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兹背对着女看守,站在窗前,茫然地望着外面的小院子,她估计那是犯人们放风的地方。她现在站的地方是一间办公室,电话旁边的桌子上放有食物,可她什么也没有吃过。她觉得不舒服,疲惫不堪。她的腿很痛,哭过的脸上发干,有种僵硬的感觉。她觉得身上很脏,很想洗个澡。
“你为什么不吃点东西?”那个女人再次问她,“事情全过去了。”她说话不带感情,像是觉得她有东西不吃是个傻瓜似的。
“我不饿。”
女看守耸耸肩,“你可能要赶很多路,”她说,“何况到了那边也没什么吃的。”
“你说什么?”
“英国的工人们在挨饿,”她很得意地宣布,“资本家使他们吃不饱饭。”
丽兹想说些什么,却觉得说了也没用。此外,她也想知道,必须知道一些情况,而这个女人也许能告诉她。
“这里是什么地方?”
“你不知道吗?”女看守笑了,“你应该问问外面那些人。”她说着对窗外方向点了点头。“他们会告诉你这是什么地方。”
“他们是谁?”
“囚犯。”
“什么样的囚犯?”
“国家公敌,”她马上回答说,“间谍、反革命分子。”
“你怎么知道他们是间谍?”
“党知道就行了。党比群众更了解他们自己。你没有受过这样的教育吗?”女看守看着她,摇了摇头说,“英国人啊!富人毁掉了你们的未来,你们却养肥了富人—你们英国就是这种情况。”
“谁告诉你的?”
那女人笑了笑,什么都没说。她似乎觉得很得意。
“这里是关间谍的监狱?”丽兹坚持问道。
“关的是那些没能认识到社会主义优越性的人,是那些忘乎所以的人,以及企图阻挡我们前进步伐的人,是关那些卖国贼的监狱。”她最后概括了一下。
“他们到底做了些什么呢?”
“只有消灭个人主义,才能建设共产主义。如果有臭猪在你的地方造猪圈,你就没办法建造一座宏伟的大厦。”
丽兹惊奇地看着她。
“谁告诉你这些话的?”
“我是这里的政委,”她自豪地说,“我就在这座监狱工作。”
“你真聪明。”丽兹恭维她说。
“我属于工人阶级,”那女人尖刻地说,“必须打破脑力劳动者更优越的偏见。人不分等级,都是劳动者。不能把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对立起来。你们学习过列宁的著作吗?”
“那这所监狱里关的都是知识分子?”
那女人微笑着说:“是的。”她说,“他们是自称进步的反革命。他们借个人主义之名反对我们的政权。你知道赫鲁晓夫是怎么评价匈牙利反革命事件的吗?”
丽兹摇了摇头。她一定要表现出感兴趣的样子,必须让这个女人多说些话。
“他说,如果当时就把那几个作家杀了,也就不会出那种事情了。”
“他们现在要杀谁?”丽兹迅速问道,“审讯后要杀谁?”
“利玛斯。”她冷冷地回答,“还有那个犹太人费德勒。”丽兹想了一会儿,觉得自己快要站不住了,于是抓着椅背,费力地坐了下去。
“利玛斯犯了什么罪?”她低声问。那女人用狡诈的小眼睛看着丽兹;女看守体形高大,稀疏的头发梳到后脑勺,在肥胖的粗脖子后面挽成一个髻,满脸的横肉松弛无力。
“他杀了一名卫兵。”她说。
“为什么?”
那女人耸耸肩膀。
“还有那个犹太人,”她接着说,“合谋陷害我们党的忠诚卫士。”
“他们也要杀了费德勒吗?”丽兹难以置信地问。
“犹太人都是一路货。”那个女人说,“蒙特同志知道怎么对付犹太人。我们这里根本就不需要他们那种人。犹太人如果入了党,就会认为党是他们的了。如果他们没有入党,就会认为党要迫害他们。据说利玛斯和费德勒合谋陷害蒙特。那些东西你不吃吗?”她指着桌上的食物问,丽兹摇了摇头。那个女人装出一副不得已的样子,说道:“那我就吃了。”“他们还给你送来了土豆。做饭的是你的情人吧?”她这种幽默情绪一直持续到她把饭吃得精光。
丽兹回到了窗前站着。
丽兹脑子里乱作一团,混杂着羞辱、悲伤和恐惧,然而,她忘不了利玛斯那可怕的样子,那是她和利玛斯的最后一面:他挺直身体坐在椅子上,回避了她的目光。是她害了他,以至于他不想在死前让她看到,看到他脸上露出的轻蔑和恐惧的神情。
可她又有什么办法呢?如果利玛斯事先把要做的事情告诉她—其实到现在她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她会为他撒谎,为他掩饰,为他做任何事。可惜他没有事先告诉她!他应该了解她,他最终应该知道她一定会对他言听计从,她一定会和他同甘共苦的。她是多么渴望能有机会分担他的一切啊。可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她怎么知道如何去回答那些别有用心的问题呢?她似乎引起了无尽的麻烦。她心绪不宁,浑浑噩噩之中,她想起自己小时候的事情:有人告诉她,她每走一步路都要踩死成千上万的微小生物,她听了,吓得要命。这件事情中,无论她说真话还是假话,甚至不说话,她都无法避免地害死了一个人。也许是两个人,还有那个对她很客气,挽着她出门,让她回英国去的犹太人费德勒。他们要枪毙费德勒,那个女人就是这么说的。为什么要枪毙的是费德勒?而不是那个一直提问的老头,或者是那个坐在前排看守当中的人。那个人一直微笑着,她那时只要一转眼就能看到他那头金发,和那张微笑着的冷酷的脸。真是笑话。想到利玛斯和费德勒是一条战线上的,她不禁有些松了口气。她又转过身来,问那个女人:
“为什么我们要等在这里?”
女看守把面前的餐盘推开,站了起来。
“等命令。”她回答说,“他们将决定你是否要继续待下去。”
“待下去?”丽兹茫然地问。
“事关证据问题。可能要审判费德勒。我告诉过你,他们怀疑费德勒和利玛斯合谋陷害。”
“陷害谁呢?他怎么可能在英国陷害到这里来?他是怎么来的?他又不是党员。”
那女人摇了摇头。
“这是机密。”她回答,“是党中央关心的事情。也许是那个犹太人把他带到这里来的吧。”
“可你知道,”丽兹继续问,口气中带着讨好的意味,“你是监狱的政委啊。连你都不知道吗?”
“有可能。”那个女人得意地回答,“这可是非常秘密的事情。”她重复说道。
电话铃响了,那女人拎起话筒接听。过了一会儿,她瞄了丽兹一眼。
“是的。同志。马上。”她说着放下了话筒。
“你还要待下去,”她生硬地说,“中央将对费德勒作出处理。在此期间,你要待在这里。这是蒙特同志的意见。”
“谁是蒙特?”
那个女人一副很狡猾的样子。
“是中央的指示。”她说。
“我不想再待下去了,”丽兹叫道,“我想……”
“党比我们自己更了解我们,”那女人回答说,“你必须待在这里,这是党的指示。”
“谁是蒙特?”丽兹又问她,可她还是没有回答。
丽兹跟着她慢慢地走过长长的过道,经过有卫兵把守的铁栅,以及铁门后悄无声息的房间,下了无数的台阶,走到地下,她简直认为要走到地狱去了。等利玛斯被处死时,大概也不会有人来告诉她。
牢房外面的过道上传来脚步声,她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有可能是晚上五点钟—也可能是午夜。她一直醒着,茫然地面对漆黑的四周,期望听到什么动静。她从来没有想到寂静会是这么可怕。有一次,她大叫一声,什么回声都没有,只有自己的声音在耳边环绕。在这里,声音在黑暗中传播,接着就像泥牛入海,了无回音。她坐在床上,伸手向四周划动。无所不在的黑暗是那么沉重,她像是在水中划动手臂似的。她知道,这间牢房很小,里面有一张床,她现在正坐着,还有一个不带水龙头的洗手池和一张简陋的台子。这都是在她刚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她一进来灯就灭了,她摸索着到了放床的位置,小腿还碰到了床架。上床后她一直待在床上,吓得发抖。直到她听到外面的脚步声,接着门被突然打开了。
尽管她只能借助过道上的昏暗灯光分辨对方的身影,她还是立刻就认出了他。那人衣着整洁,身手敏捷,脸部轮廓分明,过道的灯光照在他那短短的金发上。
“我是蒙特。”他说,“跟我走,快点。”他压低的嗓音中透出无所谓,像是并不怕别人听到。
丽兹突然觉得非常恐惧。她想起了女看守的话:“蒙特知道怎么对付犹太人。”她于是站在床边,盯着对方,不知道如何是好。
“快点,你这个傻瓜。”蒙特向前一步,抓住了她的手腕,“快点。”她就让他拉到了过道上。她迷惑地看到蒙特悄悄地把那间牢房的门重新锁上。他接着一把拉着她的手臂,拖着她一路小跑走过了第一条过道。她只能听到远处隐约有空调机的运转声,有时在旁边岔道上还有其他人的脚步声传来。她注意到有时候蒙特在走到过道交叉处会犹豫一下,有时候停下来伸头看一看再走。他一直走在前头,确认前方没人后,才示意她跟上。他似乎知道她会跟上来,知道为什么要跟着他似的,有点把她当同伴的意思。
他突然停下脚步,把钥匙插进一扇破旧金属门的锁孔里。她惊恐地等待着。他用力向外推那道门,接着一阵冬夜里清新的冷风扑面而来。他又很急切地叫她快点跟上。她跟着走下两级台阶,踏上一条穿过杂院的土路。
他们沿路来到一个精致的哥特式门洞,那里有大路可通了。门洞外停着一辆轿车,阿历克·利玛斯就站在车旁。
“离远点儿,”蒙特在她向前走的时候警告她说,“等在这里。”
蒙特一个人先走了过去。她看到那两个男人站在一起低声说话,似乎谈了很长很长时间。她的心怦怦直跳,因寒冷和恐惧而浑身发抖。蒙特终于回来了。
“跟着我。”他说,领她到了利玛斯身边。两个男人相互对望了一会儿。
“再见。”蒙特冷淡地说,“你是个傻瓜,利玛斯。”他又加了一句:“她和费德勒一样,都是贱货。”他说完就一言不发地快步走进了黑暗中。
她伸手要去拉他,他转身把她的手挡开。他拉开车门,点头示意她上车,可她犹豫着。
“阿历克,”她低声说,“阿历克,你在干什么?他为什么要放你走?”
“闭嘴!”利玛斯咬着牙说,“不要管那么多。听到吗?上车。”
“他说要怎么处置费德勒?阿历克,他为什么放我们走?”
“他让我们走是因为我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上车去,快点!”在他超常的影响力下,她上车并且自己关上了车门。利玛斯坐上了她旁边的驾驶席。
“你和他达成了什么交易?”她坚持问道,语气中含着怀疑和恐惧。“他们说你合谋陷害他,说你和费德勒合谋。现在他怎么会又放了你呢?”
利玛斯把车启动后,沿着那条窄路快速行驶起来。路的两边是荒芜的田地,远处都是在夜色中隐现的山丘。利玛斯看了看他的手表。
“我们要在五小时内赶到柏林。”他说,“必须在十二点三刻前到达哥本尼克。时间应该很充裕了。”
有一段时间,丽兹什么都没说,只是透过风挡盯着车前的路,觉得很多事情似懂非懂,脑子里乱作一团。天上挂起了一轮明月,月光像是在大地上洒下了一片白霜。他们的车开上了高速公路。
“你是对我觉得内疚吗?阿历克。”她终于开口了,“所以你才想办法让蒙特放了我?”
利玛斯什么话也没说。
“你和蒙特是敌人,不是吗?”
他还是什么都不说。他现在把车开得很快,时速表上指示速度到了每小时一百二十公里。高速路不太平整,她注意到他一直把车大灯开着,和对面车道的车辆迎面而过时也不关大灯。他身体前倾,双肘几乎快要抵在方向盘上。车开得很猛。
“会把费德勒怎么样?”丽兹突然发问,这次利玛斯回答了。
“他会被枪毙。”
“那他们为什么不枪毙你?”丽兹马上接着问,“你和费德勒合谋陷害蒙特,这是他们说的。你还杀了一名看守。为什么蒙特会放你走?”
“够了。”利玛斯突然大喊了一句,“我告诉你,告诉你那些你不知道也不应该知道的事情好了。听着:蒙特是伦敦方面的人,伦敦方面的间谍。他在伦敦工作的时候被他们收买了。我们这次倒霉行动的目的就是为了保全蒙特,帮他对付那个聪明的小个子犹太人,使他摆脱开始被费德勒怀疑的局面。伦敦方面要借我们的手杀了他,杀了那个犹太人。现在你知道了吧,老天帮我们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