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不像话!”
沙都子看着加贺说道,眼神就像是一个女教师在瞪着一个淘气的孩子。加贺立起夹克衫的领子,把脸埋在里面。脸已经消肿,但伤口还在。两人坐在电车里,加贺尽量避免跟别人眼神相对。
“听说你大打出手,怎么会闹成这个样子?”
“当时在气头上。”
即便只是说话,加贺也感到脸颊上一阵抽痛。
“真难得见到你那么冲动,告诉我为什么。”
“……”
现在还不能说,一切都需要整理一番,加贺心想。但这样的时刻会到来吗?
“真是的,什么都不说,还要我跟你来!”
“我只是问你去不去南泽老师家,不是你自己决定跟来的嘛。”
“谁让你说得那么神秘,好像包含着什么重大意义。”
加贺闭口不答。重大意义……或许是这样吧。
最近天冷,南泽的宅邸寂静无声,时间仿佛冻住了。庭院里的吊钟花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枝,眼前的一切让加贺不由得感到是在看一张古老的黑白照片。
南泽雅子拉开格子门,把二人迎了进去。她看上去比以前瘦小了许多,更加苍白、枯瘦。
“欢迎。”她抬头看着他们,刻满皱纹的嘴角泛起一丝微笑。
“打扰了。”加贺说道。在他看来,南泽的笑容是挤出来的。
南泽正要把他们引进客厅,加贺在她背后说:“很久都没有品尝到老师亲手沏的茶了。我们是来喝茶的。”
南泽在走廊里停下脚步。“是吗?”
“是啊。”
加贺转而征求沙都子的同意。沙都子也立刻说道:“真的很久了。”
“那个房间已经可以使用了吧?”
加贺问道。波香出事后,为了保留现场,举行雪月花之式的房间当即被禁止使用了。
南泽点头道:“那就给你们沏一次久违的茶吧!”
加贺和沙都子一阵欢呼。
在波香死去的房间,加贺、沙都子和南泽三个人的茶会开始了。首先准备茶会用具。南泽穿梭于厨房和房间,加贺问道:“那时用的东西还在吗?”
“那时?”
“举行雪月花之式的时候。”
“哦,”她点点头,一脸略带寂寞的神情对他说,“还没还回来,还在警察那里。”
“所有东西吗?”
“是啊。”
“那个名贵的茶碗也是吗?”
“也没那么名贵,不过也被拿走了。”
“这个茶刷也不是那时用的吧?”
这时,南泽已经开始沏第一道茶了。她用茶刷轻搅碗中的茶,随后便把茶碗递给沙都子,并向加贺说道:“你还真在意以前那些东西呢。”
加贺轻轻点头。“我还以为留下了一两样东西呢。”
加贺全神贯注地观察年老的教师会作何反应。南泽毫无表情。直到沙都子喝完茶,把茶碗还给她,她始终挺直脊背,眼神直盯着斜下方。但加贺认为,这就是她的反应。
喝完茶,他们回顾了一年来的事。南泽老师感慨这一年发生了太多事情,两个学生很赞同,但双方都没有触及关键。
“你们马上就要毕业了吧。”南泽凝视着两个人,仿佛是在叹息,“就算毕业了,我还是希望你们不要破坏相互之间的情谊。至于像我这样的老太婆,撇在一边就行了。”
“老师,就算毕业了,我们也希望您多多关照。”沙都子说道。
或许是吧,加贺心想,但南泽所说的“你们”究竟指的是谁和谁呢?
“再给我沏杯茶吧。”加贺说道。
南泽好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轻轻拍了一下手。
“朋友送了我一包名贵的茶粉,我用那种茶粉来沏吧。”
见南泽要起身,沙都子抢先站了起来。“不用,老师,我去拿。还是放在老地方吧?”
“你知道是哪包吗?”
南泽说出了茶粉的品牌。加贺对此一无所知,沙都子却马上反应过来,欢呼了一声。
等待沙都子时,南泽洗好茶碗,为沏茶作准备。她的动作依旧没有丝毫赘余。加贺看着她,沉默了片刻。空气仿佛停止了流动,声音也似乎被人抽走,两个人就在这样的空间里度过了数秒钟。
加贺端坐着,只将脖子探向老师,他轻轻地调整了呼吸。
“老师,您也知道了吧?”
加贺本想压低声音,声音震动空气的幅度却超出意料。然而南泽雅子好像根本没有听,纹丝不动,手中的动作依旧有条不紊。
“出事后没过几天,老师就把我们召集在一起了。您说同伴之间相互猜疑是很可悲的。现在想来,我觉得当初真该多想想那次聚会的意义。但无论当时怎么思考,都不知道自己能否领悟。”
南泽停下了手上的活,那并不是对加贺的话有所反应,而是因为她已经把茶碗擦干了。她放下干净的茶碗。“我可是什么都不知道。”
她的眼角浮现出和蔼的微笑。这不是假装的,而是真正的温情流露,加贺心中莫名一震。南泽接着说:“但既然你这么说了,我或许知道些什么。只是我一直都没发现,而且可能永远都不会发现。”
“老师不想知道真相吗?”
“真相这种东西,无论何时都无聊透顶。我觉得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您觉得被谎言蒙蔽有价值吗?”
“究竟谁能判定是真是假呢?”
这时,推拉门倏地被打开,沙都子回来了。“辛苦啦。”南泽说道。她和加贺平静的争论就此停止。
沉默支配着整个房间,只有茶刷和茶碗相互摩擦,发出悦耳的声音。
“请。”
加贺接过递到面前的茶碗,呷了一口。“真好喝。”
他对新茶的评价让南泽雅子很满足。“加贺,”她说道,“你打算毕业之后再去拜访相原家吗?”
加贺刚喝完第二口,抬起头看了看一旁的沙都子。沙都子一副全然不知的表情。于是他答道:“我只是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并没有向她提出要求,也没有让她给我答复。”
“我会给你答复的,”沙都子开口了,“毕业之前一定答复你。”
“毕业之前吗……”加贺叹了口气,“你好像觉得毕业是件好事吧。你觉得毕业了,过去的一切就会随之而去吗?”
“刚才我去取茶的时候,你好像跟老师谈了。”从南泽家返回的路上,沙都子问加贺,“你们说什么了?”
“没什么。只是些琐碎的事。”
“你不想说?”
沙都子从一旁看着加贺的脸,加贺似乎想躲开她的视线,紧闭双眼。
“好吧,算了。”沙都子说着看向前方。“但你至少要告诉我一点。今天去老师家里一定有什么目的吧?那个目的达到了吗?”
加贺依旧闭着眼睛答道:“现在还不知道。”
之后一段时间,两人都一言不发,任身体随电车摇摆。加贺呆呆地望着车上挂着的女性时尚杂志的广告:一个身材姣好、充满异国风情的女子穿着一件冬款连衣裙,脸上溢满笑容。
“是这样啊。”
加贺不由得吐出这样一句话。沙都子仰起脸问道:“什么?”
“波香死后,你去她房间看她的衣橱时,不是很不解吗?因为在雪月花之日,她没穿那件新连衣裙,而是穿了那件旧运动衫。”
“对啊。”沙都子看着远方,点了点头,“真想不通,她挺赶时髦的啊。”
“我知道原因了。”
“你知道?为什么?”
“因为口袋。”
“口袋?”
“波香那天无论如何都必须穿一件有口袋的衣服去。我不清楚具体的样子,但那件新连衣裙没有口袋吧?”
“嗯,应该没有。可这有什么关系?”
“这就是重点了,但在解释之前,先要把雪月花的诡计说清楚。”
沙都子原本很大的眼睛现在睁得更大了。“你解开了?”
“嗯。”
“你太狡猾了,居然瞒着我。我也有权知道嘛。”
“不,现在还没到告诉你的时候,还有最后一个障碍。在清理好之前,一切都不过是一场推理游戏罢了。”
“你……”
“一旦弄清楚了,我肯定会通知你。你就把我下次给你打电话的时候当成解开全部谜团的时候吧。在那之前,我不会打的。说实话,每次往你家打电话,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沙都子正要反驳,电车恰巧到了她的目的地。她绷着脸站起来问道:“那会是什么时候?”
“毕业之前,一定。”加贺眯起眼笑了。
沙都子边瞪他边走下了电车。
沙都子下车后,又过了两站,加贺也下了车,换乘其他线路。换乘的车稍显拥挤,加贺扫视一周,站在了靠近车门的地方。
不知为何,车门附近总是很受人青睐。从后面奔上车来的一个年轻男人看到没有空座,便走回车门旁边。那人戴着黑框眼镜,脸色很差。加贺看着他,忽然“啊”了一声。那人也注意到了加贺。
“你是剑道社的加贺吧?”
加贺记得他纤细的声音。“你是跟藤堂在同一个研究室的……”
正是如此,此人就是上次在金属工学的研究室里碰到的白衣男人。电车发动,男生打了个趔趄,告诉加贺他姓寺塚。
因为早就知道加贺在全国大赛中得了冠军,寺塚不厌其烦地问着相关问题。他似乎觉得,所谓健谈的人,就是总以对方的得意之处为话题的人。
剑道的话题告一段落,加贺思考着是否有别的共同话题。虽然被奉承确实让人舒心,可说多了反倒觉得有些挖苦的意味。当然,像寺塚那样看上去没什么胆略的人是感觉不到这层意味的。
加贺想起了两人上次见面的情景。那时,加贺正在研究室里等藤堂。那时是怎么……对了,加贺在那里看到了两个无动力的滑轮,还询问了相关问题。说起来,他至今仍未问清楚原理。
“我想请教一下。”
见加贺提问,寺塚显得很高兴。
当天晚上,相原家的电话响了。时间已过十一点。沙都子一听继母说是一个姓加贺的人打来的,便立刻从房间里冲了出来。或许因为太过慌张,她还没来得及披上外衣,就一把抢过话筒,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是我!”
“是我。”加贺声音很平静,“看来不用等到毕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