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王下了马车,重新策马向前,依旧如之前那般行在御驾的最前面。
重新启程后,圣驾前行得比上午更慢,最终走了三个时辰才抵达温泉宫。
窦施然坐在马车里颠簸了三个时辰,头亦有些昏昏沉沉的。
一下车,满天星斗和周遭山谷吹来的清风将她的疲惫和沉闷一扫而空。
山里果然有山里的好处。
一抬眼,万千星子仿佛唾手可得。
皇帝前日便说要来,温泉宫里早就做好了安排,再加上提前从宫中过来的太医院和御膳房众人,站在外头迎接圣驾的人满满当当。
温泉宫外,灯火辉煌。
窦施然的马车在御驾的末端,下了马车,亦看不到前头的情形。
他应当很难受吧。
以他的身子,在马车上颠簸了一日,脸色不知差成这么远。
窦施然心中憋闷,他是天子,她不过是任人摆布的侍妾,哪里轮得到她为他操心。
果然,前头的人呼呼啦啦地进了温泉宫,只剩下两个宫女上前,将窦施然和王青领了进去。
温泉宫依势而建,三面环山,冬暖夏凉,是皇帝的祖父修建的行宫,地方只有后宫的四分之一大小。
正当中的龙栖殿是帝王下榻之所,另有琅华、重华、凤阳、怡和四殿,每座宫殿都不是规整划一的,而是依据山势和原有的天然汤池而建,不似皇宫那般呆板。
也因着温泉宫不大,从前的圣驾伴驾温泉宫之时,能够伴驾随行昭示着无上的恩宠。
此次并无嫔妃伴驾,所以越王便住在离龙栖殿最近的琅华殿。
琅华殿一半建在山上,因此一半的宫殿地势甚高,如同阁楼一般可以俯视整座温泉宫。
越王如今是大红人,温泉宫上下知道他要来,早把琅华殿打理妥当。
作为越王身边升天的鸡犬,窦施然一走进去,十余位宫人悉数向她问安行礼。
“奴婢是琅华殿掌事水蓝,王爷和夫人在温泉宫有任何事尽管吩咐奴婢。”
“寝殿在何处?”坐了一整日的马车,腰和腿都酸了,巴不得快些更衣躺下。
“夫人请随奴婢来。”
水蓝看出窦施然的疲惫,扶着她径直往里走去。
一进寝殿,窦施然隔着纱屏看到了正当中的宽阔床榻。
她瞥向水蓝:“这是给王爷歇息的地方吗?”
水蓝恭敬道:“是。”
“屋里还有没有别的床?”窦施然怕话传到皇帝那边引起麻烦,又赶忙道,“此刻王爷还在御前,我累得慌,想先躺一下。”
“夫人有所不知,温泉宫里的每座宫殿都是只有一个寝殿,这里不似皇宫大内,是供主子们泡汤解乏的。”
说完,水蓝躬身退下,倒是王青捧了茶水和果品过来。
午后三个时辰的颠簸,她早就饿了,喝了一口茶,将桌上果品一扫而空。
王青小声道:“夫人别急,万岁爷坐了一日马车有些头晕,刚奴才去龙栖殿问过了,王爷要留在御前伺候,他不回琅华殿用膳。奴才已经去厨房吩咐过了,厨房正在备膳,片刻就好。”
“多谢。”窦施然饿得发疯,可是真心感谢。
王青咧嘴一笑,躬身退了下去。
他年纪不大,应该比窦施然还小一些,眉清目秀,总是很温和。
窦施然如今只是个小小的王府侍妾,没法发号施令。
这会儿越王不在,要不是王青帮她张罗,不知道得饿到什么时候。
果然,不一会儿,宫人就捧了膳食进来,窦施然用过膳,又发起愁来。
她想躺下就睡,可越王夜里肯定要回来的,等他回来时,见到自己在榻上横陈……
想想都难受。
在琅华殿百无聊赖地走了走,竟走到汤池边。
泡汤也不错,毕竟,泡汤也是解乏的。
龙栖殿内,皇帝脸色苍白地坐在榻上,口中含着参片。
越王眸光凝重地坐在一旁。
回京之前,他曾经想过,皇帝所谓的重病是不是在装病。
毕竟当年他离京的时候,皇兄只是身体弱些,并未到了出不了门、行不了路的地步。
父皇尚在时,他们每年都会随父皇来温泉宫,那时候,皇兄坐一日的马车也依然同他说说笑笑。
如今他正值盛年,身子竟然差到了这种地步。
“主子,一炷香的时间到了。”常平捧着托盘上前。
皇帝吐出参片,擦过嘴后,望向越王:“如今你知道了。”
越王想说些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
沉默了一会儿,终于道:“京城里时疫汹涌,皇兄暂住于此,甚好。”
“朕担心的并不是这个,”皇帝的表情看不出喜怒,“最初,这时疫席卷了几个村子,朕即刻命人封锁村镇,明明都已经消停了,突然又在百里之外爆发,短短一月,竟然牵连到了京畿。”
“皇兄是怀疑这场时疫不是天灾,而是人祸?”
“起初定然是天灾,但现在……难说。”
越王沉默。
皇帝看向越王:“朕早同你说过,朕在前朝后宫皆是孤家寡人,想要朕死的人太多了。他们奏请让你的监国摄政,朕并无不愿。”
“陛下,臣只是个武夫,并不会治国。”
“哼,”皇帝冷笑起来,“你这些说辞,在奏折里写写也就罢了,在朕跟前说这些做什么。你跟朕自小同吃同住,朕学了什么,你就学了什么。”
皇帝这番话说得急,说到最后竟咳了起来。
越王不置一词,只在他身边轻轻替他拍背顺气。
皇帝定定看着他,泠然道:“闻人璟,你别忘了,你在父皇跟前发的毒誓。”
越王有些意外,他会提起这茬。
他低下头,“臣不敢忘。”
“那就好,”皇帝闭了闭眼睛,待心绪平复一些,方缓缓道,“朕贪恋皇位,你亦如此。但贪恋皇位的人,不止朕和你。无论如何,天子之位必须是闻人家的,方不负祖先和父皇的教诲。”
“臣明白。”
皇帝见他如此,欣慰点头:“明日朕会下旨,封你为摄政王,在朕重病期间,总领朝政。”
“臣……”
“你还要拒绝?难道你非要让朕把朝廷拱手让给外人?”
“皇兄要在温泉宫静养,臣理当为皇兄分忧,只是臣有一个请求。”
“你说。”
“臣不愿意做摄政王。”
皇帝看着越王,眸光幽深,“为何?”
“越王这个封号是父皇赐的,臣很喜欢。”
“也罢,如你所愿。”皇帝说完,眸色亮了几分,“朕赐给你的岳萦心,可还顺你的意。”
“皇兄赐的,自然是好的。”
“你这场面话要说到什么时候?”
越王淡淡道:“皇兄知道臣的心上人长什么模样,萦心与她长得很像,臣自然喜欢。”
“真的像?”皇帝咳了几声,缓了片刻,又道,“朕其实不太记得清楚咱们遇到的那小姑娘什么样了,不过我第一眼看到萦心的时候就觉得有些眼熟,你既觉得像,那便是真的像了,朕还怕弄巧成拙呢。”
也不知道是不是一口气说了太多的话,皇帝说着说着又咳了起来,这回咳嗽来势汹汹,如排山倒海一般停不下来,皇帝几乎连坐都坐不稳了。
常平忙上前跟越王一起扶住他,御医亦是满头大汗上前,想替皇帝按压穴位。
就在众人束手无策的时候,咳嗽终于止住了。
常平赶忙递上刚放凉的川贝枇杷膏。
御医在旁道:“陛下先不要吞服,在喉中含一会儿再咽下。”
皇帝包着一口川贝枇杷膏,点了点头。
众人静静等了好一会儿,方听到他哑着嗓子道:“传膳吧。”
越王在龙栖殿用过膳,离开的时候已经是子时了。
一走出来,王青便递上披风。
越王自然没有接。
山里的夜虽说比京城凉些,对他而言算不得什么。
“她呢?”
王青知道他在问谁,忙道:“岳夫人舟车劳顿有些疲乏,用过膳就去泡汤,想来这会儿已经歇下了。”
越王不置可否地轻笑了一声。
泡汤?这个女人倒是懂得享受。
回到琅华宫,越王径直进了寝殿,然而,榻上空无一人。
温泉宫他来过许多回了,每座宫殿都只有一个寝殿。
岳萦心要歇息,自然只能歇在这里。
她跑去哪儿了?
越王蹙眉一想,转身往旁边的汤池走去。
琅华宫虽然只有一个汤池,但这个汤池是温泉宫里最大的汤池,一走近,便见腾腾的白色热气涌动。
汤池边有一个人影。
抵达温泉宫已经一个多时辰了,这女人难道一直在这里泡汤,就不怕泡掉层皮吗?
“岳萦心。”越王沉沉喊了一声。
人影依旧坐在汤池边,一动也不动。
越王感觉到有些不妙,快步走过去,只见她斜斜倚坐在温泉池里,靠着身旁的石头睡着了。
她双眸紧闭,本就浓密的睫毛显得更长,在她白皙湿润的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
温泉池里热气腾腾,着实有些热,她的薄唇微微张着,不停的一开一合呼着气,发出一点点鼾声。
鼾声不大,一点点奶声奶气的感觉,甚至有点好听。
原来,她这么个清丽脱俗的人儿在睡觉的时候也会打鼾?
想起她素日冷媒冷眼的模样,越王不禁觉得好笑,恨不得把她叫起来,好让她听听自己打鼾的声音。
这女人在温泉池里睡着了,当真也是不知死活,这里四下一个奴婢都没有,若然她一个没坐稳倒了下去,淹死在此处都无人发觉。
该说不说,汤池中的窦施然忽然晃动了一下,悄无声息地往下滑了下去。
越王眉心一动,跃入汤池之中,将她从水中提掕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