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006

丢掉是不可能的,挨揍也是不可能的。

他知道她不会欺负人,因为她有一颗软心脏,只是嘴上不饶人。

周知忆眨巴眨巴眼睛,湮灭的光一点点复明,小小声:“谢谢。”

但这些零食和作业本,都送给他,会不会太贵重了?他之前送给她的东西,她可一样都没收。

周知忆很过意不去,童音黏黏糊糊:“我、我也送你……”

“不用。”

梁韵一拧眉,果断拒绝。

她才不会饿肚子,更不会没作业本用。

还有,他是不是脑子不聪明?

一送一还,他还是什么都没有,那她帮他的意义在哪里?

……傻乎乎的,怪不得整天被人欺负。

梁韵抬眼看向立在面前的“小傻瓜”,而他也正巧看过来,四目相对时,仿佛有一股微风吹过,火苗随之摇曳。

吐槽的话蓦地卡在嗓子眼,她默默闭紧嘴巴,心尖又滑过一丝电流。

她本来以为是那天下雨模糊了视线,可后来许奚珊也说他长得漂亮。

梁韵不得不承认,他确实如此,是花苞没有绽放,仅靠着大致轮廓就引人注目的精致。

梁韵视线停留的过久,又十分专注。

周知忆以为自己脸上有什么脏东西,尴尬地攥着袖子擦了擦,结果不小心蹭上几道灰。

“你好脏。”

梁韵啧了声,掏出面巾纸递过去。

周知忆更局促了,哆嗦了几下才抽出纸,可这儿没有镜子,他根本不知道哪里脏了。

梁韵看他手足无措的样子,像是自个儿演了一出默剧,无奈地叹气:“我帮你。”

“……”

周知忆犹豫了几秒,把攥的皱巴巴的纸巾放在她手心,眼睁睁瞧着她一步步走近,紧张到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屏住呼吸,心跳如雷。

两人的个头差不多,梁韵还比他高出一点,站在一起,谁也不用迁就谁。

凑近的那一刹那,梁韵闻到他身上有股似有若无的洗衣液香味,心想,刚才果然是她误会了,他香喷喷的,穿着打扮干净整洁,手心干燥柔软,确实和其他男孩不一样。

梁韵捏着纸,小力地蹭掉他面颊上沾的灰尘。

羽毛一样轻柔的触感拂过,周知忆痒的不行,又不敢躲,睫毛低垂,轻微地抖,活脱脱是个受惊的小动物。

他这样,反倒给了她一个可以无所顾忌打量他的机会。

梁韵手上的动作更慢了,几道一扫而落的灰尘,硬是擦了五六秒,表情比看到许奚珊那一套昂贵又难得的芭比娃娃还惊讶。

怎么会有人,长得这么精致呢?

皮肤光滑Q弹,跟一整块水豆腐似的,面庞细小的绒毛隐约可见。

最漂亮的是一双眼睛,狭长的弧度和周叔叔有几分相似,但少了精明,怯生生、雾蒙蒙的,充斥着郁气。

梁韵顿了顿,不太自然地扭过脸去,躲开他的视线,把纸揉成团,塞进兜里:“好了。”

她攥着拳,抵到唇边,装模作样地咳嗽一声:“那些,你拿着就行。”

这回没再威胁他了,语气意外的温柔很多。

周知忆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似乎在梁韵的耳根出瞥见一抹可疑的绯红,没来及深想,思绪很快被她的话拽过去:“还有——”

梁韵背着手,脚尖点地,望天望地,极其不自然地哼唧:“零食吃没了记得跟我讲……你,别再饿肚子了,会长不高的。”

她声音越来越小,最后一个字落地的同时,耳根后面的红晕蔓延到面颊,更加明显了。

这和她平时对一切不屑一顾的样子完全不同,周知忆觉得新奇,瞄了一眼,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学她也背着手,低头看着地上交叠延长的两道影子,心脏仿佛被小动物的爪子轻轻柔柔地挠了一下。

不疼。

酥酥麻麻的,有点痒。

他嘴角噙笑,乖乖点头:“好。”

“别骗人,”梁韵一扬眉,又变回平时冷傲的样子,“如果你敢扔了,被我发现,就再也不给你送了。”

周知忆坚定地点点头,抱着两本小演草,像是对待什么绝世珍宝,再三保证:“不扔,绝对不扔。”

梁韵抿嘴,压抑住雀跃的情绪,从鼻子里挤出一声哼:“嗯。”

这天晚上,周知忆因为偷溜出去,大半天找不见人,被周明达骂了个狗血淋头。

他最近有很多不如意的事儿,正愁沉重的压力无处可发,恰巧,周知忆撞了上来,周明达借题发挥,骂完了,发泄完了,还不解气,扭着他的胳膊,把他丢进房间。

门即将关上的时候,周知忆透过狭窄的缝隙瞧见程莉。她抱着小儿子,劝周明达不要对小孩子太苛刻。

语气之温柔,言辞之恳切,和世俗眼中的慈母如出一撤。可周知忆却注意到程莉眼尾挤出的几条细长褶皱,这是她心情极其愉悦的证明——

她不喜欢他。

同样的,周知忆也不喜欢她。

从来这儿的第一天起,周知忆就看懂了家里的局势。

周明达对他妈妈没有愧疚,反而觉得又很多很多亏欠程莉的地方,一旦夫妻俩因为他有分歧,周明达最后都会向程莉妥协。

三番两次之后,周知忆明白爸爸靠不住,所以他装得很乖,不惹程莉发火,也从不和小弟弟争抢什么,努力讨周明达的欢心,态度甚至有些卑微。

周明达大部分时候是疼他的,给他买衣服、做香喷喷的饭菜、带他外出散心,只是偶尔,譬如今天,周明达会变得比程莉更恐怖。

周知忆起先不肯服软,眼底藏着暴戾因子,背脊微拱,像极了丛林里遇见危险时进入警备状态,随时发起反抗的小兽。

这一副表情成功挑战到了周明达作为一个成年人、一个父亲的威严,他双目猩红,咬着后槽牙,使了劲儿,把周知忆往房间里拽。

察觉到周明达是动真格要关他,周知忆忽然慌了,一只手扒着门框,惨兮兮地求饶:“爸爸,你别关我,我害怕……”

周明达眉尖拧成一团疙瘩,毫不留情地推了他一把,关了门,粗沉地嗓音隔着木板传来:“哭也没用,你待在房间里好好反省自己的错!”

灯的开关在墙上,安装的位置太高,周知忆够不到。

黑暗一点点蚕食他的精神,他抱着肩膀,瑟瑟索索地躲在墙角,仰头望着空荡荡的房梁,瞪得滚圆的眼睛里盛满恐慌,肚子应激性地抽搐,仿佛有只怪兽寄生在他身体里不断嘶吼。

周知忆脑袋非常聪明,学什么都能飞快掌握,可在人情世故上,他根本就是一张白纸。

他翻来覆去地想,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其他小孩都可以交朋友,也可以在外面自由自在地玩耍,为什么只有他不行?为什么只有他要被关禁闭?

周知忆没精力思考这么多。

在黑暗的封闭空间内待得太久,他的状态差到极点,冷汗遍布背脊,衣料黏糊糊地粘在身上,晚风透过半开的窗户吹进来,激得他不住的哆嗦。

他抱着膝盖,头埋进臂弯,不敢抬起来,仿佛上面吊着什么可怕的东西。

待了几分钟,周知忆又饿又渴,饿到头皮发麻,喉咙火烧火燎的疼,还总是闻到一股刺鼻的恶臭。

他实在受不了了,伏低身体,在黑暗中摸索前行,掌心在门上胡乱拍打,带着哭腔认错:“爸爸,我害怕……”

“……”

客厅里传开夫妻俩低切的交谈声。

程莉又在假惺惺地劝他,不要跟孩子置气。

冷静了这段时间,周明达气已经消了,却拉不下脸去主动给周知忆开门,干脆把这个烂摊子丢给程莉,自个儿拿上钥匙下楼溜达散心去了。

他一走,程莉故意晾了周知忆一会,先哄宝宝睡了,又去倒了杯水喝,最后,卡着时间给他开门。

周知忆蹲在门后的角落里,满脸泪痕,眼珠被泡的水汪汪,面色惨白,出了浑身的虚汗,发丝黏在额前,狼狈不堪。

见到他这副模样,程莉莫名有些心虚,复杂的情绪一闪而过,她再次恢复不怎么待见他的神情,走进屋,给他拿换洗的干净衣服。

周知忆出了不少汗,衣服难穿,程莉猛地一拽,他这小身板没抗住这道强劲的力气,踉跄一步,差点撞到她怀里。

他赶紧扶着床沿站稳,胃烧得难受,浑身黏糊糊、湿哒哒的。

弱弱地请求:“程阿姨,我想洗澡。”

程莉凶恶地瞪回去,不耐烦极了:“这么晚了,家里又没烧热水,你忍一忍,明天再洗。”

“……好。”

周知忆低下头,咕哝:“我口渴。”

程莉抽了几张面巾纸,摁在他脸上,使劲儿搓了几把,装没看见已经擦干净的泪水,直到他娇嫩的肌肤上红一道白一道才停手。

她把纸团丢进垃圾桶,畅快地舒气:“自己拿杯子去接。”

“……”

翌日,周知忆被隔壁房间里宝宝的哭闹声吵醒,拥着被子在床上呆坐了会儿,醒醒神,穿上衣服出来吃饭。

早起出去摆早点摊的周明达中途回来取东西,经过餐桌时,他闻到一股异味,凑近嗅了嗅,略带嫌弃的跟程莉耳语:“待会不着急去店里,给他洗洗澡,一股汗味。”

他自认为声音很小,周知忆却听得一清二楚,耳朵“唰”得红了,无地自容地埋下头,扒拉碗里没滋没味的白米粥。

吃完饭,程莉把小儿子放在婴儿床上,打开音乐玩具分散他的注意力,冷着腔调叫周知忆来洗澡。

他抱着新衣服,乖乖地说:“程阿姨,我可以自己洗。”

程莉质疑:“你会?”

“……”

不会,但他可以努力学。

妈妈说他学什么都快,洗澡应该也没那么难。学会了,以后就不用求助程莉,随时可以香喷喷的去见梁韵。

周知忆舔舔唇,仰起一张洁白的小脸,露出讨好地笑:“我会。”

程莉往浴缸里放满温水,真就没管他。

周知忆笨拙地搓了个澡。

他在里面耽误的时间太久,程莉过来查看情况,见他正在拿着毛巾往头上盖,顺势接过来,动作并不轻柔的给他擦拭,说:“店里忙,大人顾不上你,你在家好好学习,别到处乱跑,中午让你爸回来给你做饭。”

周知忆点点头:“好。”

一边的架子上摆满了瓶瓶罐罐,大部分是程莉和小儿子用的,周明达从前做大老板时留下的习惯没变,骨子里也是个讲究精致的男人,所以,一瓶廉价的瓷瓶宝宝霜放在一堆大牌护肤品中间,显得格外突兀。

程莉挑出来,拧开掉漆的盖子,毫不心疼的用手指挖了一托,手法粗糙的在他脸上推开。

周知忆吃痛,心里的恶意一股一股地翻涌。

他记起妈妈之前教的,如果被人欺负,必须还手,打到对方不敢再轻视他为止。

但如果碰上一个身高、体重都强过他的人,及时服软认输也非常重要。

临了,程莉瞧着面前这张漂亮精致的小脸蛋,透过他仿佛又看到他妈的影子,叫她气不打一处来,咬着后牙,狠狠捏了一把他的腮肉泄愤。

周知忆发出低低地叫,眼眶红了一圈,长睫遮住眸底的暗流,没让程莉发觉异样。

她似乎很满意他这副软弱的样儿,一想起昨晚周明达骂他是个被养废的软骨头,就一阵窃喜。

收拾完他的个人卫生,程莉抱着小儿子去了超市。

周知忆被独自留在家里。

他有单独的卧室,除了单人床,有一张偌大的储物柜,柜子不高,摆了一把椅子,就成了他的学习桌,桌上甚至连一盏台灯也没有。

简陋的要命。

让他单独睡是程莉的主意,美名其曰锻炼孩子的独立性,周明达竟然也同意了。他们明知道他怕黑、怕待在封闭空间里,还是这么做了。

周知忆拿出那只破损的模型,还有一把掉漆的旧算盘,又开始想念妈妈,眼眶逐渐泛红。

在他的印象里,江雅是最温柔的妈妈,会给他讲故事、唱儿歌、做香喷喷的饭菜,除了太担心他会死掉,固执的把他留在身边之外,根本看不出她有心理问题。

事实上,江雅的精神状况其实一直没有好过,周知忆总见她吃药,比一日三餐还准时。

前几年,珠算班在小县城风靡一时。

江雅听说能锻炼孩子的心算能力和注意力,便趁打折的时候给他也报了个名。

周知忆去学了没半个月,带班老师打电话来,夸他有天赋,极力劝说江雅带他去参加比赛,拿了奖状,对未来的升学也有帮助。

江雅心动不已,一有时间就带他去比赛锻炼。

这几年,江雅把赚的工资全花在他身上了,买不起药,她干脆就不吃了。

后果就是食欲不振,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大把大把脱发,整天以泪洗面。

周知忆那会隐约察觉到什么,寸步不离地守着妈妈,可有些事,别说一个孩子,就连神仙来了也改变不了。

离开那间出租屋的时候,周知忆只带上了这两样东西。他是真的很喜欢珠算,当他沉下心,投入进数字的世界,所有烦恼都不值一提。

到这个家之后,别说重返珠算班,他马上读小学了,连一套正儿八经的文具都没有。

周知忆拿出一本崭新的小演草,削尖铅笔,在棕色封面上一笔一划地写下自个儿的名字,珍惜到连翻页都小心翼翼地折出一道整齐的痕。

他攥着铅笔,迟迟没动,眼前又浮现出梁韵的样子。

这个女孩是他见过最独特的人,下巴尖微微扬起,眼中亮着一团不灭的火焰,带着一股盛气凌人的傲。

比起孔雀,周知忆觉得她更像一只刺猬,看起来不容易亲近,一不留神还可能被她身上的刺伤到,但在她不容易亲近的外表之下,长了一颗软心脏。

周知忆从来是个记吃不记打的性格。

梁韵叱他一千遍一万遍,他也只会记得那个给他送零食和作业本,在他被欺负的时候维护他,帮他擦掉脸上灰尘的女孩。

妈妈告诉过他,人与人之间的来往是相互的,她送了他东西,他必须要回赠,如果只是一个人单方面的付出,这段关系早晚会断掉。

周知忆不想和梁韵断掉。

在他的世界里,大人是虚伪的,小朋友们是充满恶意的,梁韵虽然性格别扭,有时候还有点凶,但她对他是真心实意的,所以,他很珍惜这个“费尽心思”才交到的朋友。

周知忆没心思再玩算盘了,绕着房间转了几圈,发现自己实在没什么能送的出手的东西,摸遍口袋,就只有一包没开封的糖。

可梁韵根本不缺糖吃。

周知忆攥着塑料袋,很是失落。

门铃忽然响起,尖锐的声响划破屋里的寂静。

周知忆以为是程莉折返,赶紧跳下床,跑去开门。

他只开了一条缝隙,扒着门框往外瞧,楼道里光线昏暗,根本没人。

他疑惑地探出头,紧接着,耳边乍然响起一道稚嫩的女音:“我下楼拿牛奶,看见传达室里有你家的信,一块儿拿上来了……”

梁韵站在上楼的拐角处,楼道的窗户没关,一缕日光透过纱窗洒到她身上,添上一层耀眼的金边。

她咬着吸管,另一条藕臂伸长,指尖夹着已经折角的信封,含糊不清地说:“你家信箱满了,信掉在地上,被王大爷捡到了。”

周知忆的视线往下落,停在她圆润饱满的指尖,还没从意外状况中回过神。

……这是,梁韵第一次敲响他家的门。

虽然只是为了送几封信。

他咽了口唾沫,小声说:“谢谢。”

然后把信接过来,放在门边的鞋柜上。

梁韵目的达成,正打算走,忽然听见他没头没脑地问:“你吃早饭了吗?”

她手扶着栏杆,回头看他:“吃了。”

“……”

周知忆一下词穷,无措地摸了摸鬓边的短茬,绞尽脑汁试图延长和她说话的时间,可惜大脑空空。

他除了问她吃没吃饭,好像就没别的共同话题了。

梁韵一双漆黑又亮的眼睛静静地注视着他,两三秒之后,她率先开口:“你想出门吗?”

“嗯?”周知忆思绪没跟上,一条腿已经条件反射般迈出门槛。

梁韵补充:“骆航和许奚珊也在,我们约好了一起去买上学要用的文具。”

周知忆一听还有别人在,又“嗖”得缩回了那条腿,掌心不安的在裤缝上摩挲,眼神飘忽不定,有些窘迫:“我,我不去了。”

“……”

梁韵穿着肥大的短袖,碎花短裤被遮住,露出挂着流苏的一圈儿裤边,一双细长又笔直的腿格外吸睛。

她一步步往下走,停在下一层的拐角处,不动了。

周知忆视线尾随。

梁韵手里捧着奶盒,一嘬腮,吸管内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牛奶盒子立即瘪下去。

她确认喝干净了,抬手丢入垃圾桶里,看起来无甚所谓:“喔,不来就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