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环400里的人从头一天的狂欢中恢复了精力,他们的问题比戴安娜以为的要少得多。有几个人亲眼看到红色朗姆的尖端发生了爆炸,把几艘停泊在附近的小飞船炸成了金属碎片。不过爆炸并不是太剧烈,或者至少对于那些刚被迷药和酒精刺激过的神经来说,并非太过不寻常。有人问的时候,戴安娜和艾什瓦尔雅就说是对接口发生了故障,造成了灾难性的减压事故——当然算不上是个太过合理的解释,不过已经足够让他们摆脱别人的纠缠了。自然,花环400里的人都不希望警方介入。幸运的是,爆炸时红色朗姆的尖端没有指向球体,所以也没有造成太大的损害。
“这和幸运一点关系也没有。”伊阿古说。
萨芙没有受伤,不过她的情绪很激动,很容易哭。伊阿古——著名的杰克·格拉斯本人——情况就不那么好了。他的人造假腿膝盖以下的部分已经被完全炸毁,膝盖以上的部分也失去了功能。合理的行动应该是将假腿移除,不过假腿用非常复杂的方式连接在他的神经系统上,艾什瓦尔雅根本没办法弄,即使她有能将假腿去除的机械,她也没有相关的专业知识。倒不是说伊阿古需要那双腿,毕竟现在是在失重空间里,只不过那样子看起来实在是一团糟。
更令人担忧的是,他下半身上还有冻伤和暴露在真空中造成的伤口。艾什瓦尔雅表示,他的肾脏很有可能也损坏了。但现在还很难确定,乔德女士的神经毒素还麻痹着他的肌肉系统。
艾什瓦尔雅让他待在自己家——一个家徒四壁但还算舒适的地方,并亲自喂他水果吃。过了差不多整整两天,瘫痪的症状才消退,直到第三天快结束时,他的行动敏捷度才基本恢复到了以前的水平。
合同书记机器人没有受损,这让伊阿古很高兴。
红色朗姆号已经不可修复,他们没有其他手段离开花环400了。艾什瓦尔雅自己的飞船——她就是用那艘飞船出来带他们回花环400的——(她语气激烈地告诉他们)不能交由他们使用。无所谓,伊阿古说。
最后,他们搭了一个游医的顺风车。那是个女医生,名叫丽迪雅·季诺维耶夫,她的业务就是在房屋和房屋间、球体集束和球体集束间巡游,提供医疗服务。
“大部分都是肿瘤。”她说,“富人买得起移植体,因而可以避免最糟糕的情况。在贫民窟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这么高的辐射,人们会得皮肤癌和各种其他癌症,基本上他们只支付得起肿瘤切除术的费用。你见过那些皮肤上都是卵形圆形疤痕的人吧——那还是容易处理的!体内肿瘤才麻烦呢。自然他们都想获得最好的医疗救护,但他们支付不起。”
她的飞船名叫巴布洛米卡4号。飞船上没有加速安全座椅,季诺维耶夫大夫说她从来没有用超过一两G的加速度飞行过。确实,他们的这趟旅程从花环400出发,经过两个大的独立房屋球体,最后到一个由十二个球体组成的名为太阳极的集束,一共花了将近两周的时间。不过这艘飞船的内部比红色朗姆号更宽敞,而且这位好大夫大部分的时间都花在了飞船内置的IP系统里,那个系统连接着脑皮层,所以萨芙、戴安娜和伊阿古在里面有充足的隐私保障。
他们也把合同书记机器人带上了。
飞行的路上,伊阿古借了些工具削掉(或者是剪掉)了他剩余的残腿底部最破烂的部分,(按他的说法)只是为了整洁的缘故。
“这么说你的枪是藏在那里的?”戴安娜问。
“确切地说并不是把枪。”伊阿古回答,“应该说是枪,但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一个小球体,只有七叶树的果实那么大。而且它发射的子弹非常小:大小超不过一簇原子。造成那么大损害的不是子弹,而是子弹的速度。”
“不可思议的枪。”戴安娜说,“哈!我的双亲知道你有那玩意儿吗?”
“我已经没有了,事实上。”他更正道,“已经被粉碎了。不过回答你的问题——他们不知道。他们知道我曾是麦考利的朋友,他们相信他把秘密透露给了我。这个,某种意义上而言,他确实告诉我了。不过他们不知道我还有这么个已经实现了功能的机器。”
“你一直随身带着它!”戴安娜羡慕地说,“一直以来,乌兰诺夫都在追逐一个幽灵,一个子虚乌有的东西。所谓的超光速。但你随身就带着一把真正的、具有实际功能的超光速手枪。”
“一旦超过光速——”说着,伊阿古把指头大小的自封胶贴在右残肢上,一道白色的火花从残肢尖端朝舱室内喷射了出去。
“哦,物理规律就会变得奇怪。随着物体运动速度越来越快,时间——从那个物体的角度来看,相对于外部观察者来说——时间就会变慢。越接近这一绝对速度,时间的流逝就会越慢。对于光子来说,它在用光速运动,时间就根本没有流失——对于我们来说,仙女座星系的光经过几百万年的时间才到达了我们这里,但对于光本身来说,从那里到这里根本没有时间的流逝。那么如果用比光速还快的速度运动呢?自然,时间就会倒流。在两倍光速的时候,时间会以每秒钟一秒的速度倒流,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的话。一定是这样,部分保留了一般的因果律。但这也会产生一些——奇怪的现象。”
“比光速还快的子弹会在时间中倒流。”戴安娜说,“幼儿园物理学的水平都能理解,当然。”
“至于人类是否能用这么快的速度旅行……说实话,我不知道。麦考利觉得可以。但我怀疑强迫一个人在时间中倒退会不会让他意识崩溃。毕竟,我们的意识是和不断向前运行的时间紧密结合在一起的。”
“我们不能用这种技术逃离太阳系。”戴安娜说,“但我们可以用它把我们的太阳变成香槟超新星。”
“非常的危险,确实。”伊阿古说。他折弯了残肢上凸起的帮状物,然后松手弹飞出去。
“这种技术要通过改变光的速度——就像它所显示的那样——才能成立。如果扔进太阳,就会产生一连串的连锁反应。至于能不能用它来传送人类——也许能吧。我不知道。”
“你的那把不可思议的枪是从哪里弄来的?”
“麦考利那里,不然还能是哪儿?”
“他造的?”
“反正我造不出来。”伊阿古飘到一个储物抽屉旁,将工具放了进去,“知道有趣的是什么吗?瞄准巴勒杜克并不是我的选择。确切地说,我认为这并不是我的自由意志决定的。也就是说,我不知道,可能是我必须得这样做吧。”他挠了挠头,“他在我眼前爆成一团红雾的时候,我和你一样吃惊。球体的外壁泄露了,我被抛到了远端的灌木丛中。那把枪就在我手里,在我意识到之前它就在我手里了。那时候,我看起来还有得选择吗?我不知道。那颗不可思议的子弹已经被打出去了。然后我才扣了扳机,但事情早就已经发生了。”
“开枪让你躲开了抓捕。”戴安娜指出,“这么做符合你的利益,而你也确实做了。这不就等于是你的选择吗?”
伊阿古轻轻皱了皱眉头,“我觉得对这个行为本身来说,讨论这些已经都没意义了。毕竟,老巴已经死了。”
“还有乔德女士。”
“嗯。”伊阿古面无表情地看着戴安娜,“那个,更——有预谋一些。其实对于那种情况下将会发生什么我也不是很清楚。这次冒的险更大。她处心积虑地把我弄瘫痪。我猜她应该是以为控制我假腿的神经连接在脊椎底部吧,其实那是直接连接在我大脑里的。看来,她也不懂现代假肢技术。不过,用一只脚伸到另一条腿里去够武器还是挺有难度的。讽刺的是,这都是因为乔德之前轰掉了我的右脚——要不是那样,我是不可能拿到武器的。”
“万一在你的腿里走火了,你和我们所有人,以及整艘船都会被炸成碎片的。”戴安娜说。
“确实有可能。但我还是活着用左脚趾把那东西钩了出来。确实很危险——我们当时颠簸得很。但我还是活了下来。所以,你看,我知道我们都会活下来的。因为扣动扳机是超光速手枪开火的最后一步,而不是第一步。”
“真怪。”戴安娜说。
“确实。我杀巴勒杜克的时候,我们看到的第一样东西——距离巴勒杜克到达还有很久的时候——就是那道闪光。”
“原来是这样!”戴安娜说,“那道闪光。”
“那是不可思议的子弹刚刚衰退回到了亚光速状态。类似于光子爆发的现象。那时候还很安全:它只是一小束速度很快的粒子。如果我们重新排列一下事件的先后顺序,从我们的角度来看,它的顺序就是反的。首先,我们看到了闪光。接着,在很短的时间内连续发生的,就是巴勒杜克的飞船被击碎,我房子的侧壁泄露,巴勒杜克自己被击中,最后,是我在树丛中,扣动扳机。”
他们停止了交谈,因为季诺维耶夫大夫退出了虚拟实景,来给自己泡茶。她也给各位乘客们泡了一些,并和他们聊了聊。她称赞了伊阿古对残肢所做的工作,说他弄得很整齐。
“非常炫的假肢。”她看了看之后说,“肯定花了你不少钱。”
“确实是一大笔。”伊阿古附和道。
不一会儿,他们的好医生就又回到她的虚拟世界里去了。
“杰克——我不想显得任性。”戴安娜说,“也不想显得太女孩子气。不过,为什么你不告诉我?”
伊阿古深吸了一口气,“你得理解,戴安娜。”他说,“我们手里的这台合同书记机器人就是个无价之宝。对于确保你的安全来说,这是一个很有力的筹码。但只有在合同没有被违反的情况下这一切才成立。如果我违反了合同条款,那么协议就失效了——完全没了用处。”
“而且——”戴安娜点了点头,“你确实违反了合同条款。你拒捕了。”
“但只有你我知道。”伊阿古低声说,“不能让任何其他人知道真相,这其中的重要性不需要我跟你说吧。只要没人知道是我杀了老巴——嗯,那么合同就是有效的。”
戴安娜忽然感觉心很累,“伊阿古,或者说,杰克。杰克,我感觉我一点儿也不了解你。”
“我也没那么难理解。”伊阿古回答。
“是吗?”
伊阿古没有说话,过了好长时间,他才用低沉、安静而又紧迫的声调继续说,“我的整个人生都献给了一件事,那就是革命。只有等到生活在贫民窟的无数人民能够对他们的未来有发言权的时候,他们的苦难才会终结。只有等到代表乌兰诺夫专制的狱卒被消灭,等到贫困的监狱本身被拆除,人类才能实现自身的潜力。到那时候,我们才会做好飞向群星的准备——在那之前不行!如果麦考利的技术现在就被传播了出去,人类那数不尽的敌对群落中的随便哪一个都有可能用它将我们全部消灭。不过一旦我们获得自由……一旦我们进化到超越了中世纪的权力结构和这种结构滋生的中世纪似的暴力残杀,到那时候,我们就能负责任地使用这种技术了。所有一切都要靠这个。我杀过人吗?杀过。但那只是为了实现更高的目标。”
“我还是难以相信我的两位MOHmie雇了你,还是在知道你是革命分子的情况下。”
“你的双亲比你想象的要高明得多。”伊阿古说,“他们知道在现行体制下,阿金特家族不可能获得绝对的权力,不可能独享——而就算其他MOH家族和他们结盟,他们也不会完全信任这些家族。不,一旦乌兰诺夫倒台,一切都会发生变化。你的双亲在其中看到了危险,也看到了机遇。他们看到——更确切地说,是他们预计到——乌兰诺夫最终会开始对付他们。”
他又顿了顿,然后说:“很多年前,在你的MOH双亲雇用我,给我一个新的身份之前,在那之前很久,我就生活在贫民窟。”
“作为杰克·格拉斯?”
“哦,完全不同的化名,当然。总之,那时候我在构建自己的网络,从一个球体集束转移到另一个球体集束,为革命编织长期计划,规划了十几种不同的叛乱形式。我非常注意隐藏自己的身份。但我还是被出卖了,不知为何……我到现在都没想明白。警察派来了七艘巡洋舰。我在一个叫做‘神之皮囊’的地方,那是个废法论者的独立球体。自然,也是个反乌兰诺夫的地方,通常在不需要太深入贫民窟的地方,这种事情就能近似于公开地进行了。尽管如此,警察还是来逮捕了这里的所有人——一共八百九十人。因为有人向他们报信,说杰克·格拉斯在这八百九十人当中,所以他们才来了。我确实在其中。你知道是谁在领导那些警察吗?”
“巴勒杜克?”
“正是他。他们人数很多,他们戳破了球体外壁,泵入麻醉气体。这是一场奇袭,我们无力反抗。他们烧穿了接驳舱口,戴着面具冲了进来。所有人都被抓了起来,并被威胁就地处决——除非著名的杰克·格拉斯现身,并自愿被带走。一个名叫恰格·萨米琦的人举起了手,我没和他商量过,没和任何人商量过。但他们都知道我不能被带走抓起来,因为我所知道的东西。所以我也没有阻止他那么做,他就这么像斯巴达克斯一样英勇地站了出来,巴勒杜克把他带上了自己的私人飞行舱。”
“他们就没测他的DNA吗?”
“当然,他们测了我们所有人的DNA,但没有一个数据库里有杰克·格拉斯的数据。那时候根本没有。而且恰格也没有腿——当然,在上层人中这并不十分奇怪。所以他们就信了。至于其余的人,嗯,我们都被判了刑,当场宣判,每人十一年,政治煽动罪。每个人都是。我们被装上运载飞船,一家名为‘344第一人’的公司竞拍得了囚犯的使用权,把我们运送到轨道上,开凿小行星别墅赚钱。三个月的艰难时光,加速飞行,到达小行星带,拘留在一个叫做‘弗洛拉八号’的机构。自然,囚犯都经过了随机抽选,好降低串联的风险。最终,我和另外六个人一起被扔到了一颗名叫‘拉米306’的小行星上,那颗小行星只有几百米宽,上面却待着我和另外六个暴力分子。”
“不过他们肯定很快就会意识到他们抓住的不是杰克·格拉斯吧?”戴安娜问,“他们难道不会很快发现,这个恰格·萨米琦什么都不知道吗?”
“当然。那时候我已经在监狱里了,在‘拉米306’上挖掘石屋。那段时阳我一直都在考虑这个问题——过不了多久,他们一定会发现那个恰格是个冒牌货。到时候,他们的下一步行动肯定是把在‘神之皮囊’里抓住的另外八百八十九名囚犯都再过一遍。他们不需要着急——毕竟,我们又跑不了。但他们也不会就此停止。公司的数据库里有所有囚犯在各个小行星间的分配记录,他们肯定会找到我所在的那颗小行星上来的。一旦被他们抓住,那一切就都完了。他们会抓住我,给我的心理施加不可能承受的压力,人类的历史将就此终结。所以我必须逃走。”
“在考库拉的时候乔德说过。”戴安娜低声说,“你的逃脱方法令当局百思不得其解。”
“那是她的说法。我已经尽量快地行动了,但那需要时间。最终,我不得不杀掉了我的狱友,好完成我的越狱计划。我对此并不开心。”
“六个人,你把他们都杀了?”
“没有。”伊阿古马上回答,过了一会儿,他又补充道,“其中有几个早就死了。那个小团体里……也有冲突。其中一些人杀掉了另一些人。不过最后我把剩下的人都杀了。我对此并不感到高兴。这么做只是因为这一切迫不得已。如果我留下,如果决定服完刑期,那么乌兰诺夫肯定会抓住我。对于整个人类来说那都将是个灾难。”
“因为你有那把枪?”
“那时候东西并不在我身上,但我知道它藏在哪儿。他们肯定能从我身上问出来。”
“可是,等一下。”戴安娜说,她正在脑中组织着已知的各个元素,挑出不合适的部分,“巴勒杜克再次追上你,在你自己的球体里的时候,你愿意跟他走。但你面临的危险是同样的呀,甚至更糟,因为真正的枪就在你身上,那个会危及到全人类的东西。为了避免落入他的魔掌,你不是应该自我牺牲吗?”
认识伊阿古这么多年,戴安娜从没想过伊阿古会有这种反应——他脸红了。他的脸颊颜色变得更深,更红,眼神也躲开了戴安娜,“那不一样。”他说。
“不一样?”
“正如我告诉艾什瓦尔雅的那样,和他对抗不但会让我死,也会带来你的死亡。”
“所以呢?你说的不一样是什么意思?怎么就不一样了?我们在拿全人类的未来冒险,你自己说过的呀!巴勒杜克出现在你家门口时的风险又有什么区别?你个人的生命,或者我的、萨芙的,和全人类又怎么能相比?”
“我和巴勒杜克达成的协议作为合同记录在合同书记机器人里。它将保证你的安全,这是最重要的。”
“神呐,为什么?为什么你会为了那个把自己交出去?”戴安娜追问道,“你的意思是说值得为了那个蠢合同让整个太阳系陷入危险,让数万亿人都陷入危险吗?”
伊阿古想要说些什么,但是又改了主意。他挠了挠头,闭上眼睛,终于开口道,“是的。”
“你疯了吗?全人类——整个体系内的人?数万亿条生命,就换我的安全?”
伊阿古说:“因为我爱你。”
听到这话的戴安娜忍不住生起了气。她想立刻用“别扯了”、“白痴!”或者其他相同性质的话来反驳。但看着伊阿古的脸,她又觉得自己不能就这么简单地指责他。宝剑出鞘,突然刺入了戴安娜的心,但那只是怜悯,不是爱。哦,太不舒服了,太突然了,而且这个时机真是糟得不能再糟。戴安娜心想,我只有十六岁啊!他比我整整老一辈呢。知道分寸的应该是他,不是我。戴安娜想把话题从情感问题转移到不是那么危险的方向,但她很清楚,自己怎么做并不会有什么分别,她说:“你对我们家的忠心非常值得称道,伊阿古,可是不管怎么说……”
“这和忠心一点关系都没有。”
“别傻了。”戴安娜含糊地斥责道。
“都是因为你。”伊阿古说,“我爱你。”
“你跟我说过你的身体里一点CRF都没有。你跟我说过我的MOH双亲没有给你服用过,因为他们需要你的主动性,并且相信即使没有那些东西你也会对他们忠心。”
“这些都是实话。我说我爱你的时候——你看——这都是我的实话。”
戴安娜看着他,想要找出一种比较中性的说法,但强烈的反感迅速占据了她的心,让她的五官都扭曲了起来。她强作镇静道,“哦,还是不要的好。”
伊阿古的脸上闪过一丝微笑,“恐怕这不是我能用意志控制得了的。”
“嗯——”戴安娜说,“你知道我对你没有那种感觉的吧?绝不可能有。不仅仅因为你是个男性,也不仅仅是因为年龄的差距——说实话,这两个因素都有一定的影响。但我不想让你以为我们俩之间的,呃,障碍,嗯,是那种细节问题。尽管很喜欢你,但我们之间并没有那种心灵上的默契链接。”
“我知道。”伊阿古淡淡地说,“这是没有希望的爱。但爱情的火焰并不需要希望的氧气才能燃烧,那是一种不同的燃烧。我无法改变自己对你的感觉。”
戴安娜张了张嘴又闭上,这就是另一个不同的问题了。她想要探寻自己心底对此的感受,但却发现自己并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感觉。忽然想到的事让她脱口而出,“是性方面的原因吗?”
“不是。”伊阿古回答,“不,不是。”
“你肯定会这么说的。”戴安娜说。但她看着伊阿古,明白伊阿古的话是真心实意的。而且因为性在她的生活中几乎不占什么地位,所以她很愿意相信这并不是一个需要人类考虑的大问题,并不像艺术作品和闲话所暗示的那样。不过至少,她可以用“性”来给伊阿古对她的感情的本质进行归类。与直觉相反,没有性,伊阿古对她的感情并没有让她放心,反而是更让她不安了。于是她又说:“你肯定会这么说的,是不是?”
伊阿古满脸通红,没有看她,戴安娜从没见他这么脸红过。
“为什么?是因为我的地位吗?”
“因为你就是你。”伊阿古说,“这就是原因。不是因为你的聪明美丽——尽管你确实很聪明美丽——但聪明美丽的人太多了。只因为你就是你。”
“我觉得你应该看看卵细胞基因改造技术的相关资料。”戴安娜说。但她自己很清楚,那并不算是答案。
“杰克。”她觉得在这种时候叫出真名是个正确的选择(尽管她发觉自己忍不住地在想:我怎么知道这是不是他的真名?),“你已经简要介绍过你的意思了,我想我也明白了。所以请允许我简要回答一下,可以吗?”
“你的回答是,拒绝,我猜。”伊阿古说。
“是的。”戴安娜说,“我的意思是拒绝。”伊阿古的脸更红了,过了一会儿,那阵红晕才消退了一些,“神呐,我都不知道我是什么意思了。”
“我理解。”伊阿古说。
在那之后,杰克·格拉斯就去睡觉了,他还在休养中——他的伤不算轻,残留的神经毒素也让他一直觉得很累。
戴安娜想了想他说的话。她当然会想。离开伊阿古后,她和飞船的人工智能下起了围棋。四局后她就知道,让八子的情况下她一定能下赢机器,但让七子以下机器就会赢。
巴布洛米卡4号终于来到了一个叫做乔达萨勒姆的地方,那是一长串连接在一起的球体,伊阿古说他在那里有可以信赖的朋友。他们终于和那位好医生道了别。经过查询后,萨芙为他们三个人租了一个房子——一座简单的贝壳状建筑,紧贴在第三个球体的内壁上。伊阿古给医生付了旅费,也为那座房子付了房租。
傍晚,他们在一间餐馆吃了饭——鱼。店主吹嘘说,那些鱼都是乔达萨勒姆的水族馆自产的。萨芙没有待太久就回去睡觉了,她还没有从戒断效应中恢复过来。不过戴安娜觉得,她的整个心情都好了起来。她已经很久没有接触这么文明、这么(至少在某种程度上)依赖法律和秩序的社会了,这让她顿时思念起了自己以前的生活。
他们把腿塞进吧台下,吃了起来。鱼是用树叶包裹起来的,搭配球装的酒。他们面对着球体弯曲的内壁,上面点缀着各种绿色的植被区和蓝色的居住区。
戴安娜问:“杀人是什么感觉?”
“这算什么问题!”伊阿古回答,显然是被吓了一跳。
“我是真心要问的。我感觉自己就像个外人。萨芙杀过人,你也杀过人,可能杀得还不少。”
伊阿古想了一会儿才回答道,“挺不爽的。”他说,“我的一部分自我适合做这种事,许多人都是这样的。但我一直把那一部分自我锁在意识深处。感觉就好像有个——匣子。在我的意识深处,有个匣子。”
“匣子里呢?”
伊阿古看着她,“烈火。”他说,“你要告诉我,我们必须分开了,是不是?”
伊阿古的直接吓了她一跳,但她还是不动声色。毕竟,她提出那个问题本来就是为了让伊阿古吃惊的。
“为什么?”她结结巴巴地说,“为什么要这么说呢?”不过刚一出口她就觉得,跟伊阿古绕圈子完全没有必要。
“嗯,你说得对,我是一直在想。我一直都在想这些。”
“为什么?”
“哦,伊阿古。”戴安娜说,她感觉眼泪正在她体内的某个地方积聚,随时准备喷涌而出。但她还是先忍了下来,“因为你告诉我的事,在季诺维耶夫医生的飞船上,我非常喜欢你。”
“喜欢比爱的档次要低一级。”伊阿古指出。
“也许是吧!我觉得是。我们之间有……默契,我想,你可以这么说。我欠你的太多了。但你和我是永远也不可能——真的,永远——哦,亲爱的伊阿古!就算我们都年轻,那又怎么可能呢!”
“就算我们都年轻,那又怎么可能呢。”伊阿古用平淡的语气重复道,“又是假设的语气,你很喜欢假设。”他又叹了口气,“唉,好吧,亲爱的。”说着,他举起那球酒,“我会按你希望的做的。”听到自己被称作亲爱的,戴安娜似乎感到了微弱的电流,很难说得清那是种舒服的还是不舒服的感觉。
“那么你要去哪儿?”他问。
“我不知道。萨芙会和我一起走,当然。”说完,她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我想,我可能需要钱。”
“这个我可以帮得上忙。”伊阿古说。
“我会去找我的双亲,我想。”戴安娜的视线越过伊阿古,指向了远处球体内壁上的绿野。
“自然,他们都藏起来了,要找到他们也不容易。但这也不算什么,不就是个需要解决的问题嘛。而我呢,不就是个善于解谜的人吗?我也许还会去看看安娜·唐克斯·余,见见真人,干吗不呢?”
伊阿古把头扭到了一边,从戴安娜坐着的角度很难看清他的眼中是否含着泪花,“这一切会让我伤心的。”他用平淡的语调说,“如果我还有心的话。”
“不要这样嘛,伊阿古。虽然说绝不,理智也认为不可能,但绝不并不是心灵字典里的词语。”
听到这话,伊阿古的情绪稍好了一些。他点了点头,甚至还笑了笑。但他还是不去看戴安娜的眼睛,“还有个更大的问题,我想,比起你双亲的藏身处来。”他停了停,又继续说道,“那就是整个体制的问题——革命。历史上,我想革命都是由绝望驱动的,如果人民已经沉沦到底,再没有什么可失去,那么革命就会发生。不过菌块和太空居住体已经让人很难沉沦到那么低的水平了。问题就是:我们如何能让人们将他们自己的生活过得更好?”
“希望。”戴安娜说。
“正是如此。”伊阿古说,“当然,我明白其中的危险。风险巨大都是保守的说法。如果超光速手枪落入乌兰诺夫手中——或者落入你的MOH姐姐之手,或者被其他派别得到,那很容易就会导致灾难,而且是最大的灾难。也许直接把这东西毁掉在政治上会更安全些。但我不会这么做,我不会。因为它代表了希望的种子——人们终于可以离开这个体系,去他们自己选择的地方。”
“自由。”戴安娜说,他们喝着自己球体里的酒,戴安娜感觉激动而又哀伤,对于自己那未知的未来,既惊惧又兴奋。那种感觉越来越强烈,是这样的吧。
“如果我们要把希望散播到整个太阳系,那么给你散播一点希望肯定也是非常必要的嘛,你不觉得吗?”她说。
伊阿古又笑了笑,但还是没有看她的眼睛,“那样不错。”
“你说你没有心。”戴安娜字斟句酌道,“我不相信。你有一颗伟大的心。你足智多谋、思维敏捷,你让我真正体会到了生命的意义。这可能也是希望产生的原因之一。你不觉得吗?”
“我不觉得吗?”杰克重复道,“这个假没条件用得更好,这个‘不觉得’。”
两个人都沉默了下来。
“你理解——”戴安娜顿了顿,“我为什么要离开吧?”
“我接受。”伊阿古回答,他还是没有看戴安娜,“这样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