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1

我还是从《波动》开篇那第一节说起。

东站到了,缓冲器吱吱嘎嘎响着。窗外闪过路灯、树影和一排跳动的栅栏。列车员打开车门,拉起翻板,含糊不清地嚷了句什么。一股清爽的空气迎面扑来,我深深吸了一口,走下车厢。

这节文字,不算标点,整整72个字。但是,在这么短的一段文字里竟然有10个动词:到、响、闪、跳动、打开、拉起、嚷、扑来、吸、走下。

为什么我这么在意这段文字里动词的数目?注意这样的细节有什么必要?这有一个重要的理由,因为这里隐藏着一个“秘密”,它涉及小说叙事中一个重要的技术:叙事的速度。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虽然喜欢这节文字,但由于慵懒,一直没有认真追究,自己究竟为什么这么喜欢?有时候,我会把它归结为:这节文字虽然也“叙事”,但充满了诗意,像一首短诗,其中一组一组的意象很破碎,有声音,有光影,有色彩,有味道,还有气氛,可是由于被有机地拼凑、组织在一起,就构成了一个具有短诗结构的整体意象,是这意象在迷人。不过,这样一个解释其实并不能使自己满意,总觉得并不能充分说明我为什么如此喜欢这一小节文字。直到最近,我突然想到应该琢磨这节文字里的动词的数目和分布,才一下恍然大悟,“秘密”在这里!

一段只有72个字的叙事,却有数目多到10个的动词来推动—这是多么快的节奏。

如果《波动》仅有一节文字有这样的快速的叙述节奏,那说明不了什么。但是,这样的叙事速度,恰恰是《波动》写作的一个显著的特点,这第一节可以说为整部小说定下了调子,也可以说为整部小说的叙事速度建立了一个模式。如果我们阅读这部小说的时候,暂时忽略人物、故事和情节,把兴趣集中起来,专门看看《波动》的叙事速度,用心的人一定不难发现,其实整部小说的叙事都如第一节一样,推进得相当之快,而且这个“快”往往都和动词的运用有关。当然,任何一个小说的写作都离不开动词,没有动词根本不可能形成叙事,但是,同样明显的是,注意使用动词并不一定提高叙事速度,有时候甚至会减弱速度。《波动》的叙事能够这样快速迅捷,实际上涉及动词在叙事中的数量和分布,动词在叙事中的动作性,动词能否强化叙事的现场性(颜色、气味、声音、空间形式)等多个因素,这些因素综合在一起形成一定共时性效应,才能构成加快叙事速度的动力。不过,我这篇文字是一篇序言,要对小说写作中叙事和动词运用的关系做深入的分析,此处并不合适,也许以后有机会再予讨论。

这里需要做一个补充,《波动》对叙事速度的经营,除了上述的动词运用,还有其他技术和策略。例如不断变换叙述视角—小说有五位主要的人物:肖凌、杨讯、白华、林媛媛和林东平,五个人分别形成五个叙述(自述)角度,故事和情节就在这五个叙述角度的迅速转换和切换中展开。不过,这样的转换和切换,其实是一种很常见的叙述技术,如果仅仅依靠这个,小说未必一定获得理想的叙述速度。所幸的是,《波动》写作还采取了另一个策略:在叙事诸要素当中,强调对话功能,把对话要素作为第一位的、首要的、也是主要的叙事手段。凡是阅读《波动》的人一定会对小说中大量的对话有深刻的印象,这个“大量”很重要,如果以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1985年版的《波动》做粗略的统计,在全书近3600多行的文字中,对话竟有2000多行,而且大多都比较短促,相当接近人们的日常对话,动感很强,节奏很快。如果说多视角叙述并不是什么新鲜的小说技巧(只是近年不怎么流行而已),但是它和大量明快的对话相结合,小说的叙事速度就获得了一种强大的动力,增速惊人。

读《波动》,小说叙事畅快得有如清泉石上流,虽然也有略微平缓或婉转的时候,但没有拖沓和停滞,更不会有淤积或堵塞。

在我看来,这简直是个奇迹—有如此叙事速度的小说放在今天也是不多见,问题是,怎么会出现在1974年?

太早了,早得难于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