
进了殿中,越王放下药箱,正在收拾他们吃剩的碗碟。
窦施然不禁诧异地顿住脚步。
认识越王的时日说长不长,她见过在皇帝跟前不卑不亢进退得当的越王,也见过演武场上飒沓如流星的越王,更见过银鞍照白马率领金吾卫的越王。
但她是第一次看到收拾碗碟的越王。
凭他的身份地位,别说把王青留下来,便是把琅华殿所有宫人留下来,也无人敢不从命,哪里用得着做这些?
但他在得知时疫的那一刻,便命王青等人退出琅华殿。
窦施然觉得有点意外,又有所触动。
同样的事,换作是她身边最亲近的两个人,一个姑姑,一个夫君,他们绝不会为宫人思虑半分,更不会站在那边收拾自己吃过的碗碟。
窦施然发呆的片刻,越王已经提着食盒走出去,放在了那张横跨生石灰的板凳上。
他一言未发地从窦施然身边走了个来回,重新坐回桌子旁,打开药箱研究起来。
不愧是统领三军的主帅,处变不惊。
窦施然望着他,慌乱的心绪平复了许多。
身在温泉宫,有最好的御医,有最好的药材,生存的希望比旁人都大,不必惊慌,不必慌乱。
她走到桌子旁边,看着越王摆弄那个药箱。
药箱是紫檀木质的,十分精巧,每一个小抽屉上都贴了字条,写明是什么药,对什么症。
另外还附了一封书信,讲解了基本的医理和药理。
越王看得很仔细,看过之后,又递给窦施然。
窦施然正在翻看,只听越王道:“若是本王先你一步病倒,你让他们叫王青进来伺候。”
“王爷是不相信我能伺候吗?”
越王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若是本王昏倒在地,你能把本王挪到榻上吗?”
的确不能。
窦施然闭嘴了。
服过解热毒的药丸,两人准备就寝。
琅华殿只剩下他们二人,孤男寡女同处一室,原是干柴遇到了烈火,暧昧又迤逦的。
但现在两人和衣躺在榻上,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帐子顶,无暇它想。
窦施然缩在被子里,忍不住偷偷去看自己的手臂。
果然,又增加些红点。
她尚无其他病症,但是越多越多的红疹提醒她,病情在悄无声息地加重。
窦施然暗暗为自己打气,默念了一遍:最好的药材、最好的大夫,不慌,不慌。
也不知道为什么,她越念,心里越慌。
甚至到最后,她甚至感觉自己周身都很刺痛。
“你怎么了?”越王低沉的声音从枕头旁边传过来。
“我、我没怎么呀?”
越王坐起身,端起旁边的烛火举了过来,烛光晃动,将光亮和阴影一起投射到她的脸庞上。
“你抖得很厉害。”越王道。
原来如此。
“请王爷恕罪,我只是……”
“怕死?”
窦施然莫名沮丧,她想否认,可这是事实。
越王看着她一脸憋得闷气的模样,淡然道:“这有什么,本王也怕死。”
“啊?”
他哪里看起来怕死了?
窦施然好奇地看着他,只是他这么说着,并未继续说下去他怎么怕,而是抬手去摸了摸窦施然的额头,尔后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好像……差不多。
“这种时候别无他法,要么强迫自己不怕,要么强迫自己去想别的。”
说完,他把灯烛放回外面的矮几上,重新躺了下去。
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他躺得离窦施然近了不少,窦施然的肩膀几乎挨着他的胳膊。
若是平常,窦施然自然会紧张和担忧,但是此刻,碰触到他强健的臂膀,只觉得无比安心。
既睡不着,那就想想别的事?
“王爷,你说是我先染了病,传给你,还是你先染上了,传给我的?”
“你觉得呢?”
这是真的不知还是不想承认?
窦施然不想冤枉他,她有一番道理。
她出宫的时候,宫中尚无一人染上时疫,所以那时的她必然是康健的。
进入王府后,她居于后宅之中,每日见过的人屈指可数。
她见过的,越王都见过。
况且越王每日都要出府,时疫定然是越王先染上,尔后传染给她的。
“你觉得是本王?”
明知故问。
越王道:“你数数,是你身上的红疹多,还是本王身上的红疹多?”
若论红疹,的确是她身上更多。
可是……
“我整日都王府后宅,我见过的人王爷都见过,王爷每日还出府应酬。”
“王府里定然是没问题的。”
至少在今日之前,王府中尚无一个下人感染时疫。
怪就怪在,若无一个下人感染时疫,整天呆在王府里的窦施然是怎么染上时疫呢?
除非,有人故意想让她染上时疫。
越王侧头看向身旁的女人。
榻边的烛光一直轻轻晃动着,将她的侧脸映在了帐子上。
即使是这样模糊的影子,也看得出她骨相极佳,五官标致。
美是极美的,可她只是一个小小的宫女、侍妾,谁会动这么大的手笔害她?
“别想太多,皇兄会派人查清楚了。”
窦施然裹了裹被子,翻身背对着他。
越王没有再说话,脑中反复回响着刚才的谈话。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寂静的深夜里,琅华殿外传来了几声又急又快的雀鸣。
越王的眉峰松动了下,些许困意骤然消失。
他坐起身,望向身旁的女人。
她已经睡着了,只是眉头紧蹙,睡颜并不舒展。
越王飞快地走到后殿,借着外头的星光,看到了门外的黑影。
“子陵。”
“王爷,属下听说……”
“嗯,秦院首看过了,是染了时疫。”
“可是……”秦子陵的声音顿时焦急起来,“爷怎么可能染上时疫?”
“岳萦心也染了,本王怀疑是她先染上,然后过给我。”
“啊?”秦子陵觉得更不可思议了,“岳夫人整日都在王府,如今王府众人安然无恙,她怎么可能染上时疫?”
“所以本王觉得是有人故意让她染上时疫。”
“王爷是意思,是有人要害岳夫人。”
“也不一定是要害她,她是皇兄赐给本王的人,本王就算不喜,也绝不会冷落。”
“也就是说让岳夫人染病,王爷一定会染病?”
“大概,是这样。”
“是狗皇帝吗?”秦子陵气血涌上心头,要是王爷有什么事,他拼了这条命不要,也要去给王爷报仇。
“不。”
越王的回答干脆利落。
对皇兄,他从来谈不上多了解,但他很清楚,即便皇兄对自己有杀心,也绝不会是现在。
秦子陵迷惑道:“那会是谁呢?是宫里那个老妖婆?”
越王的脑中晃过许多人的身影,他不想承认,但这世上想要他死的人,的确不少。
“皇兄已经命人封锁温泉宫的消息,纵然你轻功独步天下,亦要小心行事。不要随意来温泉宫穿梭。”
秦子陵的声音都快哭出来了,他想留下,可他不是大夫,留下帮不了王爷任何的忙。
“属下、属下明白,可是王爷,你这琅华殿里怎么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
越王没有回答秦子陵这个问题,而是继续道:“皇兄既然封锁消息,你和梁成便装作无事发生,不要漏了行迹。”
“那我们就这样什么都不做,眼睁睁看着王爷……”
“谁说让你什么都不做了?岳萦心既然染病,王府之中必定出了内鬼,在本王康复之前,你和梁成必须把这个内鬼揪出来,否则本王唯你是问。”
秦子陵肃然道:“是!”
“走吧。”
越王话音一落,门外的黑影似树影一般晃动了下,便再无踪迹。
他转身回到榻边,眸光不自知地又落到了窦施然身上。
她那两道秀丽的柳叶眉紧蹙,面容十分痛苦,身子亦微微发颤。
是在做噩梦吗?
这个念头一出,立即有另一个更可怕的念头浮了出来。
越王抬手,将手掌覆在她的额头上。
好烫!
她不是做噩梦,而是烧迷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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