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碧眼女郎,”前面那辆由三匹母骡拉的车子开始爬坡,拉乌尔听见骡子脖子上铃铛丁当响着,心想,“您这漂亮姑娘,从今以后,您就是我的俘虏了,不管您是杀人犯的同谋、骗子、敲诈犯,或者就是杀人犯,不管您是上流社会的小姐,轻歌剧演员,还是修道院的寄宿生……不管是谁,您都不可能从我手里溜掉了。信任就像一座无法逃出的监牢,不管您如何怨恨我,怪我吻了您的嘴唇,您心底还是信任我这个不厌其烦地救您的人,信任在您危难之际,总是出现在您身边的人。人总是舍不得对自己忠心耿耿的义犬,即使它咬过您也不计较。
“碧眼女郎,您为逃脱迫害您的人,躲进一座修道院。除非发生新情况,您对我来说不再是杀人凶手,或者是可怕的冒险家,甚至也不再是轻歌剧演员。我不会管您叫莱奥尼德·巴利,而是管您叫奥蕾莉。我喜欢这个名字。因为,这是一个过时的、朴实的名字,是一个小家碧玉的名字。
“碧眼女郎,现在我知道,您心里藏着一个秘密。您从前那些同谋不知道这个秘密。他们千方百计套取它,而您则全力保护它。这个秘密总有一天要属于我,因为秘密就是我的活动范围。我一定要发现它,正如我要用光明驱散掩护着您神秘而又动人的奥蕾莉的黑暗!”
这样一番思想活动之后,拉乌尔心里舒服了,就闭上眼睛准备睡觉,以免费神去想碧眼女郎给他带来的捉摸不透的谜。小镇吕兹与邻近的圣索弗尔是一个矿泉疗养区。不过,这个季节来洗浴的人寥寥无几。拉乌尔选了个几乎是空无一人的旅馆住下,称自己是植物学和矿物学的业余研究者,当天下午就开始对这个区进行考察。
顺着一条崎岖的小路向上走二十分钟,就到了圣母马利亚修道院。如今它已改成寄宿学校了。修道院位于一片起伏不平的土地上,房子和花园高高低低,一直伸延到岬角的顶端。地坡土台上筑着又高又厚的围墙,从前下面流着湍急的圣母马利亚溪涧。如今,这条溪涧到这一段没入了地下。山坡的另一面,是一片松树林。两条打柴的小径交叉着从中穿过。这里有一些险洞怪石,星期天吸引着一些游客。
拉乌尔正是躲在这里进行监视的。这一带偏僻无人,樵夫在远处砍柴。
从他所处的地方,可以俯瞰花园里整齐的草坪和精心修剪的一行行椴树。寄宿生们就在那儿散步。几天下来,他已经掌握了学生的起居习惯和课间休息时间。午饭以后,高班生便到河道上面的小路上散步。
碧眼女郎大概疲倦不堪,一直没有露面,直到第四天才在小径上出现。
从这一天起,那些高班生都想“独占”她,显然在为她“争风吃醋”。
拉乌尔立刻发现她样子变了,就像一个大病初愈的孩子,沐浴了阳光,吸进山区的新鲜空气,变得精神焕发。她穿着与女孩子们一样的衣服,在她们中间走动,活泼,轻松,跟每个人都合得来,慢慢地拖着她们玩呀,跑呀,十分开心。欢笑声一直传到天边。
“她笑了!”拉乌尔惊叹地想,“不是舞台上那种做作的、几乎是痛苦的笑声,而是流露出本性的无忧无虑的欢笑。她笑了……真是奇迹!”
过了一会儿,其他人都进教室去了,剩下奥蕾莉一个人。但她并不显得忧郁,快乐分毫不减。她做一些闲散事儿,如把松果拾进一个篮子里;或者摘些花朵,放到附近一个小教堂的台阶上。她的姿态优雅,她常常与跟着她的小狗或在她脚上蹭来蹭去的小猫低声说话。有一次,她编了一只玫瑰花环戴在头上,并且掏出口袋里的小镜子,笑嘻嘻地照着。她还偷偷地往脸上涂脂抹粉,但马上又用力擦掉。这大概是寄宿学校不允许的事。到第八天,她走出一段护墙,一直走到最高一层土台。土台边有一道灌木篱笆。第九天,她拿着一本书,又到这里来了。于是,第十天,还没到课间休息时间,拉乌尔就下了决心。
他首先钻进树林外圈那密密的矮树丛,然后,穿过一个大水潭,圣母马利亚溪流流到这里,像注入了一个大水库,以后就转入地下了。有一个树桩上拴着一条虫蛀的小船。尽管潭水湍急,他还是划着小船,来到一个小湾。
小湾上面,就是像城堡围墙般又高又陡的土台。
护墙是用凿平的石头一块块垒起来的。石头缝里长了野草。雨水在墙上冲出一道道布满沙土的小沟,开出一条条小道,附近的孩子们有时就攀着这些小道爬上护墙。拉乌尔毫不费力地攀了上去。这层土台上面,建有一个凉亭,周围爬满桃叶珊瑚。草木棚架已经倒塌。还有一些石凳,中间饰着一个漂亮的陶瓶。
他听到孩子们课间休息的喧闹声,接着就安静下来。过了一会儿,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向他这边走来,一个清脆的嗓音哼着一支小调,他忽然觉得紧张起来:她看见他会说什么呢?传来小树枝折断的声音,接着树叶被拨开了,就像门帘被撩开一样,奥蕾莉走了进来。
她突然在土台边上停了下来,歌也不哼了,一脸惊讶之色,手里的书,还有胳膊夹着的盛满鲜花的草帽都掉到了地上。她一动不动,那罩着朴素的栗色羊毛服装的身子显得苗条纤细。她大概过了好一会儿才认出拉乌尔来,于是脸一红,一边后退,一边嗫嚅着说:“走开……走开……”
他压根儿没有服从她的念头;甚至好像根本没有听到命令。他怀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快乐注视着她。他在任何女人面前都不曾有过这种感觉。
她更专横地说:“走开。”
“不。”他回答。
“那么,我走。”
“您走,我就跟着走。”他肯定地说,“我们一起回修道院。”她转过身,好像要开溜。他跑过去,抓住她的手臂。“别碰我!”她一边挣脱,一边生气地说,“我不许您走近我。”他见她这样坚决,很诧异,问道:“为什么?”
她很低地说:“我恨您。”
这个回答是如此不一般,他忍不住笑了。
“您恨我到了这种地步?”
“是的。”
“对吉约默和法拉多尼别墅那家伙也没有这样恨?”
“是的,是的,是的。”
“可他们干了好多害您的事。不是我保护您……”她不做声了。她已经拾起草帽,遮住脸下方,让他看不到自己的嘴唇。她的举动意思很明白。拉乌尔毫不怀疑,她之所以恨他,并不是因为他目击了她的所有罪行和耻辱,而是因为他抱过她,吻过她的嘴。在她这样一个女人身上,这种羞耻心真是奇怪。她是那样纯真,灵魂和本性是那样纯洁透明。以致拉乌尔情不自禁地说:“我请求您忘掉那件事。”
他向后退了几步,表明他完全可以让她自由离开,又不由自主地带着尊敬的口吻说道:“那天夜里精神都迷乱了,您我都应当把它忘掉。忘掉我那天夜里的失态吧。再说,我到这里来不是让您回忆它,而是继续保护您的。是命运使我遇到了您,也是命运一开始就要我为您效劳。您不要拒绝我的帮助。危险还没有消除,反而越来越威胁着您。您的敌人已经恼怒了。如果我不来,您怎么办?”
“走开吧。”她仍然坚持这样说。
她站在土台边上,好像站在一个敞开的门口。她避开拉乌尔的目光,遮着自己的嘴唇。可是,她并没有走。正如他所想的,对于不厌其烦救援自己的人,她是狠不下心走开的。她的目光中流露着恐惧。不过,她不再想那次亲吻,而是回忆那可怕得多的灾难。“走吧。我在这里很安全。那些事您都有份……那些地狱般的事。”
“幸亏我有份。”他说,“同样,那些正在酝酿的事,我也要干预。您以为他们就不来找您吗?您以为马莱斯卡尔就放弃您了吗?他眼下正在寻找您的踪迹。他会一直追到这座圣母马利亚修道院来。如果像我推测的,您在这里有过几年幸福的童年生活的话,他应该能了解到,因此会追来的。”
他说得很平静,很肯定,使姑娘感受很深。她仍然喃喃地说:“走吧……”
但是声音很轻,轻得他几乎没有听清。
“好,”他说,“但我明天再来,同一时刻。我每天都来等您。我们需要谈谈。嗬!我不会勾起您的痛苦,让您回想起那可怕的一夜。在这件事上,我一定保持沉默。我不需要知道什么,真相会慢慢显露。不过,我会向您提一些别的问题。您一定要回答。今天我要说的就是这些。您可以走了,您会考虑的,对吗?但是,请不要再担心了,请习惯这种想法:危险关头,我总会赶来相救的。因此永远不要绝望。”
她走了,一句话也没说,连头也没点一下。拉乌尔目送她走下一层层土台。回到椴树夹道的小径上。等到看不见她以后,他拾起几朵掉在地上的花。
他发现自己这个下意识的动作后,就打趣道:“见鬼!事情又当真了。难道……唉,唉,亚森·罗平老伙计,控制点感情吧。”
他从护墙缺口出去,划船过了水潭,在森林里散了一会儿步,把花一朵朵扔掉,好像它们无足轻重似的。可是,碧眼女郎的影子却总是浮现在他眼前。
第二天,他又登上土台。奥蕾莉没有来。以后两天也没有来。可是,第四天,她又拨开枝叶来了。他没听见她的脚步声。“噢!”他激动地说,“是您……是您……”看到她的神态,他明白自己不能走上前去,也不能说一句会吓着她的话。她仍跟第一天一样,像一个因被对手控制而反抗,因得了对手的好处而憎恶他的人。
不过,她的声音没有上次生硬。她微微侧着头,说道:“我本不该来。在圣母马利亚修道院的修女们看来,在我那些恩人看来,这不好。不过,我想我还是应该谢谢您……应该帮助您……而且……”她又加上一句,“我怕……是的,您跟我说过的那些话,让我怕。您问吧……我会回答。”
“什么都可以问吗?”他问道。
“不!”她惊慌地说,“……不要问博库尔火车站那一夜的事……问其他事……几句就完了,是吗?您想知道什么呢?”拉乌尔考虑了一下。问题很难提,因为所有的问题最终都是为了弄清姑娘拒绝谈的事情。
他开始问了。
“首先,您叫什么名字?”
“奥蕾莉……奥蕾莉·达斯特。”
“为什么又叫莱奥尼德·巴利?化名吗?”
“莱奥尼德·巴利是另一个人。她身体不适,留在尼斯了。我跟她的戏班子一起从尼斯到马赛。戏班子里我有一个熟人。因为去年冬天我在一次票友活动中演过韦萝妮克,他们就求我代替莱奥尼德·巴利演一个晚上。他们那样急,那样为难,我应当帮他们这个忙。我们通知了图卢兹剧院的经理,他在最后一分钟决定不另行通知,就打莱奥尼德·巴利的牌子。”拉乌尔说:“您不是演员……我更希望是这样……我更愿意您只是圣母马利亚修道院的一个美丽的寄宿生。”
她皱了皱眉头。
“接着问吧。”
他立刻接下去:“那天在奥斯曼大马路糕点铺门口举起手杖打马莱斯卡尔的人,是您父亲吧?”
“是我继父。”
“他叫什么名字?”
“布莱雅克。”
“布莱雅克?”
“是的,内政部司法局局长。”
“因此,是马莱斯卡尔的上司?”
“是的。他们两人一直唱对台戏。马莱斯卡尔得到部长支持,企图取代我继父;而我继父想方设法要撵走他。”
“马莱斯卡尔很爱您,是吗?”
“他曾向我求婚,我拒绝了。我继父不准许他上门。因此他恨我们,发誓要报复。”
“我来问另一个问题。”拉乌尔说,“法拉多尼别墅那人叫什么名字?……”
“若多。”
“是干什么的?”
“我不知道。他有时来我家看望我继父。”
“那第三个人呢?”
“吉约默·昂西韦尔,也是我们家的客人。他在交易所做证券买卖,还做生意。”
“多少有点不正当吧?”
“我不知道……也许是……”
拉乌尔概括说:“这就是您的三个敌人……因为不会有别人了,对吗?”
“还有,我继父。”
“什么!你母亲的丈夫?”
“我可怜的母亲不在了。”
“这些人迫害您,都是一个原因,对吧?大概就是您所掌握的那个秘密,是吗?”
“是的,只有马菜斯卡尔除外,他什么也不了解,只是想报复。”
“您能否给我说一说?不谈秘密,只谈跟秘密有关的情况。”她思索片刻,说:“可以。我可以告诉您那些人已经了解的情况,以及他们这样急迫的原因。”
在这之前,奥蕾莉的回答简短生硬,现在,她好像对自己要说的话来了兴致。
“简要地说,是这样的:我父亲是我母亲的表哥,在我出生之前就死去了,给我们留下一笔年金。我外祖父达斯特也给我们一些资助。他是个优秀的男人,是艺术家,发明家,总是在探索,去揭示一些重要的秘密,总是去旅行,寻找可以发财的奇迹。我非常了解外祖父。我好像还坐在他膝头上,听他说过:‘小奥蕾莉会有钱的。我正是为她才劳累奔波的。’
“我六岁那年,他写信给我和妈妈,让我们悄悄去找他。别让任何人知道。一天晚上,我们坐上火车,到了他那里,住了两天。离开他的时候,妈妈当他的面对我说:‘奥蕾莉,别对任何人提这两天的事,别提你做的和看到的一切。这是一个秘密,从现在起这秘密只属于你和我们。等你二十岁的时候,它会带给你巨大的财富。’
“‘巨大的财富,’外祖父达斯特肯定说,‘所以我们要发誓,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对任何人说。’
“‘不对任何人说,’妈妈纠正道,‘除了将来你爱的、并且像信任自己一样信任的那个人。’
“于是,我按他们的要求发了誓。我当时非常激动,以致哭了起来。
“几个月以后,妈妈改嫁给布莱雅克。这是一场不幸的婚姻,没有持续多久。第二年,我可怜的母亲患胸膜炎死了。临死之前,她偷偷地塞给我一张纸,上面写着我们去过的地方的详细情况,以及我到二十岁时该做的事。我的外祖父达斯特跟着也死了。我一个人跟继父布莱雅克一起生活。他为了摆脱我,很快把我送进这所圣母马利亚修道院。我到这里来的时候,非常忧伤,不知所措,只有一个信念支持着我,那就是我觉得自己十分重要,因为我掌握一个秘密。一个星期日,我寻找一个僻静地方来实行我幼稚的头脑想出来的一个计划。我来到这个土台上,母亲留给我的那些话,我已能全部背下来。这以后,还有什么必要保留那张纸片呢?要是留着它,全世界的人最终都会知道的。于是,我就在这个花瓶里把它烧了。”
拉乌尔点了点头:“您后来把这些指示忘了?……”
“是的。”她说,“我在学习和娱乐中尝到了快乐,不知不觉就把那些话忘掉了。我忘记了地名,位置,通向那里的铁路,和我该做的事……一切都忘了。”
“真的一切?”
“一切,除了一些风景和给我这个小女孩的眼睛耳朵留下较深印象的东西……有些景象一直浮现在我眼前……有些声音,钟声,仿佛一直在我耳边响着,像从来就没有停止过似的。”
“您的敌人想要知道的,就是这些印象,这些景象,希望通过您的叙述弄清真相,是吗?”
“是的。”
“可是,他们是怎么知道的呢?……”
“因为我母亲不谨慎,没有把达斯特外祖父写给她的几封提到这秘密的信销毁。布莱雅克后来得到了这些信。我在圣母马利亚修道院待了十年,那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十年。在那期间,他从没有对我提起过这件事。可是,就在我两年前回到巴黎的当天,他问我这件事。我对他说了刚才对您说的那些话。我有权说这些情况,但我却不愿把模糊的记忆告诉他,以免让他找到那个地方。从那以后,就是无休无止的虐待、指责、争吵、盛怒……直到我决定逃走为止。”
“您一个人逃走?”
她脸一红。
“不是。”她说,“不过也不像您认为的那样。吉约默·昂西韦尔向我求爱,但很谨慎,像是个助人为乐、不求酬报的人。就这样,他即使没有取得我的好感,至少取得了我的信任。我把自己出逃的打算告诉了他,犯了个大错误。”
“他无疑表示赞同?”
“他极力赞成,帮我做准备,卖掉了几件首饰和母亲留给我的一些证券。动身前夕,我不知道该逃到哪里去。吉约默就对我说:‘我从尼斯来,明天要回去,要不我把您带去?这个年头,没有比海边更僻静的地方了。’我有什么理由拒绝他的提议呢?我当然不爱他。但是,他显得真诚,忠心耿耿,我就同意了。”
“多么冒失!”拉乌尔说。
“是的!”她说,“尤其是我们并没有什么友好关系。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我孤身一人,生活不幸,又受迫害。他的帮助……我觉得多少能延续几个小时。于是我们就出发了。”
奥蕾莉略微犹豫一下。接着加快了叙述:“那次旅行非常可怕……您知道原因。等到吉约默把我推上他从医生手里夺来的马车上时,我已经精疲力尽。他把我带到他想去的地方,就是另一个火车站。从那里又到了尼斯,因为我们有到尼斯的车票。到尼斯后我取出自己的行李。当时我发高烧,说胡话,糊糊涂涂,做什么事自己并没有意识。他利用这种情况,第二天让我陪他到一处地方,趁主人不在取回他被偷走的证券。我跟他去了,那时他要我去哪儿我都会答应。我什么都不想。我盲目地服从。我在那座别墅受到袭击,并被若多劫持……”
“……接着,再次被我救出,又再次逃走,以此来酬谢我。不谈这些了。若多,他也逼您交出秘密,对不对?”
“对。”
“后来呢。”
“后来,我回到旅馆。吉约默求我跟他一起去蒙特卡洛。”
“可是,这时候您应该了解这个人了!”拉乌尔提出异议道。“怎么了解?人首先要睁开眼睛看,才可能看清……可是……两天来我非常烦躁,又被若多袭击,更加气恼,简直要疯了,连问都没有问去干什么,就跟他走了。我不知所措,为自己的软弱感到羞耻,一见这个越来越陌生的人就厌烦……我在蒙特卡洛扮演了什么角色?我自己也不大清楚。让我拿着几封信,在旅馆走廊里等他。
“他到时候从我这里取走,交给一位先生。这是些什么信?交给哪位先生?为什么马莱斯卡尔会在那里?您是怎样把我救出来的?这一切我都不清楚。不过,我的本性终于觉醒了。我对吉约默越来越没有好感。我憎恨他。我离开了蒙特卡洛,决心跟他分手,到这里来躲一躲。他一直跟我到了图卢兹。那天午后,我说打算离开他,他明白我不可能回心转意后,气得脸直抽搐,冷冷地、生硬地回答说:“‘好吧,我们分手吧。其实,我并不在乎。但我仍有一个条件。’
“‘一个条件?’
“‘对。有一天,我听您继父布莱雅克谈起,有人留给您一个秘密。把这个秘密告诉我,您就自由了。’
“我恍然大悟。他以前的保证和忠诚全是假的。他唯一的目的,就是哪天通过温情或恐吓,从我嘴里得到我连继父也没有告诉的秘密,若多想方设法也没得到的秘密。”
她停住话。拉乌尔打量她,她说的全是真话,这一点他感觉到了。他郑重地说:“您想了解这个人吗?”
她摇摇头:“有这个必要吗?”
“还是了解为好,听我说。在尼斯,法拉多尼别墅的那些证券并不属于他。他去的目的就是偷窃那些证券。在蒙特卡洛,他开价十万法郎,才交出几封会使别人名誉受损的信。所以,他是骗子加窃贼,说不定还要坏。就是这么个东西。”奥蕾莉没有说出反对的话。她大概看清了这个人的真面目,所以突然揭发出来的事并不使她意外。
“您把我从他手里救了出来,我要谢谢您。”
“唉!”他说,“您本应当相信我,而不是躲避我。耽误了多少时间呀!”
她正要走,听到这话又反驳道:“为什么相信您?您是谁?我不认识您。马莱斯卡尔要指控您,却不知道您的名字,您一再救我脱险……为了什么事情?出于什么目的?”
他冷笑道:“也是想从您口里掏取秘密……您想说的是这句话吧?”
“我什么也不想说。”她轻轻地说,显得很虚弱。“我什么也不知道。我什么也不明白。两三个星期以来,我到处碰壁。到处是阴森森的高墙。别要求我信任您,我做不到。我怀疑一切,什么也不相信。”
他怜惜她,放她走了。
他离开时(他又找到了一个出口,是倒数第二层土台下面的一道暗门,他把它打开了),心想:“她对那可怕的一夜只字未提。可是,贝克菲尔德小姐遇害,两个男人被杀。而我亲眼看见她化了装,戴着面具。”对他来说,一切也都显得神秘,不可思议。他周围,也跟她周围一样,是一堵堵阴森的高墙,只能射进点点惨淡的光。再说,从一开始,在她面前,他没有一刻想到在贝克菲尔德的遗体前立下的报仇雪恨的誓言,也从未想到任何有可能丑化碧眼女郎美好形象的事。
以后两天,他没有见到她。再以后接连三天,她都来了,虽然没有说明为什么要来,但似乎是来寻找一种不可缺少的保护。她先是呆十分钟,接着是十五分钟,最后是三十分钟。他们说话不多。不管她愿意不愿意,她对他还是越来越信任。她变得温和了,亲近了。她一直走到护墙缺口,看着下面水潭那微波荡漾的水面。有好几次,他试图向她提些问题。她立刻浑身发抖,躲开了。一切可能影射博库尔车站那可怕的几个钟头的问题都让她恐慌。不过她的话比以前多了,但是说的都是很久以前的事,还有她在圣母马利亚修道院的生活和回到这个亲切、静谧的环境以后得到的安宁。
有一次,她把手背贴着花瓶底座。他低下头,并不去碰这只手,只是仔细察看手纹。
“正如我第一天就猜到的……双重命运,一重阴暗而悲惨,另一重幸福而单纯。两重命运相交了,绞在一起,最后合成一根线。现在还说不准哪重命运会得胜。究竟哪重是真的,是与您的本性相一致的命运呢?”
“幸福的命运。”她说,“我内心有某种东西,可以很快升到表面,让我快乐,忘掉烦恼,不管存在着什么样的危险。比如现在就是这样。”
他又继续察看手纹。
“您要提防水。”他笑着说,“水可能会给您带来灾祸。海难,洪水……这么多的危险!不过危险过去了……是的,您生活中一切都变好了。仙女战胜了妖孽。”
其实他是说谎,是为了让她安宁,是强烈希望那张他不敢多看一眼的嘴上出现一丝微笑。再说,他也想忘掉危险,也想哄自己说危险不复存在。
他就这样轻松愉快地度过了两个星期。他努力掩饰自己的喜悦。爱情使人陶醉,使人只注视心上人的面庞,只倾听心上人的声音,其余的事一概感受不到。这种时刻的温馨,他感受到了。他不愿去回想马莱斯卡尔、吉约默或者若多那充满威胁的形象。这三个敌人没有出现,肯定是失去了被他们追逐的人的踪迹。既是这样,他为什么不享受与姑娘相处这种美梦一般的感觉呢?然而,他们突然被惊醒了。有一天下午,他们透过沟道上面的枝叶,俯身看着下面镜子似的水潭,潭中央的水几乎一动不动,只有潭边有些细浪,匆匆流向狭窄的地穴口。这时,从花园传来遥远的呼唤:“奥蕾莉!……奥蕾莉!……奥蕾莉,你在哪儿?”
“上帝啊!”姑娘不安地说,“她们为什么叫我?”她跑到最高一层土台,看到一个修女站在椴树夹道的小径上。“我在这儿!……我在这儿!有什么事,姐妹。”
“电报,奥蕾莉。”
“电报!您不要上来了,姐妹,我来取。”
过了一会儿,她拿着一封电报,回到凉亭,样子很慌乱。“是我继父发来的。”她说。
“布莱雅克?”
“是的。”
“叫您回去?”
“他马上要来!”
“为什么?”
“领我回去。”
“不可能!”
“您看……”
他看到从波尔多发来的几个字:
四时抵即返布莱雅克
拉乌尔想了想,问道:“您写信告诉他您在这里?”
“没有。不过,以前他来度过假,能打听到的。”
“您打算怎么办?”
“我能怎么办呢?”
“拒绝跟他走。”
“院长不会同意留我的。”
“那么,”拉乌尔启发她,“现在就走。”
“怎么走?”
他指着土台一角,指着那片森林……
她反对道:“走?像个罪犯似的从修道院逃跑?不,不,这会让可怜的修女们伤心的。她们像爱女儿,爱最好的女儿一样疼爱我!不,决不能这样!”
她没有气力了,坐到护墙对面一条石凳上。拉乌尔走过去,严肃地说:“我不想谈我对您的感情,也不想谈促使我行动的原因。但您仍然可以感到我对您是忠诚的,就像一个男人……对一个等于是他全部生命的女人……这种忠诚应当使您绝对信任我,并准备无条件地服从我。这是您得到拯救的条件。您明白吗?”
“好吧。”她回答道,完全顺从了。
“那么,我就告诉您该做什么……这是我的命令……是的,我的命令。去接您继父,不要不满,不要争吵,甚至不跟他说话,一句话也不说。这是避免出错的最好办法。跟他走,回巴黎。回到巴黎的当天晚上,您就找个借口出来。一个白发老妇人会在一辆汽车里等您。就在离您家二十步远的地方。我把你们两人送到外省一个安全处所,谁都找不到。然后,我马上离开。我以名誉发誓,您什么时候允许,我再回到您身边。咱们说好了,对吗?”
“对。”
她点点头。
“那就明晚见。记着我的话。不管发生什么情况,明白吗?不管发生什么情况,我都会保护您,我会成功的。即使一切都显得对您不利,您也不要灰心,甚至不要担心。您要满怀信心,坚定地对自己说,即使在最危险的时候,您也会安然无事的。在危急时刻,我会出现在您身边。再见,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