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啧,自从赵简那家伙入了阁,朕可许久没听过拍马屁拍的这么清新脱俗又合情合理的说辞了。”
轻薄的话语从惨白的几乎毫无血色的薄唇中吐出,元修提了提嘴角,给这场问答划下一道休止符。他在江南准备杀人是为了肃清江南官场还百姓一个海晏河清?约莫是有这么个想法的吧。只不过他也确实没考虑过当时的江南和大景能不能承受这一剂猛药——毕竟这个无趣的国家迟早是要在他手里完蛋的,早一日完蛋还是完一日,于他又有什么区别?
可话由这宫女娓娓道来,在他耳中便莫名的舒坦,仿佛就算她说的是些别的不相干的,只这么胡乱说着,他也愿意安生的听上许久。
或许这就是阮虞对这个宫女另眼相看的缘由?元修眼中闪过一丝探究,一脚踏入殿内,臣服于身后的光晕退却,勾勒出瘦削到病弱的体态与嶙峋苍白的脸庞。
赢天青只觉得胸口被人猛地大了一圈,重重的闭上双眼。
时值三月,乍暖还寒。大病初愈的赢天青裹着厚厚的棉衣,元修却只一身玄色常服,指尖冻的青紫。
这可是她出身高贵娇生惯养的好损友,自她五岁与他相识便是个冬怕三九夏怕三伏的矫情人儿。可如今冰层未化,他却穿这么单薄,赢天青只觉得满脑子都是嗡嗡的,只想拽住他的衣领子问他是不是找死呢,然后拎着他给他裹上厚厚的十层八层的棉衣大氅。
“你——怕朕?”
轻声疑问忽然在耳边响起。看到那个敢对阮虞毫不相让直言强辩的女子却被他吓的浑身颤抖,元修不知为何,心中蓦的升起一道比面对江南硕鼠们更大的怒意,瞬间粉碎了先前难得的一丝愉悦。
凌厉的杀气直冲天灵盖,赢天青一个激灵,直勾勾的看向耳旁。元修瘦的宛如鬼魅的脸阴沉沉的贴着她,赢天青一个腿软,被这个从未见过的喜怒无常版小伙伴吓跪了。
天煞的!她的小伙伴虽然又矫情又麻烦,可性子一直都是挺好的啊,这不过一年多的时间,到底是谁把人给带坏了啊?!
“陛下,陛下恕罪,陛下天威森严,奴婢,奴婢给陛下磕头了!”
磕头磕头,她现在的身份可是个宫女,别说给皇帝磕头,只要不被皇帝找麻烦,就算叫爹都行!
她满脑子都快浆糊了,嘴比脑快的脱口而出:“爹,您看我跪的还标准吗?”
“……”
“……”
准备提醒这宫女不得无礼的陈公公沉默了。准备替余招娣请罪求饶的阮虞也沉默了。
余招娣,你可真是好样的!
“……爹?”
元修揣摩着这个词,渐渐的,如鬼魅般的脸色露出一丝笑意。陈公公好歹松了口气——好了,看来陛下暂时不会发火了,大伙儿的小命保住了。
“你平时就是这么哄阿阮的?你也管他叫爹?”前一秒还宛如风暴将至的皇帝陛下这会儿又好整以暇的在主位上坐下,抬了抬下巴示意:“起吧,抬起头来。”
抬……抬头……
赢天青又是一个激灵,只觉得今儿怕是得死在这儿了。先前她与阮虞说话时背对着大门,及陛下进来便及时低头行礼,皇帝陛下着实还没看到她的脸。可连阮虞这几年不见的怨种大表哥都能看出她与“赢天青”的相似,比阮虞更熟悉她的元修会看不出来吗?
——那他会怎么想?会怎么办?会不会把她拉出去砍了?会不会连着阮虞一块儿砍了?
赢天青心里打鼓,可这会儿也不敢忤逆这阴晴不定的主儿。这可不是当年的小伙伴,是杀人不眨眼的残暴陛下,伸头一刀缩头一刀,索性——死就死吧!
眼一闭心一横,一张还带着苍白的脸缓缓抬起。元修的目光随意掠过,而后,便定住了。
“你——睁开眼睛。”
赢天青听到他深吸一口气,沉默了许久才咬牙切齿的下令。
睁开眼。乌黑的眸子与那阴沉的目光有瞬间交接,随后心虚的瞥向一旁。
“好,好样的!”
元修的声音颤抖,说不出是凄厉多些还是嘲讽多些。他猛地起身走向阮虞,随手操起一旁的圆凳,重重的砸了下去。
“陛下——”
第一下,阮虞便捂着额头不可置信的倒下。随后是雨点般急促落下的痛楚,连懵懂过后随之而来的痛呼和呻丨吟也被压的根本发不出声音,只剩下徒劳的吸气和抽搐。
“真的会死。这下玩大发了。”阮虞捂着脑袋痛苦的想。他明知道那个人是皇帝的逆鳞,他是怎么有勇气把余招娣放在自己身边的?
“不作死就不会死,作死——那就死了啊。”
余招娣教训杏儿的话犹在耳边,却在这一刻无比贴切。
“陛下,陛下息怒,大怒伤身啊陛下。”
“你怎么敢——”
元修喘着粗气,他体弱气虚,极少这般剧烈运动。可是在看到“余招娣”的容貌一瞬就想明白了阮虞的算计,继而便是山呼海啸般的愤怒,唯有用拳头才能宣泄。
你怎么敢。你怎么敢把主意打在他身上!
他心中在泣血,在怒吼。那个刻在他骨髓的名字再一次抽动他全身的血液脉络,让他钻心疼痛。那是他尚且不敢表白心迹的人,阮虞竟然敢生出这样龌龊的想法。
“你想用她替代谁?给谁当替身?”
圆凳还在落下,只是他也渐渐力竭,“没有人配得上他,阮虞。朕配不上他,朕更不会准你这样利用他、亵渎他。”
他停下动作,眼中被血色晕染,红的像是从地下爬出来的恶鬼。
“阮虞——”
“陛下。”
侥幸还没被打死的阮虞强撑着跪好,也不知断了几块骨头,浑身无一处不在剧痛。可这事儿还没完。阮虞抽着冷气无奈的苦笑:“陛下,微臣知错,无论陛下如何责罚,微臣都无半句怨言。”
一开始就是他起了歪心思,因此受罚天经地义。
“只是,陛下。宫女无辜。”
阮虞咬牙。他本不该说,可他必须说。
“陛下,余招娣无辜。她并不知微臣的想法,还请陛下网开一面,恕她死罪。”
她不知?
元修不屑,愤怒,想要再对阮虞饱以老拳,可理智告诉他,阮虞没有说谎。
阮虞不傻,哪怕救下余招娣时打过那个主意,然小半个月的时间足够他想通其中危机,绝不会以如此奸佞谄媚之行将自己甚至秦钊一门置于险境。
如他所说,余招娣无辜,她是阮虞废弃的一枚棋子,她可能从头到尾都不知道阮虞原本打算送她一场什么“富贵”。
何况是这么相似的一张脸啊。哪怕白皙了许多,哪怕眉眼唇形细看起来全然不同,哪怕不熟悉的人第一眼看上去完全不会将她与那个人联系在一起。
可那是他在心中描绘了无数遍的眉眼五官笑靥嗔怒,是他就算埋进坟墓也不会忘却的样子。而要看着这张脸再死一次?
——哪怕知道这是算计,他也做不到。
“余招娣——”
因力竭而扶着桌子勉强站着的皇帝陛下缓缓转头,依旧懵懂站着的模糊轮廓进入视线。他眼前昏黑,两边太阳穴突突突的痛的厉害,连这样轻微的动作都让他生出难以压抑的呕吐感。
余招娣——
从元修动手时就吓傻了的赢天青后知后觉的想,这会儿的她——宫女余招娣,是该一副不明所以的表情吧,是该听不懂两个谜语人在说什么的样子吧?
可元修突如其来的一句“不配”,已经让她的思维彻底停滞。
她忍不住在心中一遍遍追问,在砸的酸甜苦辣咸分不出滋味的思绪中无声的问,他怎么会这么想?他们明明是好兄弟啊,哪怕各自默契的心知肚明彼此有着自己的小秘密,但不配——?这话他如何说得出口?
明明是他说他不配,委屈的却偏偏成了她。
一支名为“理智”的神念扔在苦苦挣扎,告诫她此刻得赶紧想办法保命要紧。是不是该跪下痛哭流涕和阮虞划清界限?皇帝——元修,不会真的要杀了阮虞吧?
“余招娣,是么?”
轻声吐息,带着奇异的情绪和声调:“你主子——阮虞阮公子的话,你听明白了么?”
“你这么聪明,应该是听得明白的吧?”
赢天青只觉得自元修进门来,她就像是落进了冰窟里,无时无刻不被寒意刺的发抖。她努力想着句子应声答话,脑子却在这一刻彻底停摆,唯有一片沉寂的空白。
“你怎么选?”元修笑的薄唇都在轻颤,“若是听不懂也没关系,朕不为难你。”
“要么,你跟着朕,去乾元宫当差,朕就当今天什么都没发生。”
“要么,你在这冷宫里陪阮虞一辈子,永世不得出宫。”
“你,选哪个?”
选哪个?这需要选吗?
赢天青的脑子里依旧是乱的,但这个问题实在是太简单了。她要陪着阮虞这个大冤种干啥?等着继续被他坑吗?
虽然乾元宫也不是什么好去处。瞟一眼全然陌生的仿佛蛇精病发作一样的曾经的小伙伴——蛇精病者,当年镇北军辖下曾经爆发过的一场怪病,患病者时不时的性格大变神志癫狂情绪激动,最后是军中的老军医发现这些人都被一种毒蛇咬过所致,因此称之为蛇精病。
赢天青压下心中不安给自己打气,不就是夹紧尾巴低调做人吗,八年后出宫,她赢天青,不是,她余招娣又是一条好汉!
“我,奴婢,愿意去乾元宫!”
随着一声爽快的应答,所有人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下。连元修的愤怒都平息了些——饶是他自己绝不肯承认,也有几分“她选了我没选阮虞,我到底是赢了”的诡异错觉。
“好,你跟朕——回宫。”
元修朝余招娣的方向伸出胳膊,赢天青愣了一秒才赶紧狗腿的上前搀住。皇帝陛下侧头给了阮虞一个眼神:“阿阮,看在往日情分,朕今日放你一马,你往后好自为之。”
春寒料峭,一阵冷风在半空中打了个旋,猛地拍在阮虞脸上。死里逃生的阮虞看着屋外渐行渐远的身影,失魂落魄的栽倒在地——他好像,真的不止是白费功夫,还给自己未来的仕途狠狠挖了个深坑,就差再亲手填土,把自己彻底埋了。
作者有话要说:元修:我不配(我对好兄弟有了想法,罪过罪过)
赢天青:你丫不想跟我当兄弟?(委屈的捏起了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