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很简陋,但很舒适——上下两层,紧贴着峡谷西侧的石壁,从上方基本上看不到。戴安娜完全搞不清楚他们这是在哪儿,而且她也不喜欢(没有bId)找不出答案。不知道最近的城市在哪儿,他们的补给应该都是从那里来的——这一切都是谜。水都是从井里打上来的,真真正正的井,就像荷马和直立猿人的时代一样,朝青铜色的岩石里打个洞,然后把里面的东西泵到屋里。
“你怎么知道这水干净不干净?”戴安娜问。
伊阿古只是回答,“够干净了。”
伊阿古把一个球体固定在脚踝处,那东西比起脚来可是差多了,但伊阿古似乎并不在意。他现在走路只是微微还有点瘸。
“你就不能——”戴安娜问,“给自己弄只更合适些的脚替换一下嘛?”她在脑子里想着各种可能的东西。
“这两条腿——”伊阿古说,“还有这张脸,这张新脸,都是很贵的,定制的,不可能随便找个商店就换掉。你的MOH双亲花了钱,不只是为了买下这东西,还为了保密。保密更费钱。”
戴安娜闷闷不乐地哼了一声,“我之前还在想,你怎么那么多褶子。依你的年龄不该那么老态!”
“我们有许多过人之处。”伊阿古同意道,“不过疤痕组织确实是个顽固的东西,只能把它藏到细小的褶子里,不能像刮腻子一样抹平。”
“真让人讨厌。”戴安娜说。
她的生命进入了一个全新的阶段。一开始,她并没有觉得失去财富有什么大不了,感觉更像是在进行假期冒险,而不是真的变穷了。相比之下不能用bId更让人心烦。
这里的空气比岛上更稀薄,天气也更冷,但她很快就适应了。这也是在上面生活必备的能力之一。
萨芙为他们做饭,还负责收拾。她依然不越雷池一步,睡在最小的屋子里(尽管可用的大屋子多的是),不怎么说话。有时候,在戴安娜的巨大压力下,她才同意和他们一起吃晚餐。
第一天,戴安娜除了焦虑外什么也没做。无法接入bId真是憋得受不了。没办法查看事实,满足自己的各种好奇心,这非常的不方便,后来她才发现,整栋房子里没有任何数据没备——没有平板,没有终端,就连古董似的合订抄本都没有。她完全没有数据可接收,这种史无前例的情况让她非常的不舒服。缺乏外部数据接入还是个小问题,出于安全性的原因,以前她和大规模新闻数据网就是隔离的。最让她难以接受的是,完全无法知道自己的家族现在到底怎么样了。她不知道自己的MOHmie是否安好,是否被乌兰诺夫家抓住了(不知道有没有被控罪,她不禁想道)或者被杀了。她也不知道伊娃是不是还好,更不知道家族的几十万成员和分支的下场。伊阿古告诉她的也不多,尽管他似乎确实能从那个不是bId的东西上得到一些信息。
头天晚上她睡得很不好,这间房子里没有凝胶床,她只能躺在床垫上,而且墙壁也不能自动调温,她感觉很冷,最后只能自己起来操纵屋子角落里的一个设备发出更多的热。确实热了些,后来又太热了,她只能再起来调低温度。直到黎明前她才真正睡了过去,尽管中间醒了好几次,但她一直睡到了中午。
新的一天来了,我还活着,她对自己说,这可是个奇迹。
天空上云很多,光线是灰白色的。她给自己冲了些咖啡,吃了点面食。之后,她开始漫无目的地在屋子里转悠了起来。伊阿古正在后面的起居室里,坐在一把椅子上,看着古董窗外的景色,尽管外面什么也没有。
外面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无数灰色的小水滴在眼前坠落。
戴安娜坐到他旁边的椅子上,过了一会儿,她开口道,“是你策划的。”
伊阿古看了看她,“很高兴你想明白了。当然我一直认为你能想得出来。”
“是怎么回事?生日礼物吗?”
“是的。”伊阿古说。
戴安娜看了看他。
“你的双亲觉得这是他们的主意,但其实不是。”伊阿古淡淡地说,“是我种下了这个念头的种子。我知道你对谋杀谜案有多热爱。对你来说,解这种谜就是小菜一碟,但你就是喜欢。所以我想,干脆设一个局,来个真实版的,作为生日礼物。”
“我就觉得那个情景有点怪。”戴安娜说,“一个仆人被残忍谋杀了,距离我和伊娃睡觉的地方只有几米之遥!任何其他情况下我们的MOHmie肯定会立刻要我们撤离。涉及我们俩的安全时,他们的那种偏执可不是作假的。可这件事却让他们挺兴奋的——暴力谋杀?你们可不能走,宝贝们。”她摇了摇头,“这太不像他们了——说什么仆人血液里的CRF会保证我们的安全?”
“那只是其中的一重保险。”伊阿古说,“你一直被严密保护着。至少……”他又想起来多米尼克·蒂诺,“至少我们是这么认为的。而且凶手对你也没有恶意。她的敌意只针对某个特定的人。”
“你是怎么挑上她的?”
“我一直在找类似的场景,结果一点也不难找到。棚户区球体都是拥挤的密闭空间,人际关系紧张。我从几百个有可能的当中挑出了七八组仆人,把他们全部放入了行前的重力训练。那个佩德罗——真是个可怕的家伙,真的——他死的时候,我调查了一下。就是那个时候,我了解了萨芙的潜力。直到那时候,我才做了决定。”
“你不可能确定她一定会杀勒隆。”
“确实。”伊阿古承认道,“但可能性很大。我了解群体互动。而且在你的生日之前,我们还有三周时间呢。勒隆提出要求,萨芙不接受,这种时刻总是会到来的。她也有可能会先发制人。我的担忧主要是谋杀会太直接、太枯燥,对你来说太明显。不过就算是那样,你也还是有更大的谜可以解的。我知道你会指认出萨芙是真正的凶手,但我也想看看你能不能找出真正在幕后策划的人,也就是我。”
“一点也不难。”戴安娜闷闷不乐地说。她积累的愤怒忽然爆发了出来:“生日礼物?这礼物可真是够变态——你不觉得吗?送一具尸体给一个姑娘,当十六岁生日礼物?”
“这个。”伊阿古摊开双手,面对着戴安娜,“这才是关键。”
“这个?我的愤怒吗?”
“对。”
愤怒像火焰一样在她的身体里燃烧了起来,“你就是恶魔!”她叫道,“这是什么关键?一个人死了!虽然不是什么圣人——可话说回来谁又能自称圣人?你肯定不是!天呐,我们都算什么?他可是死了!”说得越多,戴安娜的怒火越是燃烧,“这不是游戏!我差点也死了!”
伊阿古摇了摇头,“乔德是不会杀你的。活着的你对乌兰诺夫很有价值,你姐姐也是。”
“闭嘴!一个杀手可是用枪指着我狞笑呢!我还不到十六岁,但我感觉自己差点就死了。这可不是游戏。你怎么敢——”她大叫着,愤怒和怨恨的毒液源源不断地从体内涌出,她以前都不知道这些东西在自己的身体里!“你怎么敢——把死当游戏?当生日礼物?”
戴安娜实在受不了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了。她使劲抵抗着重力,站了起来,气冲冲地摔门而出。萨芙正在门口,叫声将她引了过来。戴安娜也不想和她说话(尽管这根本算不上是她的错),于是她回到自己的屋子,钻进了被窝。她只觉得很冷,尽管是夏末,但真的很冷。这里的一切都不对。自己生命中的一切都脱轨了。
他们住得很高,这里的天气是山上的天气。
从高处往下看,她的愤怒也像鹰一样飞了起来。他怎么敢?这么作弄我,拿人命当棋子。他真以为我会对尸体做的十六岁生日礼物感到高兴吗?
愤怒有个很有意思的地方,你越是关注外界,将火气撒在不公的世界上,它就会越让你感到自怜和怨恨。我是真的在气伊阿古视勒隆的生命如草芥吗?当然不是。稍微一想她就明白了。一个自己根本没有直接认识的人,怎么可能为此而大动干戈?愤怒,可不是那么容易产生的。那么:又是什么呢?是我自己的生活。她就生活在监狱里,由自称保镖的看守把守。什么都不缺也可能会被说成是一种选择自由。也许,并不是伊阿古的错,只不过截至目前他都是某个更大的阴谋的一部分。只不过这确实是他的错,而我气的就是他。
她想到了宇宙中的众人。
数万亿人,像雾一样挤在他们自己的星球上。单是这数量和规模就让人难以想象。不过如果伦理学有意义的话,那它的意义就是不让巨大的人口数量压倒每个人独立的道德思维,即使是几十亿拥挤在一起的人,也不能仅仅被当作是工具。这些人尽管很穷,在漏气的棚户区球体里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吃着菌块,喝着循环水,但这只是进一步加强了那个道理,而不是削弱。他们是最没有办法自助的一群人,他们应该获得帮助,而不是被利用。
她生来就是为了解谜,受到的训练也是为了解谜,这让她能够从立体的多维度看清问题,穷尽一切可能性。如今,这种能力正在飞速运转,挑战着她自己的愤怒:你为这数万亿赤贫之人做了什么?还有什么能做的?没有,什么都没有,没有。在此之前,你曾为他们着想过哪怕一点点吗?没有。从来都没有。你的愤怒真的只是道德因素的反应吗?还是因为更简单、更基本、更人性的东西——你觉得被轻视了?你的自尊受到了伤害?
愤怒的戴安娜裹着被子,躺在床上,睡着了,她当然睡得着。
和以前的数千次一样,她又做起了梦。她梦到了:室内。
她的两位MOHmie都站在路易二十二风格的大厅里,大厅里镶着棕木板,上面刻着镀铬的纹饰,每面墙上都是通体的大镜子。如雪一样的白光从宽大的窗户里射入,亮得刺眼。光线缓慢地蠕动着,十分怪异。空气中戴安娜一开始以为是灰尘的东西其实是光子,因为某些奇怪的物理原因而减慢了速度,悠闲地飘荡着。因为光速很慢,时间整个都错位了——不知为何,既快速流逝,又慢得吓人。感觉就像一场噩梦,令人不安。她的两位MOHmie都在笑。
“这是怎么回事?”她问。
两人的回答完美同步,听起来就像一个人的声音一样,“你的怒火减慢了时间。”他们说。
“我不该生气吗?他没有权利那么对我!”
“你?”
戴安娜觉得这是个责备,“不,不是我。是死掉的人——勒隆。他怎么能那么对待别人?就算那人来自贫民窟又怎么样?”她继续抱怨着,不过愤怒已经缩回了心里,“就算是像他那样的坏人,也不应该被那样。人就是人,不是玩具。”
“我们不得不将下面的人当作资源,我亲爱的。”两个MOHmie异口同声地说,“权力就是这样。你只能选择永远放弃权力,或者用它造福人类。”
戴安娜看了看旁边的墙壁,又看了看上面的镜子——镜子——她的两位MOHmie(当然)都反射在镜子里,但戴安娜本人却不在。她环顾四周,想要弄清楚到底这只是因为自己站的角度,还是因为在这个梦里自己就是隐形的。
“如果我们有权力。”她的两位MOHmie唱道,“我们就可以让情况更好,但拥有权力的事实玷污了我们。如果没有权力,我们将仍然是纯洁的,但我们就无法让情况变得更好。”两个人齐声唱和,声音中有一种奇怪的共鸣。
“这是个虚假的两难问题。”戴安娜说。
“确实如此!他想教你的就是这个。这才是你的生日礼物。”
戴安娜上前一步。她心头一动,这才意识到,明亮的大厅中并没有镜子。每一面她之前以为是镜子的东西其实都是一扇大门,她所以为的反射其实都是她的MOHmie,几十个他们的复制体。每扇门里都有新的房间,每个房间里都有她的两位MOHmie,他们的身后还有新的门,门里还有她的MOHmie。她意识到自己看到的是无数多个房间。贫民窟里有亿万人,而这里她的双亲数也数不清。
带着这种认识,她惊醒过来。
她坐了起来,紧紧地裹上被子。还有比被子更原始的技术形式吗?光线有些奇怪,更白了,泛着金属色。过了一会儿她才明白了过来,下雪了。
雪。
她回到起居室。伊阿古还在,萨芙坐在他的对面。看到戴安娜进来,萨芙一脸愧疚的神色,赶紧站了起来,点了下头就离开了。戴安娜进来坐到了萨芙之前坐过的椅子上。椅子还温温的。
“她干吗一副犯了罪似的表情?”
“我们之前说的话她都听到了。”伊阿古淡淡地说,“她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觉得,她有权利知道。刚才我在跟她说,她不应该为杀死勒隆负责。尽管出手的是她,但作局的是我。我告诉她我知道勒隆一直在侵犯她,我把她当作伸张正义的工具利用。”
戴安娜想了想,“她信了?”
“为什么不信?她还心里获释似的哭了。我想,这在某种程度上减轻了她的负罪感。”
“伊阿古。”戴安娜说,“对不起,我不应该对你发火。”
伊阿古微微睁大了眼睛,说:“谢谢。”
“你吃惊了?”
“这么说吧。”他回答,“你比我预料的更快达到了目标。”
戴安娜没有理会,“关键点并不在生日礼物,对不对?”她说,“也就是说,确实是生日礼物,但是为十六岁生日特别准备的。关键是成年。对不对?”
伊阿古用他那特有的拐弯抹角的语言说:“自然,想到和你我一样能呼吸有感情有希望的人被当作利用的资源,让人有些难以接受。这很可怕。另一个选择,像隐士一样生活。这个风险太大了。”
戴安娜把这个回答总结为“对。”
“那么——”她说,“告诉你我的结论吧。你的生日礼物是真人版谋杀谜案。你希望我破解谜题。”
“当然。”
“但这并不是真正的礼物,对不对?你希望我解决谜团,然后揭露幕后的东西——发现你在其中的角色。”
伊阿古看着她,缓缓地点了点头。
“你想要我——”戴安娜说,“愤怒。你想让我产生被利用的感觉,让我因为这个视人命如草芥的游戏而愤怒。你想让我感受到那些,这样我才能面对权力的另一面,认识到掌握权力就是要用这种方式对待其他人。”
“事实上——”伊阿古重复道,“风险确实非常大。”
“推翻乌兰诺夫?”
“哈!”伊阿古的笑声吓了戴安娜一跳,“不,不,那只是权力政治——一个理想的结果,我想,推翻暴政,我真心希望我们能达到那个目标。而且这也是你MOH双亲的希望。但那是人类事物运行中最古老的硬通货了,我是说权力政治。实现,不实现,人类都会继续下去的。不,我说的是更重要的事。”
“是什么?”戴安娜问。伊阿古看着窗外——雪花飞舞。每一片都比指甲盖还小,而且又薄又不耐久,但它们的数量越来越多。外面的世界正在变白,这还是夏天!
“我们好好谈谈那个吧。”伊阿古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