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乌尔走上前去,不理睬布莱雅克,平静地对特派员说:“真是复杂,因为我们从来只看到一些片断,一些意外的瞬间。这次快车案就是如此。这件案子就像连载小说那样扑朔迷离。案件偶然发生了。不过,只需一个头脑清醒的人把事情理清,一切便显得合乎逻辑,简单和谐,像一页历史一样自然。我刚才给你念的就是这页历史,马莱斯卡尔。现在你了解了案情,知道奥蕾莉·达斯特是无辜的。让她走吧。”
马莱斯卡尔耸耸肩膀:“不行。”
“别固执了,马莱斯卡尔,我看得出来,我不再开玩笑,也不再嘲弄你。我只是要你承认错误。”
“错误?”
“对呀!她没有杀人,她不是犯罪的团伙,而是受害者。”特派员冷笑道:“她没有杀人,为什么要逃跑?吉约默逃跑,我觉得说得过去。可是她呢?她逃跑有什么好处?以后为什么不说清楚?除了开始时她央求警察,说‘我要见法官,我要给他说……’此外,她一直默不做声。”
“好,马莱斯卡尔。”拉乌尔承认道,“这个异议提得好。这种沉默常常使我也感到困惑。她固执地保持沉默,对我也不例外。要知道我是帮她的人呀。她只要说出来,对我的调查会有很大帮助。但她的嘴巴始终闭着。只是在这所房子里,我才解答了这个问题。她生病期间,我翻了她的抽屉。——此事迫不得已,请她原谅。她母亲临终时对布莱雅克不再抱有幻想,叮嘱她一些事情,其中有这样一句,‘奥蕾莉,不管发生什么事,不管你继父做出什么行为,都不要指控他。要保护他,即使可能要为他受苦,即使他有罪——因为我跟了他的姓。’”
马莱斯卡尔反对道:“可是她并不知道布莱雅克的罪行!即使知道,这个罪行也跟快车上的谋杀案无关。布莱雅克不可能扯进去!”
“不对。”
“那通过谁呢?”
“若多……”
“谁能证明?”
“吉约默的母亲昂西韦尔寡妇跟我说了心里话。我在巴黎找到了她,她就住在这城里。我花重金让她写了证明材料。过去和现在的事,她所知道的,都写了。她儿子告诉她,在快车包厢里,面对小姐,挨着两个被打死的同伙,若多扯下面具,伸出拳头,发誓说:‘奥蕾莉,这件事,你只要说出去一个字,只要对别人说起我,只要我被捕,我就把你继父的罪名说出来。是布莱雅克杀死了你外祖父达斯特。’这句威胁在尼斯又说了一遍。这使奥蕾莉·达斯特十分慌乱,也使她被迫保持沉默。我说的完全是事实吧,小姐?”
她嗫嚅道:“完全是事实。”
“这样,马莱斯卡尔,你看到了,你的反对站不住脚了。受害者的沉默,使你产生怀疑的沉默,反而证明了她的无辜,我再次要求你放她走。”
“不行。”马莱斯卡尔跺着脚说。
“为什么?”
马莱斯卡尔的怒气突然爆发出来:“因为我要报仇!我要闹得满城风雨!要让人知道她同吉约默私奔,知道她被捕,知道布莱雅克的罪行!我要让她名声扫地,蒙受耻辱。她拒绝了我。就要付出代价!布莱雅克也要付出代价!你好蠢,把我不了解的细节都告诉我,我把布莱雅克,把这姑娘抓在手里,比我想象的还要紧……还有若多!昂西韦尔一家!整个团伙!一个也跑不了!奥蕾莉命该如此。”
他怒气冲冲,把他高大的身躯堵在门口。楼梯平台上,传来拉邦斯和托尼的声音。
拉乌尔从桌上拿起从瓶子里倒出来的写着“马莱斯卡尔是个傻瓜”的纸卷,漫不经心地把它打开,递给特派员。“喏,老朋友,装上镜框,挂在床尾。”
“行,行,挖苦吧,”马莱斯卡尔大声说,“随你怎么挖苦!可这并不妨碍我把你也抓在手里!我一开始就想把你抓起来!嗯,吸烟的事儿!借个火吧……我就要给你火了!让你在监狱里抽一辈子!是的,你刚从监狱来,马上就把你送回去。坐牢,我再说一遍,坐牢!你认为我跟你斗了这么久,还没有识破你的伪装?你认为我还不知道你是谁?还没有掌握足够的证据揭开你的假面具吗?奥蕾莉,你看看他,你的情人!如果你想知道他是什么人,就想想那个诈骗大王!想想那个大盗!想想那个为非作歹的超级大师!你就会明白,德·利梅齐男爵这位假贵族和假探险家不是别人……”
他停住话。楼下有人按铃。是菲利普和他的两个手下来了。只可能是他们。
马莱斯卡尔搓着手,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我想你这回完蛋了,亚森·罗平……你说呢?”拉乌尔打量着奥蕾莉。
亚森·罗平这名字好像并没有使她惊奇。原来她正不安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可怜的碧眼姑娘,”拉乌尔说,“您对我还不十分信任。这个叫菲利普的家伙有什么叫您担心的?”
他打开窗户,对下面人行道上的几个人中的一个说道:“喂,那个叫菲利普的,是警察总署的吧?伙计……来单独说两句话,别让您那三个手下听到(见鬼,带来了三个家伙!),您不认识我了吗?我是德·利梅齐男爵快!马莱斯卡尔正等着您呢!”
他关上窗子。
“马莱斯卡尔,我数好了,下边四个……上边三个。我没有把布莱雅克算进去。他看来对这事不感兴趣。一共七条猛汉,一口可以把我吞掉。我怕得发抖。碧眼小姐也直打哆嗦。”奥蕾莉勉强笑了笑,却只含含糊糊吐出几个音来。马莱斯卡尔等在平台上。门厅的门开了。有人冲上楼来。马莱斯卡尔手下很快就有了六个人,像一群猎犬,只要松开链子,就会扑向猎物。马莱斯卡尔低声向他们下了命令,然后得意地走进来。“不必来一场了吧,男爵?”
“不必了。一想到要把你们七个人杀死,像童话中蓝胡子的七个妻子:我就于心不忍。”
“这么说,你愿意跟我走?”
“跟你到世界尽头。”
“当然是无条件?”
“不,有一个条件,给我点东西吃。”
“可以,干面包,喂狗的饼干,还有水。”马莱斯卡尔打趣道。“不行。”
拉乌尔说:“那么,你要点什么?”
“跟你的一样,罗多尔夫:尚蒂伊的奶油夹心烤蛋白,罗姆酒,水果,蛋糕,阿利康特葡萄酒。”
“你说什么?”马莱斯卡尔觉得意外和不安,问道。“都是些简单东西。你请我吃茶,我不讲客气,接受了。你五点钟不是有个约会吗?”
“约会?……”马莱斯卡尔说,愈发不安了。“当然……你记得吗?在你家……确切地说在你那套单身汉的小公寓……迪普朗街……一套小房子……前面的房间……你每天下午不是在那里,用阿利康特酒和奶油夹心烤蛋白,接待你……的夫人。”
“别说了!”马莱斯卡尔脸色煞地白了,低声说道。他变得慌张,没有心思开玩笑了。
“你为什么要我别说了呢?”拉乌尔天真地问,“怎么,你不请我了?你不想把我介绍给……”
“别说了,妈的!”马莱斯卡尔又说。
他走到那几个手下身旁,把菲利普拉到一边。“再等一会儿,菲利普。还有些细节需要弄清。让你的人走开些,别听见我们的话。”
他又关上门,走到拉乌尔身边,直视着他的眼睛,压低声音,不放心地看看布莱雅克和奥蕾莉,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想干什么?”
“什么也不想干。”
“为什么提这件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是指你的单身公寓的地址和你女友的名字吗?说实话,我只要跑跑路,像对布莱雅克、若多和那一伙一样,对你的私生活暗中作点调查,就得知了。这种调查把我引到一所神秘的住所,布置舒适的房间。你在那里接待一些美丽的太太。那里光线朦胧,气味芬芳,摆着鲜花,备有美酒,有柔软的沙发,人坐上去,陷得深深的,就像陷进了坟墓一样……马莱斯卡尔的逍遥宫!”
“那又怎么样?”
特派员结结巴巴地说,“难道这不是我的权利?这跟逮捕你有什么关系?”
“本来是毫无关系。可惜你发傻(发傻和傻瓜正好押韵呢),选了这个爱神的圣殿来收藏这些美人的情书。”
“你撒谎!你撒谎!”
“我要是撒谎!你的脸就不会红得像胡萝卜了。”
“你说清楚!”
“在一个壁橱里,有一个暗盒。暗盒里,又有一个小匣子,小匣子里,装着一些女人写的漂亮情书,用彩带扎着。这些信可以使两打贵妇和女演员的名声扫地。她们在信中露骨地表达了自己对漂亮的马莱斯卡尔的激情。要我举出她们的名字吗?B检察官的妻子,法兰西喜剧院的X小姐……尤其是,尤其是那位高贵的夫人,虽然有点老了,模样儿还是不错的……”
“住口,你这混蛋!”
“混蛋?”拉乌尔平静地说着,“用自己的色相换取保护和晋升的人才是混蛋呢。”
马莱斯卡尔低着头,鬼头鬼脑地在房间里转了两三圈,走到拉乌尔身边,问:“多少?”
“多少?什么?”
“那些信,开个价?”
“三十德尼尔,跟出卖耶稣的犹太一样。”
“别说蠢话了。多少!”
“三千万。”
马莱斯卡尔又气又急,浑身发抖。拉乌尔笑着对他说:“别烦恼,罗多尔夫。我是好心人,你又讨我喜欢。你那些可笑的爱情文学,我一个铜板也不要。我太珍惜这些信了。它们够我开心几个月的。不过,我要求……”
“什么?”
“要求你放下武器,马莱斯卡尔。别纠缠奥蕾莉和布莱雅克。甚至也别管若多和昂西韦尔母子。他们的事有我管。从警方的角度看,这个案件办不办完全在你。你没有实在的证据,又没有可靠的线索,不如放弃算了!结案拉倒。”
“你就把信还给我?”
“不……这是一种抵押。由我保存。你若走邪路,我就干脆在报上披露几封。该你和那些美人倒霉。”
特派员满头大汗,说:“我被人出卖了。”
“也许是的。”
“不错,不错,被她出卖了。我感到近来她在监视我。你是通过她才达到目的,实现愿望的,是通过她丈夫的推荐才到我身边来的。”
“有什么办法?”拉乌尔快活地说,“这是生死之斗呀!你为了打败别人,采取不正当手段,我为了保护奥蕾莉免遭你卑鄙的仇恨迫害,怎么不可以学样呢?再说,你也太天真了,罗多尔夫!因为,你怎么认为我这样的人,会在这一个月里睡大觉,等着事件发生,等着你下手呢?你在博库尔、蒙特卡洛和圣母马利亚修道院见过我办事,你也看见我是怎样抢到瓶子和文件的。你为什么不小心提防呢?”
他摇着特派员的肩膀。
“喂,马莱斯卡尔,不要泄气!你输就输了。可是你口袋里还装着布莱雅克的辞呈。既然你很得势,这个职位许给你了,这可是大进了一步呀!好日子会再来的,马莱斯卡尔,请相信这一点。不过,有一个条件:要防着女人。不要靠女人在事业上取得成功,也不要靠事业去征服女人。如果你喜欢女人,就去做情郎!如果你喜欢职业,就当个好警察吧!但是千万别当警察情人,也别当情人警察。最后,给你一个忠告:以后遇到亚森·罗平,赶快避开。对一个警察来说,这是最起码的明智。我说完了。下令吧。再见。”
马莱斯卡尔强压住怒火。手捻着、绞着胡子尖,在苦苦思索:是让步呢,还是扑向对手、唤手下人动手?“他脑子里在翻江倒海哩,”拉乌尔心想,“可怜的罗多尔夫,挣扎有什么用呢?”罗多尔夫没有挣扎多久。他很明白,知道任何抵抗都只会使局势恶化。他承认不能不服从,就服从了。他把菲利普叫来,跟他交代了几句。菲利普就带着手下,甚至包括拉邦斯和托尼走了。
门厅门开了。又关了。马莱斯卡尔败了。
拉乌尔走近奥蕾莉。
“一切都解决了,小姐。我们该动身了。您的箱子在楼下,是吗?”
她好像噩梦初醒,喃喃道:“这可能吗?……不用再坐牢了?……您是怎么办成的?……”
“哦!”
他轻快地说,“跟马莱斯卡尔打交道,讲道理,想办什么就可以办成什么。他是个好小伙子。把手伸给他吧,小姐。”奥蕾莉没有把手伸给他,而是昂首挺胸从他身边走了过去。再说,马莱斯卡尔也转过了身,两肘撑在壁炉上,两手捂着脸。她走近布莱雅克时,略微迟疑了一下。可是,他好像无动于衷,样子很奇怪。拉乌尔后来一直回想着他这种表情。“还有一句话,”拉乌尔走到门口停住,说,“我要在马莱斯卡尔和您继父面前许诺:我将把您带到一个安静的隐蔽住所,住一个月,我决不去烦您。一个月之后,我再问您打算如何过日子。同意吧?”
“同意。”她说。
“那么,走吧。”
他们走了。下楼时,他不得不搀扶她。
“我的汽车就在门外,”他说,“您有力气连夜上路吗?”
“可以。”
她肯定地说,“我自由了,是多大的喜悦啊!……不过我又觉得有些不安!”
她轻轻地补充了一句。他们刚出门,拉乌尔便身体一震。楼上传出一声枪响。
奥蕾莉没有听见。他对她说:“汽车在右边……喏,从这儿就能看到……里面坐着一位妇人,我跟您说过的。她是我的老奶妈。您自己走去,好吗?我再上楼看看,说几句话就来。”
她走了。他也快步冲上楼。
房间里,布莱雅克倒在长沙发上,手里拿着枪,快断气了。仆人和特派员忙着照料他。他嘴里涌出一大口血。他最后抽搐一下,就不动了。
“我本应察觉的。”拉乌尔嘀咕道,“他下台了,奥蕾莉又走了……可怜的家伙,还了孽债。”
他对马莱斯卡尔说:“你跟仆人料理后事吧!打电话请个医生。大出血,对不对?千万不要说自杀。无论如何,现在不能让奥蕾莉知道。你对别人说她在外省,住在一个朋友家养病。”
马莱斯卡尔抓住他的手腕。
“你说,你是谁?亚森·罗平,对不对?”
“你烦不烦呐。”拉乌尔说,“又发职业病了。”他面对着马莱斯卡尔,然后,转成侧面,然后再转过去一些,让他观察,还冷嘲道:“你说对了,胖子。”
他急匆匆地下了楼,来到奥蕾莉身边。老奶妈把她安置在那辆舒适的利英齐纳后座上,他出于谨慎的习惯,往四周看了一眼,问老妇人:“没有人在汽车附近转悠吧?”
“没有。”她说道。
“肯定吗?没见到一个有点胖的人跟一个胳膊上吊着绷带的人?”
“有,天哪,有,他们在人行道上走来走去,不过是在那下边。”他急忙跑过去,在卢尔的圣菲利普教堂周围一条胡同里追上那两人,其中一个胳膊上吊着绷带。
他拍拍两人的肩膀,快活地说:“哦,哦,哦,原来你们认识?还好吧,若多,你呢?吉约默·昂西韦尔?”
他们两人回过头来。若多一身有产者装束,膀壮腰圆,脸上毛茸茸的,像只恶狗,丝毫不显得惊奇。
“哦,是您,尼斯的那个人!我刚才说是您陪着那姑娘出来的。”
“我也是图卢兹那个人。”拉乌尔对吉约默说。随即又问:“你们在这儿干什么,伙计们?监视布莱雅克家,嗯?”
“监视两个钟头了。”若多傲慢地说,“马莱斯卡尔的到来,警察的伎俩,奥蕾莉的出来,我们全看见了。”
“那么?”
“那么,我猜想您知道这件事的前因后果,便混水摸鱼了!要带奥蕾莉一起走,而布莱雅克却在跟马莱斯卡尔斗。大概要辞职……说不定还被捕……”
“布莱雅克刚刚自杀了。”拉乌尔说道。
若多一跳。
“啊!布莱雅克……布莱雅克死了!”
拉乌尔把他们拉到教堂墙边。“你们两个听我说。我警告过你们不要卷进来。若多,你杀了达斯特外祖父,杀了贝克菲尔德小姐,并且害得朋友、合股人和同谋卢博兄弟不得好死。要我把你交给马莱斯卡尔吗?……还有你,吉约默,你大概知道你母亲把她的秘密都卖给我了,得了一大笔钱,还有一个保证,不让你受到追究。我只答应你不会因为过去的罪行受到追究。但是,如果你再犯,我的诺言就失效了。要不要让我把你另一只胳膊也折断,再交给马莱斯卡尔呢?”吉约默很狼狈,转身就要走。可是,若多还想顽抗。
“总之,那笔财富就被您独吞了,这不是很明白的事吗?”拉乌尔耸耸肩膀。
“您真相信有那笔财富吗,伙计?”
“我跟您一样相信。我为它劳神费力了二十年。您要弄伎俩把它从我手里夺走,我当然受不了。”
“从你手里夺走?你先得知道它在哪儿,究竟是什么东西才行啊!”
“我什么都不知道……您也一样,布莱雅克也一样。不过那姑娘是知道的。正因为这样……”
“您是想跟我平分?”拉乌尔笑着说。
“不必要。我会拿到我那一份的,我十足的一份。谁要妨碍我,就该他倒霉。因为我手里的王牌比您认为的要多。我现在给您交了底,再见。”
拉乌尔看着他俩走了。这个插曲使他闷闷不乐。这个穷凶极恶的家伙到底想干什么呢?
“妈的!”他说,“他要想跟着汽车跑四百公里,我就给他慢慢开吧!……”
第二天中午,奥蕾莉一觉醒来,从一间明亮的房间望出去,看见一个个花园和果园,上方耸立着克莱蒙-费朗大教堂。她住在一家由从前的寄宿学校改建成的疗养院里,疗养院位于一片高地上,是一个极为安全僻静的所在,对她彻底恢复健康再适宜不过。她在这里安静地住了几个星期,平时只与拉乌尔的老奶妈说说话,在花园里走走,或是一连几小时凝望着远处的城市或皮伊-德-多姆山脉那起伏的群峰遐想。卢瓦亚山是这道山脉的头几道山岭。
拉乌尔一次都没来过。老奶妈每天都把花、水果,还有书、报、杂志给她送到房里。他,拉乌尔则藏在附近地势起伏的葡萄园里,藏在那蜿蜒的小路尽头,悄悄地看着她,远远地向她倾诉与日俱增的爱情。
他从姑娘的动作和那轻捷的步履,感觉到她正在恢复活力,就像一眼几乎干涸的泉源又涌出了清泉。那可怕的时刻,凶狠的面孔,那几具尸体,那些凶案罪恶,渐渐地隐入了黑暗。在忘却这一切之后,那安宁、庄重、无忧无虑,既不思过去也不想将来的幸福,便充满她的心头。
“你是幸福的,碧眼姑娘,”他说,“幸福,是一种精神状态,它使人享受眼前的生活,痛苦则是由忧伤的回忆和渺茫的希望来滋养。幸福体现在日常生活的每一件小事当中,它使它们变成快乐和安宁的组成部分。你是幸福的,奥蕾莉。你采摘鲜花或者躺在长椅上的时候,脸上显现着满足。”
到第二十天,拉乌尔给她写信,提议在下个星期哪天上午,乘车出去兜兜风。他有要紧事要告诉她。
她毫不犹豫地回信,表示同意。
在约定的那天早晨,她顺着一条条石子小路来到大路上。拉乌尔在那里等她。她看见他,突然停下来,心慌意乱,不知所措,就像一个女人在庄严的时刻扪心自问往哪儿走,形势会把自己引向何方?这时,拉乌尔走拢来,示意她不要说话。该说的话,应当由他来说。“我相信您会来的。您知道我们必须见面,因为惨案还没有完,有些事悬而未决。至于是哪些事,对您来说就无关紧要了,对不对?因为您把调查处理解决一切问题的任务交给了我。您只管听我的就行了。您只管让我牵着手走,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要怕。让您惊恐不安、仿佛见到地狱景象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不是吗?您只管向将来的事微笑,像朋友一样欢迎它们就行了。”他向她伸出手。她让他紧握着自己的手。她本来也想说话,大概想说她感激他,信任他……但她准是意识到这些话没有意义,因为她没有开口。他们上车出发了,驶过温泉站和古老的卢瓦亚村。教堂的时钟指着八点半。这一天是八月十五日,星期六。
天空一片湛蓝,远处群峰耸立。
他们一句话都没说。但是,拉乌尔在心里不停地问着:“嗯,不恨我了吧,碧眼姑娘?开头那次冒犯忘了吧?我尊敬您,自己也不愿意在您面前回忆这件事。好吧,微笑一下吧,因为您现在习惯把我当成守护神来想念了。人们应当向守护神微笑的。”
她没有微笑。但是,他觉得她友好,亲近。
汽车行驶不过一个小时。他们绕过皮伊-德-多姆山脉,走上一条向南的小路。小路一会儿蜿蜒上坡,一会儿又下到郁郁葱葱的山谷和黑乎乎的森林。
以后,路更窄了,在一片荒凉干燥的地段穿过,变得十分险峻。路面铺着大块熔岩,高低不平,接缝不严。“这是古罗马时代的道路。”拉乌尔说,“在法国每一个古老的角落,都找得到类似的古迹,都有恺撒走过的路。”
她没有回答,突然变得心不在焉,若有所思。古罗马时代的大路,如今变成了一条羊肠小路,崎岖难行。驶过一个小小的高地,路边有一个几乎荒芜的小村庄。奥蕾莉看到一块路牌上写着:儒万村。接着是一片树林,再下去,是突然郁郁葱葱、风景迷人的平原;然后又是古罗马大道。那古道笔直地向上伸展。两边是野草茂密的高坡。驶到陡路下面,汽车停了。奥蕾莉愈发陷入沉思。拉乌尔不住地贪婪地打量她。他们踏着石阶,上到一块环形空地。
这里树木苍翠,绿草如茵,空气清凉。有一堵砾石高墙将这块空地围住。虽然年深日久,可是水泥墙缝仍然坚牢。石墙向左右两边伸展过去,墙上开了一道宽门。拉乌尔有钥匙。他把门打开。墙里面,空地向上伸延。他们登上坡顶以后,便看到面前有个湖泊。湖面波平如镜。环湖是整齐的山岩。
奥蕾莉第一次向他提问,表明她思索的就是这件事:“能不能问一下,您领我到这里来,不到别处去,是有意,还是偶然?……”
“这里的风光确实有点阴郁,”拉乌尔说,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不过,还是有些特色,粗犷、原始、荒凉。据说从没有游客来这里观光。不过,您知道,我们可以在湖上划船!”他把她领到一只用铁链拴在木桩上的旧船上。她一声不吭坐下来。他拿起桨,慢慢地划起来。
深灰色的水面没有映出天的蓝色,倒是映出了无形的云絮的深色。船桨顶端,一些水珠熠熠闪光。它们看上去沉甸甸的,像是水银。人们甚至会觉得奇怪,这只船怎么可能陷入这可说是金属般的液体里呢?奥蕾莉把手浸到水里,立刻就缩了回来,因为湖水冰凉刺骨。
“啊!”她叹了一口气。
“什么事?您怎么了?”拉乌尔问道。
“没有什么……至少,我不知道……”
“您好像很焦急……很不安……”
“不安,是的……我有一些奇怪的感觉……很困惑。我觉得……”
“您觉得?……”
“我说不清楚……我觉得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而且在我面前的也不是您。您理解吗?”
“理解。”他微笑着说。
她又嗫嚅道:“不要给我解释。我的感觉使我难受。不过再难受我也要体验这种感受。”
环湖的峭壁顶上,断断续续露出那堵高墙,范围大约有五六百米。峭壁深处有个缺口,一条很窄的航道从中穿过。航道两边都是高墙,遮住了阳光。
他们划了过去。这里的岩石颜色更暗,更加荒凉,奥蕾莉抬起眼睛,惊讶地看着它们那奇怪的形状:卧狮、大烟囱、大塑像、巨大的檐槽口……
当他们划到这条神奇的水道中间时,突然听到一阵遥远的、模糊的喧闹声。这是从他们一个多小时前离开的那个地区发出的,通过同一条路传到这里。
这是教堂的钟声:轻快的钟声、青铜的歌声、轻松愉快的音符,是大教堂那震颤的大钟奏出的神圣音乐。姑娘支持不住了。她明白自己慌乱激动的原因了。那遥远的过去,她竭尽全力回忆的神秘的声音,又在她心中,在她周围响起来了,这声音碰撞着由花岗岩和古老的火山熔岩交迭而成的高墙,从一块岩石跳到另一块岩石,从雕着动物像的檐槽喷口流泄到浓稠的水面,又飘升到那一线蓝天,最后像泡沫一样深入洞穴,又通过回声跳跃到峡谷另一头。那里阳光灿烂。奥蕾莉欣喜若狂,往事一件件在眼前浮现。她努力打起精神,挺直身体,以免因为过分激动而昏倒。可是她已经精疲力尽。往事压弯了她的腰,就像压弯一根树枝。她躬着身子,抽泣着,喃喃地说:“上帝啊!上帝,您到底是谁?”
她被这意想不到的奇迹惊呆了。亲人托付她的秘密,她从未向人透露。
她从幼年起,就惟恐失去记忆中的财宝,虔诚地守护着这个秘密。按照母亲的吩咐,她只能把秘密告诉她所爱的人。此刻,面对这令人心慌、能看透她心底秘密的人,她只觉得浑身发软,毫无气力。
“我没有搞错吧?就是这里,对不对?”拉乌尔说道。姑娘对他的完全信任使他深受感动。
“就是这里,”姑娘轻轻地说,“一路上,我就觉得有些东西眼熟……公路……树木……从两座高坡中间穿过的石板路……然后是这个湖,这些岩石,这湖水的颜色,冰凉……尤其是这钟声……啊!跟过去完全一样……我们是在这儿听到的,当年我母亲、我外公和还是小女孩的我也是在这儿听到的。那次也跟今天一样,我们从暗处划出来,划到湖的这一边,划到也是这样灿烂的阳光里……”
她抬头一看,在他们面前出现的,确实是另外一个湖,比刚才那个要小,但气势却更加雄奇,岸边的峭壁更陡,景色更加蛮荒,更加险峻。
往事在她脑海浮现。她偎在拉乌尔身上,娓娓向他叙述着这些往事,就像跟一个朋友倾吐心事一样。她向他描述一个快乐的、无忧无虑的小姑娘被这奇形怪状、五光十色的景象迷住的情景。今天,她再看到这景象,双眼浸满了泪水。
“好像您带着我在您的生活中漫游。”拉乌尔激动得透不过气来,说,“我听您描述那天的情景,就跟您今天重见旧景一样高兴。”她说下去:“那天,我妈妈就坐在您这个位置上。我外公坐在您对面。我吻着妈妈的手。瞧,这棵孤零零长在石缝里的树,那天也是在那里……还有这岩壁上闪耀的大片阳光……还有这里,又像刚才一样变窄了。不过,没有路了,到了尽头。这个湖长长的,弯弯的,像一弯新月。尽头可以看到一小片沙滩……喏,就在那里……左边悬崖上有一道瀑布……右边还有一道……您就要看到沙滩了……像云母一样闪光……马上有一个岩洞……是的,我可以肯定……在这个岩洞入口……”
“在这个岩洞入口?”
“有一个人在等着我们……一个怪人,蓄着灰色的长髯,穿着栗色的羊毛罩衣……从这里就能看见他,站在洞口,身材高大。还能见到他吗?”
“我想能。”拉乌尔肯定地回答,“我感到很奇怪。快到中午了。我们的约会定在中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