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人性和知识本质的诸多认识都被维基百科颠覆了。刚开始,我和许多人一样,认为维基百科不可能成功,如今它却已经众所周知。它是一部百科全书式的在线参考资料,出人意料的是,无需许可,全世界任何人都能随时对它的内容进行补充或修改。雅加达的一个12岁孩子如果愿意,也可以编辑“乔治·华盛顿”这个词条。我过去认为年轻人和无聊的人爱捣乱,而网上这样的人不在少数,他们会让人人都能编辑的百科辞典成为泡影。我还认为那些尽责的内容提供者免不了会夸大或记错事实,让我们更难获得可靠的内容。根据自己20年的上网经验,我觉得不能信赖一个随机的陌生人提供的内容,而一群随机内容提供者聚集在一起将造成一团混乱。由专家创建的网页,如果没有编辑过也不能让我信服。一部未经编辑的百科全书,完全出自业余人士乃至不学无术者之手,似乎注定没有价值。
基于对信息结构的了解,我深信,没有刻意的大量精力和智力活动投入带来的转变,知识不会自发地从数据中产生。我曾经参与过盲目的集体写作,结果都只会产生平庸、劣质的内容。这种形式发生在网络上又有什么区别呢?
因此,当第一部标准的在线百科辞典(当时叫做Nupedia)在2000年推出时没有大获成功,我并不觉得意外。尽管人人都能编辑辞典,但是Nupedia要求新内容必须由一批其他内容提供者花费漫长的时间进行重写,这让新手感到气馁。然而,Nupedia的创始人另外建立了一个易用的维基网站,方便人们编辑内容。令人倍感意外的是,由于任何人无需等待他人审核就能自行编辑或发布内容,人们主要的活动反而都在维基网站上。我当时对这个网站的期望值并不高,如今它已经换了一个名字——维基百科。
我当时的想法大错特错。维基百科的成功不断超越我的期许。根据2015年的最新统计,它拥有3500万篇文章,涵盖了288种语言。这项成就值得炫耀。美国最高法院引用它,全世界的中小学生依靠它,所有的记者和终身学习者借助它迅速了解新知识。人性的种种缺陷没有阻止它的持续进步。因为最少的规则限制,人们的弱点和美德都转化成了公共财富。维基百科的成功说明,借助恰当的工具,重新找回被破坏的内容(维基百科上的恢复功能)比创建一篇破坏性的文章(蓄意捣乱)更容易,因而好的文章会更普及并且质量逐步提高。人数相同时,借助恰当的工具,合作团体的成就能超越一群有野心的竞争个体。
集体向来能够放大某种力量,就像城市和市民之间的关系一样。但让我惊讶的是,我们对于工具和监管的需求如此之少。虽然在最初10年有所增加,维基百科的行政系统规模相对来说依然很小,人们几乎看不见。然而,最让人惊喜的是,我们并不知道维基百科这股力量能走多远,不知道“维基化”智力活动的极限在哪里。它能编写教科书,制作音乐或电影吗?它能制定法律或实施行政管理吗?
别急着说“不可能!”,让我们等着瞧。我有充足的理由相信,业余人士不可能制定法律,但是维基百科已经让我的想法改变了一次,我不会再轻易下结论。我们认为维基百科不可能成功,但它却成了现实。它属于理论上“不可能”做到而实践中却能完成的事情之一。一旦经历过这种事情,你不得不改变想法,期待其他类似的事情发生。说实话,其他的出版领域也尝试过维基模式,但并未获得广泛成功。方法和程序的错误导致维基百科最早版本(Nupedia)失败,有鉴于此,合作的教科书、法律以及电影或许需要更先进的工具和方法。
我并不是唯一一个改变想法的人。一旦你在成长过程中已然了解维基模式的可行性,一旦你认为开源软件显然比精打细磨的专门产品更好,一旦你确信分享自己的照片和其他数据比保管它们更有意义,那么,这些想法将使我们更激进地倾向于秉持公共财富的观念。曾经被认为不可能的事情如今已变得理所当然。
维基百科还改变了我的其他看法。过去,我是一个坚定的个人主义者,一个倾向于自由论的美国人,而维基百科的成功让我对社会力量产生了新的认同。如今,我更关注集体的力量以及个人在面对集体时产生的新义务。除了拓展公民的权利,我还想拓展公民的义务。我深信维基百科的影响力还没有被完全发掘,它改变人们想法的力量正在潜意识中影响着全世界的千禧年一代,为他们提供了一个有益的蜂巢型心智的实例,并且使人们相信,“不可能的事”也能够做到。
更重要的是,维基百科让我更愿意相信“不可能”发生的事能够实现。在过去几十年中,我不得不接受那些曾经被认为不可能实现结果却能够实施的好点子。比如,1997年,我第一次遇到在线跳蚤市场eBay的时候就曾疑惑:为买一辆从未亲眼见过的二手车,我难道要把几千美元转账给一个远方的陌生人?以我对人性的了解,我觉得这件事情行不通。可如今,陌生人之间的汽车交易已经成了颇为成功的eBay公司的主要利润中心。
20年前,我或许会相信,2016年时我们的手持设备上会有全世界的地图。但是,我不太可能相信设备上有许多城市建筑的街景图,有显示公共厕所位置的“应用”,还有关于步行和公共交通的语音提示,并且地图及这些功能竟然都是免费的。这在当时看来似乎完全不可能做到。如今,丰富的免费内容已经出现在亿万台手机上。这听上去似乎还是难以置信。
那些被认为不可能的事情如今发生的频率越来越高。过去,大家都曾经认为,人们不会分文不取地工作。即便真的不要报酬,没有老板,也制造不了有用的产品。然而今天,一些在软件工具上实现的经济成果完全是由志愿者不计报酬或是在没有老板的情况下创造的。过去,大家都曾经认为,人们天生希望保护隐私,但现在,从早到晚完全公开分享这种“不可能”的事情还是出现了。过去,大家都曾经认为,人们大多数时候总是懒惰的,他们宁愿观看而不愿意去创作,永远不会离开沙发创作自己的视频,数百万业余爱好者制作的几十亿小时的视频应当不可能出现——和维基百科一样,YouTube在理论上是不可能成功的。但是,“不可能”的事又一次在实践中成为现实。
每天都有过去不可能的事变得可能,并且这种情况会持续下去。但,为什么是现在?是什么打破了“可能”和“不可能”之间古老的界限?
在我看来,如今发生的那些“不可能”的事都体现了一种更高级的新型结构。它们是大规模分享带来的,更准确地说,是大规模合作和大量实时社会互动的结果。相对于一堆细胞,组织是一种更高级的新型结构;相对于人类个体,新的社会结构好比组织。在两种情形中,新的层级结构都会酝酿出新的事物。新的层级中发生了低层级中不可能出现的行为,就好像组织能够做到细胞完成不了的事。维基百科、Linux、脸谱网、优步、互联网,甚至人工智能这类群体结构能够完成工业时代人类无法完成的事。
长期以来,人类都在发明新的社会组织形式——从法律、法庭、灌溉系统、学校、政府、图书馆直到文明本身这个规模最大的组织。这些社会工具让我们成为人类,使我们的行为从动物的视角看来是“不可能”的。比如,人类发明了书写记录和法律后,一种在我们的灵长类近亲中不可能实现的公正变得可能,这种公正在口头文化中同样不会出现。灌溉和农业系统中的合作与协调产生了原本更加“不可能”的诸如预测、事先准备这类行为,以及人类对未来的敏感。人类社会向生物圈展示了各种先前不可能实现的行为。
在现代的文化与技术体系中,技术元素正通过不断发明新的社会结构加速创造新的“不可能”事物。eBay的高明之处在于发明了廉价、易用、快捷的信用评价体系。人们有了这种技术手段,能够快速给予交际圈之外的人永久的信用评价,从而放心地与远方的陌生人进行交易。这项微不足道的创新开启了一种更高级的、新型的协作方式,实现了一种以前不可能做到的新交换模式(陌生人之间的远程买卖)。与此类似,技术保障下的信用加上实时的协调功能成就了打车服务软件优步。维基百科上的“恢复日志”按键使得修复一篇被蓄意破坏的段落比故意破坏内容更加容易,由此释放出一种信用的新的更高级组织形式,凸显出一种过去从未大规模实现的人类行为。
人们改变社会交往方式的步伐才刚刚启动。超链接、无线局域网以及全球卫星定位服务事实上都是通过技术形成的连接关系,而这类创新刚刚开始,大多数有可能实现的最令人赞叹的交流方式还没有被发明。人类还处于发明真正的全球组织的初期阶段。一旦我们把自己置身于全球实时同步的社会,之前不可能的事将真正开始以爆发的方式变成现实。我们没有必要刻意创造某种全球意识,只需要让每个人都能随时与他人以及其他事物相联通,并能共同创造新事物。有了人类共享的互联互通,现在看来不可能发生的奇迹将变得可能。
我期盼未来几年中自己的想法出现大的改变。我们会惊奇地发现,很多对人类来说“自然而然”的事情其实并非真的如此,而许多“不可能”的事情是可以做到的。更直白地说,如果把联系松散的人类部落中的那些司空见惯的事情放在紧密相连的世界之中,它们或许就会显得不那么自然。大家都以为人类是好战的,但是,随着解决社会冲突的新途径在全球范围内逐渐出现,我预测,有组织的战争对人们的吸引力以及它们的作用都会越来越弱。当然,也有很多难以想象的糟糕的事情我们原本认为不可能发生,但结果却并非如此,因为新技术释放了说谎、欺骗、偷窃、监视和恐吓的新方法。人们在有关网络冲突的国际规定上没有达成共识,这意味着未来几十年内或许会发生意想不到的“不可能”的恶劣事件。由于全球性的互联互通,一次相对简单的黑客攻击将造成级联式破坏的不断涌现,并且迅速达到难以置信的规模。事实上,全世界的社会结构将在所难免地遭受破坏。在未来的30年里,如果网络和电话系统全部瘫痪一天,那么,这一天带给人们的震惊记忆将在此后的几年里难以消除。
在本书中,我有理由不去关注这些负面内容。任何一项发明都可能被人们用某种方式蓄意利用,从而带来危害。天使般的技术也能被用来研制武器,并且一定有人会这么做。罪犯往往是一些世界上最富创造力的发明家。任何事物中80%的部分都是价值低劣的。然而重要的是,这些负面内容与正面内容一样符合我所描述的普遍趋势。负面事物同样会逐渐经历知化、重混以及筛选。罪行、骗局、战争、欺诈、折磨、腐败、垃圾信息、污染、贪婪以及其他不良欲望都会变得越来越去中心化,并以数据为中心。不管是美德还是邪恶都受同样的生成力量的支配。创业公司和大企业需要一直适应无处不在的分享以及持续不断的屏读,这对犯罪集团和黑客团体来说同样如此。
虽然不符合直觉,任何有害的发明都能给人们提供一个契机,去创造前所未见的有益事物。当然,有益的事物也能(或许一定会)被相应的邪恶想法所利用。善与恶相互激发的循环的加速,让我们看上去像是在原地踏步。每一轮循环以后,我们都能获得前所未有的额外机遇和选择。这一点十分关键。选择的拓展(包括选择去破坏)增加了自由程度,而更多的自由、选择和机遇是我们进步的基础,也是人性和个人幸福的基础。
技术的运作把我们抛向新的层级,开启了一个由未知机遇和令人恐惧的选择所构成的“新大陆”。全球规模的互动带来的后果超出了人类可控的范围。拍级、艾级、泽级以及“无限巨级”的庞大领域让人类难以理解,它们属于巨型机器以及星球级别,对数据量和能量的需求也是非人类的。我们在集体中的行为当然和作为个体时有所不同,但是我们还不知道会有怎样的区别。更为重要的是,集体中个体的表现也各不相同。
当人类搬进城市并开始建立文明时就在经历类似的变化。不同的是,我们向更高级以及更大规模的全球联通迈进的速率是前所未见的。社会组织形式正朝着极端巨大(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大)以及极端快速(光速)的方向发生结构性转变,卷入其中的人类将以新的方式互相联通。多数“大家都知道”的关于人类的事情都是基于人类个体的,可10亿人互相联通的方式或许有100万种,其中每种都能透露出有关我们的全新事实,或者创造出我们的新特性。无论哪种情况,人性都在发生变化。
经我们许可,实时、多样以及逐渐具有全球规模的联通方式将出现在大大小小的事物中,而我们会在一个新的层级上运作,由此得到的“不可能”的成就会不断让自己感到惊讶。维基百科包含的“不可能”成分将悄悄退而成为显然的事情。
各种难以置信的现象不断涌现,此外,我们还在迈向一个以不太可能发生的事情为新常态的世界。警察、急诊室医生以及保险代理人已经见到了一些端倪。他们意识到不太可能发生的疯狂事件其实时刻都在发生。例如,一个小偷卡在了烟囱里;一名卡车司机驾车与别的车正面相撞,从挡风玻璃飞出去竟然双脚落地,安然无恙地走开;一头野生羚羊在跳过自行车道时撞倒了一位骑车的人;婚礼上的蜡烛点着了新娘的头发;一个在后院码头钓鱼的女孩儿钓到了一头和人一般大的鲨鱼。从前,这些事情是属于私人的,只会被当作谣言或朋友之间的传闻,很容易让人怀疑。人们不愿意真去相信这些事情。
但如今,它们出现在YouTube上,充斥着我们的视觉空间。你能够亲眼看见这些事情发生。我提到的每一件奇闻异事都有数百万人观看过。
不太可能的事情不光指这些意外。网络上充斥着令人不可思议的表演,有人可以沿着大楼边缘向上飞奔,踩着滑雪板沿郊区屋顶朝下滑,或者眨眼间就能完成“垒杯子”。不只是人类,动物也会开门、骑车和画画。这类事情还包括非凡的“超人”成就——惊人的记忆任务或是对世界各地口音的模仿。在这些极致的技艺中我们看到了人类的超凡之处。
每分钟都有一件不太可能发生的事被上传到网上,而它只是我们一天内看见或听说的数百个非凡事情之一。网络如同镜头,能聚焦非凡的事件并把它们折射成一道能够照亮人们生活的光,把各种稀有事件浓缩在一小段可供观看的日常视频之中。如今,我们几乎整天都在网上,而只要在线,非凡的浓缩片段就能让我们大开眼界。这就是新的常态。
这些“超人”的成就正在改变我们。我们不再只想展示自身,还想要成为最好、最伟大、最非凡的展示者,就像TED视频中的演讲者一样。我们不想观看整场球赛,只想看集锦中的集锦,或者说那些最精彩的移动、接球、跑位、射门以及踢球,越是难以置信,越是“不可能”做到,我们越想看。
我们还想获得关于人类最极致的体验,包括体重最重的人,身高最矮的侏儒,胡须最长的人等等所有这些最牛的事例。这些事例数量一定是稀少的,然而,由于我们每天观看大量最牛事例的集锦视频,它们似乎成了常态。人们向来重视那些关于极端怪异者的照片或绘画(例如早期的《国家地理》或是雷普利的“信不信由你博物馆”),但是当我们在牙医诊所排队,拿着手机观看这类视频时,会产生一种亲切感。这些视频十分生动,占据着我们的思绪。我认为已经有证据表明,海量的非凡事例正激励着普通人,让他们敢于做出非凡的尝试。
与此同时,最衰的失败集锦则是另一种极致的呈现。我们每天看着世界上最笨的人做着人们能够想到的最蠢的事情,仿佛置身于一个由最微不足道、最琐碎不堪以及最鲜为人知的吉尼斯世界纪录保持者组成的世界中。每个人的一生中至少有那么一两个奇异的瞬间,因此人人都能保持一项短暂的世界纪录。好消息是,这些事情能让我们了解人类和人生更多的可能性,也就是说,极端主义拓宽了我们的极限;坏消息是,贪得无厌地追求极端状态导致我们对平凡的事物总是感到不满。
这种趋势不会停止。摄像头无所不在,因此当人们在被追踪之下的集体生活不断扩张时,我们会收集到上千个人被闪电击中的视频,因为低概率事件发生的次数比我们料想的更多。当我们穿戴着微型摄像头时,最难实现的事、最极致的成就、最极端的行动将会被记录下来并实时分享到全世界。60亿人各自最非凡的时刻将会充斥网络视频流。从此,我们不是被平凡包围在原地,而是漂浮在超凡之中,超凡随时会变为平凡。因为难以实现的事不断占据我们的视野,直到有一天我们会发现,世界上只剩“不可能”的事情,会觉得这些事情并不是那么难以实现,进而认为“不可能”的事必然会发生。
这种难以实现的状态如同梦境一般。确定性自身已经不像从前那样确定了。就好像当我连接到了一个包含全部知识的屏幕以及由数十亿人交织而成的蜂房后,这一切同时倒映在几十亿玻璃碎片上,此时的真相更难寻觅了。对于任意一条知识,你很容易就能得到一个反对观点。任何一个事实都有它的反事实。互联网的极端超链接属性将让这些反事实凸显出来。有些反事实是荒唐的,有些勉强站得住脚,而有些是有理有据的。这就是知识之屏的诅咒:你不能依赖专家解决问题,因为每个专家都有一个与其相对的反专家。因此,我所学到的任何东西都会遭到无处不在的反事实的侵蚀。
讽刺的是,在全球即时联通的时代,我对任何事情的把握反而变弱了。相比于从专家那里得到事实,我更愿意从网络上流动的事实中拼凑出自己认为确定的事。权威的、唯一的事实变成了一串事实。我不光要知道自己关心的领域中的事实,还要了解任何我接触到的事物,包括我不具备直接相关知识的领域。这意味着必须不停地质疑自以为已经了解的事情。这或许是促进科学发展的完美状态,但它同样说明,我更容易因为某些错误的理由改变自己的想法。
与各种各样的网络挂钩时,我觉得自己就像网络,试图从各种不可靠的内容中获得可靠性。我试着从半事实、非事实或其他散落的事实中拼凑出真相,却发现自己的想法被流动的思考方式(设想、临时想法、主观直觉)吸引,并且倾向于流动的媒体,如mashups、推特ese以及搜索网站。但是当我浏览网上这些流动的想法时,常常感觉像在做一场清醒的梦。
我们不知道人们为什么要做梦,只知道梦满足了意识的一些基本需求。如果有人看着我上网,就能发现我从一个推荐链接跳到另一个时会开始做白日梦。最近,我在上网时梦见自己和许多人一起观看一个光脚男子吃泥土,接着看见一个唱着歌的男孩脸部开始融化,接下来圣诞老人烧掉了一棵圣诞树,后来我漂浮在世界上最高的泥房中,再后来一个凯尔特结自行解开,然后有人告诉我制作透明玻璃的配方,最终我看见自己回到中学时期,骑着一辆自行车。而这些只是某个早晨我浏览网页的头几分钟内发生的事情。漫无目的地跟随着一个个链接,我们会落入一种出神状态,这或许是对时间的可怕浪费,或许和梦一样,是创造性地浪费时间。在网上闲逛时,我们可能陷入一种集体无意识之中。我们点击网页时做的梦可能是让我们能够做同样的梦的一种方法,而梦的内容与我们点击了什么无关。
这场名为“互联网”的清醒的梦同样模糊了严肃的想法和娱乐的想法之间的界限,说得更直白些,上网时我们已经分不清自己是在工作还是在娱乐。许多人觉得,消除工作和娱乐生活的界限是互联网最让人诟病的一点。上网是代价高昂的时间浪费。网络把琐碎和浅薄带入各个行业。前脸谱网工程师杰夫·哈默巴赫(Jeff Hammerbacher)曾经发出著名的抱怨:“我们这一代中最聪明的人竟然都在思考如何吸引人们点击广告。”有人认为这场清醒的梦带来了令人上瘾的对时间的浪费。恰恰相反,我珍视对时间的“有益浪费”,它是创造力不可或缺的来源。更重要的是,我相信工作和娱乐的合并、严肃地思考和娱乐地思考的结合,是互联网带来的最伟大的创新之一。高度演化的先进社会的理念不就是使人们不再需要工作吗?
我注意到蜂巢式心智已经将我的思考方式充分地推广并散布开来。我的思考方式更偏向行动而不是沉思。当出现一个疑惑或一种直觉,我不会在内心漫无目的地反复咀嚼,让自己的无知不断滋养它。我会开始做事,会迅速行动。我开始寻找、搜索、提问、质疑、突然行动、记笔记、做标记,尝试把一切变为自己的东西。我不会等待,也无需等待。有了一个想法后我会先行动而不是先思考。不少人觉得这恰恰是网络最糟的地方——让我们失去沉思的能力。另一些人觉得这些浅薄的行动只是愚蠢的瞎忙,随大流,或者是行动的错觉。但是我们拿这些与什么相比呢?是与不动脑筋地看电视、在酒吧中懒洋洋地聊天、在图书馆里拖着慢悠悠的步子却找不到心中几百个疑问的答案相比吗?想象一下这一刻正在上网的亿万人。在我眼中,他们并不是把时间浪费在愚蠢的链接上,而是进行着富有成效的思考,包括快速地得到答案、搜索、反馈、做白日梦、浏览、接触不同事物、写下自己的想法、发表哪怕是微不足道的意见。可以把他们和50年前相近数量的看电视或是在躺椅上看报纸的人做比较。
我们在网上肆意“冲浪”,“上蹿下跳”,在各种信息之间切换,刷微博或发送状态,不断熟练地浏览新内容,做白日梦,质疑一切事实。这种新的生活模式并没有错,它体现了一种特征,同时也是对淹没我们的数据、新闻和事实的海洋做出的合理回应。我们必须保持流动和机敏,流转在各种观点之间,因为这种流动性反映了我们周围动荡的信息环境。这种模式既不是懒惰的失败,也不是放纵的奢侈,而是繁荣发展的必由之路。想在湍急的河流中划独木舟,你的动作必须快如流水;同理,要对付迎面而来的艾字节级的信息量以及各种改变和颠覆的力量,你必须紧跟各个领域前沿的流转速度。
但是不要把这种流动和浅薄相混淆。流动性和互动性同样能让我们迅速把目光转移到比以前更复杂、更庞大、更深奥的工作上。技术给了受众与故事和新闻互动的能力,比如录制节目供以后观看、倒带、搜索、链接、保存、片段剪辑、剪切和粘贴,让人既能得到完整版也能得到简化版。导演们开始拍摄情景剧,而且是许多年才能讲完的大型连续故事。其中的经典大作如《迷失》《太空堡垒卡拉狄加》《黑道家族》《火线》,都包含多条交织的剧情线、多位主人公以及难以置信的角色深度。这些错综复杂的作品对持续注意力的要求不仅超越从前的电视剧和电影,甚至能让狄更斯以及其他昔日的小说家感到吃惊。狄更斯或许会惊叹地问道:“你是说观众不仅跟得上剧情,还想看更多集?能坚持很多年?”以前,我绝不相信自己会享受如此复杂的故事,或者花时间关注它们。如今,我的注意力水平已经增强了。与此类似,电子游戏的深度、复杂性以及对投入程度的需求与冗长的电影或名著不相上下,仅仅熟练掌握一些游戏就需要花费50小时以上。
然而,各种新技术其实都成了一种东西,它给我们的思考方式带来了最重要影响。看上去,你先是没完没了地看微博,网上“冲浪”或是逛YouTube频道,接着仅仅用几分钟时间浏览书籍的片段,之后终于回到你的工作报表或是翻看手机频幕。事实上,你在一天中花费的这十几个小时都在关注同一种无形的东西。这个机器(或是庞大的平台,又或是巨大的杰作),伪装成了亿万个联系松散的碎片。我们不容易看到这个整体。尽管是事实,但是高薪的网站主管、成群的网络评论人以及不太情愿自己的影片在网上播放的电影大亨不相信他们只是一场全球表演中的一些数据点。只要身处40亿面屏幕的任意一面中,我们就是在参与并试图回答一个开放的问题——这个无形的东西是什么?
计算机制造商思科(Cisco)估计,到2020年,互联网上除了几百亿面屏幕还会有500亿的各类设备。电子产业领域预计将有10亿可穿戴的设备,用来追踪我们的活动,并将数据加入“流”中。我们还能预计将有130亿让智能居家生活更有生气的家用装置,如Nest恒温器。30亿设备将被置入在线汽车。1000亿的RFID(无线射频识别)技术将内置在诸如沃尔玛超市货架上的产品中。这就是物联网,是我们制造的所有东西的梦想之地,也是实现不太可能的事情的新平台。它是用数据建成的。
与信息关联但不等价的知识,正在以类似信息膨胀的速度爆炸式增长,每两年翻一番。而几十年来,每年发表的科学论文数量增长的速度甚至更快。纵观上世纪,全世界每年的专利申请数量呈指数增长。
我们对宇宙的了解大大超出一个世纪之前的人类。关于宇宙物理法则的新知识被我们运用到诸如GPS和iPods这样的消费品上,以及用来延长自身的寿命。望远镜、显微镜、荧光镜、示波器让我们得以用不同的方法观察世界,而一旦我们开始使用新工具,就能迅速瞥见新的答案。
然而科学包含一个悖论。每个答案都会孕育至少两个新问题,因此,使用的工具越多,答案就越多,相应的问题也会更多。望远镜、放射镜、回旋加速器、粒子加速器不仅拓展了我们的知识,还拓展了我们不知道的东西。最近,受到过去发现的帮助,我们发现宇宙中96%的物质和能量是看不见的。宇宙不是由我们上世纪发现的原子和热量构成,而是由被我们称为“暗物质”和“暗能量”的未知存在构成。“暗”是无知的一种委婉说法,因为我们确实不知道宇宙中大部分物质由什么组成。更深入地研究细胞或者大脑,我们将发现自己对此同样无知。我们甚至说不出自己不知道什么。上述的这些发明能帮助我们窥探自己的无知。在科学工具的帮助下,如果知识真呈指数增长,我们应该很快就能消除困惑。然而实际情况是,我们不断发现更大的未知领域。
因此,虽然我们的知识量呈指数增长,但是问题的数量同样会以指数级的更快速率增长。数学家会告诉你,两条指数曲线之间逐渐拉开的差距本身就是指数级的。这个差距就是我们的无知,它正在呈指数增长。换句话说,科学作为一种手段,主要增长了我们的无知而不是我们的知识。
没有理由认为这一点在未来会发生改变。一项技术或工具的颠覆性越强,它生成的问题越具有颠覆性。我们可以预计,人工智能、基因操控、量子计算这些近在咫尺的未来技术将接二连三地释放新的重要问题,即我们从没想过要问的问题。事实上,保险地说,我们还没有问出最重要的一些问题。
每年,人们在网上的提问多达2万亿个,而搜索引擎给出了相应数量的答案。其中大部分答案质量很高,不少答案令人拍案叫绝,而他们都是免费的!互联网即时搜索出现之前,没有一定的花费不可能得到这2万亿个问题的答案。当然,答案只是对用户免费,而谷歌、雅虎、Bing以及百度这类搜索公司创建这些答案却是需要一定费用的。2007年,我计算出谷歌回答每个提问需要的成本大约是0.3美分,并且这个数额可能逐年下降。根据我的计算,谷歌从放置在每条搜索或答案周围的广告中得到的收益为27美分,这让他们能轻松地提供免费答案。
我们永远都有问题。30年前,最大的答问业务是电话查询台。在谷歌之前我们有“411热线”。每年人们拨打通用“信息”号码“411”约60亿次。过去,另一个搜索工具是黄页。根据黄页协会的统计,20世纪90年代,50%的美国成年人每周至少使用一次黄页,查询两条内容。当时的美国成年人口数约两亿,黄页的使用数量也就是每周两亿次左右,一年则有104亿次查询。这个数量不可小觑。另一个寻找答案的经典场所是图书馆。20世纪90年代,美国的图书馆年访问人次约10亿,其中3亿左右是“查询业务”,也就是提问。
虽然在30年前,仅美国一年就有一百多亿人次查询答案,但是当时没人会相信免费或以低价格提供答案竟然可以是一桩820亿美元的生意。没有多少读过MBA的人梦想着填补这方面的需求。人们对提问和答案的需求是潜藏的。在搜索功能没有实现之前,人们并不知道迅速得到答案如此有价值。2000年进行的一项研究表明,每个美国成年人平均一天在线就4个问题寻找答案。以我自己的生活为例,我问的问题更多。谷歌告诉我,2007年的某个月我问了349个问题,平均每天10个,而问题数量的峰值出现在每周三上午11点。我问谷歌一年中有多少秒?它迅速告诉我答案——3150万秒。我问谷歌所有的搜索引擎每秒的搜索总次数是多少?它告诉我60万次,或者说600千赫的频率。互联网回答问题的频率和电波一样快。
尽管答案是免费的,它们的价值却是巨大的。密歇根大学的三位研究员在2010年进行了一项小实验,试图了解普通人可能为搜索付出多少代价。他们的方法是,让一座藏书丰富的大学图书馆里的学生回答一些谷歌上的提问,但是只允许使用图书馆里的资料。他们测量学生回答一个问题的平均用时,结果发现是22分钟。谷歌回答同一个问题的平均用时为7分钟,整整少用15分钟。以美国人22美元一小时的平均时薪来算,谷歌搜索一次节省1.37美元。
2011年,谷歌的首席经济学家哈儿·范里安(Hal Varian)用另一种方法计算出回答一个问题的平均价值。他揭示了一个惊人的事实:根据返回的cookies等判断,谷歌的用户平均每天只搜索一次。这指的当然不是我这样的用户。我的高频率搜索行为与诸如我母亲这样几周搜索一次的人相抵消。由于问题变得廉价,我们问的问题更多了,而范里安使用一些数学方法补偿了这个因素,并计算出搜索为每个人每天节省3.75分钟。使用之前的薪资标准,人们每天节省0.6美分。如果你觉得时间很宝贵的话,我们不妨把这个值估算为1美元。人们愿意为了搜索每天支付1美元,即每年350美元吗?或许吧。当然,我自己绝对愿意。用另一种方法描述,他们可能愿意为每一次搜索支付1美元。经济学家迈克尔·考克斯(Michael Cox)问他的学生是否愿意完全放弃互联网,得到的答案是哪怕给100万美元他们也不愿意放弃。这件事发生在智能手机流行之前。
我们提供高质量答案的能力越来越强。只需用自然的英语提问,iPhone的语音电话助手“Siri”就能作答。我本人经常求助“Siri”。想了解天气情况时,只要问:“‘Siri’,明天天气怎么样?”安卓用户可以询问“谷歌即时资讯”来了解和他们的日历相关的信息。IBM的“沃森”证明,大多数与事实相关的问题,人工智能都能迅速准确地找到答案,部分原因是:对于先前问题的正确回答会增加人们问下一个问题的可能性,同时,过去的正确答案使得创建下一个答案更加容易,并增加了答案语料库的整体价值。我们向搜索引擎提的每个问题以及任何被我们视作正确的答案,都能改善这个过程的智能水平,提高引擎将来回答问题的价值。当我们知化更多书籍、电影以及物联网时,答案将无处不在。我们正迈向每天询问几百个问题的未来生活。大多数问题和自己以及朋友相关:“珍妮在哪儿?下一班巴士是几点?这种零食好不好?”每个答案的“制作成本”将微不足道。寻求答案的这种搜索将不再是发达国家的奢侈品,而是全世界的必需品。
我们很快就能用交谈的口吻询问“云端”任何问题。如果问题已经有了确定的答案,答题机器会向我们说明。比如,谁赢得了1974年年度最佳新秀奖?天空为什么是蓝色的?宇宙会一直膨胀下去吗?久而久之,它会学着清楚地说明什么是已知的,什么是未知的。就像人们在回答问题时一样,它可能需要先和我们对话以消除歧义。如果可能,答题机器会毫不犹豫地提供关于任何主题的深刻、模糊以及复杂的事实性知识,这一点与人类不同。
即时可靠的答案带来的最主要的结果并不是一片和谐的满意之声。丰富的答案只会生成更多问题!根据我的经验,一个问题越容易回答,答案越有价值,生成的问题则越多。尽管机器能够无限拓展答案,我们提出新问题的时间却有限。提出一个好的新问题与吸收一个答案的时间不成正比。与如今的趋势相反,答案将变得廉价,而问题会变得更有价值。巴勃罗·毕加索在1964年就聪明地预测到这个结果。当时,他对作家威廉·费菲尔德(William Fifield)说:“计算机是无用的。它们只能给你答案。”
因此,一个到处都是超级智能答案的世界鼓励人们对完美问题的追求。什么才是完美的问题?讽刺的是,最好的问题不是能让我们得到答案的问题,因为随处可见的答案正变得越来越廉价。
一个好问题值得拥有100万种好答案。
一个好问题就像爱因斯坦小时候问自己的:“如果和光线一起旅行,你会看到什么?”这个问题开启了相对论、质能方程E=MC2以及原子时代。
一个好问题不能被立即回答。一个好问题挑战现存的答案。
一个好问题与能否得到正确答案无关。
一个好问题出现时,你一听见就特别想回答,但在问题提出之前不知道自己对此很关心。
一个好问题创造了新的思维领域。一个好问题重新构造自己的答案。
一个好问题是科学、技术、艺术、政治、商业领域中创新的种子。一个好问题是探索、设想、猜测,是能带来差异的分歧。
一个好问题处于已知和未知的边缘,既不愚蠢也不显而易见。一个好问题不能被预测。
一个好问题是机器将要学会的最后一样东西。一个好问题将代表受教育的头脑。
一个好问题能生成许多其他的好问题。
我们想用问题和答题机器做什么?
我们的社会正在从严格的层级制度向流动的去中心化方向发展。这是一个从名词向动词,从可触摸产品向无形生成物,从固定媒体向混杂媒体,从存储向流动,从确定的答案向不确定的问题转变的过程。当然,我们永远需要事实、秩序以及答案发挥作用。它们并没有离开,而是和微生物以及混凝土材料一样,成为文明的大块基石。但是最宝贵的方面,也就是生活和技术中最活跃、最有价值以及最多产的那一面将位于前沿之中,处在充斥着不确定性、混沌、流动性以及各种问题的边缘地带。能够生成答案的技术将继续得到重视,以至于答案会变得即时、可靠、无所不在,并且几乎免费。但是能够帮助我们生成问题的技术将获得更多青睐。引擎生成了不安于现状的人类能够探索的新领域、新产业、新品牌、新可能性以及“新大陆”,与此相随,提问机器将会适时出现。
提问比回答更有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