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有人掀了军帐的帘子大步踏了进来,在座的侍卫和丫鬟吓了一跳,赶忙丢了勺子站起来。我坐在正中看着来人走近,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方逸。心里暗骂他早不来晚不来偏生这时候来。
方逸沉着脸扫了一圈:“都在这里拥着做什么?”
那些侍卫早已噤若寒蝉,半天总算有一个人挤出一句话:“喝汤……喝汤……属下该死!请国师责罚!”说完一个两个全部扑通扑通跪了下来。
方逸看了我一眼,最后将目光停留在鸡汤上。我笑看他,“国师不如也一同用膳?”
方逸端起汤盅一把将汤泼在帐篷一角,角落里一簇小小的野草转瞬枯黄,继而转为腐败的黑色。
那些侍卫和丫鬟见状倒吸了一口凉气,看着我的眼神惊惧后怕。方逸冷笑,“若刚才沾染半分,此草便是你们的下场。下去!各领杖责五十!”
杖责五十对于这些在鬼门关转了一圈回来的人来说简直就是幸运,连连谢恩退了出去。
“不愧是云水昕最宠爱的女儿!娘娘奸诈狠毒丝毫不逊令尊。”
我不怒反乐,“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若不是将我逼到绝境,我又岂会随意伤人性命。适才我喝汤时轻咬破了自己的舌头将自己的血抹在了勺背面,再次放入汤中时血便和入了汤中,本想将帐内之人全部解决掉以后逃出去,不想却被突然出现的方逸破坏了。
许多事情似乎冥冥之中早有注定。
第二日黎明破晓时分,我便被丫鬟们从蒙眬睡梦中扰醒,梳妆打扮。看着身上颇为隆重的金叶莲凤密绣繁复,我明白我被送上砧板的时刻到了。就像祭祀台上的牺牲总是被装扮得格外鲜艳隆重一样。
将我的周身大穴和哑穴全部点上后,两个侍卫将我押送到一艘战船上。船舱内阴沉晦暗,厚实的毡布帘子隔绝了外界,身下起起伏伏的微微晃动和桨破水波的声音让我知道战船正在江面前行。
船停下的瞬间,帘子轻微动了一下,蹿入一丝江面上的雾气,潮湿却肃杀,似乎暗藏了无限的杀机。我听见战旗在风中翻飞,偶尔一两声佩剑与铠甲的金属碰撞声在诡异的安静中惊心动魄。
“国舅好兴致!看来前日战败连失禹州、锡渡两城对西陇影响似乎不甚重大,不知今日前来欲送出哪一城呢?”有一个声音首先打破了沉寂,几分傲然,几分睥睨,颇有先声夺人的气势。虽隔着厚厚的帘帐,我却知出声之人此刻定是微扬着线条优美的下颌,半翕着狭长的凤目居高临下。
恍如隔世。
“香泽陛下怕是糊涂了,此番乃吾皇御驾亲征,何来‘国舅’之说?”方逸的言辞中怒气隐忍,却没有听到桓珏的任何应答。我有些奇怪。
“哦?如此说来我香泽云相‘通敌叛国’果然是被小人所诬陷,原来西陇陛下只是酷似云相之子,待寡人凯旋归朝后定当将云相官复原职。”肇黎茂四两拨千斤,单单一个称谓问题就让对方下不来台。若承认,则必须接受“国舅”这个称呼,显然在气势上就输了一截;若否认,则被动替我爹洗除了“通敌叛国”的罪名,亦非方逸所愿。左右为难。
一帘相隔,我仿佛听见方逸气结调整呼吸的声音:“香泽陛下玩笑了。今日我西陇前来乃欲奉上一宝,不过,前提是陛下将我禹州、锡渡二城完璧归还,让出香泽延津一城,并撤水军退让三舍之域。”
肇黎茂冷笑出声,嘲讽之意迸射:“此宝莫不是西陇的半壁江山?”
“说起此宝,恐是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却寥有几人有缘得见其真面目。”方逸故意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观察肇黎茂的反应,“听闻当年陛下为其一夜白头,遍种薄荷香草,至今后位上还摆着一个描金薄荷草纹骨灰盒。”
风声禅定,破日拂晓。
脑子里“嗡”的一声,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被猛烈撞击,轰然倒塌的巨大力道摧枯拉朽,将我震得无处藏匿。
原来,那如墨似瀑的青丝是因我而白。
原来,方逸称我为“娘娘”并非因为子夏飘雪,而是因为他。
原来,他为了我竟将一个骨灰盒摆放在了那天下女子都仰首企盼的至尊之位。
原来……
我,何德何能……
对江高处传来一阵屏息的凝重之气。
“陛下!”有人惊呼,似是赵之航。
他怎么了?我心下一阵慌乱。
眨眼间,方逸掀了帘子将我擒至船头,当下抽气之声四起。我瞥见一身黄金铠甲的桓珏与方逸并身而立,眼睛里满溢的竟是惊艳之色,心里登时闪过几分怪异。
所有人的视线都停留在了我的身上。有艳羡,有吃惊,有呆滞……而其中,最不容忽视的便是那道缱绻痴缠唯恐梦碎的眸光。
碧绿柔美的樊川江在袅袅娜娜的云洇凉疏中缓缓流淌,静美温婉、青芜风摇。阳光的碎金正将氤氲雾气蒸腾散开,江畔有一片碧凉的孟宗竹,勒卷翠叶,露曳青霜。
缠绵病榻的那一年,有个人总是将我轻柔地抱在怀里絮絮地说着一些往事,许下许多诺言。原以为自己当时听得漫不经心定是过耳便忘,却不想那只字片语却似陈年的茶叶匍匐在了如水的心底,稍一晃动便浮了上来。茶色漫开,细长的叶尖在一片温热中如花绽放。
那时,他对我说:“云儿,可还记得大婚那日我为你划开婚船前桨、撑开第一篙的情形?你猜那时我在想什么?那时我想,这船桨怎生得这般沉重,竟要赛过兵器库里的上古玄铁了。”仿佛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些许稚气,他浅笑摇头替我整理了一下血迹斑斑的袖口,一个柔软的吻落在我的发顶心:“待你病好之后,我便陪你去那延津城外的樊川江泛舟看竹可好?那里有天下最美的碧水、最清的竹叶、最嫩的鲜笋。那时,再让我为你摇橹,可好?”
他说:“此生,只为云儿摇橹荡舟。”
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
此刻,隔着一衣带水的樊川江,我看见城墙上一个身形略微不稳地晃动,如雪白发在晨风中飞扬纠结,一如纷繁凌乱的心绪,长长的凤目似沉于心底的那片茶叶,苦涩,却甘之如饴。在那里,我读到了“痴狂”二字。
“薄荷皇后名满天下,难道算不得一宝?”方逸脸上掠过一丝阴谋得逞的笑意,似乎狸猫的反应正中他的下怀,“陛下以为方某适才的提议如何?”
如风过耳,丝缕不留,狸猫却仿佛根本没有听见他的话,眸光久久缠绕在我的身上,轻柔如烟幽深似夜,坚定执著地透过我的眼睛望进了灵魂的最深处。
瞬间,却似千年轮回。
薄唇轻启,逸出一声如嗟如叹湮没在朦胧升腾的雾气中,晕散而去:
“云儿……”
淡如清水、轻如透羽的两个字,而我却听见了。
他身形一晃,赵之航脸色随之一变:“陛下!望陛下三思而后行!”言语之中焦躁急忿,只见他侧着身子半挡在狸猫面前,右手竟失礼地握住了狸猫的右臂,手上青筋暴突,虎口处流下一丝鲜红。
我大惊,原来,狸猫竟欲使轻功飞离城楼,赵之航定是拼尽九分内力才生生将他拽住。我心中一片混乱,血液在体内急速奔流,拼了全身气力想要出声制止狸猫,却冲不破被点的哑穴,只能心急火燎地望着他,如滚油烫灼。
慢慢地,他似乎读懂了我无声的言语,眼神在我的注目中渐渐清明。赵之航仿佛大大松了一口气,放开狸猫的手臂转身看向方逸,冷光迸射:“堂堂西陇皇室亲征,竟用一柳弱女子为质,赵某以为不齿!”
方逸笑道:“兵不厌诈!”
赵之航冷哼:“世人皆知我香泽皇后已然登仙三年有余,不知方国师从何处寻来这冒名替身之人!吾皇英明,岂容你等奸佞之人惑乱心智!”
方逸将目光转向狸猫:“薄荷皇后品貌无双,举手投足间,凉香当风,若需验证,呈上证物亦非难事。”光影一闪,一把利刃已搁置在我颈侧的皮肤上,“莫非需要少许皇后的发肤为证?”
话音未落,狸猫眼中已然飞沙走石,风暴骤起,猩红烈焰蔓延四野,一朵嗜血之气如冰凌尖花咄咄绽放嘴角:“众将听令!”
“是!”
“传朕旨意,闭禹州、锡渡二城城门!”
方逸闻言,志得意满地放下了抵着我的青龙刀:“果然,还是香泽陛下英明。自古,江山美人不能两全。”
我不可置信!
“陛下!陛下!陛下三思啊!怎可为一女子弃家国天下于不顾?!将士们血汗所攻之城池怎可轻意让出!”赵之航痛心疾首。
狸猫抬手,长剑指天,金色的铠甲反射着朝阳的辉煌,却映出一片山雨欲来的杀戮寂暗,锐利的凤目刀片般狭长,霜寒薄唇冷酷无情地吐出四个字:“闭门屠城!”
“是!”一片将士单膝跪地,抱拳伏在他的身下,整齐划一的声音惊天动地。
方逸,不,此刻,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震慑住了。原以为狸猫命令闭城是答应了方逸的条件,将禹州、锡渡二城归还西陇,岂料,他竟是要屠城。
西陇国,以我一个人的性命要挟肇黎茂。
肇黎茂,以两城百姓数以万计的性命要挟西陇。
我心底冷笑,方逸啊方逸,肇黎茂何许人?他岂会由着别人占尽上风,一个傲视群雄的帝王最擅长的便是在危急时刻扭转乾坤。他果然没有让天下人失望,亦未让我失望。
“慢!”方逸急了。
狸猫站在城头俯视方逸:“将朕的皇后完璧归赵!否则,血溅二城!”
形势完全逆转,在这场博弈中,西陇瞬间被颠覆在了下风。若方逸不将我交予香泽,则狸猫必定屠城,届时,西陇皇室要担当的就是弃百姓于水火之中的骂名。民心,乃国之根本,若一动摇则覆水难收。方逸便是再狠戾也不能因为一个女子罔顾数万百姓的性命。
香泽国的一个将士手持虎符沿着城楼的台阶一路向下快跑,前去传令。方逸眼看计划被破坏,忿恨之色毕现,几十年的稳重形象一朝尽毁。
突然,他再次举刀向我,孤注一掷:“香泽陛下以为是方某手中刀快呢,还是陛下屠城来得快?”
狸猫眸色一变,眼中戾气渐盛,正欲开口。
一阵清水气息流淌而过。
“铛!”伴随着一个清脆的声响,青龙刀应声而落,一同落地的,是一枚三寸长的尖钉。
“方国师怕是老糊涂了,我雪域国的右腰皇后与那香泽国有何干系?”来人慵懒地整了整衣襟,伸手揽过我,低头魅惑一笑,流苏紫瀑滑过颈侧触到我的脸颊,一阵冰冷。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子夏飘雪那妖孽。紫发流云,晶目一闪扫过众人,妖寒四溢。只一眼就将一干人等似巫术般定住。
“雪域陛下莫要玩笑!”被妖孽用暗器打开青龙刀的方逸满眼震惊。
“嗯?朕亲手文上的皇后能有假?”一瞬之间,煞气横生,四周众人瞬间屏息,方逸面上都有一丝惧意闪过。
子夏飘雪嗜血好杀戮众人皆知,其无所不用的残忍手段更是闻者色变、谈者心惊,他一变脸当下便让人不由自主地联想到死亡。船尾的一个小兵哆嗦了一下,没忍住,打了个寒噤。
子夏飘雪却突然脸色一转,挑起嘴角绽出一笑,光华流转:“美人,大家都不信朕,不如你亲口告诉他们?嗯?”冰冷的指尖蜻蜓点水般挥过,我顿时浑身一麻,竟是穴道已解。
他俯身在我耳畔,梦魇般的妖气划过耳廓,我侧过身避开他的碰触,冷眼看他。子夏飘雪云袖一动,右手在宽大的袖摆下牢牢地擒住了我的手,情人私喁般吐出两个字:“紫苑。”
我浑身一僵,他满意地笑了笑,左手轻抬捉住我鬓边一缕被风吹散的发丝,“温柔”地替我掖在耳后,紫晶目里却传递着旁人难以觉察的威胁。
言下之意,若我胆敢不承认是他的皇后,他便要对付紫苑。而我此刻若在众人面前肯定了他的话,无疑便将狸猫推到了一个尴尬的境地——一国之后为他国所夺,帝王家的尊严何在?香泽国的颜面何存?一朝之内必将沦为天下悠悠众口中的笑柄。
子夏这妖孽!果然阴狠毒辣、睚眦必报。当年,肇黎茂破他十万精兵,令其败北而归,破了他无往不利的战绩,他断然记恨在心,如今,他不但联合西陇攻打香泽,还欲借我敏感的身份羞辱肇黎茂一番。
但是,我岂能让他如愿!
我抬头,隔江望向城墙高处的狸猫,他亦凝视着我,在我看向他的那一瞬,凤目中原本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突然烟消云散。我对他微微一笑,他亦回我一笑,浓浓的眸光里倾诉着无声的言语,似乎在安抚我。我突然明白适才他眼中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是什么,那是一种强烈的不安,不是为了他作为一个帝王的名声,而是为了我的命悬一线,为了我的心底深处的那阵风。
他对着我微笑,只有剑柄上因紧握而渐渐泛白的指节泄漏了渐炽的戾气。
子夏飘雪在袖下攥着我手腕的力道几乎要将我粉碎。
“是”或“不是”,二者选其一,不论选哪个都是死局。
但是,难道子夏飘雪给了我两个选项我就必须择其一吗?为什么不能有第三种答案?
此解便是:答非所问。
我突然侧脸,凌厉地看向方逸身边始终未发一言的西陇国君:“你是何人?”
那人被我突如其来的问话所击,一时脸上方寸大乱,后退了一步,半边脸孔竟隐在了方逸身后。方逸面上亦是一惊,却义正词严:“大胆!此话何意?吾皇万岁岂可由他国内妃以‘你我’直呼!”
子夏飘雪显然没有料到我会这样反应,趁他一时失神之际我挣开了他的钳制转身面向身后百余艘战船上的近万西陇将士,斩钉截铁地宣布:“此人断非西陇国君!乃是假冒之人!”众人先是一阵错愕,继而便面露少许疑色。狸猫眼中也闪过少许意外,其实若是留意些不难发现此桓珏有异,但是他的注意力根本就不在这上面,故也未曾发现。
“妖女!你是何居心!莫要以为凭你妖言惑众之辞便可动摇我西陇军心!陛下九五真龙之尊,岂由得你信口诬蔑!”仿佛被我刺中了要害,方逸一时恼羞成怒竟口不择言当众唤我“妖女”。
当时,方逸将我擒出船舱那人看向我的那一刻,我便知他绝非桓珏。朝夕相对十余年,他望着我的眼神由最初的疼惜宠爱慢慢转变为落寞忧伤,再到后来的爱恋情深……与容貌无关,与身份无关。云家之人素来以姿容出众而著称,他自小生活在云家的环境中,“惊艳”这样浅薄的眼神绝对不会属于他本人。方逸擅长易容之术,想找个身形与桓珏相仿之人再将其容貌改至九分相似实在是一件太容易的事情了。
“方逸!应是我问你‘是何居心’才是!若此人是西陇陛下本人,两国国君率兵交战,西陇陛下尚且未出一言,你一个国师如此多话是否有越俎代庖、擅作主张之嫌?”我转身向他,咄咄逼近,“又或者此人根本不是西陇陛下,乃是你方逸万里选一的傀儡替身!方逸,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让人假扮一国之君,意欲何为?做出此等瞒天过海的勾当,国师莫不是亦对这天下秀美江山动了心!可叹西陇忠心卫国的将士竟还蒙在鼓里,不知自己正在为一个狼子野心之人抛头颅洒热血!西陇陛下现今人在何处?”
身后,西陇将士皆因我的言语震惊万分,有人疑虑,有人惊恐,有人愤慨,一时哗然。
方逸额上青筋暴突:“妖女!若不是因为你这妖女!吾皇又岂会顽疾缠绕,久病难愈!我恨不能将你抽筋剜骨换回陛下的龙体康健!”
“放肆!”一艘小船在密密的战船中分开一条水道,船首站着的竟是脸容苍白、无甚血色的桓珏!“是谁准许你对容儿出言相辱的!”
衣带当风,脚尖轻触水面,投下几轮还未来得及扩散的涟漪,桓珏飞身跃上了战船,立在我的身边。眉如远山,眼若秋水,水墨渲染般将眸光倾泻而出。
我瞪着方逸,目不斜视。
那假冒之人早已虚汗涟涟,此刻更是腿脚一软,双膝跪倒,以头触地,“皇上饶命……皇上饶命……皇上饶命……小人假扮皇上罪该万死……”言罢,那人怯怯地瞅了一眼方逸,“是……是国师逼小人的……小人迫不得已……万望圣上明察……”
“圣上!您需静养三月,怎可轻易下榻,陛下的龙体康安事关我西陇兴衰,陛下怎可恣意为之!”方逸撩起长袍下摆,一个下跪,言辞恳切,面上着急担忧之色尽现,又有几分震怒,看似并非作假。而桓珏似乎对那假扮之人并不甚惊奇的样子,难道他早已知晓,或者竟是他与方逸早便商定好的?
但是,他究竟得了什么重病?竟然需要在床上静养三个月连两国交战都不能亲自参与而需要用一个替身代替?缘何那曾经面若冠玉的脸庞如今竟苍白得近乎透明?身形较之一月之前在雪域皇宫中所见又单薄了一些。
一丝酸涩疼痛在我的心底悠悠泛起,却被我强制压下。
相忘于江湖,我终究无法做到,即使他已有妻有女,即使他已高居庙堂,即使他再也不是当年纯净如水的小白。
害怕自己再次耽溺于其中,我避开眼睛不看他,心中不停提醒自己他是如何置云家于水火之中的。
“寡人的身体不劳国师惦记。心疾可治,心病无药,静养又有何益?国师若真为寡人着想,为何屡次三番欺瞒于朕?为何让人窃了朕的画卷私自派人行动?你明知朕……”一阵猛烈的咳嗽伴随着方逸的惊呼:“陛下!陛下!”
我猛然看向桓珏,却见他推开上前搀扶的方逸,将适才捂口的绢帕一拢兜入袖中,眼睛对上我温柔释然一笑:“容儿,你终于肯看我了……”我眼尖地瞥见一丝触目惊心的猩红被他收入帕中,心中一痛。
子夏飘雪突然抚掌一笑,似乎饶有兴致的样子:“今天的戏颇有几番意趣,原来是唱的是‘真假双龙计’。”他一把将我揽过,“如今真伪已辨,朕与皇后也就不扰两国陛下兵戎相见的兴致了,这便告辞了。”
“慢!”桓珏抽剑送风、一气呵成,剑如游龙走蛇瞬间直指子夏飘雪。子夏飘雪将我推开,灵巧地一个侧身避开剑气,两指闪电般夹住剑锋将其弹开:“妹夫这是何意?”
桓珏脸色铁青,怒气如惊涛拍岸汹涌澎湃,我从未见他震怒如此:“原来,出尔反尔便是你雪域国一国之尊的处世之道!难道雪域陛下忘了与朕立下的协定!”
子夏飘雪紫眸渐浓,却笑得益发妖艳:“朕倒是记得,怕不是西陇陛下自己贵人多忘事了?朕记得妹夫当时可是允诺‘御驾亲征’,如今这真假双龙算是怎么回事?”
“你!……”桓珏欲再次举剑,却突然一个趔趄,像是受着极大的疼痛折磨,嘴角溢出一丝鲜血。
我伸手便要去搀他,却被子夏飘雪大力拽回。
“陛下!”方逸一下扶住桓珏,眼中惊恸。桓珏微闭上双目,长长的睫毛投下一片青色的阴影,呼吸起伏,有些急促,似乎在调整气息,片刻后慢慢顺缓了下来,再次睁开双眼时,杀机迸射:“子夏飘雪!你以为有恃无恐便可孤身入我西陇军营来去自如。既你不守诺言,今日便是你的忌日!”
“哈哈哈!”子夏飘雪却无丝毫惧色,仰头笑得目中无人、跋扈张狂,“你以为天下还有什么人能拦得住我!你以为你亦练了那‘莲藤神功’便可与我匹敌?笑话!莫说你如今病体缠身,便是你筋骨强健也未必是我的对手!”
“起阵!”桓珏一声令下,数十个白衣人影瞬间从他适才所乘之船中飞蹿而出,组成一个诡异的阵型,为首之人长袖如剑似蛇凌厉地攻向子夏飘雪。子夏飘雪脸色一变抽剑反攻,一时间短兵相接、刀光剑影。子夏飘雪每变换一个招数,那白衣阵型便随之发生相应的改变,子夏飘雪以一当十却不见丝毫弱势。那阵仗之中每变换一次阵型便更替一个主攻之人,交替轮流,亦不见处于下风。
片刻之间已过了数十招,子夏飘雪突然一合掌将那长剑分为两柄,左右齐攻,原来他手上的那柄剑竟是由两把剑合在一起的鸳鸯剑。显然,他的这招并不在桓珏排练此阵的预料之中,那白衣首刺虽然仍旧频频地格、洗、劈、砍、撩、提、抽、带、崩、点,却慢慢地有些吃力。
见状,桓珏一个飞身加入阵中,方逸拦也拦不住,有些气急败坏地干瞪眼。
那阵型以桓珏为中心组成一个扇形圆弧风卷残云般袭向子夏飘雪。
而此刻,西陇战船上的一些将士突然开始面容抽搐,不少人手脚瘫软陆续倒下,却并无致命症状。延津城头亦有香泽将士晕倒。
所有人都因这一系列突如其来的变故没有注意到渐渐阴沉的天色早已浓云密布,而清晨还温婉如飘带的樊川江此刻已然开始隐隐波动,似有巨兽潜伏其中随时都有可能翻江倒海。
而我,正焦急地全神关注于那场令人眼花缭乱的拼斗中,桓珏和子夏的对话更是让我云山雾罩不明所以,亦没有注意到方逸正面目狰狞地向我步步逼近。待我忽觉耳侧有冰凉锐利破空而来时,方逸的手刀已然离我只有寸余。我大惊,向后一步退避开。
“妖女!一切皆因你而起!今日我便除了你替天行道!”方逸再次举掌向我劈来,我连连后退避让。
“陛下!”赵之航惊呼出声,“快!护驾!”
一个身影跃下城头涉江而来,来不及出手挡开方逸的攻势,便直接将温热的银白色身躯挡在了我的面前,在我还未来得及看清的瞬间便接下了方逸使尽全身气力所出的致命一掌,身形一跌,直直向翻滚的江水中坠去。
雨水夹着雷霆万钧之势劈打而来,耳边风声呼啸而过,巨浪翻卷近在咫尺。待我反应过来时,我已伸手握住了他的手心,跃出船头,与他一同坠入了樊川江暗流变幻的滔滔江水中。
是年六月初三,香泽、西陇延津城外樊川一战传为奇谈。时,已逝三年之薄荷云氏重现世间,举世皆惊,以为不祥之兆。两军尚未开战,便有将士无数折倒,后查证乃中奇门之毒“化骨散”,疑为隐世多年之五毒教重现江湖所为。香泽皇与薄荷云氏同坠江中,恰逢樊川江十年一怒“龙翻身”,江底激流无数、变幻莫测,恐凶多吉少。香泽皇生死未卜,香泽国一时群龙无首,赵之航与云水昕齐力助安亲王肇兰茂为摄政之王代理朝政,玉静王一派蠢蠢欲动,一时间朝野暗流动荡;雪域妖王重伤而归;西陇皇归朝后重病缠榻,国师方逸被罢官免职投入狱中。雪域、西陇两国一夜交恶,三国皆受重挫。史称:“樊川诡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