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小沙滩上了岸。那里的沙粒在阳光下像云母一样闪光。左右两边的峭壁在这里接合,形成一个尖角,角上凹进一个岩洞,上边挑出一块石板遮风蔽雨。
石板底下,摆着一张小桌,铺着桌布,放着盘子、碟子、乳品和水果。
有一个盘子上,放着一张名片,上面写着:德·塔朗赛侯爵,您外公达斯特的朋友,向您致意,奥蕾莉。他因为不能在上午接待您而深感歉意。他下午回来。
“这么说,他在等我来?”奥蕾莉问道。
“是的,”拉乌尔回答,“四天前,我和他谈了很久,说好今天中午把您带来。”她环顾四周。一个画架靠在壁上,画架上还有一块搁板,堆满画纸、模型和颜料盒子,还有一些旧衣服。挨着尖角,摆着一张吊床。里处,两块大石头砌成一个火塘,那里大概生过火,因为岩壁都熏黑了。一道石缝里开了一条槽作为烟囱管。“难道他住在这里吗?”奥蕾莉问。
“常住在这儿,尤其是这个季节。其余时间,他住在儒万村。我就是在那里找到他的。不过,即使住在村里,他也要来打一转。他跟您已故的外祖父一样,也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很有修养,很有艺术家气质,尽管画的东西不行。他一个人生活,有点像隐修士,打猎、伐木劈柴、监督替他干活的牧羊人,并且供养方圆二十里内的穷人。他已经等您十五年了,奥蕾莉。”
“至少他在等我成人。”
“对,履行他与朋友达斯特达成的协议。我问过他这件事,但他只肯向您一个人说。我向他叙述了您的一生,叙述了近几个月发生的一切。我向他保证把您带来。所以他才把庄园钥匙交给我。他听说能见到您十分高兴。”
“那他为什么没来呢?”
德·塔朗赛侯爵不在,拉乌尔越来越觉得奇怪,尽管他没有理由把这件事看得严重,然而,不管怎么样,当他们在如此奇异的情况下,在如此特别的环境中首次共餐时,他还是发挥了全部才华和热情,以免让姑娘感到不安。
他始终注意分寸,不流露过分的柔情,以免伤害姑娘的心。但是,他感觉到她在自己身边非常放心。大概她也意识到,他不再是那个让她惟恐避之不及的对手,而是只为她好的朋友。他救了她那么多次!有好多次,她猛然发现自己只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只愿把自己的一生交托给这个陌生人,只愿按这个人的意愿建立自己的幸福。
她轻轻说:“我真想谢谢您,但我不知怎么表达。我欠您的太多了,永远还不清。”
他对她说:“碧眼姑娘,笑一笑,看着我。”
她笑了,并且看着他。
“您还清了。”
两点三刻,教堂的钟声又响起来。大教堂的那口大钟的声音一直撞到这个峭壁角上。
“这极合逻辑。”拉乌尔解释道,“本地人都知道这个现象。当风从东北方向,也就是说从克莱蒙-费朗刮过来时,强大的气流就沿着必由之路,从崇山峻岭中蜿蜒穿过,把声音一直带到湖面。这是必然的,非这样不可的。所以,克莱蒙-费朗所有教堂的钟和大教堂的大钟的声音,必然传到这里,此时就是这样……”她摇头说:“不对,不是这样的。您的解释我不满意。”
“您还有别的解释?”
“我的解释才是对的。”
“那么……”
“我坚信是您把钟声带到了这里,唤起我童年的感觉。”
“这么说我无所不能?”
“是无所不能。”她真诚地说。
“那我什么都能看见。”拉乌尔打趣道,“十五年前,您在这时刻,在这儿睡着了。”
“这就是说?”
“这就是说,您困了,眼皮耷下来了,既然您十五年前的生活又重现了。”
她并不试图掩饰自己的睡意,便躺到吊床上。拉乌尔在洞口守了一会儿,看了看表,作了个不耐烦的动作。三点一刻了,德·塔朗赛侯爵还没来!
“这又怎么样?”他恼火地对自己说,“这迟来一会儿有什么要紧?”
不,这件事很要紧。他明白,有些情况是十分要紧的。他走回洞里,看着在他保护下酣睡的姑娘,很想再向她倾诉心事,感谢她如此信任。但是,他不能这样做。他越来越感到不安。
他穿过沙滩,发现刚才船头搁在沙滩上的小船,已经漂离岸边二三米远了。他不得不用一根竿子把它拨过来。这时,他又发现,刚才划过湖时,船里只有几厘米深的水;可是现在,已有三四十厘米深了!
他把船拖上岸,翻过来。
“见鬼!”他想道,“我们没沉到水里,真是奇迹!”水不是从平常的缝隙里浸进来的,要是缝隙就好堵,水是从一块朽木板下渗进来的。那是一块新换的木板,只钉了四颗钉子。这是什么人干的呢?拉乌尔首先想到德·塔朗赛侯爵。可是,老人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有什么理由认为达斯特的朋友会在姑娘到来之际制造一起惨祸呢?
不过他还是想出一个问题:塔朗赛没有用船,是从哪儿过来的呢?难道有陆路通到沙滩?可是,围着沙滩的峭壁,两面都是笔直陡峭的。
拉乌尔四处寻找。左边是花岗岩峭壁和两道泉水,根本没有路。不过在右边,就在悬崖快要触到水面,封住沙滩的地方,岩石上凿出二十来级台阶。
从那里到围墙,有一条小路,确切地说,一道天然陡坎,一条峭壁上的险路,有时必须抠住凸凹不平的岩壁才能通过。
拉乌尔顺着路往上攀。一路上这里那里钉着防滑铁勾,以防人踩空堕入山崖。他艰难地攀到高台上,发现这条小路绕湖一圈,伸向那条峡谷。周围草木葱茏,岩石兀立。有两个牧羊人赶着羊群,向着庄园那道高高的围墙走去。到处都不见德·塔朗赛侯爵那高大的身影。
察看了一个小时,拉乌尔又走下来,发现在这一小时里,水涨上来了,淹没了最下面几级石阶,他只好跳到沙滩上。“怪事。”他不解地自语。
奥蕾莉大概听见了他的脚步声,迎着他跑过来,又吃惊地停住了。
“怎么?”拉乌尔问道。
“水……”她说,“水怎么这么高了!刚才低得多,对不对?……无疑……”
“的确是涨了。”
“您怎么解释?”
“跟钟声一样,自然现象。”
他努力打趣道:“湖水受潮汐规律的支配。如您所知,这种规律使水定时涨落。”
“可是,涨到什么时候才停止呢?”
“一两个小时以后。”
“这就是说水将灌进半个岩洞。”
“是的。有时甚至灌进整个岩洞。花岗岩壁上的这道黑印显然标明了最高水位。”
拉乌尔说话的声音低沉。他发现在这个标度上边,还有一个标度,大约跟洞顶一般高。这个标度意味着什么?难道能够想象,有时水会淹及洞顶吗?
这是什么特殊现象引起的呢?是什么反常的洪水造成的呢?
“不会的,不会的,”拉乌尔振作起来,心想,“这种假设是荒谬的。滔天洪水,毕竟千年难遇一次!是涨潮和落潮?这是天方夜谭。我不信湖水涨得这么高。这是偶然的难得一遇的事……”就算是吧。可难得一遇的事究竟是怎样产生的呢?他不由自主地进行推理。他想到德·塔朗赛不可解释的缺席。他想到这种缺席跟他尚未意识到的潜在危险之间的关系。他也想到了被破坏的小船。
“您怎么了?”奥蕾莉问,“您好像心不在焉!”
“真的,”他说,“我开始认为我们在这儿浪费时间。既然您外祖父的朋友没来,我们就去迎他吧。我们也可以在儒万村他家里同他见面。”
“可怎么走?船好像不能用了。”
“右边有一条路,对一个女人来说是难了点,但毕竟可以走。只是您得接受我的帮助,让我抱您过去。”
“为什么我不能自己走呢?”
“何必把衣服弄湿呢?还是让我一个人下水吧。”他提出这个建议,并不含私心杂念。但是,他发现她满脸通红。她想到要像在博库尔车站出来那样,被他抱在怀里,一定受不了。
他们两人都不说话,都感到尴尬。
姑娘站在湖边,把手伸进水里试了试,嘀咕道:“不……不……水太凉,我受不了,受不了。”她走回岩洞。他跟着她。一刻钟过去了,拉乌尔觉得时间很长。“我求求您,”他说,“咱们走吧。形势越来越危险。”她只好服从。他们离开岩洞。可是,就在她攀住他的脖子时,有什么东西在他们身边呼啸而过,崩下一块石头。远处,传来一声爆炸。
拉乌尔赶快把奥蕾莉按倒。第二颗子弹又呼啸而来,又崩下一片岩石。
他一把抱起姑娘,把她推到岩洞里面,然后冲出去,似乎要冲向打枪的地方。
“拉乌尔!拉乌尔!我不许您去……人家会把您打死的……”他又抱起她,把她硬推到安全地方。但这一次,她不放他走,死死地拉住他,让他动不了。
“我求求您,留下来……”
“不行,”拉乌尔反对道,“您错了,应当行动。”
“我不愿……我不愿……”
她用颤抖的双手抱住他。几分钟以前她还那么怕他抱,现在,她却用不可遏制的力气抱住他。
“不要怕。”他温和地说。
“我什么都不怕。”她低声说,“但我们应当在一起……我们都遇到危险,不能分开。”
“我不离开您。”拉乌尔答应道,“您说得对。”他把头伸出去,观察情况。
第三颗子弹打穿了洞顶的一块石板。
这么看来,他们已经被包围,被隔离了。有两个狙击手用远程步枪阻止他们出洞。拉乌尔根据远处两团烟雾判断出他们所在的位置。他们相距不远,都在湖右岸,在峡谷上面,也就是说在二百五十米开外。他们埋伏在对面,控制着整个湖面,并可向沙滩上这个小角落射击,几乎可以射进洞里。确实除了右边一个隐蔽处,人得蹲着才能避开子弹,除了岩洞顶里头那两块石头砌成的火塘上方被屋檐挡住的地方,岩洞其余的地方都在他们的火力控制之下。
拉乌尔大笑起来。
“这真可笑。”他说。
他的快乐仿佛发自内心,使奥蕾莉镇定下来。拉乌尔又说:“我们被包围了。只要动一动,就会飞来一颗子弹。而且枪口对着我们,逼得我们只好躺在老鼠洞里。说实在的,这陷阱设得极为周到。”
“谁设的?”
“我一开始认为是老侯爵。但不会是他,不可能……”
“那他怎么样了呢?”
“一定被关起来了。他落进了包围我们的这些人的圈套。”
“这就是说?……”
“两个凶恶的敌人。别指望他们会发出同情心。若多和吉约默·昂西韦尔。”
他故意说出这两个人的名字,以减轻奥蕾莉对威胁他们的真正危险的恐惧。对他来说,若多和吉约默的名字,还有子弹,与慢慢上涨的险恶的湖水相比,都算不了什么。两个强盗正是把水当作杀手锏。
“他们为什么要伏击我们?”她问。
“为了那笔财富。”
拉乌尔肯定地回答。他与其说是给奥蕾莉听,不如说是给自己作这番最说得过去的解释。
“马莱斯卡尔被我整得不可能动手了,我不是不知道,早晚有一天要跟若多和吉约默算帐。没想到他们先下手为强。
“他们了解我的打算。我不知道他们使了什么诡计,袭击您外祖父的朋友,把他关起来,偷走了他本来要交给您的材料和文件。今天早上,他们就准备动手了。“我们过峡谷的时候,他们没朝我们开枪,是因为高地上有牧羊人在转悠。再说,何必着急呢?显然,我们看了那张名片,和两个家伙中的一个在上面乱划的几句话,会等德·塔朗赛的。他们就在这里设下陷阱。我们一过峡谷,沉重的闸门就被关上了。两条瀑布不停地流进湖里,于是湖水开始慢慢上涨。不过四五点钟以前,是难以察觉的。可现在,牧羊人回村了,湖上没有人迹,成了最理想的射击场。船已经沉入水底,子弹使被困住的人无法出来。逃出来是不可能的。现在就看拉乌尔·德·利梅齐怎样像平庸的马莱斯卡尔一样被人耍弄了。”
这番话是自我解嘲,用漫不经心的打趣的口吻说出来的。说得奥蕾莉几乎想发笑。
他点燃一支烟,然后捏着燃烧的火柴伸出去。高地上响了两枪。紧跟着又响了第三枪和第四枪。不过都没击中。
这时,水越涨越快。小沙滩就像个水盆,水已溢出盆边,涓涓地向一块平地流去,流到了洞口。
“到火塘那两块石头上去更安全些。”
他们马上跳过去。拉乌尔让奥蕾莉躺到吊床上,然后自己跑到桌子旁,用一块餐巾把午饭吃剩的东西全部包了,放到放画板的搁板上。子弹又射了过来。
“太晚了。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稍稍耐心等一等,会出去的。我的计划?先休息吃饭。天就要黑了。天一黑,我就背着您走峭壁上的小路。敌人之所以占上风,全凭白天。他们靠光亮围困我们。我们靠黑暗得救。”
“是的,不过水也涨得更高了。”奥蕾莉说,“还有一个小时天才会黑。”
“那又怎么样?大不了就是洗了脚后,还泡泡两条腿吧。”的确说来很简单。不过拉乌尔十分明白,自己的计划漏洞百出:首先,太阳刚刚落山,这就意味着要一个半到两个小时才会断黑。其次,敌人可以慢慢逼近,占据控制小路的位置。这样冲出去,拉乌尔怎么可能带着姑娘爬上小路呢?奥蕾莉迟疑不决,在思忖拉乌尔的话该不该信。她眼睛不由自主地盯着那些可以看出水位上涨的标记,不时地打个激灵。但是,拉乌尔十分镇静,给人感受很深。
“您会把我们救出去的。”她轻轻地说,“我坚信。”
“很好,”他说道,仍然一副快活的口气。“您有信心。”
“是的,我有信心。您有一天跟我说过……还记得吗?……您看着我的手纹,说我将来要提防水。您的预言验证了。可我什么都不怕,因为您无所不能……您可以创造奇迹……”
“奇迹?”拉乌尔说,他正寻找一切机会,用无忧无虑的话来安慰她,“不,没有奇迹,我只是勤于思考,见机行事而已。我从来没问过您童年的往事,但却把您领到这里,领到您童年曾经见过的地方,所以您就把我当成了巫师术士。您错了。我了解的情况并不比别人的明确,这一切都是推理和思考的结果。若多跟他的同伙也见了那个瓶子,也跟我一样,看了瓶子上儒旺斯矿泉水的成份表。
“但他们从中发现了什么线索吗?什么也没有发现。而我作了调查,发现矿泉水的成份,除了一行之外,全部符合奥韦涅地区的一个主要温泉——卢瓦亚温泉——的水质分析。于是,我查看了奥韦涅地区的地图,找到了儒万村和儒万湖(儒万,这个词显然是由拉丁语中的儒旺蒂亚缩合而成的,意思就是儒旺斯)。了解情况后,我来到儒万,在村里走了走,与人聊了聊,不出一个钟头就得知老德·塔朗赛先生,本地的领主卡拉巴侯爵,应该与事情有关,就去见他,您从前是圣母升天节的那个星期日和星期一来的,即八月十四、十五两日,我便选了同一个日子安排我们这次活动。今天,风恰好跟那天一样,也是从北边吹来,带来了钟声,碧眼姑娘,您说的奇迹,就是这回事。”但是,现在说话不足以转变奥蕾莉的注意力了。过了一会儿,奥蕾莉轻轻地念着:“水在涨……水在涨……火塘的两块石头淹没了,您的鞋打湿了。”
他搬起一块石头,放到另一块上面。这样垫高之后,他把胳膊肘撑在吊床绳子上,仍然若无其事地跟姑娘聊天,因为他怕姑娘受不了沉默。不过,他嘴上说着宽心话,心里却在对这无情的事实作着推理和思考。他发现威胁越来越大,也不免有些惊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怎样看待眼前的形势?若多和吉约默动了手脚,使水位上涨。就算是这样!但是,这两个强盗显然只是利用一个现成的装置。也许这装置存在很久了。那么,能不能假设,为了某种尚不为人所知的目的(肯定不是围困和淹死岩洞里的人)而使水位上升的人,同样也能使水位下落呢?既然要关闭水闸,必然有相应的溢水系统,根据情况需要,把水放出,把湖水排空。但是,这个溢水系统在哪儿?与水闸协同工作的机关在什么地方呢?
拉乌尔不是坐以待毙的人。他真想不顾一切冲向敌人或者游到闸门。但如果他中弹或被冷水冻僵,奥蕾莉又怎么办呢?虽说他努力在奥蕾莉面前掩饰自己的忧虑,但是,姑娘还是从他声音的变化,和不安的沉默里感到了他的忧愁。她自己也焦虑不安,实在忍不住了,突然说道:“我求您,回答我的问题,好吗?我希望知道实情:没有希望了,是吗?”
“怎么?只要天一断黑……”
“可没这么快……等天黑下来,我们都出不去了。”
“为什么?”
“我不清楚。但我有预感,一切都完了。您是知道的。”他语气坚定地回答:“不会……不会……是很危险,但离这一步还远着呢。只要我们沉住气,会有救的。问题就取决于思考和理解。等我把一切都弄清楚以后,我相信来得及行动。只是……”
“只是?……”
“您必须帮助我。为了把情况完全弄清楚,我需要您的回忆,全部回忆。”
拉乌尔的语气不容拒绝。他克制着激动,继续说道:“是的,我知道,您曾答应您母亲,只把秘密告诉所爱的人。但是,死亡比爱情更有理由让您开口。而且,虽然您不爱我,我却像您母亲希望的那样爱您。我对您发过誓,绝口不提爱情,但现在说这话实在是迫不得已,请原谅……有的时候,人不能不说话,……我爱您……我爱您并且想救您……我爱您……我不能让您沉默。因此您沉默就等于谋杀自己。回答我。说不定几句话就足以使我弄清情况。”
她低声说:“问吧。”
他立刻问:“您跟您母亲来到这里以后,发生过什么事?看到了什么景色?您外公和朋友把你们带到了什么地方?”
“哪儿都没去。”她肯定地回答,“我可以肯定,就在这里睡了一觉,是的,跟今天一样,睡在吊床上……他们在我身边聊天。两个男人抽烟。我本来已经忘了这些,到这里以后又想起来了。我还回忆起烟草的味道和开瓶子的声音。后来……后来……我不再睡了……他们给我吃东西……外面有阳光……”
“有阳光?”
“是的。大概是第二天。”
“第二天?有把握吗?秘密就在这个细节里。”
“是的,有把握。我是第二天来这里醒来的,当时外面有阳光。只是,……一切都变了……我觉得地方是这里,景物却不一样了。我也看到了这些峭壁,但它们不在原来的位置。”
“怎么……它们不在原来的位置?”
“不在了。它们不再浸在水里。”
“它们不再浸在水里。那么您走出洞了吗?”
“走出洞了。是的,外公走在前面。母亲牵着我。脚下很滑。周围好像有些房子……像是废墟……接着又听到钟声……老在我耳边回响的钟声……”
“是这么回事……就是这么回事。”拉乌尔从牙缝里吐出这话,“一切都符合我的假设。再不能犹豫了。”
接下来是让人压抑的沉默。水发出不祥的汩汩声。桌子、画架、书和椅子都在水上漂着。
他只好坐在吊床当头,弯着腰,怕碰到花岗岩。外面,暮色苍茫。天开始黑下来。但是,天再黑对他又有什么用?他朝哪个方向行动呢?
他拼命约束自己的思想,迫使它想办法。奥蕾莉也半支起身子。他觉察出她的眼睛含情脉脉,很是温柔。她抓起他的手,低下头,吻了一下。
“上帝啊!上帝!”他慌乱地说,“您干什么?”她轻轻地说:“我爱您。”
那双碧眼在若明若暗的洞中炯炯有神。他听到姑娘的心怦怦直跳;他从没感到这样快乐。
她伸出胳膊搂住他的脖子,温柔地说:“我爱您。您明白吗,拉乌尔?这才是我唯一的重大秘密。另外那个秘密我不感兴趣。但这个秘密是我的全部生命!是我的整个灵魂!我还不认识您的时候,就立刻爱上了您……我是在黑暗中爱上您的。正因为如此我才恨您……是的,我感到羞耻……那次,在博库尔的路上是您的双唇把我迷住了。我尝到了一种陌生的滋味,非常害怕。在那个残酷的夜晚,一个陌生男子让我多么快乐,多么幸福啊!我的心底充满了这种甜蜜又恼火的感觉:我是属于您的,您只要愿意,就可以把我变成您的奴隶。我从那以后一直躲着您,就是这个原因,拉乌尔。我不是恨您,而是太爱您了,所以才很怕您。我为自己这种慌乱而困惑……无论如何,我也不想再见到您。可是,我心里却只想见到您……我能够忍受那可怕的一夜,以及后来一切令人憎恶的磨难,都是为了您,为了我老是躲避的、却又总是在危急关头来救我的您。我对您充满怨恨;可是,每一次我都更强烈地感到自己是属于您的。拉乌尔,拉乌尔,抱紧我。拉乌尔,我爱您。”
他怀着痛苦的激情把她抱紧。其实,他从未怀疑过她的爱情。他第一次亲吻就感受到了。后来,每一次见面,她的慌乱都表明她的感情。他也察觉到了她慌乱的深层原因。但是,他却对此时感受的幸福感到恐惧。姑娘温柔的话,那轻拂他面颊的清凉呼吸,都使他麻木。他那不屈不挠的斗志销蚀了。
她直觉地感到了他心力的疲乏,把他拉得更近了。“听天由命吧,拉乌尔。既是不可避免的事,我们还是认了吧。跟您在一起,我不怕死。但是我希望死在您的怀抱里……我的嘴紧贴着您的嘴,拉乌尔,生活绝不可能让我们比这还幸福。”她的两臂像项圈似的箍着他的脖子,无法挣脱。她的头慢慢凑过来。
但是他却抗拒着。吻这张送过来的嘴,就意味着同意失败,如她说的,向不可避免的命运屈服。他不肯这样做。他的本性厌恶这种懦弱。不过,奥蕾莉在恳求他,喃喃地吐着轻声细语,使他的心变软,意志变弱。
“我爱您……不要拒绝这理所应当的事……我爱您……我爱您……”
他们的嘴唇碰在一起。他尝到了这醉人的一吻。这里面充满了生命的热情,又充满了死的可怕的快乐。夜幕笼罩着他们。他们沉湎在抚爱的陶醉之中时,夜幕似乎降临得更快了。水还在上涨。
拉乌尔猛然从这短暂的软弱中振作起来。想到他多次救出的可爱姑娘就要受到水的折磨,就要被水淹没,被水窒息和杀害,他不寒而栗。
“不,不!”他大叫,“不行……能叫您死吗?……不能……我一定要制止这种罪恶。”
她想拉住他。他抓住她的手腕,不让她拉,她哀求道:“我求您,我求您……您要干什么?”
“救您……救我自己。”
“太晚了!”
“太晚?天已经断黑了!怎么,我都看不见您那双可爱的眼睛了……都看不见您的嘴唇了……还不行动吗?”
“怎样行动呢?”
“我怎么知道?要紧的是行动。再说,我还是有点把握的,肯定预先安装了机关,在一定的时间排水。一定有阀门排水的。我必须找到它……”
奥蕾莉不听他说。她哀求着:“我求您……您不会把我一个人留在这可怕的黑暗中吧?我怕,我的拉乌尔。”
“不,既然您不怕死,也就不怕活……活两个小时。不会超过。两个小时之内,水不会淹到您。那时我就回来了……我向您发誓,奥蕾莉。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会回来的……或者告诉您得救了……或者跟您一起死。”
他慢慢地、狠心地挣脱了姑娘狂热的拥抱。他俯向姑娘,深情地说:“拿出信心来,亲爱的。您知道我做事从不失败。我一成功,就用信号通知您……两声哨声……两声枪响……即使水淹到了您,把您冻僵,也要绝对相信我。”
她无力地倒下去。
“去吧,”她说,“既然您执意要走。”
“您不怕吧?”
“不怕,既然您不希望我害怕。”
他脱下上衣、背心和鞋子,看了看夜光表,把它挂到脖子上,纵身跳了下去。
外面,一片漆黑。他没有任何武器,没有一点线索。时值晚上八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