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慢慢地走进法庭,睁大眼睛四处张望,像刚睡醒的孩子突然被带到了光线很强的地方一样。利玛斯已经忘了她还那么的年轻。当看到他坐在两名卫兵之间时,她停了下来。
“阿历克。”
她边上的女卫兵抓着她的手,把她领到刚才利玛斯站的地方。法庭里鸦雀无声。
“你叫什么名字?孩子。”主持人突然问道。丽兹两只长手臂放在身体两边,手指也都伸直着。
“你叫什么名字?”女主持人提高声调又问了一遍。
“丽兹·戈尔德。”
“你是英国共产党党员吗?”
“是的。”
“你是去莱比锡学习的吗?”
“是的。”
“你什么时候入的党?”
“1955年。不,我想是1954年……”
突然出现人体移动的声音、凳子被撞开的声响,还有利玛斯的喊叫声。利玛斯沙哑、高亢而刺耳的声音充满了全房间。
“你们这些浑蛋!快把她放了。”
丽兹惊恐地回过头来,看到站起来的他脸涨得通红,衣服凌乱。一名卫兵正用拳头打他,两个卫兵都在打他,几乎把他打倒。接着把他双臂反剪得很高,迫使他低下头,并且左右推搡他。
“如果他再动,就把他架出去。”主持人命令道。她对利玛斯点了点,警告他说:“以后会给你说话机会的,等着。”她转向丽兹,尖锐地问:“你连入党日期都说不清?”
丽兹没有说话。主持人等了一会儿,只有耸耸肩膀。接着她身体前倾,眼睛紧盯着丽兹问:“丽兹,党的保密原则你应该知道吧?”
丽兹点点头。
“也教育过你绝不要就党对其他同志的处理意见提出质疑吧?”
丽兹又点了点头。“是的。”她说,“当然。”
“今天就是党对你的一场考验。这儿的事情你知道得越少越好,最好什么都不知道。”她突然加重语气说,“你明白一点就可以了,我们台上坐的这三个人在党里的职务都很高。我们是代表党中央来的,是为了保卫党的利益而来。我们现在必须要问你一些问题,而你的回答异常重要。只要如实地、大胆地回答问题,就是为社会主义事业作出了贡献。”
“谁?”她低声问,“谁在受审?阿历克出什么事了?”
主持人看了一眼蒙特说:“也许没人受审。请注意这一点,也许只有指控人,没有受审者。而且什么人受审并不重要。”她接着说:“不让你了解更多情况,是为了保证你作证的公正性。”
小房间里一片寂静。可丽兹说话的声音太轻了,主持人不禁本能地转头去听她说话。丽兹问:“是阿历克吗?是利玛斯受审吗?”
“我告诉你,”主持人坚持说道,“不让你知道是为你好,真的为你好。你老实回答,然后离开。这才是你最聪明的做法。”
丽兹肯定是做了什么动作或说了什么别人无法听清的话,因为主持人又把身体前倾了。她这次很郑重地说:“听着,孩子。你想不想回家?你只要照我说的做就行了,你别……”她突然停下,用手指着卡尔顿,含糊地说:“这位同志要问你一些问题,问题不会多。问完你就可以走了。你要如实回答。”
卡尔顿又站了起来,脸上挂着慈祥的笑容,像名教堂义工一样。
“丽兹,”他问,“利玛斯是你的情人,对吧?”
她点点头。
“你们是在那家图书馆认识的,你在那里工作,对吗?”
“对的。”
“在那之前你没有见过他?”
她摇了摇头说:“我们是在图书馆认识的。”
“你有很多情人吗?丽兹。”
不知道她如何回答的,这时利玛斯又大骂起来:“卡尔顿,你不是人。”丽兹听到后,转身大声说:“阿历克,不要这样。他们会把你带走的。”
“是的,”主持人冷冷地说,“他们会的。”
“告诉我,”卡尔顿继续平静地问,“阿历克是共产主义者吗?”
“不是。”
“他知道你是共产主义者吗?”
“知道,我告诉过他。”
“丽兹,你告诉他这个情况的时候,他说了些什么?”
她不知道要不要撒谎,难就难在这里。对方提的问题一个接一个,让她没有时间思考。这么多人看着、听着、打量着她,她稍有差错,或许就会造成对阿历克的巨大伤害。可她只有了解情况才能知道哪些能说,哪些不能说。如果她说错了什么,也许就送了阿历克的命。她有一点很清楚,那就是利玛斯现在身处险境。
“他那时是怎么回答你的?”卡尔顿再次问她。
“他笑了。他对这种事情并不在意。”
“你认为他不在意?”
“肯定不在意。”
台上坐着的那个年轻一些的男人第二次发问,他眼睛半开半闭地问道:
“你觉得那样的态度正常吗?他对社会发展和辩证法的必然性都不在意?”
“我不知道。这是我的看法。就这么回事。”
“算了。”卡尔顿说,“告诉我,他是个快乐的人吗?他经常笑吗?”
“不是,他很少笑。”
“可当你说你是党员时,他却笑了。你知道他为什么笑吗?”
“我想他是看不起共产党。”
“你认为他仇视共产党吗?”卡尔顿很随意地问道。
“我不清楚。”丽兹很无助地说。
“他是一个爱憎分明的人吗?”
“不……不是。他不是那样的人。”
“可他打伤了那个杂货商。你知道他为什么要那样做吗?”
丽兹突然不再相信卡尔顿这个人了。讨厌他那哄骗人的口气和貌似忠厚的脸。
“我不知道。”
“你也想过这个问题吧?”
“想过。”
“那好,你得出的结论是什么?”
“没结论。”丽兹干脆地说。
卡尔顿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好像有些失望,像是对忘词的学生一样失望。
“你知道,”他问出了一个最直截了当的问题,“你知道利玛斯要去打那个杂货商吗?”
“不知道。”丽兹回答说,她回答得太快了,卡尔顿听后过了一会儿才收起笑容,转为一副好奇又好笑的神情。
“到现在之前,到今天之前,”他又问,“你最后一次见到利玛斯是什么时候?”
“他入狱后我就没有见过他。”她回答说。
“那你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他说话的语气温和但坚持着发问。丽兹很讨厌这样面对法庭站着,希望能转过身来,希望能看到利玛斯的脸。那样的话,起码能从他的形态上得到一些提示,她就能据此回答问题了。她心里越来越慌,因为以前到底说了些什么,指控和怀疑什么,她都不知道。他们肯定也知道她想帮阿历克,而现在自己却是这么的孤立无援—怎么就没个人帮她一把呢?
“丽兹,在今天之前你上次和利玛斯见面是在什么时候?”又是那个问题,她真讨厌那个声音,那声音让人腻味。
“出事的前一天晚上。”她回答说,“他和杂货商打架前的那个晚上。”
“打架?那可不是打架,丽兹。杂货商根本就没有还过手,根本就没有机会还手。很没有体育道德嘛!”卡尔顿笑着说。可那笑声令人害怕,因为没有一个人和他一起笑。
“告诉我,那天晚上你是在哪里和利玛斯见面的?”
“在他的住处。他那时候病了,不能出门。他卧床期间,我去帮他烧饭。”
“你给他买食品,帮他采购?”
“是的。”
“你真是好心人。肯定花了你不少钱吧。”卡尔顿很同情地说,“你养得起他吗?”
“我不是在养他。我从阿历克那里拿钱。他……”
“哦,”卡尔顿厉声说,“就是说,他确实还有些钱?”
哦,天哪,丽兹想,我都说了些什么啊!
“他没什么钱,”她马上回应,“很少,我知道的。最多一两个镑。他的钱不超过这个数目。那时候他付不起账单—没钱付电费和房租—那些费用都是在他走了以后,由一个朋友付的。是一个朋友帮助付的,不是阿历克。”
“是啊。”卡尔顿平静地说,“是朋友付的,专门跑过来帮他还债。是利玛斯的老朋友吧,是他搬到那里住之前的朋友吧。你见过他的那个朋友吗,丽兹?”
她摇了摇头。
“我明白了。那个好朋友还付了哪些账单,你知道吗?”
“不……不知道。”
“你为什么要犹豫?”
“我说我不知道。”丽兹不客气地反驳。
“你刚才确实犹豫了,”卡尔顿解释说,“我是怕你一时想不起来。”
“没有。”
“利玛斯和你说起过他的那个朋友吗?一个知道利玛斯住处的有钱朋友?”
“他从没有谈到过他的朋友。我不认为他有什么朋友。”
“啊!”
法庭里静得怕人,丽兹更是觉得可怕。现在的她像个混杂在正常人群中的盲童,她在完全不知道前因后果的情况下,说出的话由现场听众进行判断。现在一片寂静,她不知道听众们是不是发现了什么问题。
“你能挣多少钱,丽兹?”
“一周六镑。”
“你有存款吗?”
“有一点,有几个镑。”
“你自己要付的房租是多少?”
“五十先令一周。”
“房租很贵啊,是不是,丽兹?你最近付房租了吗?”
她无助地摇了摇头。
“为什么没有付?”卡尔顿继续问,“你没有钱付了吗?”
她用很低的声音回答说:“我收到了一份房租交纳收据,有人帮我付了房租后寄给了我。”
“那人是谁?”
“我不知道。”眼泪从她的脸上滑落下来,“我不知道……请你不要再问了。我不知道是谁……六周前市里一家银行寄来的……是慈善机构做的……一共一千镑。我发誓我真的不知道是谁……他们说是慈善机构的礼物。你们什么都知道,不如你告诉我那是谁……”
她双手捂着脸抽泣起来,她还背对观众站着。她抽泣的时候,双肩也跟着抽动。大家都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她放下手,但仍然低着头。
“为什么那时候你就不问一问?”卡尔顿直接问道,“难道你经常收到匿名给你的一千镑吗?”
她没有说话,卡尔顿继续问:“你没有问是因为你猜到了什么,对吧?”
她又用手捂着脸,点了点头。
“你猜是利玛斯或者利玛斯的朋友给你的,对吧?”
“是的。”她费力地说,“我听别人说那个杂货商也得到了一笔钱,一大笔钱,是在案件判决后有人付给他的。那里的人对这件事情谈论很多,我知道肯定是阿历克的朋友……”
“那就很奇怪了,”卡尔顿像是在自言自语,“很不寻常。”他接着说:“告诉我,丽兹。在利玛斯入狱后,有人和你联系过吗?”
“没有。”她没有说真话。她现在知道,她可以肯定对方的问题是针对利玛斯的,是关于钱和他朋友的事情,以及那个被打的杂货商。
“你肯定吗?”卡尔顿问,他金丝边眼镜上的眉毛扬了起来。
“肯定。”
“可你的邻居,丽兹,”卡尔顿耐心地反驳说,“你的邻居说有两个男人来找过你,就在利玛斯被判刑以后。丽兹,那两个人难道是你的情人吗?像利玛斯那样的,你随意结交的情人?谁给你了那笔钱?”
“阿历克不是我随意结交的情人。”她叫道,“你怎么能这么说……”
“可他确实给了你钱。那两个男人也给了你钱吗?”
“哦,天哪。”她抽泣着说,“不要问了……”
“那两个是什么人?”丽兹没有回答,接着卡尔顿突然大声斥问,这是他第一次提高嗓门问:“是什么人?”
“我不知道。他们乘轿车过来的。是阿历克的朋友。”
“另外的朋友?他们去干什么?”
“我不知道。他们不停地问他告诉了我些什么……他们说如果有需要和他们联系……”
“怎么联系?怎么和他们联系?”
最后她只有说:“他住在切尔西……姓史迈利……乔治·史迈利……让我打电话联系。”
“你打过电话吗?”
“没有!”
卡尔顿放下手中的资料,法庭回到死一般的寂静。卡尔顿指着利玛斯,胸有成竹地用更威严的语气说:
“史迈利想知道利玛斯到底告诉了她多少情况。利玛斯做了一件英国情报机构绝不愿意看到的事情:他结交了一个姑娘,找了个女人诉说衷肠。”说到这里卡尔顿笑了起来,像是在讲一个很出色的笑话。
“他和卡尔·雷迈克如出一辙,犯了同样的错误。”
“利玛斯对你谈过他个人情况吗?”卡尔顿接着问道。
“没有。”
“你对他的过去一无所知?”
“不是。我知道他曾在柏林工作,担任过公职。”
“那他确实谈过他的情况,对吧?告诉过你说他结过婚吗?”
很长时间的沉默。丽兹点点头。
“他入狱后你为什么不去探望他?你完全可以去探望他的。”
“我知道他不要我去探望。”
“我明白了。你给他写过信吗?”
“没有。不,写过一次……就告诉他,我会等他的。不过我想他并不会放在心上。”
“你认为他并不想你等他?”
“是的。”
“当他服刑期满后,你就没有设法去和他联系?”
“没有。”
“那时候他有地方去吗?他有没有机会找到工作—他的朋友会给他帮忙吗?”
“我不知道……我不清楚。”
“你那时实际上已经断绝了和他的关系,对吗?”卡尔顿讥笑着问,“你又找到别的情人了?”
“没有!我要等他……我一直等着他。”她平静了一下情绪,“我想等他回来。”
“那你为什么不写信给他?为什么不想办法去找到他?”
“他不希望那样做,你不明白吗?他让我发过誓……不要去找他……永远不要……”
“也就是说,他是故意要被关进监狱的了,不是吗?”卡尔顿带着胜利的神情说。
“不……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的事情,没办法回答你……”
“在你们最后一次见面的那个晚上,”卡尔顿坚持问着,嘶哑的声音里有着欺负人的意味,“也就是他打杂货商前的那个晚上,他没有让你再次发誓?……有没有?”
她觉得非常的疲倦,可怜巴巴地点了点头说:“有过。”
“然后你就对他说再见了?”
“我们相互说再见的。”
“当然那是在吃完晚饭后吧。应该很晚的时候说的吧。那天你和他一起过夜了吗?”
“晚饭后,我回家去……没有直接回家……我在外面逗了一段时间,去的地方忘了,就是在外面走走。”
“他要和你分手的理由是什么?”
“他没有和我分手。”她说,“绝不是分手。他说他有件必须要去完成的事情,要去找个人把账算清楚,是无论如何都要做的事情。事情结束后,有一天也许……他将……回来,如果我还在的话……”
“可你说过,”卡尔顿用讽刺的口气提醒她,“你说过要永远等着他,没错吧?你会永远地爱着他?”
“是的。”丽兹肯定地回答。
“他说过要给你送钱吗?”
“他说过……他说如果事情还顺利的话……会有人照顾我的。”
“所以后来你收到所谓慈善机构送来一千镑时,就没有多问,是不是?”
“是的!是的,你说对了。现在你什么都知道了,其实你早就已经知道了……你们什么都知道了,为什么还要问我?”
卡尔顿无动于衷地等着她停止抽泣。
“这就是,”他最后对面前的法庭人员说,“辩护方的证据。像这样一个感情控制了理智,被金钱冲昏头脑的人,却被我们英国的同志们选为党的干部,我觉得非常遗憾。”
他看了一眼利玛斯,再严厉地盯了一眼费德勒,他接着说:
“她是个傻瓜。可利玛斯遇到她,对我们来说是一种幸运。反革命阴谋因为阴谋家们的生活堕落而暴露,这是早就有过的事情。”
卡尔顿对着法庭稍稍鞠了个躬,坐了下去。
他坐下后,利玛斯站直了身体,这次那两个卫兵并没有阻止他。
伦敦方面真是昏了头。他告诉过他们—不要把这件事情当真—让他们不要管她。现在清楚了,他一离开英国—在那之前,甚至在他入狱后—就有傻瓜去帮着付账单、安抚那个杂货商和房东,还有照顾丽兹了。都是非常不明智的傻事。他们想要干什么—要害死费德勒,毁掉他们的情报员,破坏他们自己布置的行动吗?是史迈利出于他那害人的同情心做出的个人行为吗?现在他的目的只有一个,让丽兹和费德勒摆脱干系,自己把戏演下去。不过这样的话,他自己可能就难以保命了。只要能保住费德勒—如果可能的话—丽兹就还有脱身的机会。
他们怎么会知道得这么多?有一点他肯定,非常肯定,那天下午去史迈利家的时候没人跟着。还有钱的事情—他们怎么知道他在总部偷钱的事情?那件事情设计得仅让内部人知道的……他们怎么会知道?天哪,怎么会的?
他迷惑、生气并且觉得羞辱,像走向绞刑架一样,慢慢地沿着过道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