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期间一片欢声笑语,季时傿安分地坐在自己的席位上,有些心不在焉。宴席开始已经许久了,梁弼与他的几个妾室孩子都在,唯独这次宴会的主角却迟迟不见人影。
又过了会儿,席上许多人都喝醉了,尤其是庆国公梁弼,丝毫不顾及这是他儿子的生辰宴,喝昏头了居然去调戏某个官员的妻子,好在梁齐盛及时制止了他,才没让局面弄得太难堪。
宴会将要结束时,梁齐盛又尽心尽责地给大家准备醒酒汤,派人备马备车,礼数周到不说,事事皆安排妥当。
席间他谈笑风生,彬彬有礼,许多宾客都对他赞赏有佳,还有些女眷交谈中对他频频表示认可,更甚者派人去打听他有无婚配。
季时傿默默站起,听到一旁珠光满身的妇人说:“这梁家大郎当真是气宇轩昂,相貌风度都是没得说的。”
旁边另一妇人点了点头,“可不是,年纪轻轻便身居要职,将来可是前途无量,可惜我没有女儿,不然定要差人来梁家说亲了。”
“说起来,今儿个世子刚来的时候,我本还在想,好一个清俊又端方的孩子,谁知竟是个目中无人的。那外面还传说他温逊亲和,恪守礼教呢,结果将我们这些宾客撂在这儿,连个人影都见不着。”
说着她们声音小下来,窃窃私语道:“国公夫人不也没来嘛,这母子两个是全然不将客人放在眼里,摆什么架子,一点礼数都不懂,若不是有梁家大郎在,今日这宴会我还真待不下去了。”
其他人附和道:“是啊。真是可惜大郎的母亲早逝,不然这世子的位子……不过好在他争气,他母亲在天之灵也能宽慰了。”
“可不是嘛。”
这话听着季时傿心里不是滋味儿,梁齐因并非她们所说名不副实,目中无人,但他今晚确实又不知道去了哪里。季时傿心里有些纠结,她抬起头,四处张望一番,她觉得梁齐因不是这种人,不该被这么编排。
但他人到底去了哪儿,是不是出事了。
季时傿想到开席前,一个婢女来找梁齐因,然后他便急匆匆地走了,刚刚听那几位夫人交谈时说起国公夫人也没来,莫非梁齐因是去找他母亲了?
季时傿趁众人不注意,悄悄从宴席离开。
她没有来过庆国公府,并不熟悉这里的地形。宴席所在的位置在花亭,从花亭后面出去有一道小路,前面围满了人,为了避免被人看见,季时傿绕到花亭后走出去,她本还想找个人问问,结果一个人影都瞧不见。
这条小路没有人,寂静而昏暗,与热闹的前厅是截然不同的一种氛围。
季时傿拄着拐杖,一步一顿,这条小路实在太黑,且旁边就是池子,季时傿走得很慢,本就有些忧心,谁知半路上忽然看到路边有一个黑影,一动不动,季时傿吓得一颤,冷静下来再一看,发现那居然是梁齐因。
梁齐因和今天刚见到他时的打扮一样,长发在脑后高高束起,发簪透润散发着明亮的光泽,绛紫色的圆领袍衬得他比平常更活泼些。
然而平日一贯注重干净的梁齐因此刻却席地而坐,衣服上沾了灰,双手搭在膝盖上,他眉目低垂,形色看上去落寞又悲伤,不知道在想什么,连她靠近都没有察觉。
“你在这儿干嘛呢?”季时傿不解道,明明前厅就在不远处,他却在这坐着不过去。
听到她的声音后梁齐因猛地抬起头,如同受惊的麋鹿,瞪大了眼睛,脸上一瞬间闪过慌乱。
嘴里泛上来苦涩的味道,梁齐因一时间不知道是该笑还是哭,老天爷给他开了个好大的玩笑,让他毫无防备地将最狼狈的模样呈现在季时傿面前。
他几乎想自暴自弃,强颜欢笑道:“我没事。”
瞎说,这样子能叫没事吗?笑得比哭还要难看,季时傿腹诽道。
梁齐因极力克制住想要逃离的冲动,他站起身,大力地拂开衣摆上的泥尘,轻声道:“是不是迷路了,你先在这不要乱走,我去找人带你回前厅。”说罢就要转过身。
季时傿出声打断他,“你怎么不带我过去。”
梁齐因一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并没有回答她,“我还是去找人吧。”
“梁齐因。”
季时傿忽然喊住他,梁齐因猝然愣在原地,手脚如同被蚂蚁啃食,他恐惧地等待审判的来临,但季时傿只是叫了声他的名字,然后缓缓走上前,在他旁边坐下。
梁齐因呼吸一滞。
见他不动,季时傿奇怪地拍了拍身旁的空地,“坐啊。”
梁齐因浑身僵直,他难堪地攥紧衣摆,紧咬下唇,与季时傿隔着一个人的距离坐下。
他以为季时傿会问他为什么不去前厅,为什么一个人坐在这儿,他甚至觉得季时傿什么都知道了,知道他卑劣不堪的出身,知道他肮脏下流的血脉。
然而季时傿什么都没问,她絮絮叨叨地说起在前厅听到的趣闻,笑眯眯地描述武晋伯如何在席上贪杯,被他夫人揪着耳朵训斥的场景。
“我抬头一看,嘿,武晋伯的耳朵那红得,你知道像什么吗?”
梁齐因不知不觉被她带进去,闷声道:“像什么……”
季时傿挑了挑眉道,“鸡冠!”
说罢拍着大腿狂笑起来,她笑得太放肆,还差点被呛到,说完这个又紧接着下一个,“还有,我旁边坐的不是刑部侍郎张简的夫人嘛,我听到她说、她说……”
“张侍郎有次醉酒,抱着大黄狗硬说那是他娘子,还要睡在狗窝里,拉都拉不动!气得张夫人回娘家住了半个月哈哈哈哈哈哈哈!”
梁齐因牵起嘴角,低低地笑了一声。他微微抬起头,季时傿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她耳垂上的伤好了,今日戴了新的坠子,光滑透亮。她眉眼弯弯,笑起来时颧骨略微耸起,两颊饱满红润,倘若仔细地看,还能发现她有两颗尖尖的虎牙。
梁齐因看得入神,等到季时傿说累了停下来望向他,对视的瞬间他才猛然一惊,匆忙地收回视线。
季时傿顿住,察觉到梁齐因的身体在一瞬间绷得很紧,以及他眼里一闪而过的慌乱与惊惧,她不知道短短几个时辰为什么会突然让一个人产生这么大的变化。
但梁齐因的样子看上去并不想说,于是她也不打算问。
“来,起来。”季时傿忽然站起来道。
梁齐因立刻抬起头,“你要走了吗……”语气里下意识流露出来的依恋将他自己都吓到,他堪堪止住话音,手脚冰凉的感觉又一次席卷而来。
他近乎绝望地闭了闭眼,残败不堪的自尊如同漏了风的破瓦房,摇摇晃晃,即将倾塌。
谁知季时傿却只是摆了摆手,“不急,那个,你家厨房在哪儿,你能不能带我过去?”
梁齐因怔道:“什么?”
季时傿抿了抿嘴唇,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我给你下碗长寿面呗,今天是你生辰,我猜你到现在还没吃东西,肯定饿了。”
梁齐因张了张嘴,他愣在原地,想要说些什么,再看季时傿,神色坦然,扬了扬下巴,好像在说,你快带路啊。
他以为季时傿是在说笑,没想到真的给他做了一碗长寿面。
二人坐在一个小亭子里,直到季时傿端着碗过来,梁齐因都不敢相信。
为什么,他想不通,季时傿越这样他就越想找个地方钻起来。心里疯狂滋长的藤蔓即将扼断他的喉咙,让他觉得羞愧,让他感到窒息。
“吃吧。”季时傿将碗推到他面前。很简单的一碗面,面条根根分明,上面铺着几根青菜,还有其下一个油光滟滟的鸡蛋。
梁齐因犹豫着接过,季时傿见状,佯装不悦道:“干嘛,怕我做的不好吃啊?”
“不是。”梁齐因拿起筷子,低声道:“我只是没想到你……”
“没想到我会下厨?”季时傿笑道,食指绕着垂在肩前的发丝,“也不算吧,以前跟着我爹去军营待过一段时间,军中伙食算不上好,有时候我爹就会煮面给我加餐。虽然我没学过,但是我见他做过,依葫芦画瓢我还是会的嘿嘿。”
“快吃吧!尝尝怎么样!”
梁齐因“嗯”了一声,低下头,安安静静地吃着面。
其实口感算不上好,季时傿将糖认成了盐,面条还有些夹生,甚至梁齐因在荷包蛋里还尝出了一块鸡蛋壳。
但这是他长这么大以来吃过的第一碗长寿面,在这个算不得寻常的生辰时。
“好吃吗?”季时傿眼睛明亮,语气里透着期待。
梁齐因哽住,闷着声音,“好吃。”
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一种想要落泪的冲动,当听到季时傿兴奋地说“大寿星,多吃点,吃得越多以后越健康平安”时,眼泪一下子就落了下来。
他低下头,压抑了一整晚的委屈与自恶将他淹没,泪水模糊了视线,他不敢说话,怕一张口便会哭出声,只能卑微地在心里祈求季时傿不要发现他这狼狈的模样。
而恰巧这时不远处传来几声呼喊。
“姑娘,你在吗?”
季时傿直起身,听出这是她的婢女绮云的声音,她应了一声,对梁齐因道:“我家丫鬟在喊我了,我得走了。”
梁齐因没有抬头,只能听到他含糊的回答。季时傿还要再说什么,但绮云找不到她急得又喊了一声,季时傿只好站起来,她走出亭子,回头道:“我回家了,你……你好好的,生辰快乐。”
梁齐因抬起头,看着她在婢女搀扶下离去的背影,他抹了抹脸上的泪水,她没看见自己哭,不知道这算不算祈求成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