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002

暴雨倾盆,哗哗冲刷着台阶上青灰色,板砖光滑锃亮,像一块光滑的砧板。

男孩孤零零立在那儿,一动不动,破旧塑料雨衣在狂风中快要坚持不住。

那双乌黑的眼睛不转地盯着她,耳边全是噪音,他听不清别的,只能从她的表情中判断出敌意。

梁韵站在高处,睥睨他,一双眼里迸射出凌冽寒光。

小小的年纪,气势迫人。

沉默对峙几秒,她的反感显而易见:“走开。”

“别跟着我。”

“烦不烦人。”

男孩一怔愣,眸里的光闪烁,无措地攥紧模型。

大概是不明白,刚才好心帮他出头的人,怎么买东西回来,就变了个样子。

于是斗着胆子又望她一眼,试图找个答案。

女孩穿了一件肥大、褪色的短袖,短裤被遮住,只露出一节边沿,白皙笔直的腿踩在台阶上,鹅黄色的水靴,侧面有卡通印画,漆面掉了一块一块。

和院子里其他整天穿着漂亮裙子,扎着精致发型的小女孩不一样,她浑身上下没有一件累赘的装饰,略长的头发被挽起来,应该是大人的手法不精,挽的样子不好看,也不结实,后脑勺垂下几缕深棕色的碎发。

丸子头凌乱松垮,十分随性。

男孩眨巴眨巴眼,鼓起勇气,试探着向她露出一抹善良的笑。

女孩杏眼墨眉,鼻头小巧,双颊蕴粉,下巴尖尖。

这么漂亮的一张脸,表情冷冰冰,甚至有些尖酸刻薄,整个人在察觉危险时炸开刺,仿佛一只随时准备进攻的小兽。

接收到他眼神的那一刻,梁韵不愉的情绪更加浓郁,梗着脖子,狠狠瞪回去。

男孩一骇,缩起脖子,连连后退,没戴帽子就站到雨里去了。

黑发淋湿,耷拉下来,遮住他的眉眼,失落显而易见。

梁韵没再搭理他,掏出钥匙。

门锁转开的同时,院子里传来一道粗沉地怒吼:“周知忆,下雨天你不回家,站在这里干什么?!你是不是又犯病了?!”

“……”

这场雨来势汹汹,一直到梁韵午睡醒来还没停。

天阴沉的像是随时能砸下来,奶奶难得没丢下她去大伯家照看小孙子,估计是待得无聊,她一通电话把老姐妹们叫来打牌。

几个上了年纪有些耳背的老太太坐在一起,聊天分贝过高,弄得整个家里乱糟糟的。

梁韵不得不放下铅笔,端着水壶挨个倒水,乖乖巧巧地叫人。

有个头戴发箍的老人吐掉嘴里的瓜子皮,一开口,声音洪亮,中气十足:“老话说,谁养大的就像谁。韵韵模样多水灵,和你年轻一个样儿,长大了肯定是个美人。”

奶奶被夸得红光满面,和她说话时,态度温柔不少:“回屋学习吧。”

梁韵一刻也不敢耽误的走了,生怕晚一秒又被叫住干这干那。

吵吵嚷嚷的声音隔着门板仍然往耳朵里钻,梁韵没办法专注做题,找了一本注音童话书,趴在床上翻看。

纸牌甩在桌上啪啪地响,老人的说话声不绝於耳,偶尔还会传来突兀的大笑。

不管是什么动静,总会吓梁韵一激灵,于是书也看不下去了,她干脆搬着椅子坐在窗边,眺望被雨水冲刷的空荡院子。

梁韵双手交叠垫着下巴,望着空无一人的石凳发呆,脑海里莫名其妙的浮现出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可怜巴巴的样子宛如一把尖刺,扎得她心脏不太舒服。

这种感觉跟电流淌过的酥麻还不太一样……

总之,非常陌生怪异。

梁韵揉了揉心口,没当回事。

外面的雨下的没那么大了,她跳下椅子,打算跟奶奶讲一声,去后面楼上找许奚珊玩。

走到门边,梁韵听见他们正在议论对面的那户人家,众人的嗓门不约而同压得很低,隐约飘来的字眼勾的她好奇心大发。

梁韵拧下门把手,透过缝隙,偷偷向客厅张望。

有个下巴长了一颗黑痦子的老太太,为了帮儿子和儿媳照顾孩子,上周被接来老院,没几天的功夫,就在牌桌上和邻里混熟了。

莱菏这地方很小,住在一个上了年头的院子里,免不了到处都是旧相识。

好巧不巧,老太太和住在对面的男主人出自同一个村子,早把他家里的事儿打听的一清二楚。这会,她抿了一口茶水,砸吧砸吧嘴,在周围八卦的眼神中开了口。

七零八零年代,生活条件远不及现在,读书对许多人而言,实在算得上是一件比较“奢侈”的事情,尤其在子女众多的农村,能坚持供养孩子读完高中甚至大学的家庭少之又少,通常读完小学或者初中,孩子们就要找地方打工赚钱,帮着减轻家庭负担。

姓周的男人,本名周明达,家里有姐妹四个,只有他一个男孩。

父母对他寄予厚望,不惜卖牛卖羊,到处借钱给他凑齐学费,让他去县里读高中。

人人都夸周家养出来一个才子,说不准,这还会是村里第一个大学生。

没想到,一个学期没上完,周明达就辍学回家了,还领回来一个女朋友。

女孩叫江雅,是县上一家食品加工厂厂长的女儿。

两人是同校的校友,认识没几天,周明达就展开了猛烈的攻势,江雅扛不住他的死缠烂打,答应和他交往。

周明达之前在村里的学校考试,每一回的成绩都名列前茅,可到了县城,也许是花花世界迷了眼,也许是竞争对手们的实力太强,他在班级里的排名一落千丈,渐渐地无心学习,撺掇江雅引荐他和她做厂长的父亲见面。

周明达辍学之后,借着这一层关系,在厂子里混了个包装间副主任的职位。

没多久,江雅的父亲突发脑溢血去世,周明达以一己之力扛起食品加工厂的重任,赚足了人心。

必须承认,他学习虽不怎么样,做生意却是一把好手,脑子活络,能言善辩,在酒桌上凭着三言两语把投资人哄得晕头转向,顺利谈成合作。

生意筹备初期,江雅怀了孕,周明达顾及她的身体,不让她跟着他到处奔波,但他自个儿在外总有乏力的时候,于是高薪招了个助理开车、挡酒。

江雅从不干涉他的工作,直到同村一个在市里打工的小伙子偶然撞见周明达和女人从酒店出来,这事儿传到她耳朵里,她才知道周明达招的是个女助理,两人还有了感情。

悲愤交加之下,江雅跑到厂里找他闹过几回,却连他的面儿都没见上。

周明达仗着江雅双亲不在,没有靠山,一点不害怕事情败露,干脆撕破脸,痛痛快快搬去市里和程莉住。

江雅被气得早产,命悬一线的时候,总算见到这个薄情寡义的男人。

那一段时间,周明达哪儿也没去,在病房里老老实实地守着她。

当时大家都以为他改好了,毕竟,一日夫妻百日恩,外面的花再香,闻着也不踏实。

结果,江雅一出院,他立马送来协议书,说要离婚,语气坚定,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

江雅哭着闹着不肯签,非叫他把自家的厂子还回来。

周明达当然不愿意,两人掰扯了很久很久,这婚终究没离成。

周明达的家人良心上过不去,把江雅母子接来照顾,劝他回头是岸。

他根本听不进去,把亲生父母和几个姐妹的联系方式统统拉黑了。

没多久,大着肚子的程莉闯入门,半诱哄半威胁的让江雅签离婚协议。

邻居怕两个女人万一吵起来收不了场,赶紧给周家的大姐递了个消息。

周大姐急匆匆往回赶,还是晚了一步。

江雅留下签了字的离婚协议,带着孩子走了。

具体去了哪儿,谁也不清楚。

今年年初,临市某出租房里发现了一具自缢的女尸,死了快一周。

因为所在小区是集体供暖,室内温度高,一开门臭气熏天。房里一片狼藉,低处的抽屉全部开着,里面的东西被扒拉了一地,贵重物品一样没少,唯一不见的只有食物。

窗户从内封死了,孩子太矮,打不开窗棱上的旋钮,呼救失败,在散发着恶臭的室内憋了这几天,最终晕厥在沙发上。

如果不是房东等不及上门收租,后果不堪设想。

“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孩子在外打工,不敢想吃了多少苦。听说是她过不去男人出轨这个坎,抑郁了,才那什么的……可怜小孩,被救出来之后,一个劲儿喊饿,给他什么都往嘴里塞,肚子撑得老大,还是喊饿,喊渴……过去小半年也没缓过劲来,整天呆呆愣愣的,跟小傻子似的,心里留下的阴影不知道将来能好不。”

在场的其他老人都是有孙辈的,一听这话,脸立马皱起来了,纹路愈深,面色不忍,“唉哟”个不停:“作孽啊,真是作孽。”

“小江带着孩子走得那一年,姓周的就破产了,厂子赔进去不说,还欠了一屁股债。俩人第一胎也没保住,现在这个小的是早产儿,身体弱,根本离不开人照顾,将来也不指定能不能健康平安……”

讲八卦的老太太啐了一口:“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老天爷的眼睛雪亮呢。”

这一段冗长的对话,牵扯的人太多,关系弯弯绕绕,梁韵的小脑袋瓜不跟拍,只品出来一层最直白的意思——那个男孩没妈妈了。

老师在课上讲过死亡,这个词意味着,永远的分离。

而分离,是继死亡之后,人生第二大恐怖的事情。

梁韵的爸妈在外地工作一年半没回,没人比她更清楚思念却见不到的煎熬滋味。

忽然有一股酸涩的情绪涌入心头。

梁韵吸了吸鼻子,耷拉着脑袋坐在床沿,兀自反思,中午在楼梯间对他吼得话是不是太重了,她应该好声好气地告诉他,怕被其他小孩欺负,首先要自己硬气起来,而不是一味的依赖别人……

奶奶在客厅里叫了一声:“韵韵。”

她一下抽回神,赶紧应:“哎。”

“有人来了,去开门。”

梁韵经过满地瓜子皮的客厅,踮着脚,费力拧下门把手。

许奚珊从台阶上蹦下来,背后的两股麻花辫随之跃动,白里透红的一张脸上挂着喜滋滋的表情,嗓音清脆发甜:“外面雨停了,咱们下楼玩呀。”

“我去跟奶奶说一声。”梁韵把门敞开,让她进来。

许奚珊没想到家里有其他的老人,一愣之后,特大方地挨个叫人,然后跟着梁韵回了卧室,顺手带上门。

她捋平公主裙的裙摆,坐在椅子上,翘着洁白的一双腿,蕾丝袜裹着纤细的脚踝,小皮鞋锃亮,头发上别着亮闪闪的水晶发卡,和童话书上的公主别无二致:“骆航欺负人是不是又被你逮住了?他下午来找我借数学口算题卡,我没写完,叫他抄你的,他说不要。”

一瞧他的别扭样儿,许奚珊不难猜到原因。

梁韵不答反问:“你没帮他写吧?”

许奚珊摇头,发卡折射出的碎光晃眼:“没有,我跟你是一伙的,才不帮他呢。”

梁韵多瞧了几眼,忍住羡慕的情绪,抻了抻发皱的短袖下摆,从书桌抽屉里拿出宝贝铁盒,掏了三颗糖,把用琉璃纸包着的、最漂亮的那颗给她,表情淡淡:“让他长个教训。”

“嗯嗯嗯。”

许奚珊点头如捣蒜,特崇拜地端详她,打心底里觉得梁韵像极了动画片里英姿飒爽的女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甭提有多酷了。

转念一想骆航蔫头巴脑的样子,她又有点儿不忍心。

小声打商量:“他已经知道错了,不然,我们原谅他这一次?”

“原不原谅,我们说了不算,要问被他欺负的人。”

梁韵穿上水靴,把钥匙塞进口袋,开门侧身,先让她出去,目光不留痕迹地扫过她粉色的吊带纱裙,舔舔唇:“他在家吗?”

许奚珊嗯完才反应过来,腻乎地挽住她的胳膊,随之笑开:“韵韵,你最好了,我就知道你会心软的。”

梁韵绷着一张素洁的小脸,义正言辞:“我只是去劝他给人道歉。”

许奚珊连忙应和:“放心,他肯定知错就改。”

她扬了扬雪白的细胳膊,攥紧拳头:“敢不改,我帮你揍他。”

两人有说有笑地下楼,前脚刚迈出门槛,紧跟着,院子里传来一声刺耳地叫嚷:“——你是不是欠收拾?!”

许奚珊吓一跳,条件反射往后退一步,差点被门槛绊倒。

梁韵眼疾手快地扶住她,皱眉,循声望去。

林间小道上,几个年龄不大却气势汹汹的孩子围着男孩。

和中午唯唯诺诺的样子不同,他一张脸涨得通红,浑身带着不服气的犟劲儿,死死拽着模型的尾巴,企图从骆航那儿抢回来。

骆航瞧上去比他还生气,头一歪,有几分莫名其妙:“我招你惹你了?你属狗的是吧,逮住人就咬。”

“……”

话音一落地,男孩毫无征兆地松开手。

惯性使然,骆航身体往后一仰,摔了个结结实实的屁股墩,疼得他龇牙咧嘴。

变故发生的太突然,其他人愣了几秒,赶紧扶他起来。

骆航揉了揉又麻又疼的尾椎骨,觉得丢脸,气得骂了一句脏话,将廉价破旧的模型狠狠一砸,摔得四分五裂,零件洒落一地。

他没解气,抡拳挥过去。

一抹身影风驰电擎般闪过,直接挡在男孩面前。

许奚珊一声惊叫冲破喉咙:“小心!”

骆航眼皮一跳,及时刹住车,因为过分用力而泛白的关节与梁韵秀气小巧的鼻梁只有毫厘之差,幸亏没挥到脸上。

带起的拳风吹拂她耳边的碎发,梁韵不闪不躲,梗着脖子立在男孩身前。

骆航倒吸一口冷气,因为突如其来的意外,心脏失控的噗通乱跳。

他强撑着装淡定,打了个磕巴:“你、你突然冲出来干什么,真打到你,我可不负责啊。”

梁韵倔强地睇着他,尖下巴微抬,盛气凌人,樱粉薄唇一扯,讥讽地道:“骆航,你真是没救了。”

作者有话要说:元宵节快乐!评论区挨个亲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