撷秀一中的晚自习安排在大课间后，两个半小时，一直上到九点。
于舒言利用这个时间全神贯注地做作业，打算做完之后再预习一下明天的课程。
才第一天她就感受到，这里进度快，难度大，她要加倍努力才行。
第一节晚自习下课铃响起，教室里几乎没有什么动静，前后左右的同学依旧趴在桌上看书。
于舒言暗想，这里学风确实好，大多数同学都很刻苦踏实。
她用手捂着后颈处，转动了几下僵硬的脖子。不经意间瞥见，江予归和五六个男生从后门出去，肩上挂着背包。
那些男生个个身材高大，姿态毫无顾忌，在一群安静自习的学生中很是突兀。
这是......
逃晚自习？
可是，他不是班长么？不组织监督同学，反而带头逃跑？
她对班长这个词有了新的认识。
她想起之前学校的班级，班长是一位一丝不苟的男生，带着黑框眼镜，连额前头发的长短都不会超过规定。
他每天协助老师管理班级纪律，无论是课间操还是大扫除，都会兢兢业业地在岗位上督促着全班同学认真完成。
她也不知道江予归是怎么被选出来的。
就那个玩似的代报名，为什么其他人会他投票？
于舒言用胳膊小幅度碰了下佟可可，往后面示意：“我看到我们班上几个男生往走廊那边去了，他们去干嘛？”
佟可可头也没回，仿佛见怪不怪：“去江予归宿舍吧，他们不光逃晚自习，有时候课间操也逃去补觉。有次一觉睡到下午都没醒，还是教导主任去宿舍用晾衣杆把他们全部从床上捅下来的。”
“......”
旋即，于舒言又抓住了一个关键词：“宿舍？”
“嗯，江予归住校的。”佟可可漫不经心答道。
这倒让于舒言很意外。
因为她之前听说，撷秀一中并不强求住校，所以大多数学生都会选择走读。
只有个别来自县乡的同学因为路途遥远往来不便，才会选择一个月回一趟家，因此需要住校。
想到这里，她问：“那他是从县里来的么？”
“哈哈哈。”佟可可不可思议地笑了，“你哪只眼睛看出他是乡下来的？人家住静水区好么。”
于舒言不知道静水区是哪个区，只问：“那为什么他不回家住？”
“在这儿自由吧，他好像挺讨厌被人管的。”说着佟可可好像想起了什么，又笑了起来，“对了，之前他申请住校的时候，年级有一大群男生都跟着交了申请，教导主任在办公室大骂‘你们的算盘都蹦我脸上了，还好意思写【为了不把时间浪费在往返学校的道路上，抓紧每一分每一秒学习】，你们不脸红我都替你们脸红！’然后把他们那堆申请书全部撕了扔垃圾篓里，哈哈哈哈哈。”
于舒言忽然想到，开学第一天，王虹跟她说过这个学校有部分人是特招进来的。
应该是指交了赞助费的那部分有钱弟子吧，而江予归或许就是其中一员。
这么一来，好像就说得通了。
晚自习下课铃声响起，于舒言从抽屉里拿出书包，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她往书包里塞了尽可能多的课本，又借了一个塑料袋将剩下的装了进去。
然后背一包，提一包，费劲地朝着校门走去。
明明是冬末时节，却走出了一身的汗水。
刚出校门，于舒言看到了在这个学校唯一一个可以称得上熟悉的身影，于佳乐。
她个子比她高半个头，因此身形显得比她修长许多。
于佳乐正跟自己班上一位女生手挽手聊着天。相隔不过几米，她能听见她们在谈论自主招生之类的事。
下一秒，于佳乐一转头，看到了她。略一迟疑后，跟同学说了一下，还是走了过来。
“姐。”于舒言主动打招呼。
“新教材？”于佳乐打量了一下她手里的那包书。
于舒言点点头。
于佳乐皱了下眉：“你怎么这么傻，反正课本迟早要用，何必提回去再背来？”
于舒言哑声，她没想到这点，只一门心思想把所有的书都搬回去。
于佳乐又看了她一眼，没有要帮忙的意思，反而道：“我不跟你一块回去，我路上要跟我同学相互考题，不然时间都浪费了。”
于舒言哦了一声。想起母亲上午说的，高三压力大，要抓紧时间，别去打扰你姐。
于佳乐说完就转身朝同学走去。
于舒言独自一人去坐了地铁，到家的时候已经晚上九点四十了。
家里住的老小区的楼梯房，五楼。
等到她掏钥匙的时候，手指已经被塑料袋勒得发颤。
推门进去，客厅是暗的，餐桌那边有一盏黄光。
“舒言回来了，快来吃些夜宵。”父亲于富招呼她过去。
于佳乐已经坐在了桌边，正一边滑动着手机，一边用勺子舀了颗汤圆进嘴里。
于舒言将书包和书都拎进自己房间里，洗手后也在餐桌边坐下。
她瞥见于佳乐屏幕上是密密麻麻的试题，顶上的标题写着“青邶大学历年自主招生试题集锦”。
于富进厨房为她舀了一碗汤圆，放到她面前。
“不够锅里还有，我再去给你舀。”
于舒言注意到，父亲伸过来的手指裂了口，食指骨节上生了两个暗红色的冻疮。
于富人未能如其名，大半辈子勤勤恳恳，却从来没有尝过富裕的滋味儿。
现在在一个包工头手下当水电工，遇到赶工的时候经常连夜加班加点干。昨晚忙到凌晨三点回来，今晚十点又得去接班。
“爸。”于舒言看到后一阵心酸，问道，“妈给你买的冻疮膏用完了么？怎么不用了呢？”
“没，一直在用的，但哪能好这么快。”
寒冬里，工地上四下敞冷风，裹几层棉衣都不够抗冻。常常是手上的旧疮还未好，新的就已经生起来。
“我给你换一个牌子的。”
“不用，费那钱干嘛。都要开春了，天气转暖就好了。”
“可是——”
于舒言话音未尽，就被于佳乐打断了：“哎呀你们太吵了，我都看不进去题了。”
两人霎时噤声。
于佳乐又往上滑了两下手机，回到刚才那道题，嘴里嚼着汤圆抱怨了句：“吃东西聊什么天呢。”
于富对于舒言无声示意了下，让她快吃。
于舒言低头，舀了一颗汤圆。还是热热的，一咬开芝麻馅儿就流了出来。
吃了两颗，身上也暖和了些。
头顶昏暗的黄光笼罩下来，三个人坐在餐桌边，悄寂无声。
突然，一声开锁的声音打破了凝固的安静。
曾萍推门进来，头顶的鸡毛卷顶着霜雾，面带喜色，还没换鞋就嚷嚷：“今天我们商场可多人了，大门口挤都挤不进来。我那柜台从一开门来试鞋的就没断过，我忙都忙不过来，嗓子都说哑了。一天卖了百来双，最后空盒子摆了一地，关门了我还收拾了半个多小时才收拾完......”
她的大嗓门充斥着整个房子，丝毫不见停下的意思。
于舒言有些不安地看了于佳乐一眼，却意外地发现她没有表现出不耐烦的神情，反而停下手上的刷屏动作，转身向母亲笑道：“妈，那你今天生意这么好，挣了不少钱吧。”
“那可不，我那柜台高端货，一双都一千多呢。我能提3%，差不多......”
曾萍还在心算中，于佳乐已经脱口而出：“三千多！”
于舒言听后也忍不住咧嘴一笑。
他们一家四口两个月的生活费解决了。
于佳乐早早起身朝母亲奔过去，一把挽住她的胳膊：“妈妈真厉害。”
曾萍满脸自豪：“那可是，亏得你妈嘴皮子厉害，像你爸似的闷棍子打不出个屁来，一双都卖不出去。”
于舒言转头看父亲，于富只是憨憨地笑了笑。
这么多年曾萍的强势和聒噪，也习惯了。
于佳乐拉着曾萍往餐桌边走：“妈今天辛苦了，快来吃碗汤圆。”
于富适时去厨房里又舀了一碗出来。曾萍像是饿极了，拿过来猛吃了两大口。
“爸，您自己吃了么？”于舒言问道。
“吃了，我晚饭就吃的这个，比你们都早吃。”
“只吃这个会饿吧，您今晚还要去赶工么？”
“要去的，工期截止就这两天了，必须得去。”
曾萍插话道：“哟，我刚才回来路上下了小雪呢，我都没想到都这时节了居然还下雪。今晚冷着呢，要不你别去了。”
“就是的。”于舒言也帮腔，“妈今天不是挣了这么多么，也不差今晚的工钱。”
于富没有再坚持，又憨憨地笑了笑。
这时，坐在曾萍身边的于佳乐挽着母亲的手晃了两下，贴在她耳边：“妈，你还记得我上次跟你提过的想买个新手机的事么？”
曾萍动作顿了下，长长哦了一声，似乎想起这么个事。
“现在好多资料都在网上，我这个手机屏幕清晰度不够，网速也卡，太影响我学习了。”
曾萍觉得这个理由也算站得住脚，但又有些犹疑：“那、你想换个多少钱的？”
“我想换个iphone，6000多吧。”
听到这个数字，在场其他三个人都没有作声。
于舒言觉得有些贵了，但她没有说话。
在家里，她一向没有什么决定权。
“这个不算贵了，我都没选配置最好的，想着够用就行了。”于佳乐仍在游说着母亲，“现在好多名师讲解都在网上，我跟我同学一边听一边讨论，网速一卡我都跟不上别人的进度。”
还没等曾萍说什么，她又朝着于舒言使了使眼色：“我这个旧的可以给舒言用，也不算浪费呀。反正高中她迟早也会问你们要个手机的。”
曾萍还在犹豫，于富先开口了：“孩子学习需要，就买吧。两姐妹一起去，一人买一个。”
“每人一个，那不就一万多了！”曾萍一下炸了起来，“这个旧手机怎么不能用了？舒言先用着你姐的，没必要买新的，平时也不一定用多少。”
就这样，算是默认答应了于佳乐的要求。
于舒言默不作声，低头又吃了一口汤圆。
已经被冷风吹得凉掉了。
于富叹了口气，站起身去取自己的围巾：“我去工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