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纳的大脑过了一瞬才弄明白自己的眼睛看到的景象。他意识到检查台上的人体其实只是一堆东西,急忙转过身来。
行动与反应之间的拖延尽管极为短暂,躲在旁边的伯恩却已趁机把一支吸满全身麻醉药的注射器扎进了勒纳的脖颈。然而勒纳远远没有就此完蛋。这家伙体壮如牛,而且像地狱中的恶鬼一样难缠。伯恩还没把药推完,勒纳已经猛地别断了针头,反身朝他扑了过去。
伯恩给了他两拳,与此同时勒纳射出的一颗子弹也击中了保安的胸膛。
“你想干什么?”帕夫琳娜医生惊呼,“你告诉我——”
勒纳把胳膊肘顶进伯恩血淋淋的伤口,一枪射中了她的头部。她仰面朝后倒去,跌进了莎拉雅的怀里。
伯恩跪倒在地,剧痛削弱着他身上的每一块肌肉,灼烧着每一根神经。勒纳刚勒住他的脖子,莎拉雅就抄起刚才坐的那把椅子劈面掷了过去。他死死勒住伯恩的胳膊松开了,踉跄着直往后退,虽然还在举枪射击却没有丝毫准头。莎拉雅看到保安的枪掉在房间的另一头,正想冲过去捡枪,但勒纳恢复的速度实在太惊人,她根本就来不及。
莎拉雅转身冲向伯恩,拽起他向门外奔去。她听到从消音器里射出的子弹“扑扑”地钻进手肘旁的墙壁,紧接着他们俩就转过墙角,沿着走廊冲向了诊所的边门。
来到大楼外,她连推带搡地把伯恩弄上那辆破斯柯达的副驾驶座,然后立刻钻到方向盘后面发动了引擎。伴着轮胎的尖叫声和一阵扬起的沙砾,她倒着车疾速离开了诊所。
半倚在检查台上的勒纳踉踉跄跄地站起身。他晃了晃脑袋想让自己清醒点,却毫无作用。他抬起手拔掉了还扎在脖子上的半截断针。伯恩到底给他注射了什么鬼玩意儿?
他原地站了一会儿,两条腿直打晃,就像只顶着狂风暴雨坐船出海的旱鸭子。他紧紧抓住台面才稳住了身子。勒纳东倒西歪地走到水池边,往脸上泼了点冷水,结果视线反而变得愈发模糊。他发觉自己的呼吸都有些困难。
他伸出手在台面上摸索着找到了一只小玻璃瓶,瓶口塞着可以扎进针头的橡胶塞。勒纳拈起瓶子举到面前,他的眼睛过了一会儿才看清瓶上印着的小字:速眠安。原来是这玩意儿。速眠安是一种短效麻醉剂,可以让病人进入半麻醉状态。弄清了药名,他就能找相应的药物来抵消它的作用。勒纳在药柜里翻来找去,终于找出了一小瓶肾上腺素。他找出注射器吸满药液,从针头前端挤出少许液体排出可能有的气泡,然后给自己打了一针。
这一针结果了速眠安。恍若置身棉絮中的朦胧感被肾上腺素燃起的烈火清扫一空,他又能正常呼吸了。他在死不足惜的帕夫琳娜医生旁边蹲下身,摸出了她的那串钥匙。
几分钟之后他找到了边门,从那儿出了多科联合诊所的大楼。勒纳朝帕夫琳娜医生的车走去,注意到刚才停在旁边的一辆车在沙砾地面上留下了新鲜的轮胎印痕,看来开车的人很着急。他把身子挤进了那辆斯柯达明锐。轮胎印痕一路指向货轮码头。
帕夫琳娜医生已经向勒纳详细介绍过伊利切夫斯克港的情况,他很清楚伯恩此刻会逃往何处。他看到前方有一艘巨大的滚装船正在装货,便眯起了眼睛。船名是什么来着?伊特库斯克号。
勒纳的脸上露出了凶残的狞笑。看来他终究还是得到了第二次机会。伯恩死定了。
能够接待卫国反恐处的M.P.图兹中将和他的助手,“伊特库斯克号”滚装船的船长简直是高兴之至。船长把他们俩请进了专为贵宾保留的特等客舱,这间房里有窗户,还自带卫生间。客舱的墙壁刷成了白色,和滚装船的船身一样有些向内倾斜,地上铺着磨损得很厉害的木地板。房内有一张床,一张窄小的桌子,两把椅子,打开拉门就能看到小小的衣橱和卫生间。
伯恩抖落外衣,坐到了床边。“你怎么样?”
“快躺下,”莎拉雅把外套往椅子上一扔,取出了弯针和缝合线,“我得干活了。”
伯恩如释重负地躺了下来。他觉得全身都在火烧火燎地痛。勒纳这家伙简直是个专业的施虐狂,他对伯恩体侧的那一击正打在最为吃痛的伤处。莎拉雅开始缝合时,伯恩倒抽了一口气。
“勒纳真把你搞惨了,”莎拉雅边忙边说,“他跑到这儿来干什么?竟然要追杀你,这家伙脑子坏了吧?”
伯恩瞪着低矮的天花板。如今他早都习惯了中情局的背叛,对于他们一次次企图干掉他的行动也已经见怪不怪。从某种意义上说,面对中情局处心积虑的残忍无情,他已经让自己变得麻木了。但他内心深处的某个部分却始终无法理解这个组织为何能虚伪到如此程度。中情局局长在无路可走时不惮利用伯恩,但他对伯恩的敌意却丝毫不减。
“勒纳是老头子一手豢养的斗牛犬,”伯恩说道,“不用猜都知道,他肯定是被派来杀我的。”
莎拉雅低下头注视着他。“你说这话时怎么还能这么冷静?”
弯针戳进皮肤,把缝合线引了过去,伯恩的脸抽搐了一下。“只有冷静,才能准确地判断形势。”
“但你自己的组织竟然——”
“莎拉雅,你必须明白一点,中情局从来都不是我的组织。我被弄进来是因为一支黑色行动小组。我为我的上线工作,而不是为老头子或局里的任何一个人效力,马丁也是一样。按照中情局的严格规范,我就是个不合常规的家伙,是个尚未了结的问题。”
她离开了伯恩一会儿,去了趟卫生间。片刻之后她回到床前,手里拿着条浸过热水的浴巾。她把热毛巾敷在重新缝合好的伤口上,用手按住,等着流血慢慢停止。
“杰森,”她说道,“看着我。你为什么不愿看我?”
“因为我看着你的时候,”他的眼神转向了她那双美丽的丹凤眼,“看到的并不是你。我看到的是玛莉。”
突然觉得有些灰心的莎拉雅坐到了床沿上。“我和她就那么像吗?”
他又开始端详房舱的天花板了。“恰恰相反。你和她一点儿都不像。”
“那你为什么——”
滚装船汽笛发出的低沉轰鸣响彻了房舱。片刻后他们俩感觉到船身猛地一颤,随即微微晃动起来。他们已离开港口,朝黑海对岸的伊斯坦布尔驶去。
“我觉得你应该向我解释解释。”她轻声说。
“我们俩有没有……我是说从前?”
“没有。我绝不会向你提出那样的请求。”
“那我呢?我有没有求过你?”
“哦,杰森,你知道自己不会那么做的。”
“可我本来也不会把法迪带出牢房。我本来不会被人引入海滩上的陷阱。”他把眼光转向她耐心等待的脸庞。“记不起过去,这已经够糟糕的了。”他想起了那些纷乱的记忆片段——是他的记忆……还有别人的。“竟然还被记忆引上了歧途……”
“但这怎么可能呢?为什么?”
“桑德兰医生往我大脑的神经元里注入了几种蛋白质。”伯恩挣扎着坐起身,摆手示意她别帮忙。“桑德兰医生和法迪是一伙的。他的治疗是法迪计划中的一部分。”
“杰森,这事我们以前讨论过。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首先,法迪怎么可能知道你要去看专治记忆疾患的医生?其次,他怎么可能知道你会去找哪一个医生?”
“这两个问题都问得很好。不幸的是我现在也无法解答。可你想想:法迪掌握了中情局的许多情况,他甚至知道林德罗斯的身份。他知道‘堤丰’行动部。他搞到的情报很全面,而且非常详细,因此他才能让那个冒牌货骗过所有的人,甚至包括我,还有中情局极为先进的视网膜扫描。”
“难道冒牌货也是阴谋的一部分?”她说道。“法迪的阴谋?”
“听起来这简直像是偏执狂做的梦。但我开始觉得所有的事件——桑德兰医生给我治疗、马丁被绑架、被掉包,还有法迪对我的复仇——都是相互关联的,都是精心策划并巧妙实施的阴谋的一部分。这个阴谋的目的不仅是要杀死我,还要端掉整个中情局。”
“我们怎么才能知道你的想法是否正确?这一切怎么能说得通呢?”
他盯着莎拉雅看了一会儿。“我们得回到开始的地方。回到我上次来到敖德萨的时候,当时你是那儿的情报站站长。但要想追溯过去,你就得帮我填上记忆中的空缺之处。”
莎拉雅站起身走到窗前,凝视着窗外越来越宽阔的海面,还有他们身后那道弯弯的海岸线——敖德萨的海岸线在雾霭的遮蔽下已看不分明。
尽管疼痛难忍,伯恩还是挪动双腿下了床,小心翼翼地站了起来。局部麻醉药的作用正在消退;勒纳那精准无比的一击造成的伤害此时才彻底显现,伯恩觉得自己仿佛被一列货运火车撞了,连骨头里都在阵阵作痛。他踉跄了一下,险些又倒在床上,但还是稳住了身子。他深深地吸了几口气,把呼吸的节奏放慢。剧痛逐渐缓和,降到了他能够忍受的程度。然后他走过房舱,站到了莎拉雅的身后。
“你应该回去躺下。”她的声音显得很疏远。
“莎拉雅,你怎么就不能告诉我以前发生了什么事呢?”
她一时没做声。过了片刻她才说道:“我以为自己已经把这事放下了,以为自己再也不用去回忆它。”
他抓住莎拉雅的肩膀把她的身子转了过来。“看在上帝的份上,当时到底出了什么事?”
她那双亮闪闪的黑色眸子里盈满了泪。“我们误杀了人,杰森。你和我。死者是个无辜的平民。年轻女子,还不到二十岁。”
他在街上奔跑,怀里抱着个人。他的手上沾满了鲜血,是她的血……
“是谁?”他急急地问道。“我们误杀的人是谁?”
莎拉雅浑身发抖,就像打起了寒战似的。“她的名字叫萨拉。”
“姓什么?”
“我只知道她的名字,”泪水从她眼中涌了出来,“是你告诉我的。当时你告诉我,她临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的名字叫萨拉。记着我。’”
我这是在哪儿?马丁·林德罗斯心想。被别人带下飞机时他头上还套着遮眼的头罩,但感觉到了热气和粗粝的沙尘。不过他暴露在炙热和沙尘下的时间并不长。一辆车——好像是吉普,也可能是轻型卡车——载着他驶下了一条平整异常的斜坡。进入有空调制冷的环境之后,他步行了大约一千米。他听到猛然拨动门闩的声音,一扇门打开了,他被人推了进去。接着门砰地关上,锁闩被插回原位。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尽量让自己保持平稳深长的呼吸,什么也不去想。然后他抬起手拽掉了头罩。
他站的位置差不多就是一个房间的正中央。房间约有五米见方,用坚固却颇为粗糙的钢筋混凝土砌成。屋子里有一张式样老旧的医用检查台,一个小小的不锈钢洗涤槽,那排低矮的储藏柜上整整齐齐地放着一盒盒乳胶手套、棉签、消毒液,还有各种各样的药水和医疗用具。
医疗室没有窗户,林德罗斯倒不觉得意外,因为他估计这儿已深处地底。但在哪里呢?显然他所在的地方是沙漠性气候,但并不是真正的沙漠——沙漠中根本无法修建地下设施。那就应该是气候炎热的多山地区。根据他被看守押着一路走向医疗室时听到的回声来判断,这座地下设施的规模相当大。因此,它肯定坐落在一个远离世人窥探之眼的地点。他能想到六个可能的地点,比如,索马里。但其中大部分都被他一一否定,因为它们距离达尚峰都太近了。他在房间内沿逆时针方向踱着步,因为这能更好地让他使用仅剩的那只左眼观察四周。如果非得让他来猜测,他估计现在的位置应该是阿富汗和巴基斯坦边境上的某个地方。阿巴边境一带山势崎岖,毫无法纪可言,整个地区完全处在各民族部落的控制之下,而这些部落背后的赞助者则是全世界最危险的恐怖组织。
林德罗斯倒是很想问问穆塔·伊本·阿齐兹这是什么地方,不过在他抵达此处的几小时之前,阿布·伊本·阿齐兹的弟弟已经下了飞机。
他听到了锁闩滑动和房门打开的声音,转身就看到一个戴着眼镜的瘦男人走了进来。他的皮肤很粗糙,梳成大背头的灰黄色头发丑得要命。林德罗斯怒吼一声朝他冲去,但那人却灵巧地迈开一步,露出了身后的两名看守。怒不可遏的林德罗斯并没被这两个看守吓住,但他们手里自动步枪的枪托却把他撂倒在地。
“你想伤害我,”安杜斯基医生安然站在瘫倒的林德罗斯身旁,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假如我是你恐怕也想这么干。”
“你要是我就好了。”
听到这个回答,安杜斯基医生的脸上露出了十足虚伪的笑容。“我来这儿是想看看你的身体状况。”
“你把我的右眼挖出来的时候,也是想看看我的身体状况?”林德罗斯吼道。
一名看守用自动步枪的枪口使劲捅了捅林德罗斯的胸膛,让他老实点。
安杜斯基医生还是那么泰然自若。“我需要你的眼睛,这你很清楚。我需要把你的视网膜移植给卡里姆·贾麦勒。没有你身上的这个部分,他绝不可能骗过中情局的视网膜扫描,绝不可能成功地假冒你,无论我给他做的面部整容有多逼真。”
林德罗斯拨开枪口坐了起来。“经你这么一说,我才知道活挖人眼原来是很平淡的事。”
“科学的确很平淡,”安杜斯基医生指出,“现在你何不到检查台那边去?我想看看你的眼窝愈合得怎么样。”
林德罗斯站起身退了几步,躺到了检查台上。在两名看守的左右护卫之下,安杜斯基医生用手术剪刀剪开了林德罗斯右眼处脏兮兮的绷带。他仔细检视着林德罗斯右眼被摘除后仍然血肉模糊的眼窝,嘴里啧啧有声。
“他们也不至于搞得这么糟糕吧,”安杜斯基医生显然很生气,“白白浪费了我的好技术……”
他在洗涤槽里洗了手,啪啪地戴上乳胶手套,开始清理伤口。除了早已习惯的那种钝痛,林德罗斯现在并没有什么别的感觉。那疼痛仿佛是一个不期而至的客人,某天晚上来到你家之后就赖着不走了。现在,不管林德罗斯喜欢不喜欢,疼痛都将永远伴随着他。
“我估计你已经适应了单眼视力。”安杜斯基医生处理伤口时的动作果断而麻利,这是他的习惯。他知道自己需要做些什么,也知道自己想怎样去做。
“我有个想法,”林德罗斯说道,“你干吗不把法迪的右眼挖出来,给我装上?”
“看来你是《旧约》的忠实信徒59,”安杜斯基医生在他的眼窝上重新打了绷带,“但你现在可是孤身一人,林德罗斯。没人能帮你。”
安杜斯基医生打好绷带,摘掉了手套。“你啊,就别想再逃出这个地狱的火坑了。”
乔恩·米勒在国防部长哈利迪走出五角大楼的时候追上了他。当然,哈利迪出来时并不是独自一人。他旁边跟着两名助理、一个保镖,还有几条期望与巨鲨同游的“小鱼”——有几位中将正在拼命巴结哈利迪这个大人物。
哈利迪眼角的余光瞥见了米勒,随即朝他比了个熟悉不过的手势。米勒故意落在后面,到楼梯的下方等着,在国防部长钻进豪华轿车的最后一刻才跟上了他的随行人员。哈利迪始终都没和米勒说话,直到两名助理在部长办公室的附近下车。这之后隐私车窗放了下来,把坐在后面的乘客与驾驶室里的司机和保镖隔开。米勒向哈利迪汇报了事情的最新进展。
部长的宽脑门上仿佛升起了恼怒的阴云。“勒纳可是向我保证过的,他说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马修犯了个错误,他不该把活儿交给别人。赫尔德这女人我亲自来处理。”
国防部长点了点头。“好吧。不过我得提醒你,乔恩,这件事决不能扯到我身上,明白了吗?假如出了问题,我可是连手指头都不会动一下。跟你说实话,到时候我说不定还得告发你。从现在开始,你就得全靠自己了。”
米勒露出了野人般的狞笑。“别担心,部长先生,打记事起我就是全靠自己的。这是我与生俱来的本事。”
“萨拉。只有这么个名字?你没继续追查吗?”
“根本没什么可查的。我连她的长相都记不清了。那是个晚上,事情发生得太快。接着你又中了枪。我们得逃命,后面有人紧追不舍。我们在地下通道里躲了一阵子,然后才离开敖德萨。这之后我能记起的只有这么个名字。官方始终没公布是否发现了她的尸体;事后没传出任何消息,就好像我们俩从来没去过敖德萨似的。”莎拉雅低下头。“但即便当时有办法去追查,说实话……我也不会查下去。我想把她忘掉,就当这件事根本没发生过。”
“可我记得自己抱着她在铺着鹅卵石的街上跑,她的血流得到处都是。”
莎拉雅点了点头,悲伤让她的脸显得很凝重。“你发现她在动,还把她抱了起来。你就是在那时被击中的。我开枪还击,但对面突然射来了一阵弹雨。我们俩跑散了。你只身去追踪目标——哈米德·伊本·阿谢夫。后来在地下通道会合的时候,你告诉我你找到了哈米德,还向他开了枪,但不知道他是否已经毙命。”
“那萨拉呢?”
“她早已经死了。你去追杀哈米德时把她的尸体丢了下来。”
房舱里沉默了许久。伯恩转身走到桌前,从水壶里倒了半杯水。他打开帕夫琳娜医生给他的纸包,吃了一片抗生素。水尝在嘴里淡而无味,略有点发苦。
“事情是怎么发生的?”他背对着莎拉雅,她讲述旧事时他不想让她看到自己的脸。
“我们俩和我的线人见面时,她突然出现在了接头地点。那个线人告诉我们哈米德·伊本·阿谢夫在什么地方,我们给他一笔钱作为报酬。刚完成交易我们俩就看到了她。当时她在跑,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的嘴还张着,好像在大声喊叫。我们以为被线人出卖了——事实上他的确背叛了我们。我们朝她开了枪。我们俩都开了枪。然后她就倒下了。”
伯恩突然间觉得很疲惫,在床边坐了下来。
莎拉雅朝他走近一步。“你还好吧?”
他点点头,深吸了一口气。“那是误伤,”他说道。
“你觉得这对她来说有区别吗?”
“或许你根本就没打中她。”
“我也有可能打中了她。不管怎么样,这难道就能解脱我的罪过吗?”
“你太自责了,沉浸在自己的负罪感之中。”
她轻轻一笑,笑声里却透着悲哀。“我估计我们俩都是这样。”
两个人隔着房舱狭小的空间相对而望。“伊特库斯克号”的汽笛又拉响了,沉闷的声音仿佛是在哀悼逝者。轻轻摇晃的滚装船载着他们在黑海上向南驶去,但房舱里却悄无声息,莎拉雅感觉自己仿佛都能听到伯恩的大脑在飞速运转,要解开那个深藏多年的难解之谜。
他说道:“莎拉雅,你听我说,我认为萨拉的死是一切的关键,是现在发生的所有事件的关键。”
“别开玩笑了,”但伯恩脸上的神情告诉她这绝不是开玩笑,她心里不禁有点后悔,“你接着说。”
“我认为萨拉是至关重要的。我认为她的死是所有事件的起因。”
“‘杜贾’在美国大城市引爆核武器的计划也是因她而起的?这不太可能吧。”
“我说的并非这个计划本身。计划早就已经在酝酿了,对此我毫不怀疑,”伯恩说道,“但我认为计划发动的时机改变了。萨拉的死点燃了引线。”
“也就是说,萨拉和你当初刺杀哈米德·伊本·阿谢夫的任务有关联。”
他点了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我觉得她出现在接头地点并非事出偶然。”
“她为什么要到那儿去?她怎么可能知道那个地方?”
“也许她是从你的线人那儿得知的。他把我们出卖给了哈米德·伊本·阿谢夫的人,”伯恩说道,“至于萨拉为什么要到接头地点去,这我就不知道了。”
莎拉雅蹙起了眉头。“但哈米德·伊本·阿谢夫和法迪又有什么关联呢?”
“我一直在琢磨你从火灾调查小组的朋友那儿了解到的情况。”
“二硫化碳——法迪在宪法大酒店用的助燃剂。”
“没错。你跟我说过二硫化碳的用途之一是浮选剂——把混杂在一起的矿物分离出来。浮选法是在二十世纪末大规模投入商业生产的,主要用于处理银矿石。”
莎拉雅抬起了眼睛。“维尔迪克联合技术公司有一项业务就是银加工。这家公司的老板是哈米德·伊本·阿谢夫。”
伯恩点点头。“我认为维尔迪克联合技术公司就是多年来始终在向‘杜贾’组织提供资金的那家合法企业实体。”
“但是萨拉——”
“说到萨拉,乃至其他的一切情况,我们目前都毫无头绪。只有等到了伊斯坦布尔、能够上网的时候再说。现在我们俩的手机也都不能再用了。”
莎拉雅站起身。“既然这样我还是去弄点吃的来吧。不知道你感觉如何,我可是快饿死了。”
“咱们一起去。”
伯恩准备起身,但莎拉雅又把他推回了床上。“杰森,你得休息。我把吃的带回来。”
她冲着他微微一笑,转身出了门。
伯恩躺下休息了一会儿,想回忆起那次失败的任务——刺杀哈米德·伊本·阿谢夫——的更多细节。他想像着那个名叫萨拉的年轻女子,想着她呼喊着奔进广场的情状。她在喊什么?他觉得自己仿佛在抱着她,竭力要听清她越来越微弱的声音。
但他听到的却是法迪的声音,在敖德萨的那座突堤的下方回荡着:
“这一刻我已经等了很久。过了这么久,我总算能再一次看着你的脸。过了这么久,我才能复仇。”
如此说来,个人恩怨在法迪的计划中是很重要的部分。因为法迪一直在追踪伯恩,还以极为谨慎而高明的手段把他引入了一个规模之大前所未有的阴谋之网。假扮成林德罗斯的人是伯恩去救的;在“阴森之屋”为那个冒牌货担保的人也是他。这同样是计划中的一部分。法迪利用伯恩打入了中情局的最高层。
伯恩再也躺不住了。他强撑着起了床,身上还是疼得厉害,动作也很僵硬。他尽可能舒展了一下肌肉,然后光着脚走进了卫生间。这里有用金属薄板拦出的淋浴区,小小的金属洗涤槽,陶瓷马桶,墙上还镶着一面六边形的镜子。毛巾架上两条薄薄的毛巾都露出了线头,还有两大块长方形的肥皂,估计成分以碱居多。
他抬手打开淋浴,等喷出的水流变热后走到了淋蓬头下。
下午将晚时分的天色变得灰蒙蒙的,太阳已沉落到浓密的乌云背后,大暴雨眼看着就要来了。伴随着提前降临的暮色,西南方向刮起了一阵潮湿的风,仿佛带来了土耳其海岸上漆树和小叶薄荷的浓烈气息。
马修·勒纳正靠在“伊特库斯克号”右舷中部的栏杆上抽着烟,这时他看到莎拉雅·穆尔从上层甲板的一个房间里走了出来。那是两间贵宾房舱中的一间。
他看着她离开房舱,又顺着金属楼梯走到了底下的一层甲板上。他心中涌起一阵冲动,很想悄悄跟过去,把带在身上的那把碎冰锥扎进她的后颈。那么干会让他个人非常快意,但从职业角度而言简直是自杀——就像在船上狭小的空间中动枪一样。他要杀的人是伯恩。干掉莎拉雅·穆尔会让已经偏离原计划的局面变得更为复杂。现在他必须随机应变,尽管这并非最佳的选择,但在搞外勤的时候随机应变几乎是不可避免的。
莎拉雅走到了中部的平台上,有一会儿正好面朝着他这边。勒纳灵巧地转过身,把脸朝向翻腾的海浪。他使劲吸了一口味道很冲的土耳其香烟,随即把烟蒂弹到船舷外。
他转回身时莎拉雅·穆尔已经不见了。周围景物的色彩并不丰富:大海泛着枪管金属般的铁灰色,船本身则漆成了黑白两色。勒纳匆匆走过平台,顺着楼梯上到上层甲板,朝那间贵宾房舱走去。
伯恩护着伤口往身上打了肥皂。疼痛和肌肉的紧张感仿佛也随着汗水和污垢被冲刷走了。他倒是想一直站在热水下冲个痛快,但这是艘货轮,并不是什么豪华邮船。水突然变得冰凉,接着就干脆停了,他身上有些地方还滑溜溜地黏着肥皂。
几乎就在同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有什么东西在动。他一转身蹲了下来。多亏了他迅速的反应和湿滑的皮肤,勒纳手中的碎冰锥才没能扎进他的脖子。伯恩还没来得及站起身,猛扑过来的勒纳就推得他重重地撞上了淋浴区的后墙。
勒纳出手极快,结着厚茧的掌缘转眼间就在伯恩的上腹部劈了两下。勒纳想把伯恩打得动弹不得,好再给他补上一锥子,因此这两掌使足了劲。然而还是不够重,伯恩挡住了他劈下的第三掌,手撑在淋浴区的墙上一借力,左脚的脚后跟踹中了勒纳的胸口。正准备踏进淋浴区的勒纳没能堵住伯恩,反而跌向了后方,在卫生间的瓷砖地面上滑了出去。
转眼间伯恩就奔出了淋浴区。他抓起一块没用过的肥皂放在毛巾的正中央,攥住毛巾的两头转了几圈,把肥皂紧紧地裹在里面。伯恩用右手抓紧毛巾的两头,使劲挥舞起来。他用左前臂挡住了一记凶狠的掌劈,顺势架开勒纳的右臂拨向上方,露出了一个空当。他自制的武器像鞭子般疾挥而出,击中了勒纳的上腹。
勒纳没料到裹在毛巾里的肥皂打在身上竟然会如此吃痛。他踉跄着退进了房舱。尽管如此,他的身体正处于巅峰状态,这一击只不过暂时减缓了他的攻势。他脚跟用力稳住了身子,等着伯恩攻进自己的防御范围。伯恩却只是低低地挥舞着手里的武器,迫使勒纳举起碎冰锥往下扎。
勒纳一出手,伯恩立即抬起左脚踩向他的右腕,把他的手腕踩在了房舱的地毯上。但伯恩光着脚,而且脚上又湿又滑,勒纳一用力就把手腕抽了出来。勒纳举起碎冰锥就往上戳,险些扎穿了伯恩的脚。他作势向右一闪,却突然抬起右膝撞上了伯恩的左半边胸膛。
剧痛瞬间传遍伯恩的全身,疼得他连牙齿都龇了出来。勒纳攥拳击出,铁硬的指节直捣进他另一侧的肩窝。就在伯恩的身体软垂下去的同时,勒纳伸腿在他的脚踝后面一勾,将他绊倒在地。
勒纳压到了伯恩身上,他挥拳向上打去。伯恩的拳头正好打中了勒纳的鼻子,鼻梁应手而碎,鲜血顿时溅了两个人满脸。趁着勒纳伸手抹去糊住眼睛的血,伯恩把他掀翻在地,指尖猛地捣在紧靠胸腔下方的位置上。勒纳又惊又痛地闷哼一声,感觉自己的两根肋骨折断了。
勒纳怒吼着发起了一轮猛攻,伯恩尽管双手都空着,也无法完全挡住雨点般落下的拳头。只有三分之一的攻击突破了他的防御,但这已大大削弱了伯恩本来就不够充沛的体力。
伯恩还没意识到是怎么回事,勒纳已经用火腿般粗壮的手掐住了他的脖子。他被紧紧地压在地上,只见碎冰锥的尖头冲着自己的右眼直扎下来。
现在只能孤注一掷了。他把自己的全部意识交给了伯恩这个身份的杀手本能。不假思索,毫无畏惧。他挥起手掌,使劲拍击在勒纳的两只耳朵上。这两掌不仅把勒纳打得晕头转向,还产生了近似气密的效果。因此在伯恩猛然拔开手掌的一瞬间,突然增大的压力顿时迸碎了勒纳的鼓膜。
碎冰锥顿在了半空,在勒纳突然麻痹的手中颤抖不已。伯恩一掌打开碎冰锥,揪住勒纳衬衣的前襟把他往下猛拽,同时头使劲向上顶去。伯恩前额的硬骨砰地撞上了勒纳的脸,正好撞在他鼻梁与额头交界的地方。
勒纳的身子向后仰去,两眼直往上翻。但他还紧攥着那把碎冰锥。尽管已处于半昏迷状态,勒纳那极为强大的生存本能仍然发挥了作用。他的右手猛然落下,伯恩扭身急避,碎冰锥的尖端扎透了他右臂外侧的皮肤。
伯恩握住双手,照准勒纳脖子右侧的颈动脉狠狠地一击。跪在地上的勒纳摇摇晃晃地向后倒去。伯恩把手指攒成尖锥形,猛地戳进勒纳下颌底部最柔软的地方。他感觉到对方的皮肤、肌肉和喉管在指尖下纷纷碎裂。
房舱被鲜血染成了红色。
伯恩突然觉得眼前一阵发黑。浑身所有的力量仿佛在一瞬间离他而去,犹如从岸边退回的潮水。他摇晃着摔倒在地,陷入了昏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