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库尔火车站坐落在野外,远离人家。一条与铁路垂直相交的公路,把车站与博库尔村连在一起。公路下一个点是罗米约镇。警察队驻在那里。再往下是奥克塞尔,那里有法官。人们正等待他们到来。车站被国道切成直角。
这条国道沿着铁路伸延了五百米左右。
人们把所有照明工具都集中在月台上:电灯、蜡烛、灯笼、信号灯等等,这就使拉乌尔不得不极为小心地朝前走。站长、一个职员和一个工人在跟站岗的警察聊天。这个警察高大的身躯站在行李房门口。房子的两扇大门敞开着,里面堆满了包裹。在这间若明若暗的房子里,堆着很多筐子和小箱子,还散放着各式各样的包裹。走近之后,拉乌尔觉得看见一个人坐在一堆东西上,弯着腰,一动不动。
“很可能是她,”他心想,“那个碧眼女郎。只要把里面一锁,就是个现成的监狱,因为唯一的出口被看守把守着。”局势似乎对他有利。不过,不能遇上有可能坏事的阻碍。马莱斯卡尔和警察队长有可能来得比他想象的快。他跑了一个弯儿,来到车站后面,没有碰到一个人。这时,已过午夜,再没有火车停站。除了月台上一小群聊天的人,车站上再无别人了。他来到行李托运室。左边有一道门,里面是门厅和一道楼梯。门厅右边又有一道门。
根据布局示意图,这应该是关人的地方了。对拉乌尔这样的人来说,一把锁算不上障碍。他随身带着四五种小工具,最复杂的锁也可以打开。他才一试,锁就开了。他轻轻把门推开一条缝,见里面没有灯光,就弯下腰推门走了进去。外面的人既没有看见他,也没有听到推门的声音。那个俘虏更没听到,因为,她那嘤嘤的哭泣,时断时续地打破屋里的寂静。外面,那个工人正在叙述他穿过树林,追捕凶手的经过。他提着一盏号志灯,在一片矮树林里把这个“猎物”赶出了洞穴。另一个强盗——他是这样称呼的——瘦高瘦高,像野兔一样逃跑了。不过,他可能会从原路回来,把小个子带走。此外,天太黑,很难发现目标。
“那小家伙立即呻吟起来,”那工人说道,“声音很奇怪,像姑娘,哭着说:‘法官在哪儿……我把一切都告诉他……带我去见法官吧!’”
听的人都嘲弄地笑起来。拉乌尔趁机把头钻进两垛板条箱之间。这样,他就来到了女俘坐的那堆邮包后面。这一次,她大概听到了动静,停止了哭泣。
他小声说:“别怕。”
见她不说话,他又说:“别怕……我是个朋友。”
“吉约默吗?”她低声问。
拉乌尔明白她指的是另一个逃犯,答道:“不是。是一个要把您救出去的人。”
她不说话了,大概怕中圈套。但他还是坚持说:“您现在落到了司法当局手里,不跟我走,就要坐牢,受审……”
“不会的,”她说道,“法官先生会放了我的。”
“他不会放您。杀了两个人……您衣服上有血迹……来……一秒钟的犹豫就会让您完蛋……来吧……”
沉默了一会儿,她轻轻说:“我的手捆住了。”
他依然蹲着,用刀子把绳子割断,问道:“他们现在能看到您吗?”
“只有警察转过身来才能看见我,而且看不清楚,因为我在暗处……其他人太靠左边了……”
“很好……哦!等一下。听……”
月台上响起了脚步声。同时他听到马莱斯卡尔说话的声音。于是,他吩咐:“别动……他们来了,比我预料的要快……您听见了吗?……”
“啊!我怕。”姑娘结结巴巴地说,“……我觉得这声音……上帝啊,这可能吗?”
“是的,”他说,“这是您的敌人马莱斯卡尔的声音……不过,不必怕……您记得今天下午在马路上,有一个人插在您和他之间吗?那就是我。我请求您不要怕。”
“可是,他就要来了……”
“那不一定……”
“可要是来了呢?……”
“您就假装睡着了,晕过去了……把头埋在胳膊圈里……不要动……”
“要是他硬要见我?要是他认出我来怎么办呢?”
“不要回答他的问话……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要说一句话……马莱斯卡尔不会马上行动,……他会考虑……到那时候……”
拉乌尔并不放心。他估计马莱斯卡尔急于知道自己的判断有没有错,强盗是不是女的。他会立即进行审讯的。无论如何,他认为看守不严,会亲自视察监狱。
果然,特派员亮起高兴的嗓门,大声说:“喂,站长先生,这可是新鲜事了,抓了一个凶手!而且是一个引人注目的凶手,博库尔车站可要出名了!……队长,我觉得这地方选得很好。我相信没有比这更好的地方。不过,这个人十分谨慎,我要亲自看看……”
果然如拉乌尔所料,他一下子就直奔目标。这人和年轻姑娘之间就要展开激烈的交锋了。碧眼女郎只要动一下,说一句话,就彻底完了。
拉乌尔本想后退,但这样一来就意味着放弃一切希望,并招来一群敌人跟踪自己,使他再也无法插进来。于是,他决定碰运气了。
马莱斯卡尔走进屋子,仍跟外面的人说着话,不让他们进来看到这个一动不动的身影,他想独自打量这个人。拉乌尔躲在一边,被箱子遮住。马莱斯卡尔看不到他。
特派员停下脚步,大声说道:“他好像睡着了……喂!伙计,不能聊聊吗?”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支手电,按住按钮,把光柱对准俘虏,只看到一顶帽子和两条抱在一起的胳膊。
他扒开胳膊,揭起帽子。“果然,”他轻轻地说道,“……一个女的……一个金发女子!……来,小乖乖,让我看看你的漂亮脸蛋。”他用力抓住她的头,扭过来,看到一张出乎意料、使他不敢相信的脸。
“不,不,”他喃喃自语,“不可能。”
他看了看门口,不希望有人进来。然后,他猛地摘掉帽子。那张脸一览无遗地出现在光柱下。
“她!她!”他低语着,“我疯了……这不能让人相信……她竟在这里!她竟杀了人!她!……她!”
他身子弯得更低。俘虏一动不动,那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抽搐。马莱斯卡尔声音颤抖地对她说:“是您!这是什么奇迹?这么说,您杀了人……被警察抓住了!关在这里!这可能吗?”
她好像真是睡着了。马莱斯卡尔停住话。她真的睡着了吗?他又对她说:“就这样,不要动……我把那些人支走,再回来……过一个钟头,我就会回来……我们再谈……啊!我的小乖乖,您得老实点。”他是什么意思?
想作什么肮脏交易?(拉乌尔猜想)他大概还没打定主意。这个情况让他措手不及,他在考虑从中可以得到什么利益。
他把帽子放回那长满金发的头上,把发鬈塞进去,又解开她的罩衣,搜查了衣袋,什么也没有发现。于是,他站起身来,显得那样慌乱激动,竟然忘了检查房间和侧门。“还是个孩子哩。”他朝人群走去,“肯定不到二十岁,被人带坏了,走上了邪路……”
他不停口地说着,但是心不在焉,让人感到他思绪混乱,需要思考。
“我相信,我的初步调查一定会使检察院的先生们感兴趣。”他说道,“队长,在他们到来之前,我跟您一起看守……或者我独自……如果您需要休息,就用不着麻烦别人了……”拉乌尔急忙行动。他从包裹堆里抓起三个捆扎的袋子,袋子布料与女俘身上罩的工作服颜色相似。他举起其中一个,轻轻地说:“把腿向我这边挪……好让我把这个袋子移到前面,移到您放腿的地方。但要慢慢移,对吗?……接下来再把上身往这边挪……最后把头挪过来。”
他握住她冰冷的手,又说了一遍,因为那姑娘呆坐在那里不动。
“我求您照我的话办,马莱斯卡尔是什么都干得出来的……您辱骂过他……他可以用这种方式那种方式报复您,因为您现在在他手里……快把腿挪过来……”
她轻轻移动着,可以说几乎没动,用了至少三四分钟。就这样不知不觉地把身体移了过来。她前面现在出现了一个比她稍高一点,也是蜷缩着的灰色身影,形状差不多,如果警察和马莱斯卡尔往里面瞧一眼,一定会认为她还在里面。
“走!”他说,“……趁他们转过背,大声说话的当口,快走……”他双手接住她,压她弯着腰,把她从门缝拉出去。到了门厅,她直起腰来。他又把门锁好。穿过行李托运室。可是,刚走上车站前面的土坡,她就支持不住了,几乎跪了下来。“我走不动了……”她呻吟着,“走不动了……”他毫不费力地把她扛到肩上,开始往去罗米约和奥克塞尔的公路旁的树林里跑。他想到自己抓到了猎物,想到杀害贝克菲尔德小姐的凶手再也逃不出他的掌心,想到他的行动取代了社会的行动,心里觉得十分满意。他将干什么呢?这并不重要。反正他此刻坚信,至少是这样打算,他要伸张正义,至于如何惩罚,他将视情况而定。
跑了两百多米,他停下来,并不是想喘口气,而是要听听周围的动静,万籁俱寂,只有树叶轻颤和夜间活动的小动物匆匆逃窜的声音。
“有什么情况?”姑娘不安地问。
“没事……没有险情……正相反……有一匹马奔跑的声音……很远……这正是我希望的……我非常高兴……这是来救您的……”
他把她从肩上放下来,像抱孩子似的用双臂托着,匆匆走了三四百米,来到通往国道的十字路口。白色的路面在黑乎乎的枝叶间显现出来。他坐到路边斜坡上。地上的草湿漉漉的。他对她说:“您就躺在我的膝盖上,听明白我的话。我们听到走过来的马车,是请来的医生坐的车。我等会儿把那家伙绑在树上,也不伤害他。我们就坐他的车跑一夜,到另一条铁路的哪个车站去搭火车。”
她什么也没有回答。他怀疑她没有听明白。她的手滚烫,好像结结巴巴在说胡话。
“我没有杀人……我没有杀人……”
“住口!”拉乌尔突然说,“这事以后再说。”他们都不说话了。沉睡的田野一片寂静。他们周围是漫漫无边的安宁和静寂。只有马蹄声不时地从黑暗中传来。有两三次,他们看到了车上那两盏像瞪大的眼睛似的车灯。说不出有多远的距离。车站方向没有一丝喧闹,因此没有任何危险。拉乌尔想着这奇怪的处境,又想到这神秘的女杀手。他的心脏怦怦直跳。他都感到了那狂乱的节奏,便想起八九个小时之前看到的那表面上无忧无虑、快快活活的巴黎姑娘。这两个截然不同的形象,在他的头脑中融为一体。回忆起那个光辉的形象,他对杀害英国姑娘的凶手的仇恨就减轻了一点。不过,他真有“仇恨”吗?他抠住这个字眼,狠狠地想道:“我恨她……不管她怎么说,她杀了她……英国姑娘的死,是她和她同伙的过错……我恨她……我要为贝克菲尔德小姐报仇。”不过,这些话他没有说出来,相反地,他意识到自己嘴里流出许多体贴的话:“不幸常常是不宣而至,突然降临,不是吗?人本来欢欢喜喜……过日子……可突然犯了事……不过,一切都会解决的……您要相信我,事情会摆平的……”
他觉得她慢慢安静下来了,也不因为焦躁不宁而浑身发抖。痛苦、噩梦、焦虑、惶恐,整个黑暗和死神的丑恶世界,渐渐被驱走。拉乌尔强烈地感到自己对因形势所迫误入歧途的人有着磁铁般的影响和控制力;他能使这些人心理平衡,暂时忘却可怕的现实。再说,他自己也避开那场惨剧。他开始淡忘了那死去的英国姑娘。他怀里这个女人,不再是那个罩衣上沾满血迹的强盗,而是那个容光焕发风姿优雅的巴黎姑娘。“我要惩罚她,要让她吃苦头。”
可这些话都是白说,从这张嘴里吐出的清凉气息他怎么感觉不到呢?
车灯越来越大。再过十来分钟,医生就到了。“那时,”拉乌尔心想,“我就不得不跟她分开,单独行动……就结束了……我跟她之间就不会再有这种时刻了……这种贴近的时刻……”
他更俯下身子。他感到她仍闭着双眼,完全信赖他的保护。她大概在想:“这样很好。危险离远了。”
他猛地低下头,亲吻她的双唇。
她无力地挣扎了一下,叹息一声,什么也没说。他感到她接受了这种爱的表示,虽说她的头往后躲闪,但还是接受了这温柔的亲吻。吻了几秒钟后,她身子一挺,撑起胳膊,用力挣脱开来,喃喃说:“啊!真可恶!啊!真可耻!放开我!放开我!……您这种做法很卑鄙。”
他本想解解嘲,可心里很气恼,直想骂她一顿,可又想不出什么词。就在她推开他,在黑暗中逃走时,他还在低声念叨着:“这是什么意思!还那么廉耻啊!要换一个时候,怎么?人家还不认为我犯了亵渎圣物罪呀……”
他站起身,跑上坡找她,可去哪里找呢?密密的灌木丛遮住了她的身影,根本不可能再抓住她。
他诅咒,埋怨,此刻心里只剩下仇恨和受到嘲弄的男人的怨忿。他反复考虑着一个凶狠的打算:回车站报警。这时,他听到传来一阵叫喊。叫声是从公路上传来的,有一段距离。大概是被一个山坡挡着的路段。他估计是那辆马车发出的叫喊,便跑过去,果然看见两盏灯。不过,他觉得那两盏灯就地转了一个弯,朝来的方向走了。但这一次不是从容慢跑,而是快马加鞭飞跑了。过了两分钟,拉乌尔听到喊声,循声跑去,发现在浓密的灌木和荆棘丛中,有一个人在招手。
“您是罗米约来的医生呜?”拉乌尔说,“我是从车站派来接您的……您大概受到了袭击?”
“对!……一个行人向我问路。我停下车,他就抓住我的领口,把我捆起来,扔到荆棘里。”
“他驾您的车逃走了?”
“对”。
“就一个?”
“不,还有一个,刚跑过去的……我就是那时候叫喊的。”
“男的还是女的?”
“没看清。他们没说几句话,而且声音很低。他们一走,我就叫喊。”
拉乌尔总算把他拉了出来,又问道:“他没有堵您的嘴?”
“堵了,但没堵紧。”
“用什么堵的?”
“我的围巾。”
“有一个堵嘴的办法,会的人不多。”拉乌尔说,抓起围巾,把医生的头拨过去,给他示范怎样堵嘴。然后,他用马披和吉约默用过的绳子把他巧妙地捆住。抢马车的人无疑是吉约默,与他会合的人就是那个姑娘。“没把您弄伤,对吧,医生?不然,我会难过的。这样一来您就不怕棘刺和荨麻了。”
拉乌尔领着医生往前走,又补上几句,“喏,在这块地方过夜,也不会太差。苔藓大概被太阳烤过,都是干的……不,不用谢,医生。请相信,我是迫不得已……”此刻,他打算跑步追赶两个逃跑者,无论如何要把他们抓住。他为自己被人耍弄而怒不可遏。他真是愚蠢!怎么搞的!他本已把她抓在手里,可他不去掐她的脖子,而是去亲吻她!在这种情况下还能保持清醒?
这一夜,拉乌尔的行动总是违背他的意图。他并没有放弃原计划,但又有一个新的打算,因此一离开医生,他就向车站走去。他准备骑警察的马去追强盗,决心将他们缉拿归案。他刚才就发现骑警队的三匹马拴在一个敞棚底下。有一个警察在前面守着。他走到那儿,看到警察在一盏提灯下睡着了。
拉乌尔拿出刀子,准备割断一匹马的缰绳,但没有这样做,而是极其小心地割断了三匹马鞍的肚带和马笼头上的皮带。这样,他们就是发现碧眼女郎失踪了,也不可能去追。“我想干什么,我自己也不太清楚。”拉乌尔往原先的包厢走,寻思道,“我恨那个坏女人,只有把她交给司法当局,实现我的复仇誓言,我才高兴。可是,我刚才却努力救了她。这是什么道理?”答案他非常清楚。既然这姑娘长了一双碧眼,就让他如此关心,那么他抱过她那绵软的身体,吻过她的嘴唇之后,又怎么会不去保护她呢?难道能把自己吻过嘴的女人交出去吗?就算她是杀人凶手,但她毕竟在他的爱抚下颤抖过,因此,他明白,以后,世界上再没有什么东西能阻止他不顾一切地保护她。
对他来说,今夜这热烈的亲吻将支配这场惨剧,支配他的本能,或更确切地说支配他的理智促使他下的决心。
为此,他应该与马莱斯卡尔重新接触,了解他的调查结果,了解康斯坦丝·贝克菲尔德本人以及她所托付的那个小包的情况。两个钟头以后,马莱斯卡尔精疲力尽,倒在拉乌尔对面的长椅上。拉乌尔正在安静地等他,这时装出惊醒的样子,一跃而起,把灯打开。见到他的脸变了样,头发乱了,胡子也倒下来了,不由得叫道:“您怎么了,特派员先生?都认不出来了!”马莱斯卡尔结结巴巴地说:“您不知道吗?没听到吗?”
“我什么也不知道。您给我关上门之后,我什么也没听到。”
“跑了!”
“谁?”
“杀人凶手!”
“那就是说本来抓住了?”
“是的。”
“两个人中的哪个?”
“女的。”
“真有个女的?”
“是的。”
“没人看守?”
“有,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看守的是草包。”
拉乌尔放弃追赶两个逃犯,自然有一些原因,其中一条就是立即报复的需要。他受到别人嘲弄,现在也想嘲弄别人。他选中的就是马莱斯卡尔。此外,他想从马莱斯卡尔口里掏出别的情况。因此,马莱斯卡尔的沮丧立即让他暗自欣喜。“真是倒霉。”他说。
“是倒霉。”特派员肯定道。
“您没有别的线索吗?”
“一点也没有。”
“她同谋的痕迹呢?”
“哪个同谋?”
“帮她逃走的那个。”
“这事跟他没关系!我们熟悉他的脚印,从很多地方采集到了,树林里最多。可是,在车站出口有一摊烂泥,在那个掉了跟的鞋印旁边,我们采集到一些完全不同的脚印……脚小一些……底尖一些。”
拉乌尔把他那双沾满污泥的皮靴尽量往椅子底下挪,又十分关切地问:“这么说,除了他……还有一个人?”
“毫无疑问。照我看,这个人跟女凶手抢了医生的马车逃走了。”
“医生的马车?”
“对,不然我们早看到医生了。想必他被人扔下车,塞在哪个洞里了。”
“一辆马车,追得上嘛。”
“怎么追?”
“警察的马……”
“我跑到拴马的场棚,跳上一匹马,可是马鞍从那边滑下去了,我摔在地上。”
“您说什么?”
“看马的人睡着了。有人取走了缰绳和马鞍的肚带。在这种情况下,是没法骑马去追了。”
拉乌尔忍不住笑起来。“哎呀!您这下碰到对手了。”
“是一位高手,先生。我曾经有机会了解和详细调查过一个案子。那是亚森·罗平跟加尼玛尔斗法。今夜这些手法跟那次一样高明。”
拉乌尔毫不留情。
“真是倒霉。因为,您本希望抓获那个凶手,有助于您的前途……”
“确实希望如此。”马莱斯卡尔说。他由于受挫,愈发想对人倾谈心事。
“我在部里有很多强大的对手,这次迅速缉拿凶手可以帮我大忙。您想想……这个案件会产生多大的反响!……一个女扮男装的凶手,年轻、漂亮,会引起多大的轰动!……一夜之间,我就引人注目。再说……”
“再说?……”
马莱斯卡尔稍稍迟疑了一下。不过,有的时候,没有什么理由能阻止一个人说出亮出心底的秘密,即使事后后悔也在所不惜。因此,他就把心里话全掏出来了。
“再说,这件事可以两倍、三倍地扩大我在对立的阵地上取得的胜利!……”
“附带的胜利?”拉乌尔赞叹道。
“对,但又是决定性的胜利。”
“决定性的?”
“当然。因为与一个死人有关,所以谁也不可能从我手里夺走这个胜利。”
“也许与那英国姑娘有关?”
“对。”
拉乌尔仍然装出憨憨的样子,似乎只想赞叹这位伙伴的壮举,又问道:“能告诉我吗?”
“为什么不能?您不过比法官们早两个钟头了解而已。”马莱斯卡尔累糊涂了,头脑一片混乱,所以一反往日的习惯,像新手似的饶起舌来。他把身子向拉乌尔凑过来,说道:“您知道这英国姑娘是什么人?”
“这么说您认识她,特派员先生?”
“当然认识,甚至是好朋友呢。六个月以来,我跟她是如影随形。我监视她,寻找对她不利的证据,却始终找不到!……”
“对她不利的?”
“嗨!当然!对她,对贝克菲尔德不利的证据!一方面,她是英国贵族院议员、亿万富翁贝克菲尔德勋爵的女儿;另一方面,她又是个国际大盗,旅店窃贼,黑帮头子。她做这一切只是为了取乐,是出于爱好。这个坏蛋,也看出了我的身份。我跟她交谈,感到她狡猾、自信。她肯定是个窃贼。我已经报告了上司。
“可是,怎么抓她呢?从昨天起,我终于抓到了机会。她住的旅馆里有我们的情报员。我从他那里得知,贝克菲尔德小姐昨天收到了尼斯一座别墅的平面图。她准备洗劫那座别墅,在厚厚的附件中称它为B别墅。她把这份附件,还有一沓可疑的资料都装进一个小包,然后乘车赴南方。因此我也出发了。‘到了那里,’我心想,‘要么把她当场抓住,要么拿到那些文件。’其实我用不着等那么久,强盗把这些文件给我送来了。”
“小包呢?”
“她用皮带系在腰上。现在,在这儿。”他拍拍自己的腰部,说,“那些文件我只来得及扫一眼,就断定这是一些不容置疑的证据;比如B别墅的平面图,她在上面用蓝铅笔加上一个日期:四月二十八日。四月二十八日,就是后天,星期三。”拉乌尔不由得感到失望。相处一晚的美丽旅伴,竟是个贼!马莱斯卡尔对她的指控得到那么多细节的证实,无法反驳。而且,这指控也说明了英国女郎看他的眼光为什么那样准确。作为一个国际盗窃集团的成员,她掌握了很多人的情况;所以透过拉乌尔·德·利梅齐,能够看到亚森·罗平的身影。
难道不应当认为,她临终时努力要说而没有说出的话就是供词,就是罪犯向亚森·罗平发出的请求:“保护我死后的名声……什么都不要让我父亲知道!……把我那些文件毁掉……”
“这么说,特派员先生,这是贝克菲尔德这个贵族家庭的耻辱?”
“有什么办法!……”马莱斯卡尔说。
拉乌尔又说:“这不使您难过吗?把一个年轻姑娘,就像刚才从我们手里逃走的那个姑娘交给司法当局的想法,不同样使您觉得可惜吗?因为她很年轻,不是吗?”
“很年轻,很漂亮。”
“可是……”
“先生,尽管她年轻漂亮,尽管还有种种其他考虑,我都要克尽职守。”
他说这番话的神态,像个明显要求论功行赏的人,但职业意识还是超出了一切盘算和考虑。
“说得好,特派员先生。”拉乌尔赞同道,其实他看出马莱斯卡尔似乎把职责与很多别的东西,尤其是怨恨和野心混在一起。马莱斯卡尔看了看表,觉得在检察院的人到来之前他还可以休息一会儿,就半躺在长椅上,在一个小记事本上匆匆写了几句话。小本子不久就掉在膝盖上。特派员先生抗不住瞌睡睡着了。拉乌尔坐在他对面,打量了他好几分钟。自从他们在火车上相遇以来,他对马莱斯卡尔的印象越来越清晰了。他的脑海中出现了一个相当会耍阴谋的警察,或不如说,一个有钱的爱好者形象;他干这一行是出于爱好,为了找乐子,也为了满足利益和感情的需要。他是一个交好运的人。这一点,拉乌尔记得很清楚,这个好色的家伙,追起女人来常常毫无顾忌;而女人一有机会,又常常助他一臂之力,使他的仕途一帆风顺,升得飞快。不是有人说他是部长家的常客吗?不是有人说,他受宠得势,与部长夫人不无关系吗?
拉乌尔拾起记事本,一边注意马莱斯卡尔,一边在上面写下:
对罗多尔夫·马莱斯卡尔的观察:
出色的警员,有首创精神,头脑清晰,但过于饶舌。遇上随便什么人,不问姓名,不检查他的靴子,甚至都没看一眼,也没记住他的相貌,就对他敞开心扉说心里话。
教养相当差。在奥斯曼大马路糕点铺门口碰到一个熟识姑娘,就走上前,硬要强迫人家说话。过了几个小时他又见到她。这时,她乔装改扮,一身血迹,被警察看守着。在这种情况下,他不检查囚室的锁是否完好,被他留在包厢里睡觉的某人是否藏在邮包后面。如果某人利用如此严重的错误,决定继续匿名,拒绝充当证人和知情人而去亲自侦破这桩奇案,利用小包的文件,努力保护可怜的康斯坦丝死后的名声和贝克菲尔德家族的体面,竭尽全力去惩罚那陌生的碧眼姑娘,同时,又不许别人碰她一丝金发,或者责问她那纤纤素手为什么沾满血迹,请不要见怪。
拉乌尔回想起他跟马莱斯卡尔在糕点铺门口的相遇,就画了一个戴着眼镜、叼着卷烟的男人头像,作为署名,下面写道:“有火吗?罗多尔夫?”
特派员在打呼噜。拉乌尔把记事本放回他的膝上,从衣袋里掏出一个小瓶子,打开瓶塞,让马莱斯卡尔吸了几口。一股刺鼻的氯仿气味立即散发开来,马莱斯卡尔的头垂得更低了。于是,拉乌尔轻轻地揭起他的外衣,解开小皮包的皮带,把它系到自己腰上,外面罩上罩衣。
这时,正好有一列火车缓缓开过,是一列货车。他放下车窗玻璃,从一个踏板跳到另一个踏板,然后坐到一节装满苹果的车箱的篷布下面。这一切都无人看到。
“一个是死了的女贼,”他寻思,“一个是我厌恶的女杀人凶手,这就是我要保护的两个好角色。真见鬼,我为什么要卷入这场冒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