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涛间的帆船上,沉浸在阴沉思绪中的阿布·伊本·阿齐兹第一个看到法迪从铁栅栏已被卸掉的洞口中走了出来。自从他和那帮警察钻进洞里,已经过去了三个多钟头。阿布对这位首领的面部表情和身体语言都非常熟悉,他立即意识到他们没能找到伯恩。这对他来说很糟糕,因为法迪的心情肯定是坏透了。接着那帮警察也脚步蹒跚地走了出来,一个个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阿布·伊本·阿齐兹听到了科夫中尉带着哭腔的声音:“罗曼琴科少将,这次行动中我损失了一个下属。”
“我的损失比这要大得多,中尉,”法迪厉声说道,“你的手下没抓到我要找的人。他送命是因为太无能,我觉得这个惩罚很公平。别跟我哭哭啼啼的,你应该把这次事件当作一个学习的机会。你的手下还不够老辣——差得太远了。”
法迪没等科夫作答就转过身大步走上了海滩,朝系着帆船的登岸码头走去。
“咱们出发。”他上船时没好气地说了一句。
法迪的心情简直糟透了,仿佛浑身上下都在直冒火星。这种时候他是最暴躁易怒的,阿布·伊本·阿齐兹比任何人都清楚——也许除了卡里姆·贾麦勒。他现在准备和首领谈的话题正是卡里姆·贾麦勒。
等到帆船解缆出航、调整好风帆之后,阿布才开口。他们渐渐把那帮警察抛在了后面,在黑海的夜色中朝一处船坞驶去。阿布·伊本·阿齐兹安排了一辆车在那儿等着,准备送他们去机场。他和法迪坐在船头,离两个船员远远的。阿布把食物和水递给了首领。两个人沉默不语地吃着东西,四下里只能听到船头对称的波浪激起的潺潺水声,还有其他船上偶尔响起的一声汽笛,凄凉得犹如迷路孩童的哭叫。
“刚才你不在的时候,赛纳兹博士向我报告了一个令人不安的情况,”阿布·伊本·阿齐兹说道,“赛纳兹认为魏因特罗布医生已经可以开始进行制作核武器的最后几道工序,尽管他总是不承认。”
“魏因特罗布医生在拖延时间。”法迪说。
阿布·伊本·阿齐兹点了点头。“赛纳兹博士也是这么看的,我认为他说得有道理。他毕竟是个核物理学家。不管怎么说,魏因特罗布可不是第一次给我们制造麻烦了。”
法迪思忖了片刻。“好吧。给你弟弟打个电话。让他去接卡佳·魏因特罗布,然后把那女人带到米兰沙阿53,我们在那儿和他会合。我觉得魏因特罗布医生只要看到我们对付他妻子的手段,就会再次乖乖配合。”
阿布·伊本·阿齐兹故意看了一眼手表。“最后一班飞机几小时之前已经起飞了。下一班要等到今天晚上。”
法迪姿势僵直地坐着,两眼一动不动地望向前方。阿布·伊本·阿齐兹知道法迪的思绪又回到了以前他父亲中枪受伤的时候。他对那件事怀着极为强烈的内疚感。阿布·伊本·阿齐兹曾多次劝说既是首领也是朋友的法迪,劝他把心思和精力放在当下。但法迪父亲被刺的事件并不简单,还夹杂着背叛与谋杀带来的深深的痛苦。法迪的母亲始终没有原谅儿子,因为她惟一的女儿就是在那时被杀的。如果换做是阿布·伊本·阿齐兹的母亲,她绝不会让儿子背负如此可怕的负担。但她信仰的是伊斯兰教,法迪的母亲却是个基督徒,这种悬殊决定了一切。阿布自己曾见过萨拉·伊本·阿谢夫无数次,但在敖德萨的那个晚上之前他从来都没把萨拉放在心上。话说回来,法迪身上也有着一半的英国血统,谁能搞得清他对自己的妹妹抱着怎样的看法与感情,或者说他为什么会这样?
阿布·伊本·阿齐兹觉得自己腹部的肌肉直发紧。他舔了舔嘴唇,说出了自己事先演练过的那番话。
“法迪,我现在感觉卡里姆·贾麦勒的计划有点让人担心。”法迪还是一言不发,他始终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他是不是根本没听到阿布·伊本·阿齐兹的话?阿布只能假定他听到了。他继续说道:“首先,这个计划始终都搞得很神秘。我问过许多问题,可你都不愿回答。我想检查一下安全情况,但你和你弟弟却不同意。其次,这个计划非常危险。万一我们遭到挫败,整个‘杜贾’网络都会受到威胁,我们的主要资金来源也会暴露。”
“你干吗现在说这些?”法迪仍然没有动,他的目光仿佛还注视着过去。他说话时的声音简直像个鬼魂,阿布·伊本·阿齐兹不禁浑身一颤。
“从一开始我就有这些疑虑。但现在我查出了卡里姆·贾麦勒的那个女人的身份。”
“那女的是他的情人,”法迪说,“怎么了?”
“你的父亲也有个不信真主的情人。她后来成了他的妻子。”
法迪猛地扭过头。他的那双黑眼睛就像是盯住了眼镜蛇准备发起攻击的猫鼬。“你太过分了,阿布·伊本·阿齐兹。你说的可是我的母亲。”
阿布·伊本·阿齐兹不由自主地又打了个冷战。“我说的是伊斯兰教和基督教。法迪,我的朋友,基督徒占领了我们的国家,威胁着我们的生活方式。我们发誓要与基督徒战斗到底,要赢得胜利。受到威胁的可是我们的文化特色、我们的精神实质。”
“现在贾麦勒·卡里姆却在和一个不信真主的女人同床共枕。他把自己的种子播进她的身体,说不定还会向她推心置腹——谁知道呢?这件事假如给我们组织里的人知道了,他们肯定会奋起抗议,还会要求处死那个女人。”
法迪的脸沉了下来。“你这是在威胁我吗?”
“你怎么能这么想?我决不会吐露一个字。”
法迪站了起来。帆船在波浪中不停地晃动,他把双脚分得很开。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副手。“可是你却在四处打探消息,还暗中调查我的弟弟。现在你又跟我说这件事,想拿它来威胁我。”
“我的朋友,我只是想保护你,不让你受到不信真主者的影响。虽然其他人并不知情,但我知道这个计划是卡里姆·贾麦勒制定的。你的弟弟在结交敌人。我知道,因为你自己让我进入过敌人的堡垒。我知道西方文化里有多少让人眼花缭乱、腐化堕落的东西。一闻到西方文化散发出的熏天臭气我就会反胃。但其他人也许并不是这么认为。”
“比如我的弟弟?”
“说不定他就是这样的,法迪。我不敢断言,因为他和我之间隔着一道无法穿透的墙。”
法迪晃了晃拳头。“哈,你终于把实话说出来了。你不愿被蒙在鼓里,尽管这是我弟弟的意思。”他俯下身狠狠地打了副手一耳光。“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你想爬到更高的位子上去。阿布·伊本·阿齐兹,你渴望了解更多的情况,因为这意味着权力。你想得到更大的权力。”
尽管心中战栗不已,阿布·伊本·阿齐兹却没有动,也不敢伸手去摸火辣辣的脸颊。阿布知道法迪就算一脚把他踹下船,由着他在海里淹死,心中都不会有丝毫悔恨。然而,他要做的事已经开了个头。如果他不能坚持到底,那他将永远无法原谅自己。
“法迪,如果我握住一把沙子给你看,你能看到什么?”
“现在你要让我猜谜了?”
“我能看到整个世界,我能看到安拉的意志,”阿布·伊本·阿齐兹急忙说道,“这就是我血脉中阿拉伯部族的印记。我出生在沙漠,又在沙漠中长大。你和卡里姆·贾麦勒却生长在西方的大都市之中。没错,只有了解敌人才能将其击败,你告诉我的这个道理是正确的。但是法迪啊,你能不能回答我:如果你开始认同自己的敌人,那该怎么办?你有没有可能变成了敌人?”
踮脚站在甲板上的法迪随波浪左右摇晃着。看样子他的怒火马上就要彻底爆发。“你竟敢暗示——”
“我没有暗示任何东西,法迪。相信我。这个问题的关键是信任——信心。如果你不信任我,如果你对我没有信心,那就请你把我赶出组织,我会一言不发地离开。但我们俩可是从小到大的朋友。我的一切都是你给的。就像你总在竭力保护卡里姆·贾麦勒一样,我也想保护你不受任何伤害,无论它来自‘杜贾’的内部还是外部。”
“那你就是太偏执了,偏执得失去了理智。”
“这种可能性当然是存在的,”阿布·伊本·阿齐兹仍然像刚才那样坐着,既没有后退也没有畏缩,因为他只要流露出丝毫胆怯,肯定就会被法迪踢下海,“我只是想说,卡里姆·贾麦勒硬是要把自己孤立起来,这让他成为一种完全独立的力量。这一点你也无法辩驳。也许这种状态确实像你们俩所想的那样,只会给你们带来好处。但我认为这种关系有一个严重的缺陷。你们完全依赖彼此的判断。没有人居中调节,没有第三个人来维持平衡。”
阿布·伊本·阿齐兹壮着胆子小心翼翼地慢慢站起身。“我给你举一个很能说明问题的例子。我请求你问问自己:你和卡里姆·贾麦勒的动机是否纯粹?答案你很清楚。其实并不纯粹。你们的动机被遮蔽了,受到了干扰,因为你们一心想着复仇。我认为你和卡里姆·贾麦勒必须忘记杰森·伯恩,忘记你父亲的遭遇。他是个伟大的人物,这毫无疑问。但他的时代已经过去,你们的时代才刚刚开始。生活就是这样。要挡住命运的车轮,这种想法实在太自负了,你们会被它碾碎的。”
“你必须把注意力集中在未来上,而不是过去。现在你必须为自己的人民着想。你是我们的父亲,我们的守护者,我们的救星。如果没有你,我们不过是风中的尘土,一文不值的尘土。你是照亮我们的星辰。但要想做到这些,你必须让自己的动机恢复纯粹。”
过了很长时间,两个人都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阿布·伊本·阿齐兹觉得自己肩上仿佛卸掉了一副重担。他坚信自己刚才说的这番话,对其中的每个字都坚信不疑。就算这番话让他丢掉性命也没什么关系。即使他死了,他也知道自己已经尽到了对这位首领和朋友的职责。
然而,法迪却没有再对他怒目而视。他没注意到周围的大海,也没注意到黑暗中闪动着的敖德萨的灯火。他凝视的目光仿佛又回到了自己的内心,他的思维似乎已遁入意识的最深处。阿布·伊本·阿齐兹怀疑——不对,他是在全心希望——那个地方连卡里姆·贾麦勒都进不去。
中情局所有的电脑瘫痪之后,总部大楼里顿时乱成一团。讯息与密码处能调动的每一个人员都接到了全力解决电脑问题的命令。这其中三分之一的人断开了“哨兵”系统(中情局的防火墙)的网络连接,以便运行一系列三级诊断程序。其余的特工则在利用查杀软件扫描中情局内部网络中的每一条数据通道。国防先进研究项目局为中情局开发的查杀软件是一种高级的启发式程序,这意味着它是旨在解决问题的计算机代码。它能进行变化,根据扫描到的病毒的形态不断作出自我调整。
整幢大楼现在处于彻底封锁状态——任何人都不得进出。老头子办公套间的对面有一个能够隔音的椭圆形会议室,此刻九个人正围坐在锃亮的瘿木会议桌前。每个座位前各有一部陷进桌面的电脑终端,还摆着几瓶冰镇水。紧挨在中情局局长左边的人是讯息与密码处的主管,他那些忙乱不堪的部下正在不断向他汇报事件的进展。这些情况都显示在主管自己面前的那台终端机上,已经过简化——这样会议室的那帮非极客才能看明白——然后在一台壁挂显示屏上放大出来。包着隔音毡的哑黑色墙壁上总共悬挂着六台平板显示屏。
“任何情况都不能从这个房间里泄露出去,”中情局局长说,今天他无比真切地体会到自己已经是一个六十八岁的人了,“今天发生在局里的一切都必须严格保密。”他觉得历史沉甸甸地压在自己的身上,就像是阿特拉斯背负着的重担。局长知道自己终有一天会被压垮。但今天可不行。见鬼,他绝对不能在今天倒下!
“系统没有遭到任何破坏,”讯息与密码处的主管扫视着屏幕上滚动的原始数据说道,“看来这个病毒并非来自外部。‘哨兵’的诊断工作已经完成。防火墙发挥了自己的作用,这正是它当初的设计目标。它并没有被攻破。我再说一遍,防火墙没有被攻破。”
“那到底出了什么鸟事?”局长吼道。他已经在向自己的幸运星暗暗祈祷,千万别让国防部长知道这起不折不扣的灾难。
讯息与密码处的主管抬起了亮闪闪的光头。“按照我们目前所能作出的判断,攻击是来自内部的。”
“内部?”卡里姆·贾麦勒难以置信地说道。他坐在老头子的右手边,“难道你是说中情局内部出了叛徒?”
“看来是这样。”行动处的主管罗布·巴特说道。他是七巨头(中情局内部对几位主管的称呼)中最有影响力的一个。
“罗布,我要你马上全力追查此事,”老头子说,“要么查出真凭实据,要么排除嫌疑。”
“这事我可以来处理。”卡里姆说道,但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罗布·巴特阴冷如蛇的眼光朝他的方向转了过来。“马丁,你手上的那一摊子事已经够多的了吧?”他轻声说。
中情局局长清了清嗓子。“马丁,你还是集中全部力量阻止‘杜贾’的行动。”他现在最不愿看到的就是主管之间为了抢地盘而发生争斗。他转向了讯息与密码处的主管。“电脑系统要多久才能恢复正常?”
“可能得一两天。”
“不行,”老头子发飙了,“我要你想法子让系统在两小时之内恢复正常运转。”
讯息与密码处的主管挠了挠光头。“呃,我们可以切换到后备网络。但这样的话就得向大楼里的每一个人发放新的访问密码——”
“快去办!”中情局局长厉声说。他挥起手掌猛力往桌上一拍。“好吧,各位。你们都知道现在该怎么办了。咱们得赶快把鞋上的这一脚屎弄掉,别等它搞得臭气熏天!”
伯恩昏昏沉沉地时睡时醒。自从玛莉去世后,过去发生的那些事件就一直缠着他,此刻它们又回来了。
……他在敖德萨狂奔。那是个晚上,带着金属气味的寒风从黑海方向吹来,让奔跑在鹅卵石街道上的他举步维艰。他怀里抱着她——血流如注的年轻女人。他看到了她的枪伤,知道她肯定活不了。就在他冒出这个念头的时候,她睁开了双眼。那是一双暗淡无神的眼睛,瞳孔已经因疼痛而放大。在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时刻,她竭力想在黑暗中看清他是谁。
他毫无办法,只能抱着年轻女子离开她被枪击中时所在的那个广场。
她的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他俯身凑向她的唇边,耳朵上沾到了她的血。
她玻璃般脆弱的声音在他的鼓膜上引起了一阵颤动,但是他听到的却只是涌向岸边又退落下去的海浪。她的呼吸断了。声息全无,只有他摇摇晃晃的脚步还在敲击着鹅卵石街面……
他脚下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他挣扎着坐起身,脊背贴住了脏污不堪的砖墙。他不能放开抱在怀里的女人。她是谁?他低头瞪视着她,竭力让自己集中精神。如果他能把她救活,就可以问到她的身份。我本来能救她的,他绝望地想道。
眨眼之间,他怀里抱着的女人变成了玛莉。血迹不见了,但她依然毫无生息。玛莉死了。我本来能救她的,他绝望地想到……
他大喊一声惊醒过来,呼唤着自己失去的爱人,自己遗失的生命。“我本来能救你的!”过去的这段记忆为什么会在玛莉刚去世后就再次浮现,他突然间明白了。
内疚感紧紧地攫住了他。内疚,是因为他没能赶到玛莉的身旁去拯救她。如此说来,当年他肯定也有机会去拯救那个浑身是血的女人,却没能救成。
“马丁,我有话跟你说。”
卡里姆·贾麦勒转过身,看到罗布·巴特正盯着自己。行动处的主管并没有像会议室里的其他人那样起身离开。现在,黑乎乎的房间里只剩下他和卡里姆两个人。
卡里姆望着他,脸上刻意摆出一副淡然的表情。“罗布,你刚才也说了,我手上可有一大摊子事。”
罗布长着一双切肉刀般的大手,黑得异常的掌心仿佛沾着永远擦不掉的血迹。他摊开了双手——这个通常意在和解的手势此刻却带着显而易见的威胁,因为罗布在展示自己的蛮力,就像是一头准备冲向敌人的银背大猩猩。
“给我个面子嘛。一会就说完了。”
卡里姆回到会议桌前,在罗布的对面坐了下来。巴特是那种几乎无法忍受办公室环境的人。他一穿起西服就浑身别扭,就好像西服里子长满了戳人的硬毛。他皮革般坚韧的脸上刻着深深的皱纹,肤色黝黑,看样子不是常到格施塔德54滑雪,就是总在阿富汗山区杀敌。卡里姆觉得这很有趣,因为他自己反倒会在高级成衣店里花许多时间,量身定制高级的西式服装。萨维尔街55出品的西服穿在他身上,感觉就像带风帽的阿拉伯长斗篷一般自然。
他把指尖顶到一起,脸上硬挤出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罗布,我能帮你什么忙?”
“坦白地说我有点儿担心。”巴特显然不想转弯抹角,不过这也可能是因为聊天并非他的专长。
心跳加速的卡里姆保持着彬彬有礼的语气。“怎么回事呢?”
“前段时间你可受苦了。说实话,我强烈认为你应该休息几个星期——放松放松,找别的医生看一看。”
“你的意思是心理医生。”
巴特照说不误,就好像根本没听到对方的话。“我的意见被局长驳回了。他说你的工作太重要了——尤其是在这场危机之中。”他咧开了嘴,如果换作别人这表情应该算是笑容。
“但就在刚才,老头子让我去调查谁在局里释放电脑病毒的时候,你又想横插一脚,”巴特的那双眼睛黑得就像火山土,蛇一般的眼神上下打量着卡里姆,仿佛要在这位副局长的头脑里搜寻一番,“你以前可从来没侵犯过我的领地啊。事实上咱们俩是有过约定的,永不侵犯对方的地盘。”
卡里姆什么都没说。万一巴特的话是个陷阱呢?万一林德罗斯和巴特根本没做过这样的约定呢?
“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出尔反尔,”巴特说,“我想知道在目前的这种状态下,你为什么还要去揽更多的活儿。”他的声音压得很低,有时还故意拖慢,就像是冷却下来的黏稠蜂蜜。假如巴特是只野兽,现在肯定会围着卡里姆转圈,伺机发起攻击。
“抱歉,罗布。我只是想帮帮忙,仅此而已。我没有任何——”
巴特猛地把脑袋往前一伸,卡里姆强自克制着才没有退缩。
“明白了吗,马丁,我很关心你,”巴特本来就很薄的嘴唇现在被挤成了毫无血色的两条线,“不过我和咱们那位无可匹敌的头儿不同。他把你宠得跟自己的儿子一样,不管你犯下什么错误他都会原谅。我对你的关心则更像是兄长对待弟弟。”
巴特把那双大头棒似的巨手摊在两人之间的桌子上。“马丁,你和敌人待过一段时间。他们肯定会想方设法把你搞垮,这一点你我都很清楚。你知道我是怎么搞清楚的吗?嗯?”
“我的体检结果都——”
“去他妈的体检结果,”巴特粗鲁地说道,“体检结果是给搞研究的人看的,咱们俩都不是那种人。那帮家伙还在为了你的结果争来争去呢,等到地狱都冻上了他们恐怕都吵不完。更有甚者,我们还不得不听从杰森·伯恩的意见。这家伙往好里说是个精神不稳定的疯子,说得不好听就是对中情局规章制度的一大威胁。但伯恩又是最了解你的人。很讽刺吧,对不对?”他歪了歪头,“你他妈的干吗要跟这种人交朋友?”
“你去看看他的档案,”卡里姆说道,“对我来说——对我们来说——伯恩比你手下那帮循规蹈矩的特工更有价值。”我竟然在为伯恩歌功颂德,这才叫讽刺呢,他心想。
巴特毫不让步。“瞧,马丁,我担心的恰恰是你的行为。从某些方面看你的行为还说得过去——以往一直如此。但是在其他方面,那些比较细小微妙的地方……”他摇了摇头,“怎么说呢,有点儿不合常理。上帝为证,你向来都是个孤僻的狗杂种。其他几个主管总是说,‘他太清高了,根本瞧不上我们。’但我不这么认为,我可是把你看透了。你是个足智多谋的家伙,你根本用不着像局里的那帮人那样,故作友好地在走廊里扯闲篇。”
卡里姆不知道现在是否已经到了那个时刻——林德罗斯的某位同事对他产生了怀疑。当然,这种可能性已在他的计划之中。不过他估计自己被识破的可能性很小——他在中情局才待了几天,时间还太短。另外正如巴特所说,林德罗斯一向都是个独来独往的人。尽管如此,卡里姆此刻的处境仍然很悬:他将不得不作出是否要干掉局内一位主管级人物的决定。
“如果你注意到我的行为中有任何奇怪之处,我确信那都是目前局势带来的压力所致。我最擅长的一项本领就是不让自己生活中的事影响工作。我可以向你保证,我前段时间的经历绝对不是问题。”
会议室里沉默了片刻。卡里姆感觉仿佛有一只极度危险的野兽在自己身旁走过,距离近得他都能闻出动物的浓烈骚臭。
巴特点了点头。“那咱们就谈完了,马丁,”他站起来伸出了手,“能和你推心置腹地聊一聊,我很高兴。”
走出会议室的时候,卡里姆暗自庆幸他事先安放好了关于“叛徒”身份的可信证据。否则,巴特的獠牙此刻肯定已经死死咬住了他的后颈。
“嗨,奥列克桑德。好样的。”
莎拉雅斜挎着沉甸甸的背包回到了伯恩藏身的洞穴之中,她很害怕自己见到的会是一具尸体。她点亮油灯,借着微弱的光芒看到伯恩并没有死,但已经因失血过多而陷入昏迷。拳师犬一动不动地坐在他身旁,那双亮闪闪的棕色眼睛转向了莎拉雅,仿佛在求她赶快帮忙。
“别担心,”她这话是说给他们俩听的,“我来了。”
她从背包里取出从帕夫琳娜医生那儿取来的一大包东西,全是些装着各种药液的塑料袋。她摸了摸伯恩的前额,确保他没有发烧,心中又默念了一遍帕夫琳娜医生让她硬背下来的操作规程。
莎拉雅撕开一只塑料袋,拿出一根针头扎进了伯恩左手手背上的静脉血管。她往针头上接了个输液港,再把第一只药袋上的软管插入输液港的开口端,开始给他滴注两种广谱抗生素。接下来她解开已被血浸透的临时绷带,用大量的消毒生理盐水冲洗了伤口。医生告诉她,敷抗菌药只会让伤口愈合得更慢。
她把油灯挪到近旁,仔细检视伤口中是否留有异物——线头、碎布之类的东西。她什么都没找到,不由得舒了一口气。但伤口的边缘处还是有一些坏死的组织,都被她用手术剪修掉了。
她用持针钳夹起一根细细的弯针,刺破皮肤把尼龙材料的缝合线引了过去。她照着帕夫琳娜医生给她做的演示,万分小心地用十字针法将伤口的两边缝合起来。她的动作轻而又轻,确保缝合线不致把皮肤绷得太紧,因为那样反而会增加感染的风险。缝合完毕,她在最后一针上打好结,剪断了连在针鼻上的尼龙缝线。最后莎拉雅把消毒纱布垫贴在缝好的伤口上,再一圈圈缠上绷带将其固定。
这时候装着抗生素的塑料袋已经空了。她拔掉软管,又接上了一袋补充水分和营养物的药液。
不到一个小时,伯恩安稳地睡着了。一小时之后,他醒了过来。
他睁开了双眼。
她俯下身冲着他微微一笑。“知道你自己在哪儿吗?”
“你回来了。”他低声说。
“我说过我会回来的,对吧?”
“法迪呢?”
“我不知道。我杀了个警察,但始终没见到其余的人。我觉得他们应该已经放弃搜索了。”
他闭了一会儿眼。“我想起来了,莎拉雅。我想起来了。”
她摇了摇头。“好好休息吧,以后再说。”
“不行,”他脸上的神情极为坚决,“我们得谈谈。就是现在。”
他到底是怎么回事?醒来之后他的感觉立刻就不一样了,头脑仿佛从夹紧的台钳里松脱了开来。那感觉就好像是终于摆脱了无穷无尽的折磨,逃离了充斥在脑海之中的影影绰绰的声响和各种身不由己的念头。剧烈的头痛也消失了,还有那几个不断重复的词。他清晰无比地记起了桑德兰医生说过的话——记忆是如何形成的;创伤或极端情况导致的异常大脑活动会如何影响记忆形成与再生的过程。
“现在我才意识到当时把采维奇带出‘堤丰’拘留所究竟有多愚蠢,”他说,“还有另外几件怪事。比如法迪试图逃脱的时候,一阵极为剧烈的头痛让我几乎无法行动。”
“就是蒂姆被击中的时候。”
“对。”他想坐起来,却疼得身子一缩。
莎拉雅凑到他身边。“别,不要起来。”
他没听她的劝。“扶我一把。”
“杰森——”
“快点。”他厉声说。
她把胳膊伸到他背后,托着他坐了起来。她又挪了挪他的身子,好让他把脊背靠在洞壁上。
“还有些让我身不由己的古怪念头,它们害得我身陷险境,”他继续说道,“这些念头毫无例外地让我做出了对法迪有利的行动。”
“但这肯定都只是巧合。”她说。
他露出的微笑简直可以用痛苦来形容。“莎拉雅,根据我这辈子得到的最宝贵的经验,巧合往往都是阴谋的表现。”
莎拉雅轻声一笑。“你这话可真叫疑心生暗鬼。”
“照我看,正是因为多疑我才能活到现在,”伯恩动了动,“假如我发现了什么情况呢?”
莎拉雅把双臂抱在胸前。“比如说?”
“好,咱们姑且先假设这些巧合——你所谓的巧合——都来源于阴谋。我刚才说过,它们都让法迪得到了切实的好处。”
“接着说。”
“头痛是在我去看桑德兰医生之后开始的,他是马丁给我推荐的记忆疾患专家。”
莎拉雅皱起了眉头。突然间她意识到伯恩说的话竟然毫无可笑之处。“你为什么要去看医生?”
“我被支离破碎的记忆弄得快发疯了,那些记忆片段都是我第一次来到这里,来到敖德萨时的事。但起初我甚至都不知道那些事发生在敖德萨,更不知道当年我到这儿来是要干什么。”
“但当时的记忆怎么会和你现在想要证明的阴谋有关呢?”
“我不知道。”伯恩承认。
“记忆不可能是阴谋的一部分。”莎拉雅意识到自己总是在反驳他。
伯恩摆了摆手。“这一点我们暂且不提。我把马丁救回来之后,他说我得到这儿来——无论如何也得来。我得找到一个名叫莱蒙托夫的家伙,马丁说此人是‘杜贾’的金主。按照他的推断,一旦我抓到莱蒙托夫,‘杜贾’的资金来源就会枯竭。”
莎拉雅点了点头。“这个想法很聪明。”
“但莱蒙托夫根本就不存在。从来就没有过这个人。”伯恩脸上的表情简直让人无法看透。“不仅如此,法迪竟然也知道莱蒙托夫。他知道莱蒙托夫是个虚构的人物!”
“那又怎么样?”
伯恩用手撑住洞壁,转过脸正对着她。“法迪怎么可能知道莱蒙托夫的事?”
“你忘了,林德罗斯被‘杜贾’审问过。也许他们故意向他透露了这条假情报。”
“如果是这样,那么‘杜贾’的人事先就知道林德罗斯会被救走。”
莎拉雅沉吟了片刻。“莱蒙托夫的事我也觉得有点奇怪。林德罗斯也和我提到过他,所以我才会到敖德萨来。可这是为什么?林德罗斯干吗要把我们俩派到这儿来?”
“派我们来追踪一个无中生有的鬼魂,”伯恩说道,“追捕莱蒙托夫只不过是个诡计。法迪在等着我们自投罗网。他知道我们会来。他早已做好了干掉我的准备——事实上按照我的判断,杀死我就好像是法迪的迫切愿望。这我能从他的眼睛里看出来,从他的声音里听出来。为了干掉我他已经等了很久。”
莎拉雅看起来震惊不已。
“还有一个情况,”伯恩继续往下说,“在回国的飞机上,马丁说审讯他的人总是问起中情局刺杀哈米德·伊本·阿谢夫的事。那次任务是我执行的。马丁老是问我是否还记得这回事。”
“杰森,林德罗斯可是副局长啊,他为什么要打听亚历山大·康克林策划的任务?”
“你知道为什么,”伯恩说,“法迪和马丁之间存在着某种联系。”
“你说什么?”
“还有桑德兰医生,”他的推断中有着牢不可破的逻辑,“桑德兰医生的治疗在我身上起到了某种作用,它促使我在关键时刻犯下了错误。”
“这怎么可能呢?”
“有这么一种洗脑的手段:通过某种颜色、声音、关键词或短句,在日后刺激对象作出特定的反应。”
牢房里没什么可烧的。这几个词曾在伯恩的脑袋里蹦来蹦去,让他以为自己都快发疯了。
伯恩把这句话向莎拉雅重复了一遍。“法迪利用了它。这句话就是引发头痛的刺激物。法迪知道桑德兰医生在我头脑中设下的触发词。”
“我还记得他说出这句话时你脸上的神情,”莎拉雅说道,“你记得吗,当时法迪还说他在敖德萨待过一段时间?”
“莎拉雅,到敖德萨刺杀哈米德·伊本·阿谢夫的任务就是关键所在。现在发生的一切都与它有关。”他的脸灰扑扑的,突然间显得疲惫不堪,“阴谋已经设计好了。但它的最终目的究竟是什么?”
“还有一个问题我也猜不透:他们到底是怎么逼迫林德罗斯为虎作伥的?”
“他们并没有逼他。我比任何人都了解马丁,他绝不可能在逼迫之下变成叛徒。”
她两手一摊。“那还能有什么其他解释?”
“假如我从‘杜贾’手中救出的那个人、我带回中情局的那个人、我为之担保的那个人,其实并不是马丁·林德罗斯呢?”
“得了,你快打住吧,”莎拉雅投降般地举起了双手,“这也太过分了。你这哪是疑心病啊,简直就是精神错乱。”
伯恩没理会她失控的情绪。“假如我带回来的那个人、此刻正领导着‘堤丰’行动部的那个人,其实是个冒牌货呢?”
“杰森,这不可能。他看起来像林德罗斯,说起话来也像林德罗斯。看在上帝的份上,他连视网膜扫描都通过了。”
“视网膜扫描是可以被骗过去的,”伯恩指出,“很少有人会采取这种欺骗手段,而且做起来也非常困难——必须移植视网膜或整个眼球。但是,假如冒牌货已经大费周章地做了全脸整容,那么相比之下视网膜移植简直就是小菜一碟。”
莎拉雅直摇头。“你知不知道自己说的话会造成多大的影响?冒牌货打入中情局的核心,控制着世界各地的一千多名特工。我再说一遍,绝对不可能。这简直是发疯。”
“正因为你这么想,冒牌货才能成功。你、我、‘堤丰’行动部和中情局里的每一个人——我们全都给敌人操纵了,受到了他们的误导。这就是他们一直以来的计划。法迪让我们的人在全世界疲于奔命,这样他就可以把自己的手下偷偷带进美国,把核武器——肯定是拆散的零件——运送到他们计划中的引爆地点。”
“你说的这些简直是骇人听闻,”莎拉雅听得简直要休克了,“没人会相信你。这事我就算想破头都想不通。”
她一屁股坐到了板床边上。“瞧,你流了很多血。你疲惫到了极点,头脑也不清楚了。你得睡一觉,然后——”
“有一个办法能断定我带回来的马丁·林德罗斯究竟是正主还是冒牌货,”伯恩没理会她,接着往下说,“我得找到真正的马丁·林德罗斯。如果我的判断没错,马丁现在肯定还活着。冒牌货得留着他的命。”他说着就准备下床。“我们必须——”
一阵强烈的晕眩逼得他不得不停下来,脊背又靠住了洞壁。莎拉雅扶着他重新躺平。他太疲惫了,只觉得眼皮沉重不堪。
“不管我们决定怎么做,现在你都必须休息,”她的语气又变得坚定起来,“我们俩都累坏了,你的伤口还没愈合呢。”
片刻之后,睡意向他袭来。莎拉雅站起身,坐到了板床旁边的地上。她张开双臂,奥列克桑德蜷进了她的怀里。她心里充满了不祥的预感。假如真的给伯恩说中了呢?如此险恶的阴谋会造成何种后果,她简直不敢去想。但此刻她脑子里根本就容不下别的事。
“唉,奥列克桑德,”她低声叹道,“咱们该怎么办啊?”
拳师犬冲着她抬起嘴巴,舔了舔她的脸。
她闭上眼睛,呼吸变得越来越深。听着奥列克桑德令人宽慰的心跳声,她在悄然来临的睡意前慢慢地放下了戒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