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利姆带伯恩下山的那条小路滑溜溜的结满了冰,非常危险。两个人往下走了好久,伯恩觉得这路仿佛长得没有尽头。不过在突然间,这条在令人头晕目眩的崖壁上蜿蜒深入的小路就到了头,前方露出了一片高山牧草地,比两架“支奴干”被击落的那块草地要大上许多倍。这片草地上基本没什么积雪。
眼前的村庄只不过是一片摇摇欲坠的破房子,房子都不是很大。横七竖八的街巷看上去好像是用踩实的牛粪铺成的。一群褐色的山羊看到了越走越近的两个人,纷纷抬起三角形的脑袋。不过它们显然认出了阿利姆,很快又低下头继续嚼起了干草。远处的几匹马摇晃着脑袋发出了嘶鸣,它们闻到了两个人身上的气味。
“你爸爸在哪里?”伯恩说。
“在酒吧,他总是待在那儿,”阿利姆抬起头看着他,“但我不会带你去找他。你必须自己去。千万别告诉他我跟你说了捡垃圾的事。”
伯恩点点头。“放心吧,阿利姆。”
“也别说你见过我。”
“我怎么才能认出他呢?”
“看他的腿——他的左腿很细,比右腿要短一点。他叫扎伊姆。”
伯恩正准备转身走开,这时阿利姆把林德罗斯的戒指塞进了他的手心。
“阿利姆,这是你找到的——”
“它是你朋友的东西,”小男孩说,“我把它还给你,这样他也许就不会死。”
到吃饭的时候了。又得吃饭了。奥斯卡·林德罗斯对儿子说过,无论你怎么在其他方面抗拒敌人,都不能绝食。你得保持自己的体力。当然,囚禁你的人可以把你活活饿死,但这只是在他们真想干掉你的时候。“杜贾”组织显然没有这个打算。当然,他们也可能会在食物里下药。发现严刑拷打毫无用处之后,马丁·林德罗斯的囚禁者就使出了这一招。但还是没有用。感官剥夺同样未能奏效。林德罗斯的头脑已经紧紧地锁住;这是父亲他煞费苦心教会的。注射了硫喷妥钠26之后他像个婴儿似的咿咿呀呀地说个不停,但说的全是些没用的东西。他们想知道的一切都被紧锁在他脑海中的保险库里,根本就别想碰到。
囚禁者在赶时间,所以现在基本上没怎么理会他。他们定时给他吃东西,不过看守偶尔会往他的食物里吐痰。他大小便失禁的时候,有个看守不肯去帮他清洗。后来他们实在受不了那股恶臭,就拉来了一根水管。管子里喷出的水冰冷彻骨,冲得他连站都站不稳,直撞在岩壁上。他会在地上连躺几个小时,混在水里的鲜血流成了淡红色的小溪。与此同时,脑海中的他却在平静的湖面上钓鳟鱼,一条接着一条。
但那都是几个星期以前的事了——至少他自己是这么想的。现在他好些了。他们甚至找了个医生来替他缝合身上最严重的伤口,给他包扎,在他发高烧时喂他吃抗生素。
现在他偶尔可以不用再去湖上钓鱼了,这样的时间越来越久。他可以观察周围的环境,也知道自己被关在一个山洞里。从寒冷的气候和洞口呼啸的狂风来看,他知道自己所在的地方很高,有可能还是达尚峰上的某处。他没见到法迪,但时不时地会看到法迪手下的主要指挥官,一个名叫阿布·伊本·阿齐兹的男子。林德罗斯被囚禁的头几天法迪没能让他开口,此后审讯的事主要都由这个人负责。
对林德罗斯而言,像阿布·伊本·阿齐兹这样的人他见得很多。此人的身上野性未除——也就是说,他并没有见识过文明。以后他还会始终如此。他的慰藉来自茫茫无际的沙漠,那是他生于斯长于斯的地方。林德罗斯作出这些推断的依据是他说的阿拉伯语方言——阿布·伊本·阿齐兹是个贝都因人27。是与非在他的眼中绝对是泾渭分明,这种认识就像刻在石头上一样不可更改。从这个意义上说,他和林德罗斯的父亲毫无二致。
阿布·伊本·阿齐兹好像很喜欢和林德罗斯说话。也许这是幸灾乐祸,因为他看到囚犯如此可怜无助。也许他觉得如果两个人多聊一聊,林德罗斯就会渐渐把他视为朋友——斯德哥尔摩综合征28将发挥作用,让林德罗斯对他的囚禁者产生认同感。也许他只是在扮好人,因为每次林德罗斯被他们用水管冲过之后,阿布·伊本·阿齐兹都会用毛巾帮他擦身;当林德罗斯虚弱不堪或是昏迷不醒,没法自己换衣服的时候,帮他换衣服的也是阿布·伊本·阿齐兹。
孤立无援的人往往会渴求交流,希望能交到一个朋友,但林德罗斯绝不会受到这种诱惑的影响。林德罗斯从来不善于结交朋友;他发现一个人独来独往反而要轻松得多。事实上,他的父亲鼓励他做这样的人。奥斯卡·林德罗斯曾说过,如果你的理想是成为间谍,那么独来独往就是一大优势。这个性格倾向也被记录到了林德罗斯的个人档案之中。在被中情局招募之前,林德罗斯接受了长达一个月、几乎让人无法忍受的严格审查,整个审查过程都是中情局那帮具有施虐狂倾向的心理专家设计的。
现在林德罗斯已经很清楚阿布·伊本·阿齐兹想从自己身上得到些什么。让他大惑不解的是,这个恐怖分子想了解多年前中情局针对哈米德·伊本·阿谢夫的一次任务。哈米德·伊本·阿谢夫和阿布·伊本·阿齐兹到底有什么关系?
当然,他们还想从他身上搞到更多的情况。比这要多得多。尽管阿布·伊本·阿齐兹这人看上去似乎有点儿一根筋,但林德罗斯却注意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只有当他们两人独处的时候,阿布才会问到那次针对哈米德·伊本·阿谢夫的中情局任务。
林德罗斯据此作出了推断:审讯者问的这件事完全是私人事务,和“杜贾”组织绑架他的原因毫无关系。
“今天感觉怎么样?”
阿布·伊本·阿齐兹站在他的身前。他端来了两盘一模一样的食物,然后把其中一份递到林德罗斯手里。林德罗斯对《古兰经》中关于食物的描述很了解。所有的食物都被分为两类:“哈拉姆”和“哈拉勒”,也就是“禁止的”和“允许的”。当然,这两盘食物肯定都是严格的“哈拉勒”。
“今天恐怕没咖啡喝了,”阿布说道,“不过椰枣和脱脂奶凝乳都挺不错。”
椰枣吃起来有点干,凝乳则有股怪味。这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在林德罗斯的世界里却意义非凡。椰枣在变干,凝乳变了味,咖啡也喝光了。没有人再往这儿送补给品。为什么?
两个人都用右手抓着东西吃,龇着牙齿啃食椰枣黑乎乎的果肉。林德罗斯的头脑在飞速运转。
“天气怎么样?”最后他开口问道。
“冷啊。风刮个不停,这样就更冷了。”阿布打了个寒战,“很快还会再来一股冷空气前锋。”
林德罗斯知道,阿布习惯的是将近四十度的高温、混杂在食物中的沙子、太阳耀眼的白热光芒,还有繁星点点的夜空下那一阵难得的凉爽。像现在这样没完没了的“深度冷藏”会让他难以忍受,更不用说这么高的海拔了。他浑身的骨头和肺部肯定都在抗议,就像被强拉去行军的老头子一样。林德罗斯看着阿布把那支鲁格半自动步枪换到了左臂的臂弯里。
“待在这地方肯定很难熬吧。”林德罗斯的这句话并不完全是在取笑对方。
阿布耸了耸肩膀,紧接着又打了个冷战。
“你怀念的还不光是沙漠。”林德罗斯推开了盘子。几乎每天都得挨一顿好打,这会对人的食欲造成严重的影响,“你也怀念从前父辈时的那个世界,对吧?”
“西方的文明实在太可憎,”阿布说道,“它就像传染病一样影响着我们的社会,必须彻底根除才行。”
“你害怕西方文明是因为你不了解它。”
阿布吐出了一个白得好似婴儿屁股的椰枣核。“你们美国人也是这么看待我们的。”
林德罗斯点了点头。“你说得没错。不过,这种态度会让我们走向何方?”
“互相掐对方的脖子。”
伯恩打量着酒吧的内部。酒吧里面看起来和外头差不了多少:墙壁用光秃秃的石块和木头垒成,护着抹了灰泥的篱笆,地面则是压实的牛粪。空中弥漫着一股发酵的气味,它不仅来自酒精,也来自酒吧里面的人。石砌壁炉里熊熊燃烧着的牛粪给室内添加了热量,也带来了一股怪味。酒吧里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阿姆哈拉人,而且都处在或深或浅的醉酒状态之中。否则,出现在门口的伯恩想必会引起一阵骚动。照现在的情形来看,他几乎没造成任何反响。
伯恩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到吧台前,身后的地上带出了一溜雪印。他要了一瓶啤酒;不出所料,侍者直接把瓶子递给了他。他一边喝着略带古怪咸味的稀淡啤酒,一边打量着这个地方。其实酒吧里没什么可看的。只不过是一个长方形的房间,散放着几张粗陋的桌子;椅子都没有靠背,看着倒像是板凳。不过,伯恩还是把这些景象一一记在心中,在头脑里面给酒吧画了张地图。万一出现危险,或是他需要迅速逃走,这地图就能派上用场。没过多久,伯恩发现了那个一条腿有残疾的人。扎伊姆独自坐在角落里,一只手里拿着瓶劣酒,另一只手里握着个脏兮兮的玻璃杯。他的眉毛很粗,粗糙的皮肤晒得漆黑,一看就是当地的山民。伯恩走过去的时候,扎伊姆茫然地看了看他。
伯恩伸脚从桌底勾出一把凳子,在阿利姆父亲的对面坐了下来。
“离我远点,你这个该死的观光客。”扎伊姆喃喃地说。
“我可不是观光客。”伯恩回答时说的是同一种语言。
阿利姆的父亲睁大了眼睛,转过头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反正你肯定是有什么企图。从来没人敢在冬天爬达尚峰。”
伯恩喝了一大口啤酒。“当然,你说得对。”他注意到扎伊姆的酒瓶已经快空了,便问道:“你喝的是什么?”
“土,”阿利姆的父亲回答说,“在这地方你还能喝到什么?不是土就是灰。”
伯恩到吧台那边又给他要了瓶酒,把瓶子往桌上一放。他伸出手正准备给扎伊姆倒酒,却给他挡住了。
“没时间了,”扎伊姆压低嗓子说,“你把你的敌人也带来了。”
“我有敌人吗?我怎么不知道?”没必要对这个人说实话。
“你是从死了人的地方来的,对不对?”扎伊姆那双直淌眼水的眼睛紧紧地盯着伯恩,“你爬到了飞机残骸的里头,还把那些死掉的士兵的骨头翻了一遍。别不承认。干过这种事的人马上就会招来敌人,就像腐烂的死尸会招来苍蝇一样。”他闲着的那只手轻轻一挥。扎伊姆长着厚茧的掌心和手指黑乎乎的,深深陷入皮肤纹理中的泥土永远也洗不干净。“我在你身上就能闻到那种气味。”
“你说的这个敌人,”伯恩说,“现在我都还不知道呢。”
扎伊姆咧嘴一笑,伯恩看到他嘴里所剩无几的牙齿之间都是黑窟窿。“这么说我对你就很有价值了。肯定比一瓶酒要值钱得多。”
“我的敌人躲了起来,在暗中监视死了人的地方?”
“如果我把敌人的脸指给你看,”扎伊姆说,“你觉得这能值多少钱?”
伯恩把一沓钱从桌面上推了过去。
扎伊姆爪子般的手老练地一扫,收起了钞票。“你的敌人一直在监视那个地方,不分白天黑夜,就像是蜘蛛网,你明白吗?他想知道那儿会引来什么昆虫。”
“他这么干能拿到多少好处?”
扎伊姆耸了耸肩膀。“没多少。”
“这么说还有别人。”
扎伊姆往前凑了凑。“知道吗,我们都是些小卒子。生来就是。要不然我们还能干什么?不干这个怎么能活得下去?”他说着又耸耸肩,“就算这样也还是躲不开倒霉的时候。各种各样的灾难迟早都会找上门来,让你痛苦得要死。”
伯恩想起了扎伊姆那个在山崩中被活埋的儿子。不过他什么都不能说,他向阿利姆保证过。
“我在找我的一个朋友,”他轻声说,“他是坐第一架飞机到达尚峰来的。死人的地方没有他的尸体。所以我觉得他还活着。你知不知道关于他的事?”
“我?我啥都不知道,顶多也就是偶尔听来的零碎消息,这边一点,那边一点,”扎伊姆用肮脏粗糙的指甲搔了搔胡子,“不过有个人也许能帮到你。”
“你带我去见他好不好?”
扎伊姆露出了微笑。“这完全要取决于你。”
伯恩又把一沓钞票从脏乎乎的桌子上推过去。扎伊姆抓起钱,咕哝着收了起来。
“还有个问题,”他说道,“你的敌人现在正盯着呢,我们啥都干不了,”他若有所思地撅起了嘴唇,“你敌人的眼睛就坐在左后方,叉着腿的那个。按照我们的说法,他是个小兵,不是什么大人物。”
“现在你可是把自己卷进来了。”伯恩说着朝扎伊姆身上塞钱的地方点了点头。
扎伊姆耸了耸肩膀。“我可不担心。那家伙我认识。我还认识他们那一帮人。跟你说说话还不至于让我倒霉,放心好了。”
“我想把他甩掉,”伯恩说,“我想让‘眼睛’闭眼睡觉。”
“你肯定会这么想,”扎伊姆揉了揉下巴,“什么事都可以安排,哪怕是这么难办的事。”
伯恩又推了点钞票过去。扎伊姆点了点头,看样子他挺满意,至少现在是这样。他让伯恩想起了拉斯维加斯的吃角子老虎:伯恩要是不走开,他就会不停地从他手里掏钱。
“我先走,等三分钟——别太早,也别太晚——然后你也从前门出去,”扎伊姆站了起来,“顺着大街往前走一百步,向左拐进巷子,然后在第一个路口右拐。当然,我帮你的时候绝对不能让人看见,我可不敢冒这个险。不管怎么样,我觉得你知道该怎么做。完事之后你就离开,别走来时的那条路。我会找到你的。”
莎拉雅回“堤丰”行动部收拾东西的时候,彼得·马克斯对她说:“有条信息是给你的。”
“彼得,你来处理吧,”她干巴巴地说,“我已经被开除了。”
“见鬼,怎么会这样?”
“代理主任发话了呗。”
“他会毁掉林德罗斯创立‘堤丰’时的所有设想。”
“看来他是打算这么干。”
莎拉雅正准备转身离开,彼得抓住她的胳膊把她给拽了回来。他是个身材矮壮的年轻人,眼窝很深,长着淡黄色的头发,说话时略带点内布拉斯加州特有的喑哑鼻音。“莎拉雅,我就是想告诉你,我觉得——其实我们大家都这么想——蒂姆的事不能怪你。倒霉事总是会发生的。不幸的是,在咱们这个行当里一出问题就是大事。”
莎拉雅吸了口气,又缓缓地呼出来。“谢谢你,彼得。谢谢你这么说。”
“我估计你会很自责,觉得当时不该让伯恩像那样把你和蒂姆呼来喝去。”
她沉默了片刻,一时弄不清自己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问题不在伯恩,”她终于说道,“也不在我。彼得,事情就那么发生了。仅此而已。”
“是啊,你说得对。我的意思是,你知道,伯恩也是老头子强加给我们的外人,和勒纳那个狗杂种一样。要让我说,我觉得老头子现在有点控制不住局面了。”
“这已经不是我操心的事了。”莎拉雅说着朝自己的办公室走去。
“但这条信息——”
“行了,彼得,你自己处理吧。”
“可它上面标的是‘紧急’,”他举起一张纸条,“是金·洛维特发来的。”
扎伊姆离开后,伯恩走进了厕所,这地方臭得简直像是动物园里的笼舍。伯恩拿出舒拉亚卫星电话和戴维斯取得了联系。
“刚得到新情况,有人在监视坠机地点,”他说道,“你要多加小心。”
“你也是,”戴维斯说,“冷空气前锋就要来了。”
“我知道。咱们的撤退策略会不会受影响?”
“别担心,”戴维斯对他说,“这边的事我来处理。”
伯恩走出污秽不堪的厕所,到吧台结了账。他趁着结账的时候看了一眼扎伊姆所说的“敌人的眼睛”,立刻注意到那家伙是个阿姆哈拉人。那个人根本没避开眼光,反倒对着伯恩怒目而视,眼神中带着丝毫不加掩饰的敌意。这里毕竟是他的地盘。他在自己的主场上感到信心十足。通常情况下这也是非常顺理成章的事。
扎伊姆刚走出门伯恩就暗自开始计时,此刻他意识到三分钟时间已过。离开酒吧时他故意选了一条直接经过“眼睛”身边的路线。伯恩走近时颇为快意地看到那家伙的肌肉都紧张地绷了起来。“眼睛”把左手移向右侧的髋部,想去摸暗藏在身上的不知什么武器。现在伯恩知道自己必须要怎么做了。
伯恩走出了酒吧。他在心中默数着一百步,随即意识到“眼睛”已经跟着自己来到了街上。他加快了脚步,这样一来尾巴也不得不匆匆跟上。到了扎伊姆刚才告诉他的那个拐角,伯恩突如其来地往左一拧身,拐进了一条满是积雪的窄巷。没走出多远他就看到了第一个右转路口,赶紧快步拐了过去。
他往前走了两步就转过身来,把身子平贴在冰冷的墙上,一直等到“眼睛”出现在面前。伯恩一把抓住那家伙并猛地推向房子外墙的转角处,撞得他的上下牙咔哒一声磕在一起。伯恩照着他脑袋的侧面就是一拳,打得他不省人事。
片刻之后,扎伊姆歪歪倒倒地奔进了小巷。“快走!”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没料到还有两个人!”
他带着伯恩来到最近的一个十字路口,拐进了左手边的小巷。很快他们就来到了村子的边缘。雪积得很厚,表面上还结着一层一踩就碎的薄冰。扎伊姆在雪地里走得很吃力,况且他这会儿迈的是大步。不过他们还是很快赶到了村外一栋摇摇欲坠的破房子旁边,屋后有三匹马正站在那儿吃草。
“骑马不用马鞍你行不行?”
“能对付。”
伯恩把手贴到一匹灰马的嘴巴上,直视着马的眼睛看了一会儿,然后翻身骑了上去。他弯腰抓住扎伊姆的上臂,拽着他骑上一匹棕马。两个人一起掉转马头,迎着风慢慢地跑了起来。
风越来越大。尽管伯恩不是当地人,也能感觉到一场风暴正从西北方向袭来,因为空气中充满了大雪将至前的凛冽气息。戴维斯这下可要受罪了,他得把直升机从雪堆里挖出来。不过这事他必须干;要想迅速离开这座山,就只能坐直升机。
扎伊姆骑着马径直向林木线奔去,伯恩回头一看,发现已经来不及了。两骑马——肯定是刚才扎伊姆担心的那两个阿姆哈拉人——从他们后面追了过来,距离越拉越近。
伯恩迅速计算了一下,发现等到这两个人赶上来的时候,他们还得再跑出几百米才有可能钻进树林甩掉追兵。伯恩把头贴在坐骑的鬃毛上,使劲踢了踢它的肚子。灰马猛地向前蹿出,朝着森林疾驰而去。扎伊姆吃了一惊,随即两腿一夹,跟在伯恩后面催马快跑。
跑到一半,伯恩意识到他们根本就来不及。他不假思索地用双膝夹紧马腹,揪住它的鬃毛往右边拽。灰马脚步不停地兜了个圈子;趁着追兵还没反应过来,伯恩策马朝着他们直冲了过去。
不出伯恩所料,两骑马向两旁分开了。他把上身侧向右方,收回左腿随即猛力踢出。伯恩的厚底靴重重地踹在一个阿姆哈拉人的胸口上,踢得他飞下了马背。与此同时,另一个阿姆哈拉人已经掉转了马头。他掏出了一把手枪——九毫米口径的马卡洛夫手枪,虽然是老式武器却极具杀伤力——正在向伯恩瞄准。
只听一声枪响,阿姆哈拉人从马鞍座毡上栽倒在地。伯恩转过头,看到扎伊姆从马背上直起身,手里握着一把手枪。他挥了挥空着的那只手,两个人随即朝远处的一片冷杉林疾驰而去。
他们刚策马奔进树林又响起了一声枪响,子弹打断了他们头顶的几根枝条。被伯恩踹落马背的那个阿姆哈拉人又骑上了马,从后面追了过来。
扎伊姆一马当先带着伯恩在冷杉林间穿行。天变得非常冷,空气也更潮湿了。即便是在这里,在森林的遮蔽之中,冰冷的寒风还是直透进他们的衣服,时不时吹得头顶枝条上的积雪簌簌而落。伯恩老想着身后的追兵,脊背上总是觉得一阵阵发麻,但他还是紧跟在那匹棕马的后面。
地面开始向下倾斜,坡度起初还比较平缓,然后越来越陡。两匹马低下头喷着鼻息,仿佛是想更小心地探出埋在积雪之下的石头。石头圆溜溜的表面上还结着冰,万一踩上去会非常危险。
伯恩听到身后传来咔嚓一响。他催着胯下的灰马快往前走。他想问问扎伊姆他们是在朝哪儿走,离目的地还有多远,但大声说话只会暴露他们在这片迷宫般的森林中的位置。正想到这儿,他透过树林瞥见了一片空地,接着又看到了冰层折射出的耀眼光芒。他们来到了河边。这条河在一片高山牧场的边缘陡然折而向下,流向低处的另一片牧场。
就在这时伯恩听到了一声枪响;片刻之后,扎伊姆胯下的坐骑突然瘫倒在地。摔下马的扎伊姆连打了几个滚。伯恩催马向前,弯下腰把扎伊姆拽到了自己身后的马背上。
前面不远处就是那条冰河的河岸。枪声再次响起,他们身旁的枝条啪地折断。
“你的枪给我!”伯恩说。
“马被打中时我把枪弄掉了。”扎伊姆颇为不快地答道。
“这下我们可成了活靶子。”
伯恩把扎伊姆放到雪堆上,然后自己也从灰马的背上滑了下来。他在马屁股上狠狠地拍了一记,灰马顿时冲进树林,顺着大致与河流平行的方向跑远了。
“现在怎么办?”扎伊姆拍了拍他的那条跛腿,“拖着这条腿,我们根本就跑不掉。”
“咱们走。”伯恩抓住扎伊姆身上厚厚的羊毛外套,拽着他从河岸边冲了下去。
“你要干什么?”扎伊姆吓得睁圆了眼睛。
两个人眼看着就要冲到冰上,伯恩半拖半拽地抱起扎伊姆,让他的双脚离开地面。为了抵消另一个人的额外重量,伯恩开始像溜冰运动员那样,腿一推一收地大步往前滑行。顺着冰河自然斜向下方的倾角,伯恩利用嵌在鞋底里的金属片蹬着冰,渐渐加快了速度。
伯恩在蜿蜒曲折的冰河上拐弯时非常老道,但是他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速度。冰河向下的坡度越来越陡,他的速度也越来越快。
他们飞速滑过了又一个弯,扎伊姆发出了一声含混不清的叫喊。没过多久,伯恩就看到他为什么要叫了。在前方不到一千米的地方,陡然垂落的冰河形成了一道瀑布。现在这瀑布都已冻成坚冰,仿佛是一张静态照片。
“有多高?”伯恩在扑面而来的狂风中大喊。
“太高了,”魂飞魄散的扎伊姆呻吟着说,“啊,简直太、太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