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驶入黎家住宅区,逶迤平稳地开上依山而建的别墅。这段路和记忆中,变化相差不大,然而余幼汐却因为这份熟稔,拧紧了心弦。
她依然能清楚地记住,山下住宅出入栅口到黎家别墅,车程是三分钟左右。
在学校里面,她在高一部,黎晏在单独的高三学部,他的身边从来都不少陪随的好友和同学。
回到黎家,除了全家一起吃饭,余下的时间他一般都待在自己卧室,或是出门找朋友聚会。
每天早晚上学的路途中,是她和黎晏单独相处的时间。
只有这个时候,个人行程应接不暇的黎晏,才能够安分踏实地坐在她的身边。
从北津中学放学回来,开车时间为半小时。
每次当车子驶入山下栅口,余幼汐便开始悲哀的,默默地在心里一个个数数。
当数到第二百个数的时候,黎家别墅就会出现在视野中,而她习惯下车后,等着黎晏一起走,跟在他的身后,看着他的身影,离自己越来越远。
这次,余幼汐没有偷偷地心里数数。夜色已深,路灯照出眼前的一方天地,黎晏的车速更快了一些。
他去英国读书的第一年,休寒假回来。一天晚上,顺路捎逛街的秦婉柔和她回家。也是这段半坡路,车子跑上来后,他也依然给油,坚决不踩刹车。
坐在后座的秦婉柔说他,让他跟司机沈叔学学怎么开车。黎晏轻嗤了声,回问一直沉默不语的她。
“汐汐,你说,你喜欢坐沈叔的车,还是喜欢坐我的车?”
沈叔是黎家多年的老司机,技术娴熟,驾驶风格稳健舒适。黎晏少年桀骜张扬,喜欢在驾驶中挑战冒险的刺激和征服的掌控感。
忽然被黎晏点名提问,余幼汐语气不由一顿,温吞说道:“……你的。”
黎晏得逞地开怀笑起来,他好像真的很高兴,连肩膀都在抖动,说话也伴着含笑气息。
“妈,怎么样?汐汐更喜欢坐我开的车。”
他仿佛非常在乎她爱不爱坐他的车,好像得到她的选择,他就赢了一场豪赌,能够得到全世界。
余幼汐心里仿佛有小鹿在乱撞,它迷糊冒失,找不到正确的出口。
秦婉柔没好气地说,嘴边却也勾起浅笑,“汐汐肯定向着你,你就会搬你妹妹当救兵。”
“那是,我妹肯定偏心我啊。”黎晏的语气很得意,还带着点炫耀的意味。
炫耀妹妹选择站在他这边,炫耀他聪明地选择偏心自己的她。
余幼汐听着车内母子两人的对话,心中翻涌起浅浅的怅然。
黎晏,你真的很聪明,知道让我来做选择。任何人和你,我都会选择你。
黎晏,你真的很迟钝,看不出我好喜欢你。
库里南Black Badge在黎家别墅门口停住,车前灯照在稍前方从庭院中逸出一隅的西府海棠。胭脂花身被冷白车灯打得一片雪白,像是被冰冷月色漂洗过,峭立有致,楚楚动人。
余幼汐想,这次是真的回来了。
副驾驶的车门打开,随即看见家中向门口飞快跑过来的急匆匆身影。
秦婉柔边跑,边朝身后家中门厅中喊道:“是汐汐,他们回来了……”
然后视野中,又出现一前一后两抹身影,身后是黎祎尧,还有当年一直照顾她和黎晏的严阿姨。
余幼汐刚下车,还没有反应过来,秦婉柔已经跑到了眼前,情不自禁地将她整个人拥抱住。
“汐汐……”秦婉柔张口嗓音已经哽咽,余幼汐也跟着情不自禁红了眼眶,眼泪一滴滴滚落入衣衫中。
黎晏下车绕过车前,侧眸就看见两个女人互拥着流泪,他稍偏目光和后赶来的父亲对上,无声地摇头笑了笑。
以为会找到自持旁观的同类,没料到黎祎尧也心疼地望着她们两人。
等到秦婉柔不舍松开余幼汐,她凝噎着喊了一声“黎伯伯”,黎祎尧也动容地张开手臂拥抱她。
“孩子,回家就好……”
秦婉柔抹着眼泪,附声喃喃说道:“是啊……”
回家就好,他们的小女儿,好久好久没有回家了。
黎晏被他们弄得哭笑不得,上一次见父母这么凝望着流泪的场面,还是三年前黎祎尧做完手术,恢复意识以后。
最终还是他冷静开口,缓和凝重又感动的气氛,半开玩笑地笑道:“您几位不冷?咱们先进门,再抱着哭成吗?”
经黎晏这么一提醒,秦婉柔拉着余幼汐的手,往庭院里面走。
因为黎晏在车上接了电话,他晚上还有生意伙伴的聚会。余幼汐忙转身,想要走过来拿行李,说道:“我的行李还在尾箱,没拿下来。”
秦婉柔说:“让黎晏送到你房间,反正他要去车库停车。”
地下车库旁边就有电梯,可以直接送到二楼房间。
“行,等我给她送上去,再走。”黎晏笑说。
“走?你又去哪?你妹妹回来,你今晚不在家吃饭吗?”秦婉柔猛地转头,皱眉瞪着他问。
黎祎尧也神情不悦地望向儿子,不懂为何他今晚如此扫兴。
站在旁边的余幼汐,拿不定此时应不应该开口为黎晏解围。
其实,大家这么隆重小心地迎接她,对她来说,很有压力。
“许砚南餐厅开业,今晚办庆功宴,南滨的朋友们都来了,我总要去露个面吧。”黎晏说着抬腕看了眼时间,时间确实不早了。
他们在群里排队催了好几次,南滨、北都还有申城的朋友、同学都飞来了,他不到场说不过去。
许砚南和黎晏中学时就是好友,算上父亲再婚后现居南滨的解枞乐,三个人是铁三角。如果不是黎晏改变主意,决定去英国留学,三个人就是资深校友搭子。
余幼汐好不容易回国,黎家父母更希望今晚一家人团聚,并且不想让她感觉自己不受重视,所以没有立刻应声。
余幼汐微笑着看向黎晏,冲他柔声说:“哥,不要忘了帮我祝贺砚南哥的餐厅顺利开业!”
这一句话是在帮忙解围,她知道没有谁开口会比她更好。
黎晏眉眼爬上轻许笑意,含笑觑着她,微点了下头应:“好,不会忘。”
黎晏帮忙把行李提到楼下客厅的电梯门口,严阿姨乘电梯帮余幼汐送到楼上的房间。
秦婉柔盯了一下午的菜肴,已经被一一摆上餐桌,特意请私厨到家里做的。她呢,正拉着余幼汐,亲自带着她去卫生间洗手。
黎晏轻哼笑了声,无奈地笑着耸一下肩,临走前和父亲告别:“爸,我先走了。”
黎祎尧闻言转头,深沉凝肃的眼睛睨了他一眼,然后又把头扭了过去。
黎晏无声地略勾唇角,双手插在西裤口袋,悠闲从容地往家门口走。
不就是干女儿回趟家,至于吗?
再次见面是在第二天下午,黎晏平时不住家,住在自己在滨海湾CBD的公寓。
刚从地下车库乘电梯上来,就瞧见母亲和严阿姨两个人,乐此不疲地对着门厅的落地镜左照右看,眉开眼笑地互相说笑。
秦婉柔戴着的耳坠是余幼汐当时跟着社团,到南非做社会调研项目,在当地买的天然钻石。
在珠宝锻造师傅的帮助下,她亲自体验制作的。虽然做功不够精细,但是用心格外珍贵。秦婉柔越看越喜欢,心里分外欢喜,整个人喜笑颜开的。
黎晏站在客厅看了半天,两个人才留意到他回家。
秦婉柔瞥了他一眼,语气略带嘲讽:“我们家来稀客了!”
黎晏目光掠过二楼右侧的卧室门,把玩着手中的烟盒,漫不经心随口问了句:“就你们俩在家?”
秦婉柔重新看着镜中自己的钻石耳坠,唇角凝着笑容:“你爸出去和朋友湖钓了,汐汐她大学学姐约她出去见面。”
家里只有门厅有人,黎晏慢悠悠地踱步过来,站在不远处拧眉望着她们。
“我可不是咱们家的稀客,真正的稀客是你的宝贝干女儿……”黎晏的语气懒散率直,嗓音中还含着几分浅笑的打趣。
话音刚落,脑袋已经被秦婉柔重重地拍了一巴掌,他蹙着眉,身影朝身后半躲。
“你要是敢在汐汐面前这么乱说,你看我是不打你。”秦婉柔脸色敛起,严肃警告混球儿子。
兄妹这两天的相处,一个愧疚生怯,一个不冷不热。她看在眼里,也郁结在心里。
之前就差提着耳朵,嘱咐黎晏不准给汐汐甩脸色,他嘴上倒是答应了,谁知道到底听没听进心里。
黎晏抱着手臂沉默半晌,最终还是忍不住出声,对母亲说道:“妈,您这样有用吗?你疼她,她呢,当年果断地选择美国的亲姑姑,头也不回地走了。您养了她几年,快把她当亲女儿疼了。结果呢?她就只听她姑姑的话,我看她和……”
“黎晏!”秦婉柔扬声高喊着打断黎晏的话,脸上是深深的忧愁面容,她声音凄楚愁怅。“你根本不知道长辈们的事,我们家亏欠汐汐姑姑太多,汐汐夹在中间也很为难……”
黎晏眉心拧紧,看着母亲,费解地摇头问道:“妈,您总说我们家欠她姑姑的,我们到底欠了她什么?”
这么多年了,每次谈到这个话题,母亲总是免不了这么说,却每每戛然而止,不告诉他具体的真相。他私下也有意试探过父亲,同样也是三缄其口。
黎晏私下找人查过,但是余家姑姑出国较早,常年待在国外,知道她这个人的人寥寥,几次私查中途线索都断了。
他接手家族生意以后,手头上需要处理的待办事情繁多。后来也没有心思盯着继续查了,猜测应该与当年家族企业决定多角化经营有关,余家姑姑参与过黎家当年关键性的发展阶段。
再或者就是父母亲偏宠余幼汐,不忍责怪她,为她找的借口。从小他们就格外宠爱余幼汐,当成自家女儿那种。
母子两人正站在门厅说话,听见前院栅门处刹车停靠的声音,循声看了过去,是沈叔去接余幼汐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