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里姆参加部门行政会议时故意迟到了。他希望自己走进房间的那一刻七名部门主管都已经坐在桌前。会议室本来就特意设在离中情局局长办公套间很近的地方。事实上,老头子的办公套间里有一道直接通往会议室的门,卡里姆进会议室的时候也特意选择了这道门。他希望能以这种无需开口的方式,向七巨头重申自己与他们在中情局等级体系中的差别。
“局长说他很抱歉,”他往会议桌旁老头子的位置上一坐,语气轻快地说道,“安妮和局长在一起,她告诉我局长还在和总统与参联会主席召开机密会议。”
卡里姆翻开一份厚厚的档案,这里面只有头五页是真的——如果他已经深思熟虑了几个月的虚假情报能被称为“真实”的话。
“既然‘杜贾’的迫切威胁已经消除,这个恐怖组织本身也变成了一个空壳,现在我们就应该转而处理其他事务了。”
“等一下,马丁,”行动处主管罗布·巴特冷冰冰的声音响了起来,“不好意思,我认为咱们在结束针对‘杜贾’的工作之前,还应该彻底解决法迪的问题。”
卡里姆靠到椅背上,转起了手指间的钢笔。他知道此刻最糟糕的应对策略就是下令中止这方面的调查。几天前的那次会议已充分表明,巴特心目中的黑名单上列着他的名字。他并不打算做出任何让巴特疑心更甚的举动。
“好的,”卡里姆说道,“我们就来谈谈追捕法迪的事。”
“我赞同罗布的意见,”情报处主管迪克·赛姆斯开口了,“我认为应该分出相当一部分人手来追捕法迪。”
坐在桌旁的其他主管中也有几个人点头表示同意。
面对这股越来越强的势头,卡里姆说道:“老头子不在,所以我们自然应该采纳大部分人的意见。不过我想在此指出几点。第一,在摧毁‘杜贾’组织最重要的行动基地之后,我们并不知道法迪是生是死。如果法迪当时就在南也门的那座设施中或是待在附近,那么他无疑已经和那儿的所有人一起化成了飞灰。第二,如果发动袭击时他身在别处,我们就根本无从判断他会跑到哪儿去。他肯定会转入地下。我认为我们应该等一段时间,看看能否从‘杜贾’的网络中得到什么消息。姑且让恐怖分子的世界误以为我们已经把注意力转向别处。如果法迪还活着,他必然会开始蠢蠢欲动,到那时我们就可以查出他的踪迹。”
卡里姆的目光从每个人的脸上扫过。七名主管中没有人皱眉,没有人不以为然地摇头,也没有人互相暗递眼色。
“第三——这可能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我们必须把自己的家里收拾干净,”他接着说道,“我可以向诸位证实一个传言:国防部长哈利迪,还有他在五角大楼的跟班卢瑟·拉瓦列,这两个人一直在攻击老头子。哈利迪知道中情局里出了内奸,也知道那次计算机病毒攻击。我们后来发现,已故的马修·勒纳也是哈利迪的人。”
这番话在会议桌旁引起了不小的震动。卡里姆掌心向外举起了双手。“我知道,我知道,勒纳试图改组中情局时造成的混乱让大家都受到了冲击。现在我们终于明白当时的调整为何会让人感到如此格格不入了——它们全都出自哈利迪和他在国安局的这名心腹的授意。”
“勒纳已经死了。无论国防部长在中情局内部有过何种隐秘的影响,这些影响如今都已清除一空。现在中情局的内奸已经被解决,我们终于可以开始着手多年前就应该做的一件事了。我们要把中情局改造成最有能力与全球恐怖主义进行斗争的机构。”
“因此,我的第一项提议是聘用具有独特资质的阿拉伯人和穆斯林。‘9·11’事件之后,许多机构都把这些人逐出了门外。如果我们想赢得这场新的战争,就必须了解形形色色的恐怖分子——他们是我们要面对的敌人。我们不能再把阿拉伯人和穆斯林混为一谈,不能把沙特人混同于叙利亚人、把阿塞拜疆人错当成阿富汗人,或是把逊尼派等同于什叶派。”
“你的这几个观点都很有道理。”赛姆斯说道。
“罗布的那个建议咱们还是可以投票表决一下。”卡里姆的这句话说得很圆滑。
所有人的眼睛都转向了行动处的主管。“不用了,”巴特说,“我收回刚才的建议。马丁的提议更好。”
伯恩坐在直升机舱内的地上,面对着沙特外科医生和他带着的大黑包。浑身是血的马丁·林德罗斯躺在两人之间。医生一直在给马丁静脉滴注止痛药。
直升机飞离米兰沙阿时医生曾说:“我现在能做的,也只是尽可能让他感觉好受一点。”
伯恩低头注视着林德罗斯惨不忍睹的脸,在脑海中想像着朋友以前的模样。他无法回想起那张面孔上的所有细节。法迪手枪中射出的点四五口径子弹在马丁头部的右侧炸开,把他的右眼眶和半边眉骨打得稀烂。外科医生设法止住了流血,但由于这一枪是近距离射击,严重的枪伤已经足以让马丁体内的重要器官停止工作。据外科医生说,创伤的叠加效应已发展到很严重的程度,此时无论什么办法都已经无法挽救马丁的生命。
马丁现在睡着了,但睡得很不安稳。伯恩看着他,心中充满了愤怒与绝望。这种事为什么偏偏发生在马丁身上?他为什么不能让他活下来?他知道自己如此痛苦的原因是无能为力。最后一次见到玛莉时他心中的感受也是如此。无能为力,这是伯恩惟一无法容忍的情绪。让他恼火万分的无能为力之感深深地藏进了他的心灵之中,就像是一块怎么都搔不到的痒处,又像是他无法喝止的嘲笑声。
他沉着嗓子怒骂一声,转开了脸。直升机现在已爬升到群山上方的高空,于是他打开手机,又拨了莎拉雅的号码。振铃声响了起来,这是好事。但莎拉雅还是没接电话,伯恩又觉得有些不妙。这回他在莎拉雅的语音信箱里简短地留了言,提到了敖德萨。这条神秘的留言只有莎拉雅本人才听得懂。
然后伯恩又拨通了戴伦的手机。他还待在佛罗里达那边。
“我遇到了一个问题,只有你才能解决。”伯恩直截了当地说道。
“说吧。”
他们俩交谈时往往都这么言简意赅。
“我需要一整套东西。”
“没问题。你在哪儿?”
“离华盛顿大约还有十个小时。”
“好。泰隆手里有我的钥匙,他会把你要的东西备齐。杜勒斯机场还是里根国家机场?”
“都不是。我们打算在安嫩代尔以南十八公里的地方降落,”伯恩说着报出了飞行员告诉他的那个弗吉尼亚州的坐标,“那地方就在西斯坦实验室名下的一块地产的最东边。谢了,戴伦。”西斯坦实验室是维尔迪克联合技术公司的附属机构。
“别客气,伙计。我自己要是能在那儿就好了。”
伯恩挂断电话的时候,马丁的身子动了一下。
“杰森。”
马丁的声音很微弱,伯恩把耳朵凑到了朋友的嘴边。撕裂的肌肉散发出的气味中混杂着即将到来的死亡的气息,闻之令人几欲作呕。
“我在这儿呢,马丁。”
“冒充我的那个人——”
“卡里姆。他是法迪的弟弟,这我已经知道了。马丁,事情的来龙去脉我全都弄清楚了。起因就是康克林派我到敖德萨执行的那次任务。当时我和莎拉雅在一起,准备和她的线人接头。有个年轻女人朝我们冲了过来。她是萨拉·伊本·阿谢夫,卡里姆和法迪的妹妹。我朝她开枪时以为打中了她,其实并没有。开枪击中萨拉的是法迪的一名手下。那家伙把萨拉打死了,因为她在和别人偷情。”
马丁用仅有的那只眼睛盯住了伯恩,尽管眼眶通红,他的眼睛里仍旧燃烧着活力。“杰森,你一定得……抓住……卡里姆。”他急促地喘息着,呼吸很不均匀,喉咙里堵着粉红色的黏液和鲜血。“他最狡猾……布下棋局的就是他……他就像是……天哪……守在网中央的……蜘蛛……”
他的眼睛睁得老大,随着传遍全身的阵阵剧痛抽动着。“法迪……法迪只是……名义上的……领袖……他只是恐怖分子的……集合点……卡里姆才是……真正……危险的人。”
“马丁,你说的每个字我都听见了,现在你得休息。”伯恩劝道。
“不,不行……”一阵古怪的狂热似乎控制住了林德罗斯。他的身上仿佛放射出了小恒星一般强大的力量,把伯恩都笼罩在其中。“等我死了……有的是……有的是时间……休息。”
他又开始流血了。外科医生俯下身用纱布垫给他擦拭,那块纱布很快就浸透了鲜血。
“杰森,卡里姆不光是想……袭击美国。他还想……对付中情局。他恨我们……对我们所有人……抱着刻骨的仇恨。所以……所以他才……甘愿赌上一切……甘愿冒着失去生命和灵魂的危险……打入中情局内部。”
“他究竟想干什么?马丁,他究竟想要干什么?”
“摧毁中情局。”马丁抬起眼看着伯恩。“我要是能知道……更多的情况就好了。天哪,杰森……我搞砸了。”
“马丁,这不是你的错,”伯恩的表情很严肃,“如果你为了这些事而自责,我可是会很生气的。”
林德罗斯想笑,但涌到喉头的一大口血噎得他没笑出来。“现在咱俩可不应该吵架,对吧?”
伯恩擦了擦他的嘴角。
犹如电网的电力供应暂时中断,某种神色在林德罗斯的脸上一闪而过——那就像是一扇通往黑暗冰冷之地的窗户。他开始颤抖起来。
“杰森,听我说,等这……这一切都结束,帮我送十二朵玫瑰……给莫伊拉。她的地址记在……我家里的手机上。把我的尸体火化掉,骨灰洒到……纽约的回廊公园。”
伯恩觉得自己的眼睛被灼得直痛。“当然,全按你的意思办。”
“你能陪着我……我很高兴。”
“马丁,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惟一的朋友。”
“这么说,我们俩都……都挺悲哀的。”林德罗斯想再笑一笑,但还是放弃了,他已经精疲力尽。“杰森,你知道我俩之间……有什么共同点,是什么……让我们成了朋友?你……回忆不起自己的过去……而我……我是不愿去回忆。”
最后的时刻终于降临了,伯恩能感觉得出来。刚才马丁望着他的那只好眼睛还满含着聪颖,此刻那眼神却已凝在半空,瞪视着伯恩曾多次觉察却从未亲眼见过的死亡。
莎拉雅呆呆地站在那儿,望着老头子正在接受防腐处理的尸体。让她感到惊恐万状的不仅是眼前的景象,还有这景象背后的意义。她心想,这就像是你眼看着自己的父亲死去。你知道这事总有一天会发生,但等到这一天真正来临时你的头脑却怎么也不肯接受现实。在莎拉雅乃至中情局里的每一个人眼中,老头子似乎都是个坚不可摧、不可战胜的人物。长久以来他始终是他们心中的指南针,是中情局遍及全球的力量的源泉。如今他不在了,莎拉雅觉得仿佛一下子失去了防护,觉得自己脆弱得可怕。
最初的震惊过去以后,莎拉雅陷入了一阵无情的慌乱之中。老头子已经死了,那现在是谁在指挥中情局?各部门的主管当然都还在,但中情局自上至下的所有人都知道,马丁·林德罗斯才是中情局局长选定的接班人。
这意味着假冒林德罗斯的人此刻正领导着中情局。上帝啊,她心想。他要把中情局彻底毁掉——这始终都是计划中的一部分。法迪和“杜贾”组织即将在美国本土引爆核武器,如果他们能在此之前一举摧毁全美国最具效率的间谍机构,这对他们来说将是多么伟大的成功!
莎拉雅在一瞬间全想明白了。泰隆看到过的那一桶桶C4炸药就是为中情局总部准备的。但“杜贾”组织怎么才能把炸药带过安检关口?她知道法迪肯定已经想好了办法。现在假冒林德罗斯的人已成功篡权,这件事他们做起来也许就要容易得多。
突然间,莎拉雅的思绪又回到了此时此地。既然老头子已被人害死,她就必须赶到中情局总部去。她必须把真相告诉局内的七位部门主管,至于她自己会不会遇到危险,去他妈的吧!但是她怎么才能进去呢?她只要一在中情局的安检口亮出自己的证件,就会被假林德罗斯发现。神不知鬼不觉地偷偷溜进总部大楼呢?这绝对不可能。
直升机从云层中降低高度,朝马扎里沙里夫的私人跑道飞去。伯恩坐在马丁·林德罗斯身旁,低垂着头。他满脑袋想着的都是各种各样的纽带,有些纽带和记忆连接在一起,有些则不知连向何方,因为有的记忆已被他遗忘。在与记忆相连的意义上,这些纽带对他而言是至关重要的。如今有一条关键的纽带已经消失了。直到它消失之后,伯恩才意识到马丁对自己是多么的重要。失忆会让人的头脑中生出许多事端,包括疯狂——最起码也是近于疯狂的状态;人一旦陷入这种状态,基本上也就等于是个疯子了。
康克林被谋杀后,伯恩和马丁建立起的纽带就像是一条救生索。现在马丁死了;他回家的时候也再不可能看到玛莉。当压力变得过于沉重时,究竟还有什么能阻止他陷入因脑海中的纽带纷纷断裂而产生的疯狂之中?
飞行员把直升机降落到柏油碎石跑道上的时候,他紧紧抱住了那只公文包。
“你得跟我们一起走,”伯恩对飞行员说,“我还要你再帮一会儿忙。”
飞行员站起身,和伯恩一起抬起了林德罗斯的尸体。他们颇为费力地把尸体抬出了直升机。一架较大的高速喷气式飞机停在柏油碎石铺成的跑道上,已经加好了油,随时都可以起飞。两个人把尸体转到喷气机上之后,伯恩和飞行员说了几句,随即命令直升机飞行员把外科医生送回米兰沙阿。伯恩警告他说,费伊德·沙特的人将始终监控直升机的飞行进度与通讯情况。
十分钟之后,载着两个人和一具尸体的喷气机在跑道上滑行起来。速度越来越快的飞机腾空而起,飞入了风暴来临前的暗灰色云层之中。
接到莎拉雅打来的电话以后,彼得·马克斯就发现自己工作时根本无法集中精力。来自“杜贾”组织的加密通讯在他看来简直像是火星语。他假装犯了偏头痛,总算把手头的活转给了一个同事。
他坐在办公桌旁沉思了许久。他情不自禁地仔细回想着那通电话里提到的每一件事,还有他自己作出的反应。起初他只觉得怒不可遏,莎拉雅自己已经搞得一团糟,竟然还想把他也牵扯进去?想到这儿他差点就拿起电话拨了林德罗斯的分机号,准备向他报告此事。
但他去拿话筒的手刚伸出一半,不知怎么又停了下来。究竟是怎么回事?从表面上看,莎拉雅说的事情实在是太过荒唐,简直不值一哂。首先,他们都知道“杜贾”组织的核威胁已被消除。第二,林德罗斯本人也向大家发出了警告,说莎拉雅因为受到杰森·伯恩之死的刺激,已经丧失了理智。刚才在电话上她听起来的确像个疯婆子。
但莎拉雅也警告了他,说中情局总部大楼可能会发生危险。作为一名接受过多年训练的特工,对莎拉雅说到的这个情况置之不理显然有些不负责任。彼得的手差一点又拨通了林德罗斯的分机号。但他还是没有打电话,因为他觉得自己的推理存在漏洞。也就是说,莎拉雅提到的事情怎么可能一部分是真实的,而另一部分又是凭空捏造?他不相信有人——更别说莎拉雅——会疯狂到这种地步。
这意味着他又回到了最初的原点。她打来的电话该怎么处理?彼得的手指在桌上不断地敲击着。当然了,他可以什么都不做,彻底忘掉与莎拉雅的谈话。但万一总部真的出了什么事,他将永远无法原谅自己。前提当然是事情发生后他还能活下来,还能感到那无法承受的内疚感。
趁着自己还没有在左思右想之下放弃行动,他赶紧抓起听筒,拨通了白宫一个熟人的号码。
“肯,我是彼得,”对方接听时他说道,“我这儿有条给中情局局长的紧急讯息。你能不能帮我找他一下?他和总统在一起。”
“不对啊,彼得,他没跟总统在一块儿。总统正在和参联会主席开会呢。”
彼得的心狂跳不已。“局长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等会儿,我来查查记录,”片刻之后肯说道,“你没搞错吧?中情局局长今天没到这儿来,总统和白宫其他人的日程表上都没有他的名字。”
“谢了,肯,”彼得说话时嗓子仿佛都被勒住了,“看来是我弄错了。”
上帝啊,他心想,莎拉雅根本就没疯,她和我一样清醒。他透过办公隔间敞开的门口向外望了望,从这儿他能看到林德罗斯办公室的一角。如果那家伙不是林德罗斯,那指挥着“堤丰”行动部的人究竟是谁?
他猛地抓起了自己的手机,控制住不听话的手指,急忙拨了莎拉雅的号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