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水绿

窦施然一夜无梦。

厨房早早地把膳食送过来了,等她梳洗更衣过后,粥饭都有些凉了。

这里不是乾元宫,她也不是高高在上的皇后,下人不会一遍又一遍的呈上刚出炉的膳食。

窦施然喝了山药鸡粥,用了一个猪肉包子,将小菜吃了大半,放下筷子,发现银瑶望着自己出神。

“怎么了?”

银瑶赶忙摇了摇头,“无事,是奴婢失礼了。”

“在王府只有你我,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银瑶不好意思地笑道:“奴婢昨日见夫人神伤,以为夫人难以振作,早上还担心夫人吃不下饭呢。”

窦施然淡淡道:“我的确神伤,也的确难以振作,却不会因此吃不下饭。”

人挪活,树挪死,她且没有走到绝路,饿死自己做什么。

“是奴婢狭隘了。”

银瑶约莫十五六岁年纪,个子不高,模样还算俏丽,说话做事却很老成。

“你很面生,从前在宫中当差的吗?”

银瑶没有立即回答窦施然的话,而是谨慎地走到门口,四下张望了下,重新回到桌旁。

“奴婢是在宫外为主子办差的。”

姑姑曾对她说过,皇帝训练了一批暗卫在宫外替他办事,不知银瑶是不是其中之一。

“他……怎么挑中你的呢?”

“奴婢略通医术,主子觉得奴婢能在内宅助夫人一臂之力。”

皇帝想让窦施然尽快怀上越王的孩子,派一个懂医术的人的确适合。

“你会功夫吗?”

银瑶摇头,解释道:“越王殿下武功盖世,奴婢若会功夫,他一定能看出来,反倒惹是非。”

窦施然颔首,又问:“你什么时候领下这差事的?”

“三个月前。奴婢从三个月前开始学习妇科。”

窦施然怔了怔,忽地笑了笑。

真没意思。

她进宫三年,一直小心地侍奉着皇帝。皇帝待她其实很不错的,他给窦家封赏和尊荣,也给她最名贵的珠宝和最华美的衣饰。

他精神好的时候,他们俩会坐在寝殿后那个小隔间里一起品茶,谈论些风花雪月之事。

窦施然一直以为,她和皇帝之间,虽无男欢女爱,总有些濡沫之情。

至始至终,她都是他精心算计的棋盘上一颗棋子而已。

他娶她,他对她好,全都是假的。

她心中莫名烦躁。

“夫人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

她只是有些后悔。

早知如此,当初在宫里不该那么小心翼翼。

她是皇帝和太后维系联盟的重要棋子,便是嚣张着、任性些,他也不敢拿自己怎么样。

这样想想,她真是亏得慌,白担了许多魅惑君主的骂名,却没有享受过妹喜、褒姒那样撕帛听声、酒池行舟的快活。

想着想着,窦施然又莫名怅然。

他从来都不是一个真正的夫君,她到底在期待什么呢?他的真心?可笑。

“夫人既然起了,要不要做个甜汤给王爷送去?”

窦施然看向银瑶,摇了摇头。

“昨夜越王召我前去,言语间尽是盘问和防备,我此刻送去甜汤,他不会有好脸色。”

银瑶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见她这么积极出谋划策,窦施然忽然好奇问:“你接到的命令,到底是什么样的?”

“主子让奴婢一切听从夫人的安排,保护夫人周全。”

“果真?”

“果真。”

“若我不听从旨意,不肯接近越王,如何?”

“奴婢接到的命令,的确是听夫人的差遣,保护夫人周全。不过,据奴婢所知,主子做了许多安排,是不是有其他人接到别的命令,这就不知了。”

“难道就没有让你催促我去取悦越王?”

银瑶摇了摇头:“奴婢只是以为夫人想尽快了结此事,所以才出主意,若是夫人另有打算,奴婢再不多嘴了。”

她说得极为诚恳,窦施然信了几分。

她说得很在理,以皇帝多疑的性格,一定还在越王身边留有后招。

窦施然坐在窗边,想看会儿风景,只是这小院着实狭小,花木也无人打理,看起来杂乱无章。

她站起身道:“我们出去走走。”

“是。”

四五月的天气,最是宜行。

王府远不及内廷宽敞华丽,但窦施然在宫中住了三年,早把每个角落都看腻了,此时走在王府后院,颇觉新鲜。

园子虽疏于打理,兼之绿树掩映,别有一番幽静之态。

尤其是夹杂着花木香味的春风吹拂过来时,对常年呆在乾元宫的窦施然而言,简直心旷神怡。

其实姑姑说得没错,离了皇宫对她未必是坏事,至少对鼻子不是坏事。

走了不多远,主仆二人隐隐约约听到刀剑相接的金石铿锵之声,顿时驻足张望。

银瑶小声道:“听说越王每日卯初就要练功,听起来是他在练剑罢。”

真是对越王府了如指掌。

窦施然对银瑶佩服之余,对越王亦心生敬佩。

卯初就练功,这会儿快巳时了还在练剑,一大清早就练了两个时辰的功,能成为战神,的确不简单。

窦施然从来没见过人练武,一时好奇,信步循声而去。

绕过假山,看到一个不大不小的演武场。

越王一袭黑色劲装,手中持一把长剑,正与另一个蓝色劲装的人过招。

窦施然不懂武功,只见两人的招式有来有往,似乎在伯仲之间。可看得久了,便看出越王拿着剑几乎站在原地不动,另一人却是前后左右晃动。

显而易见,越王的武功在其之上。

窦施然望得出神,演武场上却鸣金收兵。只见白光一闪,越王手中长剑就回了剑鞘。

她正看着他,他的眸光亦望了过来,隔空撞个正着。

窦施然并不惊慌,远远朝他行了一礼。

越王眼眸微冷,不置一词,把剑扔给旁边的随从,便径直进了演武场旁边的阁楼。

倒是那个蓝色劲装的年轻男子收了剑,走过来朝窦施然拱手一拜。

他个子挺高,身形亦很魁梧,自有一番豪迈刚直的气度。

刚刚经过激烈的打斗,他脸庞通红,满脸是喊,喘气也很重。

“属下秦子陵拜见夫人。”

窦施然不知他是何许人也,只得问:“你是王府幕僚吗?”

“属下是王爷的副将。”

“秦将军。”

秦子陵跟宫中见到那些不苟言笑的侍卫武官不同,脸上挂着一抹轻松的笑意,身上有一股游侠之气。

他很随意地把剑扛在肩上,朝窦施然笑道:“夫人,王爷练武的时候不喜欢旁人观看。”

怪不得。

越王是以为自己是特意过来看他练武的吗?

她有些无奈,自是领了秦子陵的好意:“多谢秦将军提醒。”

秦子陵咧嘴一笑,提着剑飞快地离开了。

他一走,银瑶立刻附在窦施然耳边道:“夫人,这个秦子陵武功极高,是越王的心腹,一直跟随在王爷身边。据说他们是同一个师父教出来的。”

如此。

难怪他说话行事看起来都随心所欲。

刚刚还激烈打斗的演武场空无一人,窦施然走了过去。

地面的青石板凹凸不平,想是被刀枪剑戟打磨得千疮百孔。

场边的木架子上摆着十八般兵器,斧钺钩叉、鞭锏锤戈、镋棍槊棒,窦施然头一回见到这么多稀奇古怪的兵器,一时兴起,忍不住伸手摸了一下。

“你在做什么?”低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窦施然回头,见越王不知何时站到了自己身后。

这人明明这么高大,怎么脚步这样轻,走起路来一点动静都没有。

她赶忙转身行礼,却不想衣袖宽大,转身之时袖口挂在了她刚才碰过的流星锤上。

窦施然本能地使力一拉,旋即觉得不妙——那流星锤竟被她带了下来。

银瑶不远不近地站着,看着那流星锤朝窦施然砸去,吓得大喊“夫人当心”。

流星锤少说也有十来斤,砸在身上必死无疑,何况铁球上还有那么多尖角!

窦施然万万没想到,自己竟然会死在流星锤下,她闭上眼睛,至少,让她的死相看起来安详一些吧。

千钧一发之际,她感觉一阵劲风朝自己吹来。

再睁眼时,发现自己已经得救了。

只是……

越王一手接住了流星锤,一手将她搂在了怀中。

他的力气好大,明明只用一只左手搂住她,却把她稳稳禁锢在了怀中。

窦施然劫后余生,心噗噗狂跳,自是对救命恩人心生感激。

但眼前的场面,着实让她慌乱。

越王刚练过武,身上还没穿袍子,只着一件单衣。

被这样的他抱在怀中,甚至能清晰得感觉到他的肌理。

她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

方才流星锤那么一挂,她半边衣裳被拉到手臂上,露出大半个肩膀,蔚为不雅。

她想推开越王,却压根推不动她,两只手挂在他的肩膀上,像极了伸手勾着他脖子。

两人这般亲密地拥在一起,寻声而来的秦子陵等人都不敢上前。

“王爷。”窦施然感觉快喘不过气,急于从他的怀抱里挣脱,“多谢王爷,我已经没事了。”

说着,她再次着力推了推他的肩膀,意在提醒他松开自己。

然而越王既没有松开他,也没有回话。

窦施然郁闷地抬起头,发现他正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

春衫单薄,窦施然未着里衣,只穿了一件水绿色肚兜。

肚兜是王府里备的,不太贴身,水绿色娇幼,但窦施然的肌肤更娇幼。

越王长得高,居高临下自是看到了不一样的风景。

窦施然下意识里捂住领口。

也是在此时,她感受到了一个她从未感受过的东西。

一个在皇帝身上从来感受不到的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解释下流星锤的什么样的兵器:铁链子串起来的两个铁球,球上很多尖角,所以会被阿施的袖口挂住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