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提议,非常突兀。
突兀到,令人心生反感。
梁韵皱皱眉,终于确认下雨那天,他跟着她,就是另有目的。
她抱着书,用一种类似审视的目光,从上到下打量他。
男孩嘴角的弧度一滞,呼吸逐渐放缓,弱弱解释:“我没有生病,不传染人。”
他声音轻轻,讨好的意思十足,双手在身前交叉,紧张的不停搓动,把姿态放的很低很低,跟丛林里伸出触角谨慎试探周围环境危险与否的小生物没差别。
梁韵见到他卑微的样子,心里莫名不舒服,没好气地说:“谁在意你有没有病了。”
她转身回来,书脊和石桌子磕碰,发出闷响。
杏眼一眯,傲的不可一世:“别打扰我看书。”
男孩老实巴交:“……好。”
他猜不透她这是赶人走,还是同意人留下,怀着一颗不安的心,厚脸皮赖在亭子里站了几分钟。
梁韵没管他,专心致志地看书。
过了会,他大着胆子坐下,屁股刚挨到椅子,对面的人立马抬起头,不善地瞪他:“你挡我光了。”
他忙不迭换了一边,坐在离她最近的椅子上。
梁韵瘪瘪嘴,本以为他无聊了就会走,结果他呆坐了会,伸出手抓影子玩,玩够了,就趴在桌子上发愣。始终静悄悄的,没有打扰她。
梁韵找不到驱赶他的理由,但也没再搭理他。
第二天,男孩又来了,给她带了一瓶奶。
无功不受禄,梁韵没收。
他很失落,趴在桌沿,攥着铅笔头,在图画本上涂涂写写一些晦涩的数字和符号。
第三天,男孩来得很晚,一路小跑进亭子,在靠近她时放慢步伐,秉着呼吸,克制住急促的喘息,从碎布拼接成的抽绳背包里掏出一把破旧算盘,摊开算术本,轻轻地拨珠子,玩得不亦乐乎。
耳边偶尔传来的微不可察的珠子碰撞声,让梁韵忍无可忍,眼一斜,冷冷叱责:“你很烦。”
他一顿,畏畏缩缩地低下头,安静了。
梁韵写完最后一页口算题卡,从笔袋里拿出两支新买的铅笔放在桌上,收拾作业本,准备回家吃饭。
旁边的男孩小声提醒:“你铅笔没拿。”
梁韵看着他,发现他是真的没懂,忽然有种恨铁不成钢的烦躁,暗暗吐槽他比骆航还笨,将没舍得吃的糖丢在他手边,淡讽:“这个也是忘带的,你想扔就扔了吧。”
“……”
之后梁韵也没见他用她送的铅笔,仍旧攥着短笔头练汉字,倔的很。
他的坐姿有问题,写字总是趴着,头偏向一侧,另一条胳膊环过纸张,捂住本子,神秘兮兮的。
梁韵好奇,挺直背脊,伸长脖子,偷摸瞄了一眼,意外发现他的字横平竖直,写得还不错。
纸上是不断重复的三个字:周知忆。
十有八九是他的名儿。
梁韵不可能主动问他叫什么,这也太殷勤了。
她灵机一动,装作不经意把作业本扫到地上。
男孩脑袋里跟装了警报似的,她这边一有风吹草动,他立马做出反应,丢下铅笔,匆匆弯腰捡。
风哗啦啦吹动纸张,他拎着一角,阖上封皮,还给她。
梁韵没接,视线往下一瞥。
男孩跟着往下瞥。
棕色封皮上,秀气的字迹写着她的名字:梁韵。
这两个字的笔画比较多,他观察一会,一抬头,被她抓了个正着。视线闪躲,有些不自然。
梁韵等到他上钩,一扬眉,顺势问:“你叫什么?”
他怯怯地回:“周知忆。”
“怎么写?”
他把图画本推过去:“知道的知,回忆的忆。”
知忆。
听起来文绉绉的,但特别美。
交朋友,一般是从交换彼此的姓名开始。
梁韵觉得自己现在没那么抵触他了,认识一下也无妨。毕竟,他可比骆航沉稳多了,不会咋呼的人脑仁疼。
她不动声色地默念几遍他的名字,确认记住了,接过本子,冷哼:“谢了。”
和往常一样,到了十一点半,她就要回去吃饭。
周知忆帮她收拾书本,坐回去重新拿起笔。
两人住对门,梁韵磨磨蹭蹭地起身,刻意等他,却发现他没有动身的征兆,纳闷:“你不饿?”
“饿。”但是。
周知忆仰起小脸,眸子水润透亮,口吻有种不谙世事的天真:“爸爸去市场进货了,中午不回来,程阿姨要照顾弟弟,没时间做饭。”
“……”
梁韵噎住。
没人做饭就不吃了吗?
他本来就瘦弱,在大院里是浮萍般的存在,随便一阵风就能把他吹跑,万一饿狠了,不长身体怎么办?
梁韵想叫他去家里吃,眼前却浮现出奶奶凶神恶煞的样子,叱责她和她妈一样,只会给人添麻烦。
她一下陷入两难的境地,犹豫不决,深深地看他一眼,忍住了没多管闲事,转身走了。
午睡醒来,梁韵听见塑料袋窸窸窣窣的动静,伸了个懒腰,爬出被窝,攀着床头后面的矮窗,望向厨房。
奶奶穿戴整齐,弯腰扒拉冰箱里的牛肉,顺便把那几盒没吃完的冰冻龙虾尾也带上了。
梁韵睡眼惺忪,嗓子沙哑:“奶奶?”
岑秀丽背脊一顿,转身挡住手里拎着的袋子,欲盖弥彰。叮嘱她下午不要出门,老实在家待着:“你小弟弟身体不舒服,我去你大伯家一趟,天黑之前回来。”
梁韵早就习以为常,噢了一声,没当回事,拉高被子,睡了个回笼觉。
再次醒来,分针刚过半。
往常这个时间,周知忆已经在亭子里等着她了。
梁韵磨磨蹭蹭的起床,梳起个马尾,正要出门的时候,忽然想起什么,懊恼的一拍脑门儿,折回去,往书包里塞了几只小面包和一盒牛奶。
拿完吃的,又惦记着他连个像模像样的作业本也没有,小跑回卧室,取了两本崭新的小演草。
梁韵确认没有遗漏,拉上背包拉链。
门铃忽然响了。
梁韵一滞,以为是奶奶回来了,赶紧把鼓囊囊的包藏在卧室门后面,为了拖延时间,故意问:“谁?”
外面传来一道甜甜的嗓音:“韵韵,是我,许奚珊。”顿了顿,极其不情愿的补充:“还有骆航。”
许奚珊是昨天半夜回来的,坐了一整天的车,又累又困,倒在柔软的床上一觉睡到晌午。
刚坐到饭桌前,没吃两口,骆航就拎着两套粉嫩嫩的文具礼盒来敲她家的门,拽着她一块儿来找梁韵。
一进门,骆航先探头探脑地观察四周,发现岑秀丽不在,松了口气,拘谨劲儿顿时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往沙发上一坐,翘着二郎腿,明明是送礼,口气却拽的像要债:“这是给你的开学礼物。”
梁韵看也没看,十分敷衍:“噢。”
她这么淡定,骆航就不太能稳得住了:“迪士尼公主的限量文具礼盒,我让我爸排很久的队给你俩买的……你不喜欢?”
梁韵抬头,瞅一眼挂钟,然后扭脸,面无表情地睨着他,上下唇一碰:“喜欢,谢了。”
“……”骆航挠了挠头,面带失落。
许奚珊知道他在盘算什么,边看热闹,边吃吃地笑。
骆航被笑得难为情,瞪她一眼。
许奚珊完全不怕,冲他扮鬼脸挑衅,转而亲昵地挽住梁韵的胳膊,问她要不要下楼玩。
梁韵不爱动,平时就算是许奚珊也很难请动她,但这一回她却格外爽快,说行。
这个时间的日光没那么毒辣了,院子里的人逐渐多起来,或搬着马扎摇着扇子坐在空地上聊天,或支桌子打牌、下棋,或在篮球场内运动……
许奚珊滔滔不绝地讲在乡下抓蛐蛐的趣事,骆航时不时打个岔,故意和她吵嘴。
许奚珊说不过他,气哼哼地找梁韵告状。
骆航害怕了,上前捂她的嘴。
梁韵并不参与他们的打闹,整个人心不在焉的,余光往凉亭的方向瞟。
也许是因为周围花草树木旺盛,蚊虫多,没人往那边去。亭子里空空如也,周知忆不在。
她撩开被风吹乱的碎发,心里莫名有些烦,霍然转头瞪着聒噪的骆航:“安静点。”
骆航嬉皮笑脸:“就不。”
“……”梁韵额角一跳,深呼吸,平复一下情绪:“珊珊,我请你吃冰棍。”
许奚珊乐:“好呀。”
骆航不爽:“怎么不请我?”
梁韵轻蔑一笑:“你的嘴说它太忙,没空吃东西。”
“……”
最后,梁韵真的只买了两根碎碎冰。
骆航以为没他的份,心里哇凉哇凉的,嘴一撅,委屈地嘀咕:“你也太小气了。”
“对,我就小气。你是第一天认识我吗?怎么才发现?”梁韵轻松怼回去,撕开包装袋,掰开自个儿手里那根,分了一半给他:“给你买一整根,好让你吃了再去急诊躺一躺?”
骆航伸手的动作一顿:啧,真刻薄。
他肠胃不好,不能吃太多冰,之前他趁骆妈妈不注意,吃了一袋雪莲,当晚拉肚子进了急诊。
回小区那天,许奚珊和梁韵去家里探病。
许奚珊见他病恹恹地躺在床上,难受的掉眼泪。
骆航生了一场大病,忽然感受到友谊的温暖,一时之间没绷住情绪,鼻子一酸,跟着她一块儿哭。
梁韵环着胳膊,立在一旁,无语地翻了个白眼,和现在嫌弃的表情如出一辙。
骆航突然不想吃了,虽然这是他最爱的荔枝味,但他的自尊心不能输。
许奚珊用手肘拐了他一下,挤眉弄眼:“这是在关心你呢,怎么好赖不分。”
骆航一愣,不太自然地皱皱鼻子,尾巴一点点翘起来:“这样啊……”
梁韵作势收回:“爱要不要。”
“要要要。”骆航赶紧接过来,赔笑:“你都买了,我怎么可能不吃。”
三人有说有笑的往小区走,径直去了居民健身区。
这里人比较少,梁韵和许奚珊坐在秋千上,听骆航讲他去游乐场玩刺激项目的体验,眼神中露出向往的光彩。见成功吸引她们的注意力,他说的更起劲了,配上浮夸的肢体动作,看起来特滑稽。
许奚珊笑得花枝乱颤,梁韵也扯了扯嘴角,被冰的泛红的手指捏着塑料管尾端,将有些融化的沙冰挤出口子,舌尖卷走一块,凉意顺着咽喉蔓延到心尖。
她打了个哆嗦,起身去丢垃圾。
垃圾桶在入口处,健身区正对着居民楼。
她刚过去,就看见程莉抱着小宝宝走出单元口,冲亭子那边喊了一声:“小忆。”
那儿表面上空无一人,过了一两分钟,周知忆出现在灌木丛后面的小道上,他拎着用几块碎布拼接的抽绳书包,低头避开坑洼,走得很慢。
程莉没耐心等他,抱着孩子往超市的方向去了。
周知忆见状,着急地叫了一声“程阿姨”,赶紧拔腿跑起来。
微风吹起他的衣服,背脊鼓起个包,衣摆上扬时露出瘦骨嶙峋的两肋。
画面一闪而过。
梁韵心脏沉沉地砸了下,有一个念头如雨后春笋般冒出土壤。她往前迈了一步,想出声叫住他,问问他是不是一直在小亭子等她,有没有吃上一口东西。
气流即将冲破喉咙的前一刹,骆航扯着嗓子嚷,打了个茬:“梁韵,我和许奚珊比赛跳格子,你来做裁判。”
他的嗓门太高,周知忆下意识往这边瞭了一眼,猝不及防地瞧见站在入口的梁韵。
她穿了件水洗蓝的短裙,长发随意挽成个丸子,脑后的碎发垂落,耷拉在脖颈上,不修边幅,却也有一种不受拘束的自在感。
树上的落叶打了个旋儿,徐徐飘落。蝉鸣在这一瞬间大了不止一个度,压盖住其它嘈杂的响声。
她平静地注视着他,没有之前的防备和敌意,或许是天气太热,阳光晒得她睁不开眼睛,秀气的眉尖微蹙,唇上泛着水润的光泽。
脸上带着这个年龄小孩的稚气,又有种格格不入的冷清感,独身立在那儿,像极了一颗驱赶躁意的薄荷糖。
周知忆见到她,肉眼可见的高兴起来,举起胳膊,小幅度的挥了挥。因为缺乏和人打交道的经验,这个举动显得十分生疏僵硬,还有点傻气。
梁韵冲他颔首,算作回应。
周知忆眉心一跳,一瞬间的意外之后,嘴角翘起一抹不明显的弧度,只是笑意未到达眼底,他的表情忽然变了,仿佛被洪水猛兽追赶,急匆匆地跑远了。
此时此刻,“罪魁祸首”正处于意料之外,没轻没重地拍了下梁韵的肩膀,吼得她耳朵疼:“叫你你没听见吗?发什么呆。”
梁韵徐徐转头,眸光幽深,宛如一把泛着冷光的剔骨刀横在他脖颈上。
骆航只觉得有一股阴风吹过,背脊上的汗珠蒸发带起丝丝凉意。他艰难地吞下一口唾沫,收回扶在她肩上的手,在挨骂边缘小心试探:“你也想玩?那,我给你俩做一轮裁判,也行。”
“……”
梁韵闭了闭眼:“骆航。”
“啊?”
她深呼吸,缓慢吐息:“我奶奶天黑之前可能赶回不来做饭,我先去超市买个面包。”
原来是这事儿啊,骆航顿时松了口气:“去吧。”
梁韵:“还有一件事。”
骆航手背蹭掉额上的汗珠,心早就飞到游戏上了,急不可耐地催:“你说。”
“下次,你再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大呼小叫地喊我名字,我就拿胶带把你的嘴封上。”梁韵咬着后牙,阴嗖嗖地挤出这么一句。
骆航立马双手交叠捂住嘴巴,小小声:“不叫了。”
梁韵说买面包,其实根本没进惠民超市,而是去了更远的一家便利店,跟过年大抢购似的,但凡是她认为好吃的零食,一股脑儿全丢进小车里。
把仅剩的那一笔零用钱花得干干净净。
付款的时候,出现了一个小插曲。
二十块钱对小孩来说实打实是一笔“巨款”,收银员不放心,再三询问她有没有经过家长的同意。
梁韵很笃定地告诉她,是的。
收银员还是不敢完全相信,强调:“小朋友,食品售出不退哟。”
梁韵点头:“知道。”
排队的顾客中,有住在同小区的大人认出梁韵,好心替她解围:“你肚子饿啦?”
梁韵叫了声阿姨:“这是买的晚饭。”
有大人作保证,收银员才肯收下她皱巴巴的二十元纸币,撕下小票,塞进袋子。
梁韵说了句谢谢,拎着有半个人这么大的购物袋,摇摇晃晃地走出门。
收银员帮女人扫包装袋上的二维码,啧道:“让一个小孩出来买这么多东西,家里大人也真能放得下心。”
女人接过小票,瞧也没瞧,随手丢到一边,捻开袋子的封口,把东西一样样装进去:“她爸妈在外地工作,一年到头也不回来一趟,她一直和奶奶生活。老一辈的人,重男轻女,经常丢下她去照顾小孙子,有时候家里没人做饭,她就出来买面包垫肚子……”
女人的口吻平淡,已经是司空见惯了。
收银员也是做妈妈的人,一听,怪心疼的,往女孩离开的方向又望了一眼。
路边行人熙攘,早就瞧不见那个娇小的身板了。
梁韵拎着一大包东西哼哧哼哧的往回走,经过某地时停了停脚,盯着空空如也的角落,想到那只流浪小狗,不知道它被送到哪儿去了,现在过得怎么样。
驻足几秒,她环视一圈,确认没车,快速穿过马路。
便民超市关着玻璃门,台式空调的扇叶上系了根红绳,被冷风吹起。
梁韵站在不远处,踮起脚,伸长脖子努力向内张望。
这会没客人,程莉站在架子前,拿着账本对货,绯红的唇瓣不断张合,和一边抱孩子的周明达交流着什么。
夫妻两个的脑袋挤在一起,指头一行行划过账本,表情都十分凝重。
梁韵没深想,只在意周知忆没在里面。
她拎着沉重的购物袋挪进小区,刻意绕远路去了小亭子,没人,又去了他常逗留的石凳,也没人。
……他还能去哪儿呢。
梁韵掌心被勒的生疼,暂时把袋子放在地上,搓了搓手。
忽然,身后传来一声张扬地叫喊:“梁韵!”
骆航显然忘了不可以大呼小叫的承诺,拉着许奚珊向她跑来,兴奋的不得了:“我发现一个超级神奇的东西——”
斑驳的日光透过树木枝叶的缝隙洒在地上,他们经过时,金色的光屑在周身跃动,风吹动衣摆,年轻的生命活力四射。
梁韵一抬眸,只能看见坐在秋千上的周知忆。
他背脊单薄,低着头,一动不动地盯着水泥地发呆,对院子里的喧嚣置若罔闻。
有一大片云飘过,暂时遮住了头顶的光。
他整个人灰蒙蒙的,仿佛被流动的岁月忘记了,悄无声息的独自停在旧时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