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时节,宫中卉木萋萋、灼灼其华。
内廷花匠的巧手妙思令后宫的百花齐放,重楼画阁立于杏云梨雨之中,入目处皆是光彩锦绣、香风醉人。
然而位于皇宫正中的乾元宫里,却是沉闷燥热,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药味。
皇帝刚醒,便被这药味冲得直皱眉。
守在旁边的内侍常平见帐子里有了动静,上前扶皇帝坐起。
皇帝倚着软垫坐在榻上,神色冷峻。
他眉宇清逸,生得极为秀美。
只是常年居于室内,未曾得见阳光,皮肤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苍白,连带着眼神都晦暗不明。
这半年来,他每日睡得昏昏沉沉,醒后不觉得清醒,反而浑身酸痛,耳朵里还有嗡嗡嗡的杂音。
尽管他不愿意承认,但他清楚的知道,他活不了多久了。
常平捧着药盅上前:“陛下,药已经……”
“滚。”皇帝轻轻吐出这个字。
常平不敢多言,躬身退到一边,让殿外的小太监重新熬一炉。
皇帝心绪烦躁,扭头转向旁边。
躺他身旁的,是皇后窦施然。
他晦暗不明的眼睛突然有了一点亮光,抬起手,轻轻捋起她脸颊上的乱发。
窦施然姿容清丽绝伦,肌肤如南珠一般白净柔腻,不见半点瑕疵。
此刻的她穿着淡若玉色的蚕丝寝衣,宛若一块安放于宝匣里的美玉。
乾元宫里闷燥的药味约莫令她不适,她的睡颜不怎么安稳,柳叶眉微微蹙起,抬手在领口处往下拉了拉。
皇帝看着她露出来那山峦般的雪肤秀色,未曾动容,心中却是一沉。
任何一个男人,任何一个,见到窦施然这般妩媚情态,想来都会袭身扑过去,扯开她那玉色寝衣,将她生吞活剥……
偏生他算不得男人。
他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戾气,将手边的玉枕用力挥了出去。
窦施然是被碎玉之声惊醒的。
她猛然睁眼,神色却极为平静。
三年侍君,她早已养成了遇事保持沉默的性子。
身边的皇帝脸色极差,大口大口喘着气,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但她只能若无其事。
她瞥了一眼地上裂成两半的玉枕,不疾不徐道:“常平,本宫不小心摔碎了玉枕,快些收拾干净。”
窦施然是声音很好听,若要比喻,恰如方才的碎玉之声一般干净清冽。
“是。”
玉枕是怎么碎的,常平十分清楚,他跪在地上收拾摔碎的玉枕,跟窦施然一道小心地维护着帝王的尊严。
殿内依旧沉闷燥热。
瞥见屏风后头站着个卑躬屈膝的小太监,窦施然柔声道:“陛下,该喝药了。”
皇帝这回没有反驳,而是衔着一抹笑意看着她。
常平重新端了药上前,皇帝一饮而尽。
“越王在何处?”皇帝问。
越王是皇帝的弟弟,也是唯一的兄弟。
皇帝无子,一旦山陵崩,承继大统的人就是越王。
常平道:“越王申时进宫,在乾元宫候了半个时辰,见陛下和娘娘还在休息,便去景阳宫拜见太后。听说太后跟越王相谈甚欢,特意留他在景阳宫用膳,这会儿应该还在吃着。”
皇帝听着常平的话,似喜非喜,似怒非怒,看不出是什么表情。
“派人去景阳宫传话,说朕起了。”
“是,可巧太后着人来问了。”
太后是先帝的元配皇后,曾为先帝生育过两位皇子,可惜都夭折了。
先帝驾崩后,长子继位,便是当今皇帝。
皇帝为了感激太后的扶持之恩,册封太后的亲侄女窦施然为皇后。
窦施然入宫后,听到不少关于太后的传言。
说姑姑做皇后时治理后宫十分严苛,戕害过好几位嫔妃和皇子,其中似乎有越王的母妃。
皇帝侧头看向窦施然,察觉到皇帝注视的眸光,她扬起下巴一笑,墨色青丝垂在瓷白的脸颊上,如雪笺染墨般明净澄澈。
即便皇帝无甚男女欲念,眼底仍然闪过一抹惊艳。
“阿施,你见过越王吗?”
窦施然摇头:“不曾。”
她的外祖父是驻守巴陵的封疆大吏,她一直跟随外祖父住在巴陵,直到大婚时才回到京城,并不熟悉皇亲国戚。
“他虽是朕的弟弟,跟朕完全不一样,朕手无缚鸡之力,他却武功盖世。”
皇帝说得轻描淡写,窦施然的心一点一点沉下去,隐隐觉得不安。
她知道皇帝的身子越来越差了,却不知道差到什么地步。
皇帝执意召越王回京,是因为时日无多吗?
乾元宫中静默了许久,直到外头匆匆进来一个小太监。
“万岁爷,越王殿下在殿外候着了。”
“知道了,叫他进来。”
窦施然望向皇帝,皇帝亦正望着她。
两人眸光在空中对接上的那一刻,皇帝淡淡一哂,眸光转向窦施然半露的香肩上,伸手勾住她寝衣的领口,将寝衣往上拉了些,“你照顾朕也累了,不必更衣见他,去内室吧。”
窦施然猜不准他是什么心思,却不敢追问,起身下了榻。
寝殿后头还连着一个内殿,地方不大,布置得雅致舒适,小轩窗外是几株长得很好的芭蕉,下雨的时候,皇帝很喜欢坐在这里饮茶。
窦施然坐在内殿,片刻后,便听到寝殿有了动静。
她忽然按捺不住好奇心,悄悄走到门边,透过门缝往外看。
隔着龙榻上的薄纱帐子,她看到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绕过描金仕女座屏走了进来。
“臣闻人璟叩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经年不见,你我兄弟竟如此生疏了。”
皇帝如此温情的问候,听得窦施然猛然一怔。
她以为,他们兄弟阋墙,彼此憎恨,恨不得对方去死。
“臣不敢。”
“五弟,朕不叫你起来,你是不是打算一直跪着?”
越王轻笑了声,站了起来。
他身形颀长,一袭玄色亲王服,胸口、领口和袖口的五爪金龙在金碧辉煌的乾元宫里依然耀眼。
因着常年带兵,凝练出了一身沙场男儿特有的肃杀气度。
他端然起身,身姿挺拔地站在龙榻前,如松如柏。
约莫为表恭敬端肃,略微低了低头。
窦施然一直以为,越王跟皇帝是亲兄弟,外貌多少会有些相似。
皇帝生得俊雅秀气,越王却是剑眉星目、宇颜英振。
这一刻,她突然明白了皇帝平常提到越王时那种轻易就会流露出的忌惮和暴躁。
皇帝天生体弱,偶感风寒都跟生死劫一样。
有这么一个气宇轩昂、宛若天神的弟弟,如何能不忌惮?
“殿内如此闷燥热,怕是不利于皇兄养身子。”
皇帝脸色苍白,笑容疲惫且无奈:“朕吹不得风,如你所见,不过躲在乾元宫里垂死挣扎罢了。你难得回京,别说这些丧气的事了。今日又憋了一肚子的气?”
“皇兄既然知道,还问?”越王的语气终于戏谑起来。
“这些年你呆在越州不肯回来,朕知道你在生朕的气。”
“臣不敢。”
皇帝和越王所说的气是……窦施然隐隐有猜测,却不肯定。
“朕不怪你。当初朕答应过你,要为你母妃报仇,可是朕没有为你主持公道,依旧尊她为太后,还娶了她的侄女为皇后。”
窦施然怔住了。
害死越王生母的人真的是姑姑?皇帝答应过帮越王报仇?
皇帝登基以来,越王多年不曾回京,并非皇帝不许他回京,而是皇帝失信于他,他负气离开?
“皇兄做事自然有皇兄的道理,臣无异议。”
“朕的确有苦衷。朕病成这样,做什么都是有心无力。太后虽然恶毒,可她能帮朕处理许多事,至于皇后……”皇帝拉长了声音,唇角弯了一下,“朕若说是因为喜欢,才立她为后,你信吗?”
“皇兄说的,臣自然信。”
窦施然自己都不信。
从不动声色说瞎话这一点来看,越王和皇帝,的确是亲兄弟。
“她嫁给朕,整日侍疾,没半点皇后的尊荣。朕知道你不想见她,让她去替朕抄写经文了。”
“帝后恩爱和睦,是本朝之福。”
皇帝微微颔首,话锋一转,缓缓道,“朕的确喜欢皇后,但在这世上跟朕血脉相连的人只有你,五弟,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越王并未因皇帝的话有分毫波澜,沉声道:“若皇兄不再独宠皇嫂一人,广纳嫔妃,便可开枝散叶。”
“外头那些人说说也就罢了,依你亲眼所见,朕病成这样,真的该广纳嫔妃吗?”
越王沉默。
“五弟,朕不济事了,但咱们闻人家真的该开枝散叶了,眼下你回京了,不管你如何抗拒,朕作为兄长,都得替你把亲事定了。”
“皇兄知道的,臣心里已经有人了,不想娶妻。”
“有什么有?你连人家是谁都不知道,但凡你知道个姓名,朕就算是抢也给你把人抢来。”
外界传言,越王是因为西境军务繁重才耽搁了婚事,不曾想他心里竟是有一抹白月光的。
不知道是谁家的姑娘,能入越王的眼。
“虽不知姓名,可她必然是京中贵女,臣总有找到她的一日。”
“能进宫的贵女,你都一一找过,可是压根没有你要找的人。朕不想逼你,你为了你自己也好,为了父皇也好,都要为闻人家开枝散叶。”
越王抬眼,定定看着皇帝。
“皇兄正值盛年,着实不该如此悲恸。”
“成亲也好、生子也罢,你都觉得不必急于一时。可对朕而言,这些都是事关江山社稷的大事。若是闻人家后继无人,朕与你有何颜面去见父皇?难道祖先们浴血打下来的江山就绝在这里了?”
越王薄唇紧抿,不置一词。
“罢了,你不想娶妻,不娶便是,朕为你物色了一个美人,且留在身边伺候,这是圣旨,不得违抗。”
或许是皇帝的语气中已经带了几分薄怒,越王松了口。
“既是皇兄的旨意,臣遵命就是。”
皇帝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神情柔和了许多,再说话时带了几分戏谑:“你放心,朕替你选的,你一定喜欢。”
“皇兄为何如此自信?”
皇帝轻笑:“从小到大,咱们为了多少东西起过争执,多少回闹到父皇跟前。朕喜欢的,你也喜欢,你看上的,朕也看得上,不是吗?”
不知道为什么,窦施然总觉得皇帝说这句话的时候,有意无意朝她所在的位置投过来一抹余光。
他想让自己知道越王对窦家的仇恨,要自己对付越王?可是他劝说越王为皇家开枝散叶,这事跟她有什么关系?
窦施然想不明白,但她很清楚,以皇帝的行事风格,他绝不会做多余的事。
这两件事跟她定然有关联。
正想继续听下去,却是常平悄无声息地走进内室。
“太后来乾元宫了,请娘娘去偏殿说话。”
作者有话要说:(一路狂奔)我开新文啦~这次开新间隔真的很短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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