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竹外桃花三两枝

青山原不老,为雪白头;绿水本无忧,因风皱面。

康顺十八年二月,香草美人之死举国轰动,不出几日便是街知巷闻。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名盛一时的天下第一美颜已香消玉殒,当然这所有人里面不包括一个人。

此人便是香泽国太子。

太子妃死后,香泽国皇宫内出人意料地没有颁发封谥诏书,也未举行任何发丧葬仪。东宫揽云居内的摆设一如太子妃在世时的原样,宫中所有人衣着也与平日相同,每日清早太监宫女们仍按时至太子妃屋内向其请安问好,不过对着的却是一具已然没有灵魂的尸身。传说太子在她身上安置了十颗价值连城的定颜珠,对人说太子妃是睡着了,还特别嘱咐宫人们放低音量放轻脚步,不要扰了太子妃熟睡。凡当其面说太子妃已死的人都无一例外地被斩首示众。

传言还说那太子夜夜醉倒榻前,抚着太子妃的脸不停地痴痴说着情话,闻者无不心酸落泪。

太子妃死后第四日,太子照例以酒当水,却在酒醉中不慎打翻了屋内烛火,烛火瞬间蹿移,一会儿工夫,那屋内便火光冲天,太子在火海中却浑然不觉,有宫内太监急急冲入将要崩塌的屋内将醉死的太子救了出来。将要折回去背那太子妃尸身时已然来不及了。

第二日,太子发了疯般在熄了火的废墟中挖掘,双手挖得鲜血淋漓,任谁也劝不动。最后,只得到化成一抔尘土的太子妃。

康顺十八年四月,香泽国皇帝驾崩,太子继位。新皇登基大典上,群臣朝拜,高呼万岁,却愕然地看到新皇身边的凤座上放着一个薄荷花纹描金的骨灰盒。新皇轻柔地将一块鲜艳的喜帕盖在那骨灰盒上隔绝了众人的视线,云相却一眼就认出了那喜帕乃其六女入宫成亲时所用的金凤喜帕,心下顿时酸楚难当。

司仪太监扯着尖细的嗓音宣布皇上封云氏想容为皇后,封兵部尚书之女姬娥为宜贵妃,封十六王爷为安亲王,在京城内给三皇子玉静王赐新府第,命其即日内迁入。朝中臣子心里一片清明,知道皇上名曰让玉静王搬迁,实则是将其按在爪下,可随时监控其举动,让他动弹不得。

皇宫深处,又是一个普通的深夜降临,新皇挥笔批完最后一本奏折后,伸手捏了捏尚无任何纹路的眉心,起身回寝宫。寝宫的龙床上铺被折叠得整整齐齐,枕边摆着一个精致的盒子,正是那薄荷妃子的骨灰盒。他优雅地躺上龙榻,银白色的头发丝丝缕缕飘散开,手指轻轻抚过盒身的薄荷花纹,情人私喁般温言款语:“云儿,今日我已将那云思儒的棺木移葬至薄荷坡下,这样你天天都可以看见他了……只要你不离开我,我什么都可以依你……”

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且不说那似疯非疯的香泽国皇帝和那薄荷妃子的生死畸恋,就说西陇国内也是翻天覆地,发生了件大事。

当年,西陇国先皇辞世后留下遗诏传位于太子桓音。太子桓音性格软弱温顺,只喜好悲春伤秋、赋诗题画,其胞弟桓央却是个阴狠毒辣、野心勃勃之人,不出一年便集结叛党、起兵谋逆将桓音从皇位上逼了下来。一个月后,桓音于狱中自尽身亡,其妃子及孩儿均被暗中处死。

不过却有传言,当年狱中自尽之人并非桓音本人,乃是一替身,而桓音则在原国师的庇护下离乡背井出逃,最终客死他乡。但此事却并未至此结束,因为这位温柔多情的国王在逃亡途中邂逅了一名美丽的女子,两人情投意合,最后诞下一男婴。

小王子在国师的庇护中一路安全无虞地长到了二十岁,成了玉树临风的翩翩佳男子,复仇的血路就此展开。

有如神兵天降,那王子领兵十万攻入西陇国京城,一路直取皇宫腹地,正义之师人心所向,那桓央饮恨自尽。

王子登基继位,终是为其父雪洗了当年的血海深仇。登位大典上,新王迎娶了北面雪域国的长公主初融飘雪为后,同年八月初融飘雪生下一皇子。

那十万兵力自然不可能是神兵,而是从雪域国借来的精锐兵力。这妖王不但借兵助其夺皇位,还将最宠爱的妹妹初融飘雪嫁与其为后,着实有些令人费解。若说妖王是想借刀杀人,控制住新王,之后再慢慢吞噬西陇国倒也说得过去。问题就在妖王之后并无任何举动,两国结成了友好睦邻。

开始大家还有些忧虑重重,惴惴不安。时间一长,也都慢慢放下了心中的疑虑,继续安稳无波地生活。新王谦恭勤政,体恤爱民,深得民心,朝野上下对其是一片交口称赞。

而这年,大家也就慢慢记住了这个眼神忧郁、面容苍白,一笑便如谪仙临风般的皇帝——桓珏。

这年雪域国的皇帝子夏飘雪喜得一子,名唤紫苑飘雪,据说是子夏飘雪与一宫女私通生下的。

那孩子生得雪肤花貌,好不惹人怜爱,所有见过他的人都对他疼爱有加,子夏飘雪对其亦甚是娇宠。但几年之后,若向雪域国皇宫之人问起这孩子,却是十成人都会惊恐地摇头。如果说那子夏飘雪是妖王的话,这孩子简直就是混世魔王再生,三分是天性使然,三分是子夏飘雪教导出来的,还有四分是众人众星拱月骄纵出来的。不但雪域国皇室之人对其娇惯,连那西陇国的皇帝桓珏也十分溺爱此子。算起来那桓珏是这紫苑飘雪的姑父,但他对紫苑飘雪的疼爱却远远超过了其亲生之子,颇有些令人匪夷所思。当然,这已是后话。

质朴的竹香带着春天特有的潮湿徐徐在鼻尖飘散开,仿佛二胡喑哑的音调,低沉而舒适。有树叶在婆娑起舞沙沙作响,风铃摇晃着清脆地娇笑,蒲公英花开的声音悄悄飞过山谷,飘向远方。

春暖花开,所有的生命都在这美好的季节里逐渐复苏。

有一个湿热的气息小狗一般在我脸边细细地吐纳,搔得我的脸颊一阵痒痒。睁开眼,就见一张小小的脸趴在床沿,小狗一样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我,眼睛不大,却透着灵气,眉目聪明。

见我睁眼,他兴奋地一跃而起,蹦跳出门去,像一颗豆子一般。看那身形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

“少爷少爷,徒儿姑娘醒过来了!”徒儿姑娘是谁?

转眼间,那少年再次跳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个身着草辉色纱袍的年轻男子,估计二十左右的年龄。双目似皎月一般明亮,一对上我的眼睛便露出了一个笑容,嘴角两边浮现出两个浅浅的梨涡,如邻家男孩一般亲切,让人心情随之放松。

他探头看了我一眼,身边的少年兴奋地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语:“少爷,你好厉害哦,你说徒儿姑娘今日会醒来,她便真的醒过来了。”眼睛里闪烁着崇拜的光辉。我环视了一下屋内,除了他们两个只有我一个女的,那么,我确定他口中的“徒儿姑娘”就是我了。不过这是什么情况?我最后的记忆是狸猫绝望哀伤的双眼和爹爹的焦急,难道我又穿越了?而这个身体的主人原来叫“徒儿”?

那男子却不理会少年的兴奋,径自坐到绿竹方几边开始大口大口地喝茶,间隙中抬头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说不定是回光返照。”我愣了。

“什么是‘回光返照’呢?”那少年歪着头不解地询问。

“就是‘诈尸’。”继续大口地喝茶,仿佛久旱逢甘霖。

“炸尸?尸首为什么要拿来油炸?”少年继续保持旺盛的求知欲。

“说到油炸啊,晚餐我们吃什么好呢?”那少年口中的少爷托着腮开始思考,我突然觉得手臂上有一层寒毛刷一下竖了起来,他却像是美味在前般两眼开始浮现幻想的精光,“对了,就吃油炸的小勇和小歇吧。”小勇和小歇是什么?我眼前仿佛出现两个白白胖胖的小孩,身边是烧得滚烫的油锅。

“哦,好呀,我等等就去烧。”少年开心地点点头。

“少爷,为什么徒儿姑娘一直瞪着你看?”

那少爷总算放下茶碗,露出两个小小的梨涡,发丝微微一扬:“因为你少爷我玉树临风,她爱上本座了。”

我有一种再次晕过去的冲动。我收回前面对这两个人的评价,第一次知道自己看人原来是这样不准。

少年突然惊恐地将他的少爷护在身后,好像我会吃了他一般:“少爷快跑!”

“跑什么?我跑不动了,我要喝水。”

“少爷不跑会不会被徒儿姑娘亲?”我再次被雷劈了。

少年警惕地看着我说:“少爷上次说红枣姐姐喜欢你,后来红枣姐姐就把少爷亲得浑身青紫,肿了好几天。徒儿姑娘会不会也这样?”这个叫红枣的女孩好强悍!

那少爷的脸色开始尴尬地一会儿红一会儿紫一会儿绿,咬牙切齿,最后低下头继续喝茶。

而我,终于确认自己再次穿越了,这次穿越的肯定是阿拉蕾星球,外星人的思维果然和我们不一样。

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那梨涡少爷坐到床沿对我进行了一番望闻问切,最后笑着说:“乖徒儿,你的毒就快解了,哈哈哈,我的医术果真是天下无敌。”最后扬扬得意地背着手出了门去,身后跟着他的粉丝少年。

我环顾了一下屋内,门窗、桌椅、床榻、茶壶、茶杯、屏风……无一不是绿竹制成。青翠欲滴,还带着竹子特有的清香,仿佛是从竹林中刚刚砍下一般,没有任何竹制品枯黄的痕迹,不知用了什么特殊的工艺处理过。我身上盖着一床绿缎锦被,床幔、纱帘也都是浅浅的绿色,窗外风过,带起一片郁郁葱葱的摇曳竹影,让人视线清新,心情舒爽。当然,后来打死我,我也不会这么说。

看见床边有一面铜镜,我便伸手拿来照了照,想看看自己穿越的新身体是什么模样的。不过,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居然还是那副我对了十六年的“云想容”脸!

那么说,我并没有死?也没有再次穿越?而是被人救了?死而复生了?不过是怎么从那戒备森严的皇宫里把我运出来的?难道是挖坟盗尸?我不寒而栗!刚才那个有自恋倾向的少爷好像说我的毒快解了,看来他应该是个解毒高手。

后面的日子里,那小少年一日三餐都会给我端来一大海碗绿色浓稠的汤,看起来很像意大利餐厅里常见的豌豆奶油浓汤,闻起来有股绿茶的清香,喝起来却又似竹笋般鲜美,让人欲罢不能。倒是没见他给我端过那种闻着就恐怖的中药,也没有让我吃过一顿饭菜,不过每餐喝一碗这种浓汤我也差不多饱了,精神也一天比一天好。难道这汤就是传说中的灵丹妙药?

后来我问绿豆这汤是什么做的,他只告诉我这汤的名字叫“晓汤”,却不告诉我里面的原料。我想想也是,医生都不喜欢自己的独家秘方外传,何况这样既可以解毒又可以解馋的仙方。绿豆就是那个少年的名字,是我醒来的第二天他自己告诉我的。

这养身的日子倒是过得清闲,也再没见过那个绿豆的偶像,只有绿豆经常围着我转。这个孩子可爱是可爱,就是有点脱线,跟我原先初见时说的“眉目聪明”简直是两条绝不可能交会的平行线。

譬如那天,我问他为什么叫我“徒儿姑娘”。

他理直气壮地回答:“因为少爷说你是他的‘好徒儿’、‘乖徒儿’呀。”语气间仿佛觉得我的问题很奇怪。

继而他又歪着脑袋想了半天,仿佛在思考一个困惑他很久的问题,最后严肃地问我:“不过,徒儿姑娘,你到底姓‘好’还是姓‘乖’?”

我处于思维混乱状态……错乱……极度的错乱。

最后,我耐心地跟他说,我姓安,叫“安薇”,不叫“好徒儿”,也不叫“乖徒儿”。还告诉他少爷说的不一定就是对的。心下想那个自恋少爷为什么说我是他的“徒儿”。不过,这个词怎么听得这么耳熟。

安薇是我穿越前的名字,当初老爸是有点激进爱国意识的小愤青。我一生下来,他就拍板说:“居安思危!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就叫‘安危’!”后来,在老妈的坚持下才改成了谐音的“薇”字。世人以为云想容已死,那么就让这个名字也随风去了,还我本来面貌。

“徒儿姑娘是说小豆说得不对了?徒儿姑娘嫌弃小豆脑子笨……呜呜呜……”绿豆小小的眼睛里开始水雾蒸腾,语调里也有说不出的委屈哽咽,“徒儿姑娘还说少爷的不是!我不喜欢徒儿姑娘!徒儿姑娘是坏人!”

我赶紧找手帕给他擦眼泪,一边擦一遍安慰他:“是我不好,是我不好。小豆喜欢叫我什么就叫我什么,好不好?还有,小豆的少爷最厉害最好了!”

绿豆这才破涕为笑,我一头黑线。

后来有一天,我感觉精神特别好,身体也不像以前那样软绵绵的没有气力,便很开心地和绿豆聊天。我问他这是什么地方,他那宝贝少爷是何方人氏?

他胸脯一挺,很自豪地告诉我:“徒儿姑娘现下住的是五毒教的圣地,少爷就是鼎鼎大名的五毒教教主!”

话音未落,便有一个声音插入:“谁说我们是五毒教了?我不是跟你说过很多次吗?怎么又忘了,唉。”穿一身湖绿色的衣裳,那许久未见的少爷一边摇头一边踏入门来。五毒教?五毒教教主?那他父亲就是我娘的前夫?我娘的毒就是他父亲下的?我从我娘身体里带了毒?他又给我解了毒?他还说我是他“徒儿”?我再次陷入死机状态。

“少爷!小豆说错了。徒儿姑娘现下住的是八宝教的圣地,少爷是大名鼎鼎的八宝教教主!”绿豆一见他那宝贝少爷就开始两眼闪烁光芒,立马飞扑上去迎接。

“嗯。这下总算是对了。真聪明!”湖绿衣裳微笑着点点头,露出两个梨涡,拍了拍绿豆的脑袋,向我这边走过来。

“你到底是谁?有什么目的?”我警惕地后退了一步。

“啊!难道上次我忘了说了?我就是名满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风流倜傥英俊潇洒风度翩翩人见人爱……(省略500字)药到必死手到病除的五毒教元尊之子现任八宝教教主江湖人称霄山药王八宝教众唯我独尊马首是瞻崇敬仰慕……(省略1000字)的花翡。”一气呵成,中间没有任何停顿,头衔长得好像某皮包公司经理的名片。

花翡?原来他叫花翡。我前面处于眩晕状态,要不是最后集中了精神,恐怕就要漏听了这最后两个字。现在知道为什么江湖上从来没有人知道他的全名了。

好像刚才用嘴过度了,他开始剧烈地干咳,一边用手指了指我身边的茶壶。我还晕乎乎的,便下意识地乖乖给他倒了杯茶递过去。

突然,有什么东西击中我膝盖弯处,我一下失力,便跪了下去,手中的茶杯也飞了出去。

那花翡却一伸手,稳稳地接住了茶杯,一口饮下,咂巴了一下嘴,仿佛回味般:“徒儿免礼平身,这敬师茶我已喝下,你也行过拜师之礼。今日我便收你入我八宝教中,做我的关门弟子,为师赐你法号‘桂圆’。”

我一下站了起来,看着脚边滚落的两粒桂圆核凶器,指着他,“你……你……你……简直不可理喻!”总算顺过气来把话说完整了。谁要当他徒弟了?自恋狂!还“法号”?!

他却仿佛没有听到一般,拉过我的手号了一阵脉:“嗯……桂圆徒儿身上的毒已全然除去了。”便又开始陷入自我陶醉状态。

我突然想起点什么了,我记得十岁那年有个黑衣少女入宫劫持我时曾口口声声叫我“徒儿”,不会就是……我瞪着他,不过好像相差太多了,当年是个妙龄少女,体态娇小,而他却颇有点气宇轩昂,声音也不似这般。

他却看穿我的心思一般。“桂圆啊,想当年本座可是拼了性命要去那香泽皇宫里把你弄出来,哪里想到半路蹿出只什么猫的太子,月余前总算是本座英明,放了把火,才趁乱把你给救了出来。”后来我才知道有一种武功叫“缩骨功”可以变换身形,而他还会模仿各种人的声音,简言之就是“充气八哥”一只。

后来我问他为什么不早些时候去救我,要等到我几乎毙了才去,他却摇头晃脑,扯着小梨涡说:“不如此怎能体现为师医术高明。”那个“为师”是他自封的,我从来没有承认过。

然后他又补了一句:“话说,把活人毒死是我的天性,把死人医活是我的癖好。”也就是说他喜欢让人生不如死、死不如生,真是无语啊!

不过五毒教怎么改叫“八宝教”了?

我看着这片掩映在竹林中位于深山里题着一块锃光发亮的牌匾——“八宝楼”的竹制居所,陷入深思。

到后来,除去绿豆外,我又陆续见到了红枣、莲子、花生、薏米、枸杞、银耳,我才知道,原来我是八宝粥里的最后一味。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

我十分想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