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间有扇门直通乾元宫后花园。
窦施然披了斗篷,开了门,一阵夹杂着花香的和风吹来,吹散了萦绕在她周遭的暖热药味。
她深深吸了一口香风,顿时神清气爽。
快到转角处的时候,听到有人压低了声音在说话。
“天天熬药,天天熬药,也不知道熬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儿。”
“越王都进宫了,怕是很快不用熬药了。”
“换了皇上,指不定把咱这帮旧奴才撵去哪儿,还是盼着主子点好,熬药总比倒夜壶强些。”
“当初分去越王府就好了。”
“可不,如今这情形,便是越王府的狗也比咱们神气些!”
这两个太监是窃窃私语,只是此处静谧,字字听得分明。
常平往拐角处快步走去,怒喝道:“狗东西,活得不耐烦了,侍卫,把人拿了。”
嚼舌根的奴才被常平抓个正着,立马跪地求饶。
窦施然听着求饶声戛然而止,心中毫无波澜,径直朝配殿走去。
殿内灯烛不亮,隔着紫檀描金山水围屏能看到窦太后板正的身影。
窦施然莫名心神不宁,绕过围屏,恭敬朝太后行礼。
“母后。”
“坐下吧。”太后使了个眼色,宫人尽数退下。
窦太后是公府嫡女,出嫁为太子妃,继而为皇后、为太后,数十年位居权位之巅,一直养尊处优,以最珍稀名贵的补品滋养,虽然已四十有六,依然容颜不败。
高髻华饰,雍容尊贵。
窦施然跪坐在太后身边,替她侍茶。
太后问:“见到越王了?”
“远远看了一眼,没看清楚。”窦施然心中重重疑虑,此刻屏退了左右,便没了顾忌,将称呼从母后换成了姑姑,“陛下跟越王正在殿中说话,我听越王言谈之间对姑姑颇有怨言,不知是什么缘故?”
“他恨哀家,恨之入骨。”太后说得言简意赅。
“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太后冷笑:“哀家从前接连失了两个儿子,要稳住中宫之位,不使些手段怎么成?越王的生母命薄福浅,自个儿病死了。越王听信谗言,把仇记在哀家头上,这糊涂账谁能解释得清楚。”
有什么解释不清楚的。
窦施然心下了然,越王生母的死即便不是姑姑所为,定然跟姑姑有所牵连。
皇帝和越王都是人精,岂会乱记仇?
“陛下让我知晓这些陈年旧事,究竟是何因由?越王跟我又没什么牵扯。”
“越王恨哀家恨了十几年,皇帝的身体如何,你比哀家更清楚,一旦越王承继江山,整个窦家都会被他斩草除根。你说,这跟你有没有牵扯?”
说到此处,太后已无谈笑之态,语气中尽是斥责教训。
窦施然眸光动了动,脊背有些发凉。
越王的的确确恨姑姑。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窦家是兴旺了百年的簪缨世族,看似稳如泰山,可对天子而言,是一句话便能倾覆的鸿毛。
越王是当朝战神,常年带兵,百战百胜,不知道取过多少项上人头,见过多少尸横遍野,岂会对窦家心存仁慈?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不错,”太后一直留意着窦施然的神情,见她有所动容,继续道,“你我都姓窦,即便嫁了人,在旁人眼里依然是窦家人。”
“可越王是陛下唯一的血亲了。”
皇帝不能人道,继位的人只会是越王。
太后脸上神情一松,似乎一直在等她这句话。
她看着窦施然,语重心长道,“哀家有一个两全的法子,此事只有你能做到,阿施,你可愿意为了窦家竭尽全力?”
窦家是开国功臣,是圣祖皇帝亲封的爵位。
然而自窦施然祖父之后,窦家子弟在朝中毫无建树,多亏接连出了两个皇后,勉强维持住了国公府的风光。
一旦越王继位,这表面的风光朝夕之间便会随风湮灭。
“为了窦家,为了我自己,自会竭尽全力,”窦拾然神色凄然,“可我该怎么做?”
前朝有皇帝掌握,后宫由姑姑做主,她是安放在凤座上的花瓶而已,拿什么去对付越王?
太后眸色炯炯:“只要你能为皇帝生下龙子,越王便永远为臣。”
窦施然一直耐心听着,听到此处终于忍不住反问:“陛下他……我仍是在室之身,如何生下龙子?”
“不能生的是皇帝,又不是你。”太后字字响彻,复杂的笑意在唇边漾开。
窦施然闻言,却是如遭雷击。
她不想将谈话继续下去,倏然起身:“时辰不早了,我去看看陛下的药熬好了没。”
“站住。”太后怒道。
想到守在外头的常平,窦施然隐隐有感觉,姑姑在这里等着自己,与皇帝有关。
她不得不顿住脚步,不解地问:“陛下和姑姑到底要我做什么?”
“还不懂吗?只要你替皇帝生一个龙子,眼前的困局便可破解。”
“姑姑要我狸猫换太子?这怎么可能?”
“谁要你狸猫换太子了,”太后略一挑眉,低声道,“越王流着先帝的血脉,他的子嗣并非狸猫,而是真龙。皇帝无子,把江山传给越王的孩子,上对得起列祖列宗,下无愧于朝臣百姓。”
越王?
终于,窦施然能把皇帝跟越王说的那些开枝散叶的话联系起来了。
“陛下想过继越王的孩子?”
“你还在说糊涂话!皇帝要你生下越王的孩子,以他的名义开枝散叶。”
“我?”窦施然本能地摇着头,“这怎么可能瞒天过海?”
“你自幼在巴陵长大,大婚后一直呆在乾元宫侍疾,别说越王了,京城的高门贵妇都没几个见过你真面目的,越王绝对想不到,皇帝会把你赐给他做侍妾。”
窦施然猛然一怔。
皇帝提起越王跟姑姑的旧怨,又说要赐美人给越王,每一桩都是说给她听的。
他果然不做多余的事。
“这是陛下的意思?”想归想,窦施然还是想要一个确切的答案。
“阿施,你不能怪他,他已经被逼进绝路,哀家和窦家也被逼进绝路,唯一的出路系在你的身上。”
“怎么会在我身上……”窦施然心乱如麻,她知道这事荒谬,可面对太后和皇帝的双重威压,她根本无力反抗,“就算我真的、真的能怀上孩子,若是生个女儿呢?”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若老天真给你一个姑娘,输家也是皇帝,你有公主陪伴,余生亦可得些慰藉。”
“可是……”
眼前浮现出在隔着帐幔看到的那个高大身影。
跟他、生孩子?怎么可能?!
“我做不到。”
太后将她眸中的倔强看在眼底,到底都是姓窦的,长久漠然的眼神有了微微动容,轻轻叹了口气:“阿施,这是陛下的旨意。”
旨意,意味着不容置喙、不容反抗。
窦施然的嘴唇动了动,“若我抗旨不遵呢?”
太后敛眉,缓缓道,“皇帝打算召你的外祖父回京,让他在京城安度晚年。”
外祖父?
皇帝当真是会釜底抽薪。
想到年迈的外祖父、外祖母,窦施然鼻子一酸,似被人狠狠抓住了肋骨。
可她到底不甘。
“为什么非得是我?陛下多赐些美人给越王,不是更早能开枝散叶吗?”
皇帝不想做不肖子孙,把江山留给野种,必须把江山留给闻人氏子孙。
但他为何非要自己去做,多赐些美姬给越王,不是更快吗?
“他活着的时候是皇帝,死了就什么都不是。他需要一个跟越王有仇的外戚,确保他的谋划万无一失。”
果然好计策。
越王恨透了姑姑和窦家,窦家绝不可能投靠越王。
太后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说到底,皇帝和哀家都活不了多久,你的日子还长着,最需要这个孩子的人,是你。”
“陛下和姑姑是什么时候谋划的呢?”
“哀家知道此事,不比你早几日,”太后回忆起过往许多事,颇为无奈道,“至于他,哼,你知道他这个人的,心眼子比蜂巢上的眼儿都多,哀家当初都被他骗了。只怕从他知道自己不能人道的那一刻起,就着手为今日做准备了。”
如果姑姑推测得对,当初立后时皇帝是特意选择窦家的姑娘做皇后,好叫她们姑侄二人都只能站在他这边,帮着他对付越王。
刚才当着越王的面,皇帝亲口说立她为后是因为喜欢。
此刻想想,这话何其讽刺。
“阿施,你该出宫了。”
出宫?即刻?
窦施然呆若木鸡。
“你不必惊慌,皇帝已经安排好了一切,你只需要侍奉越王,怀上孩子便万事大吉。”
侍奉越王,怀上孩子。
简简单单的八个字,如同穿衣吃饭、脱衣睡觉一般寻常。
窦施然望向太后,太后却站起身,唤宫女上前为窦施然更衣。
天蚕冰丝寝衣被解下来搭在屏风上,散乱的青丝被梳成一丝不苟的宫女样式,窦施然站在原地,如同木偶一般任人摆布。
太后在旁瞧着,眼底的担忧和凝重渐渐消弭。
“阿施,待你归来,窦家的困局都迎刃而解了。”
窦施然没有应声,只是扬起下巴,紧紧盯着看着太后。
太后好话说尽,见窦施然这般死硬,不由得叹道:“哀家知道你不乐意,那又如何?你只能继续往上行。等到你站得比哀家还高的时候,便是你摆布他人的时候。”
走出皇宫的时候,窦施然依旧觉得尚在梦中。
她手脚冰凉,头重脚轻。
明明是春天,即便夜里也不该这样冷的。
一炷香的功夫,她已经改头换面。
规整呆板的单螺髻,简单的发饰,只有一身宫装比普通宫女要精致一些,袖口和裙摆都绣着精致的图样。
她身旁跟着一个名叫银瑶的丫鬟,是姑姑指派来伺候她的人。
常平领着她和银瑶走在前头,小太监们抬着八个大箱子跟在她们身后。
这些箱子,连同窦施然一起,都是皇帝赏赐给越王的宝物。
宫门外停着一辆高大的马车,车轮和车辙上都有一个很特别的神兽徽记。
看见她留意到了,常平小声道:“这是狻猊,越王十四岁时单挑禁军统领,先帝龙颜大悦,赐下狻猊为越王府的徽记。”
狻猊,“龙生九子”中的第五子,越王恰好行五。
“不过我记得古书记载,狻猊如彪猫、食虎豹,喜静不喜动,与越王似乎不大贴切。”
“这便是先帝内有深意了,越王武功盖世,先帝希望他动静结合、一张一弛,方能无懈可击。”
“你怎知道的这样清楚?”
“那年越王和禁军统领比武的时候,奴才陪着陛下在演武场观看。”
皇帝心思敏感细腻,坐在一旁看着弟弟单挑禁军统领,先帝龙颜大悦,还赐下狻猊这等神兽作为徽记,不知作何感受。
窦施然思绪纷飞之时,听到有人说“王爷出宫了”。
些许恍惚过后,窦施然再抬眼时,越王已经走到了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