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乌尔·德·利梅齐在大街上闲逛,像个无所事事的幸运人,东看看,西望望,享受着人生的乐趣,欣赏巴黎阳光灿烂的四月的迷人风光,领略那轻松的快乐。他中等身材,体形单瘦而强健,胳膊上肌肉发达,把袖子绷得鼓鼓的;腰肢细而柔软,胸脯挺得老高。从衣服的剪裁和配色上可以看出他讲究衣着。从体育馆经过时,他觉得旁边走的一位先生好像在跟踪一位女士。
这种感觉很快得到了证实。
拉乌尔觉得,一位先生跟踪一位女士比什么事都好笑好玩,他就跟踪起那个跟踪女士的先生来。于是,三个人在前、中、后,依次保持着适当的距离,在喧闹的大街上行走。德·利梅齐男爵有丰富的经验,所以能觉察出这位先生在跟踪那位女士。因为这位先生小心谨慎,一副绅士派头,前面那位女士丝毫没有发觉他在跟踪。拉乌尔·德·利梅齐也一样谨慎,混在行人之中,加快脚步,以便看清前面两个人的模样。从后面看去,这位先生很显眼:头发中间有一道笔直的发路,把打了发蜡的黑发分成两半,衣着无可挑剔,更突出了他宽阔的肩膀和高大的身躯。从正面看,他五官端正,胡子经过精心梳理,气色鲜朗红润。他大约三十岁上下,步态稳重,动作端庄,但外表却有一股俗气,手上戴了几只戒指,嘴上叼着一支带金嘴的香烟。拉乌尔加快脚步。因为那位身材高大、动作果断、仪态高雅的女士,把她那两只英国女人的大脚——幸亏那两条修长的大腿和秀气的踝骨弥补了这一不足——停在人行道上。这位女士的脸非常漂亮,一双秀美的蓝眼睛和一头浓密的金发,给这张脸增添了光彩。行人都停下脚步,回头欣赏。不过,这位女士却对人们这种自发的赞赏无动于衷。
“天哪!”拉乌尔心想,“好高贵的女子!那个头上抹油的家伙根本配不上她。他到底想干什么呢?是吃醋的丈夫,还是被别人排挤的追求者?或者,是一个出来寻求艳遇的小白脸?对,应该是后者。因为,这位先生完全是一副春风得意的派头,自以为所向披靡,无可抵挡。”
她不顾川流不息的车辆,穿过歌剧院广场。一辆四轮大车想挡住她的去路,她不慌不忙地拉住马缰,让车停了下来。车夫恼羞成怒,跳下车,走近她破口大骂。她突然伸出拳头,对准他的鼻子轻轻一击,车夫脸上立刻鲜血直流。一个警察走过来,问她为何打人,她却转过身,从容不迫地走了。
到了奥贝街,有两个男孩在打架。她揪住两人的领口,把他们抛出十步远,然后扔给他们两枚金币。
到了奥斯曼大马路,她走进一家糕点铺。拉乌尔远远看到她坐到一张桌子前。跟踪的先生没有进去。于是,拉乌尔走进去,找了一个不会让她注意的位子坐下来。
她要了一杯茶和四片烤面包,张开嘴,用雪白整齐的牙齿咬起来。
邻桌的人都看着她。她却旁若无人,又要了四片。不过,还有一个少妇,坐得远一些,也引起拉乌尔的好奇心。她跟那位英国女士一样,一头金发,波浪起伏地披下来,衣着虽没有那么豪华,但更有巴黎女人的味道。她身边坐着三个衣衫褴褛的孩子,那是她在铺子门口遇到他们,就把他们带进来的,并买了糕点和石榴汁给他们吃。看到他们眼中喜悦的光芒和脸上涂满奶油的样子,她觉得高兴。孩子们不敢说话,只顾狼吞虎咽。可是,她比他们更孩子气,开心极了,不停地替他们说着:“该对小姐说些什么呢?……大点声……我没听见……不,我不是太太……应该对我说:‘谢谢!小姐……’”
拉乌尔·德·利梅齐很快被这姑娘脸上幸福而自然的快乐神情和那一双间着金色条纹的碧玉色大眼睛征服了。这双眼睛让人一盯上就离不开了。
一般而言,这样的眼睛是奇特的,带有忧郁和沉思的神态。大概这双眼睛平时就是这样。不过,此刻,这双眼睛跟这张脸的其余部分,如调皮的嘴巴、翕动的鼻孔和生着酒窝的脸颊一样,放射出生命的活力。
“这种人,不是极其快乐,就是极为痛苦,没有中间道路可走。”拉乌尔心想,突然生出一种愿望,要让她快乐,消除她的痛苦。他又向英国女人转过头去。她确实很美,端庄,匀称,神态安详。可是,那位碧眼姑娘——借用他的称呼——却更让他着迷。他很欣赏前者,却希望了解后者,希望了解她的生活秘密。然而,等她结了帐,领着三个孩子向外走的时候,他却犹豫起来。是跟她走呢,还是留下来?究竟是谁更吸引他?蓝眼睛,还是碧眼睛?
他匆匆站起来,把钱扔到柜台上,就走了出去。碧眼睛占了上风。
一出门,他就见到出人意料的一幕,不免大吃一惊:只见碧眼姑娘站在人行道上,跟半小时前像个怯生生或者醋意浓浓的情人似的跟踪那个英国女人的男子在谈话。双方都很冲动,言辞激烈,像是争吵。显然,碧眼姑娘想走,那个男子却不让她走。拉乌尔准备不顾一切,进行干预。
可他还没来得及做,一辆出租汽车就在糕点铺前停下来。一位先生从汽车上下来,看到两人争吵,急忙跑过去,挥起手杖,一下就把那个男人的帽子打掉了。
那男子大吃一惊,后退一步,然后,不顾围观的人群,向来人冲过去,一边吼着:“你疯了!你疯了!”
新来的人个子比他矮,年纪比他大,摆出防卫的架势,举起手杖喊道:“我不许你同这个姑娘讲话。我是她父亲。我告诉你:你是个混蛋!是的,一个混蛋!”
两个人都恨得全身发抖。那小白脸挨了骂,躬起身子,准备朝来人扑过去。那碧眼姑娘拉着来人的胳膊,使劲把他拖进汽车。小白脸把姑娘拖开了,并夺过那位先生的拐杖。这时在他和对手之间突然冒出一个人头,一个陌生人的头,样子很奇怪,右眼神经质地眨巴着,嘴上叼一支烟,嘴唇不时撇着。
这人原来是拉乌尔。他用沙哑的声音问道:“请借个火。”
这个请求实在不合时宜。这半路上杀出来的人到底想干什么?小白脸来了气:“别碍事!我没有火。”
“哪里,您刚才还抽烟呢。”拉乌尔又说。
小白脸勃然大怒,想把他推开。可是怎么也做不到,连胳膊也动弹不了。
他低下头,想看看究竟遇到了什么样的障碍。一看就呆了,只见这位先生的两只手攥住他的手腕,令他一动也不能动,就是老虎钳也不可能夹得比这更紧。这位先生还在纠缠:“借个火,求求您。连火都不借,实在太小气了。”
围观的人都笑了起来。小白脸更加愤怒了,吼道:“别缠我行不行?跟你说了没有火!……”
这位先生闷闷不乐地摇摇头,说:“您真不礼貌。人家客客气气向你借火,你不该拒绝。不过,既然您不愿意帮我……”
他松开手。小白脸一脱身,赶忙去追那辆汽车。可是,汽车已载着骂他的人和碧眼姑娘急驰而去,显然,他再追也是白搭。“看来我是白费劲了。”
拉乌尔看着小白脸追汽车,心想,“我扮堂吉诃德救了一个陌生的碧眼美人,可她姓名地址都不留就跑了。找到她是不可能了。怎么办?”
于是,他决定回头去找那位英国女人。她大概刚看过这场吵闹,正好走开。他就跟在后面。
拉乌尔·德·利梅齐觉得眼下自己的生活悬在过去和未来之间。他的过去充满了种种事件,他的未来看来亦会如此,但两者之间却什么也没有。在这种情况下,对于一个三四十岁的男人来说,命运的钥匙似乎掌握在女人手里。既然碧眼睛不见了,那就让蓝眼睛来引导自己摸索吧!
他假装走上另一条路,又折回来,立即发现那个头上抹油的小白脸又跟上去了。他也跟拉乌尔一样,在那个姑娘那里碰了壁,又来找这个女人了。
于是,三个人又在街上前前后后走起来,不过英国女人却没有发现这两个追随者的伎俩。她在熙熙攘攘的人行道上闲逛着,目光始终盯着橱窗,对别人投来的赞叹目光无动于衷,就这样一直走到玛德莱娜教堂广场,又穿过王家大街,来到圣奥诺莱郊区的协和大旅馆。小白脸停了一下,又往前走了一段路,买了一包烟,然后走进旅馆。拉乌尔看见他跟看门人聊了一会。三分钟以后,他离开了。拉乌尔也准备向看门人打听蓝眼睛英国女人的情况,忽然看见她走出前厅,上了一辆汽车。已经有人先把一个小提箱送上了车。这么说,她要去旅行?
“司机,跟着那辆汽车。”拉乌尔叫住一辆出租汽车,吩咐道。英国女人驶过几条街,八点钟,在巴黎-里昂线的火车站下了车,来到餐厅点了饭菜。
拉乌尔也在旁边坐了下来。
吃过饭,她吸了两支烟。将近九点半时,她走到栅门前,找到库克运输公司的一个职员,拿了自己的火车票和行李托运单。此后,她就上了九点四十六分的快车。
“你只要告诉我那女士的姓名,我就给你五十法郎。”拉乌尔对那个职员说。
“贝克菲尔德女士。”
“她去哪儿?”
“蒙特卡洛,先生。她上了五号车厢。”
拉乌尔思索片刻,然后打定主意。那双蓝眼睛值得他劳动大驾。再说,他正是跟踪蓝眼睛,才发现了碧眼睛。也许通过这位英国女人,还会找到小白脸,再通过小白脸找到碧眼睛。他转回售票口,买了一张到蒙特卡洛的票,然后冲上站台。他看见英国女人登上一节车厢,便钻进人群往前赶。过了一会儿,又透过车窗看到她站在车厢里,正在脱大衣。车上旅客很少。这是战争爆发前几年四月底的一天。这列快车不很舒适,没有卧铺,也没有餐车,所以一等车厢里没坐几个去南方的旅客。拉乌尔只看见两个男人,坐在五号车厢前面的包厢里。
他在离那节车厢相当远的月台上散步,租了两个枕头,又在书报车上买了几份报纸杂志;听到哨声,就像最后一刻赶上火车的人似的,跳上车,走进三号包厢。
英国女人一个人坐在靠窗的座位上。他坐到对面靠走道的位子……她抬起眼睛,打量这个不速之客。他连一只箱子或者一个提包都没带。不像是出门旅行的。不过,她并不显得担心,开始吃起大块巧克力来。打开的巧克力盒放在膝头上。一个检票员走过来,给票打了孔,火车便向郊外飞驰。巴黎的灯变得稀疏了。拉乌尔漫不经心地浏览了一下报纸,没什么感兴趣的东西,便把报纸扔到一边。
“没发生什么事件,”他心想,“没有耸人听闻的凶杀案。这位年轻女子多么迷人啊!”
跟一个陌生女子,尤其是一个漂亮的女子单独呆在一间门窗紧闭的小包厢,一起过夜,几乎是并肩而睡,这种事在他看来总像他常嘲笑的那种上流社会的奇闻。因此,他决心不浪费时间,去读报纸、小册子、想事情或偷偷打量女伴。
他往里挪了个位子。英国女子显然猜出旅伴想跟自己说话,但她不慌张,也不响应。因此,拉乌尔只好独自努力搭上关系。这事难不倒他。他用尊敬的口气说道:“不管我的行为有多么不合适,我还是想告诉您一件事,这件事或许对您十分重要。我可以说几句话吗?”她又挑了一块巧克力,头也没扭过来,冷冷地说:“如果光是几句话,那是可以的,先生。”
“是这样的,夫人……”
她立即纠正:“小姐……”
“是这样的,小姐,我偶然发现有一位先生可疑地跟了您一天,他躲着不让您发现,还……”
她打断拉乌尔的话:“您的行为确实失礼。您一个法国人干出这种事,使我十分惊讶。人家跟踪我用不着您来监视。”
“我是觉得那个人可疑……”
“那人我认识,是马莱斯卡尔先生,去年经人介绍与我认识的。他至少还规矩,只是远远跟着,而没有闯进我的包厢。”拉乌尔被刺了一下,便深施一礼,说:“妙哇,小姐,这一下真是刺着了痛处。我只好沉默了。”
“您只有沉默。到下一站,我劝您下车。”
“很遗憾。我要到蒙特卡洛办事。”
“您知道我要到蒙特卡洛,所以才有事了。”
“不,小姐,”拉乌尔明确地说,“……是下午在奥斯曼大马路上那个糕点铺看见您之后,我就有事了。”
反击来得迅速。
“不对,先生。”英国女子说,“您欣赏一个漂亮的碧眼姑娘,想跟她走,可是,那场吵闹之后,您没找到她,才又跟上我,先是跟您刚才告诉我的那个人一样,追到协和大旅馆,接着又追到火车站餐厅。”
拉乌尔非常开心。
“小姐,我的一举一动都未逃过您的眼睛,真是受宠若惊。”
“什么都逃不过我的眼睛,先生。”
“我明白了。您差一点就说得出我的名字了。”
“探险家拉乌尔·德·利梅齐,刚从西藏和中亚归来。”拉乌尔毫不掩饰他的惊愕。
“我真是愈来愈荣幸。我想问一句,您是怎么得知的……?”
“我没作任何调查。不过,一个女人看到一位先生在开车前最后一刻冲进包厢,行李却没有,当然要观察了。您刚才把一张名片夹在两三页小册子之间。我看了名片,想起不久前的一篇访问记,拉乌尔·德·利梅齐先生谈他最近的一次探险。简简单单的。”
“非常简单。不过,需要一双厉害的眼睛。”
“我的眼睛很好。”
“可是您的目光一直没离开那盒巧克力!您在吃第十八块了!”
“我不要看就看得见,不要想就猜得到。”
“那么,您又猜到了什么?”
“猜到您的真名不叫拉乌尔·德·利梅齐。”
“不可能!……”
“要不然,先生,您帽子里面就不会有H和V两个缩写字母了……除非您戴的是哪个朋友的帽子。”
拉乌尔开始坐不住了。他不愿在一场交锋中,总是让对手占上风。
“在您看来,这个H和V是什么意思呢?”
她又嚼起第十九块巧克力,还是用那种漫不经心的语气说道:“这是姓名开头的两个字母。那姓名组合很少见。我每次无意中看到它们,总是不由自主地联想到我曾注意过的两个名字。”
“我能问是哪两个吗?”
“这又告诉不了您什么事情。您没听说过这个人。”
“到底是哪个?……”
“奥拉斯·韦尔蒙。”
“奥拉斯·韦尔蒙是谁?”
“奥拉斯·韦尔蒙只是许多化名中的一个……”
“谁的化名?……”
“亚森·罗平。”
拉乌尔哈哈大笑:“这么说,我就是亚森·罗平了?”
她抗议道:“您怎么这样想呢?我只不过告诉您,您帽子上这两个字母使我完全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一个名字。而且,我还不由自主地想到,您那个漂亮的名字拉乌尔·德·利梅齐很像亚森·罗平用过的另一个名字拉乌尔·当德莱齐。”
“回答得太妙了,小姐!不过,信我的,我要有幸是亚森·罗平,决不会扮演您面前这个傻角色。您嘲弄我这无辜的利梅齐,真是绝了!”
她把巧克力盒递给他:“来一块巧克力,先生,算是补偿,然后,让我安静地睡觉。”
“可是,”
他乞求道,“我们的谈话不会到此为止吧?”
“不会。”她说,“我对无辜的利梅齐虽不感兴趣,对那些使用假名的人倒很感兴趣。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改名换姓?多少有点反常的好奇心……”
“是一个叫贝克菲尔德的女士可以有的好奇心。”他笨拙地说道。
然后,他又补充一句:“您瞧,小姐,我也知道您的名字。”
“库克运输公司的那个职员也知道。”她笑着回答。“好吧,”拉乌尔说,“我输了。一有机会,我就要报复。”
“自己不去找,机会送上门。”
英国女子说。她那双漂亮的蓝眼睛头一次坦诚地直视他一眼。他浑身一抖。
“您又美丽又神秘。”他喃喃自语。
“一点都不神秘。”她说,“我叫康斯坦丝·贝克菲尔德。我到蒙特卡洛去会我父亲贝克菲尔德勋爵。他等我去跟他打高尔夫球。我非常喜欢高尔夫球,喜欢一切体育运动。此外,我给报刊写文章,以此谋生,并保持独立。我的‘女记者’职业使我有可能掌握所有名人的第一手材料,如政治家、将军、企业家、艺术大师以及著名大盗。晚安,先生。”
她已经用披肩的两头盖住脸,金发埋在枕头里,拉过被子盖在身上,两条腿在长椅上伸直。
拉乌尔听到“大盗”这个词,吓了一跳,搭讪了几句,却吃了闭门羹。
看来最好是保持沉默,等待机会报复。他缩在角落里,不声不响。刚才虽然碰了钉子,有些狼狈,其实内心很高兴,并且充满了希望。真是一个妙人儿,个性独特,迷人,既神秘又直爽!观察人是多么敏锐!看他看得多清楚!他平时对危险满不在乎,常常有些粗心,这一下被她全挑出来了!比如,这两个字母……
他抓起自己的帽子,撕掉丝绸夹里,从走道一个窗子扔出去,然后,又回到包厢里,也把头埋在两个枕头里,胡思乱想起来。他觉得生活美好。他年纪轻轻,轻轻松松得来的钞票塞满了皮夹。有二十来个可靠的、有利可图的计划,在他聪慧的头脑里酝酿成熟。明天早晨,他面前将会出现一个漂亮姑娘醒来那让人心动又让人心慌的场面。
他越想越高兴。迷迷糊糊中,他又看见了那双天蓝色的秀美眼睛。奇怪的是,它们渐渐变了颜色,最后竟变成了江水一般碧绿的颜色;他不知此刻在暗中注视他的,究竟是英国女子的眼睛还是巴黎姑娘的眼睛。巴黎姑娘向他甜甜地微笑。到最后,他甚至认为睡在对面的是巴黎姑娘。于是,他嘴上含着微笑,怡然入睡。一个心中无病、吃得香睡得好的男人做的总是美梦,连火车的颠簸也不会把它搅乱。拉乌尔悠哉游哉地在那些亮着蓝眼睛碧眼睛的朦胧国度里遨游。这次旅行是那样惬意,使他忘了像往常那样,让部分头脑留在外面,站岗放哨。
这是一个错误。在火车上,应当时刻当心,尤其是旅客稀少的时候。因此,他既没有听见连接前节车厢(四号车厢)的过道门打开了,也没听见三个穿着灰袍的蒙面人蹑手蹑脚地走过来的声音。这三个人在他的包厢前停了下来。
另外一个错误:他没有把灯泡罩上。如果他用窗帘把灯泡蒙上,那么,这几个人就不得不先点灯再动手。这样,拉乌尔就会受惊而醒。
总之,他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三人中,一个握着手枪,留在走道里放哨。另外两个,打了几个手势,分了工,就从衣袋里掏出头上包铅的短棍。一个人向第一个旅客攻击,另一个打盖着被子的那个旅客。
进攻的命令是小声发出的,但声音再轻,拉乌尔还是听见了。他醒过来,立即伸直腿和胳膊。但是,这种抵挡无济于事。短棍击在他的额头上,把他打晕了。他只觉得有人揪住他的领口,依稀见到一个人影扑向贝克菲尔德小姐。
在这以后,就是黑暗,浓重的黑暗。他像一个溺水的人,脚踩不到底,头脑中只留下一些破碎的痛苦的记忆。后来,这些记忆浮上意识的水面,并构成一个完整的事实。有人把他捆起来,把他的嘴牢牢地堵住,并用一块粗布把他的头蒙起来。他身上的钞票被掏走了。
“一笔好买卖。”一个声音低低地说,“不过,还不是主菜。另一个捆起来了吗?”
“那一棍大概把她打晕了。”
应该相信,那一棍还没有把她打晕,而且,光是捆起来也还不够。因为,从那边传出了叫骂声、推搡声和使整条长椅都在动的激烈的搏斗声……接着,就是叫喊……女人的叫喊……“娘的,这是个悍妇!”一个声音低沉地说,“她抓人……咬人……不过,你说,认出她来了吗,你?”
“去你的!这个问题该问你。”
“我得先让她住口!”
他用的办法果然有效。她慢慢地不做声了。叫喊慢慢变弱,变成叹息、呻吟。不过,她还在挣扎。这一切就发生在利梅齐身旁。他好像在做噩梦,把激烈的攻击和反抗从头至尾感受到了。突然,搏斗停止了,从过道里传来第三个人、显然是放哨的那个人的声音。他低声命令道:“住手!……把她放了!你们没把她杀死吧!嗯?”
“真的,恐怕……不管怎样,搜搜身总可以吧。”
“住手!别说了,娘的……”
两个攻击者退了出去。他们在过道里吵嚷着,争论着。这时拉乌尔开始清醒,并且能动了,还听到这样的话:“对……再过去一些……当头那个包厢……快!……检票员就要来了……”三个强盗中的一个朝拉乌尔俯下身来:“你只要动一动,就没命了。老实呆着!”
三个人朝车厢的另一头走去。拉乌尔上车时注意到那边有两个旅客。他试着挣脱束缚,并且活动颚部,想把堵在嘴里的东西吐出来。
在他身边,英国女子呻吟着,声息越来越弱。这使他非常担心。他使出全身气力想挣脱绳索,生怕来不及抢救那个不幸的姑娘。可是绳索很牢,结得又紧,一时难以松脱。不过,蒙住他眼睛的那块布系得不紧,突然掉了。
他看到姑娘跪着,两肘支在长椅上,茫然地看着他。
车厢那头传来了枪声,大概三个强盗和两个旅客打起来了。几乎就在同时,一个强盗提着一个小箱子,慌慌张张地跑了过去。一两分钟以来,火车开始减速,可能是因为修路,火车必须减速。强盗正是选择这样一个时机作案。
拉乌尔很着急。他一边使劲挣脱无情的绳索,一边透过堵在嘴里的东西对姑娘说:“坚持一下,我求您……我就来救您……哪儿不舒服?感觉怎么样?”
强盗卡她脖子时,一定用力过猛,把她的颈骨折断了。因为,她的脸痉挛着,满是黑斑,现出各种窒息的症状。拉乌尔立刻意识到她快要死了。她吁吁地喘着气,从头到脚都在颤抖。她的上身向拉乌尔这边倒过来。他听到她那粗重的呼吸声。在她那急促的喘息声中,他听见她用英语断断续续地说:“先生……先生……听我说……我不行了……”
“不会的!”他慌了,“您试着站起来……去按警铃。”她没有一点力气,而拉乌尔尽管使出超常的力气,也无法挣脱绳索。他向来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此刻却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人痛苦地死去,真是心如刀绞。事件以风暴那种令人眩晕的速度在他周围盘旋,完全不受他的支配。第二个蒙面人拿着一个手提包,举着枪跑过去了,后面跟着第三个人。那边两个旅客大约已经死了。现在火车到了施工地段,速度越来越慢。凶手可以不慌不忙地逃走了。可是,他们在包厢对面突然停下来,好像遇到了可怕的障碍。这叫利梅齐大吃一惊。他想可能是车厢门口突然出现一个人……也许是检票员来查票了。
果然,立即就传来人声,接着是打斗声。头一个强盗手里的武器来不及用,就被打掉了。一个穿制服的职员向他扑过来,两人都滚到地毯上。一个小个子同伙,套着沾满血迹的灰罩衣,显得形单影孤,头戴一顶过于宽大的帽子,帽子下面系一个黑色丝光棉布面罩,正努力把伙伴拖出来。
“加油,检票员!”拉乌尔愤怒地喊道:“……这下有救了!”可是,检票员没力气了,因为他的一只手被那个子最小的强盗死死拉住。于是,另外那个歹徒占了上风,并且用拳头猛击检票员的脸。
这时,个子最小的强盗站起来。他的面罩被什么东西扯住,掉了下来,把大帽子也带了下来。他急忙把两样东西都戴好。但是,拉乌尔还是看见了满头金发,和一张惊慌、苍白的漂亮面孔。正是下午在奥斯曼大马路糕点铺遇到的那个碧眼姑娘。惨剧结束了。两个罪犯逃走了。拉乌尔目瞪口呆,一声不响地看着检票员艰难地爬起来,好半天才坐上椅子,拉响警报。英国女子已是弥留之际,只剩最后一口气时,她还断断续续地说:“看在上帝份上……听我说……必须把……必须把……”
“什么事?我答应您……”
“看在上帝份上……把我的包……拿走里面的文件……别让我父亲知道……”
她的头往后一仰,死了……火车也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