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尔·盖茨曾经嘲笑过那些免费软件的倡导者,并给这些倡导者冠上一个资本家所能想出的最恶毒的绰号。他说,那些要求软件免费的人们是“当下的共产主义者”,他们是一股致力于摧毁垄断的邪恶势力——而正是对垄断的追求支撑起了美国梦。盖茨的言论有几点错误,其中一点就是,免费开源软件的爱好者更有可能是政治自由主义者,而非共产主义的左倾分子。不过他的指责也并非全错:当一场席卷全球的浪潮将每个个体无时无刻地连接起来时,一种社会主义的改良技术版正在悄然兴起。
数字文化中的公有部分体现在更为深层和广泛的方面。维基百科仅是这一新兴集体主义中一个较为突出的例子。事实上,所有类型的维基都是集体主义的体现。维基是指通过协作而产生的文档集合,任何人都能方便地创建、增删或修改其中的文字内容。各式各样的维基引擎运行在不同的平台和操作系统上。沃德·坎宁安(Ward Cunningham)在1994年首次发明了协作式的网页,如今他追踪记录着将近150个维基引擎,而每个引擎都支持着数量众多的网站。“知识共享”(Creative Commons)这种利于共享的版权许可协议已被人们广泛接受,它鼓励人们准许他人合法地使用和改进自己的图像、文本或音乐,而无需额外许可。换句话说,内容的共享和摘取是新的默认模式。
2015年采用知识共享的实例已达10亿之多。像 Tor 一样的文件共享网站比比皆是,凡是可以被复制的文件几乎都可以在这些网站上找到。这些网站使得我们向协作互助又迈进了一步,因为你可以利用一些已经被创造出的东西十分方便地开始你自己的创作。类似 Digg、StumbleUpon、Reddit、Pinterest 以及 Tumblr 这样的社交评论网站使得数以亿计的普通人可以到专家和朋友资源库那里查找照片、图画、新事物和新创意。然后大家一起对这些材料分级、评判、共享、转发、注解,并将这些材料重组到自己的数据流或资源库里。这些网站就像协同过滤器,将当下最好的内容推荐给读者。几乎每天都会有一家新的创业公司骄傲地宣称他们找到了一个新的管理社区的方式。所有这些发展都预示着我们在稳步迈向一种网络世界所特有的、数字化的“社会主义”。
我们并不是在讨论祖父辈的社会主义政治体系。事实上,这种新的社会主义不同于以往的任何一场运动。它并非阶级斗争,也不是反美主义。恰恰相反,数字社会主义可能正是美国的最新创新。老套的社会主义是政权工具,而数字社会主义则是一种与政权无关的社会主义。这种新型的社会主义运行在文化和经济领域,而非政府层面——至少目前如此。
盖茨曾用以抹黑共享软件(如 Linux 和 Apache)开创者的老套共产主义诞生于一个中心化的信息传播时代。彼时,工业流程过于强调上层管理,地域边界被强行划分。这些自上个世纪之初就存在的制约条件催生了一种集体所有制,试图通过由少数拥有无上权威的专家所精心制定的5年规划来代替一个混乱且无效的自由市场经济。毫不夸张地说,这种类型的政府管理系统已经失败了。工业时代诞生的这种自上而下的社会主义无法保持快速的适应力和持续的创新力,也不具备民主自由市场所能提供的自发动力。社会主义计划经济和中央集权的共产主义政体已成明日黄花。新兴的数字社会主义不同于老式的社会主义,它借助网络通信技术运行在没有边界的互联网上,催生了贯穿全球一体化经济的无形服务。它旨在提升个人的自主性,反对中央集权。它是去中心化的极致表现。
我们聚集在集体空间而非集体农场里;我们通过桌面工厂而非国有工厂与虚拟的合作社相连接;我们共享脚本和应用程序接口而非锄头与铁铲。我们没有高高在上的政治局,但却有未曾谋面的社群领袖,对于社区管理来说,唯一重要的事情就是把事情做成。我们没有举国体制,但却有大众协同机制。我们不实行免费的政府配给和补贴,但却提供免费的商品和服务。
我必须承认,“社会主义”这个词会使很多读者感到不适。它背负着巨大的文化包袱,与之类似的词语也有着同样的处境,譬如“公有的”、“公有制的”和“集体的”。而我之所以用“社会主义”这个词,是因为从技术角度看,它最能恰如其分地指代那些依靠社交互动来发挥其作用的技术。“社会化媒体”(即社交媒体)之所以被称为“社会化的”也是基于同样原因:它是一种社会化活动。宽泛地说,社会化活动是网站和移动应用在处理来自于庞大的消费者(或称为参与者/用户/受众)网络的输入时所产生的。当然,将形形色色的组织都置于这样一个带有煽动性的头衔下还是存在很大风险的。但在共享这一领域里没有什么未被污染的词汇可供使用,所以我们不妨重新定义这组最为直接的词汇:社会的、社会化活动、社会化媒体、社会主义。当众多拥有生产工具的人都朝着一个共同的目标努力,共享他们的产品,不计较劳务报酬,乐于让他人免费享用其成果时,新社会主义的叫法也就不足为奇了。
两类社会主义的相同之处就是共享这个动词。事实上,一些未来学家已经将这种新型社会主义在经济层面的体现命名为共享经济(Sharing Economy),因为在这一层面最基本的通行规则就是共享。
20世纪90年代末期,活动家、布道者、老牌的嬉皮士约翰·佩里·巴洛(John Perry Barlow)曾以略带戏谑的口吻将这一潜在趋势称为“网络共产主义”(dot-communism)。他将网络共产主义定义为“由具有完全自由意志的个体所组成的劳动力”,也是一个去中心化的、没有货币的物物交易经济体;在那里没有财产所有权的概念,政治体制由技术架构来决定。他关于虚拟货币的观点是正确的,因为推特和脸谱网上发布的内容都是由无需支付报酬的参与者创建的,也就是像你一样的观众。巴洛关于所有权消亡的观点也是正确的,正如前面章节已经说明过的,我们可以看到 Netflix 和 Spotify 这样的共享式经济服务正在让用户摆脱占有物品的观念。但是用社会主义这个词来指代正在发生的事情也有其不恰当的一面:它并非一种强调意识形态的“主义”,也不会要求人们对其具备坚定的信念。它更像是一种态度、一类技术、一些工具,可以推进协作、共享、聚合、协调、灵活机构以及其他各种各样新兴的社会合作形式。它是前沿,也是创新的沃土。
媒体理论家克莱·舍基(Clay Shirky)在其2008年出版的《未来是湿的》(Here Comes Everybody)一书中提出了一套划分新兴社会组织形式的架构。随着人们协同程度的增加,群体从只需最低程度协同的共享起步,而后进步到合作,再然后是协作,最终则达到集体主义。每一步发展都需要进一步的协同。只要纵览一下我们的在线领土就会发现大量的相关证据。
在线公众有着令人难以置信的共享意愿。在脸谱网、Flickr、Instagram以及其他类似网站上贴出的个人照片数量每天都有18亿之多,可以毫不夸张地说,用数码相机拍的绝大多数照片都会以某种方式进行分享。在网络上分享的还有状态更新、位置标注、不成熟的想法。还有就是YouTube上提供的数十亿个视频,同人小说网站上贴出的数百万篇粉丝创作的故事。分享组织的名单几乎是无法穷尽的:比如专门分享评论的Yelp,专门共享地理位置的FourSquare,专门分享图片剪贴的Pinterest。分享的内容几乎无所不包。
分享是数字社会主义中最温和的表现形式,但这样一个动词却是所有高级水平的群体活动的基础。它也是整个网络世界的基本构成成分。
当个体们为实现一个更大目标而共同工作时,群体层面的结果就会涌现出来。Flickr和Tumblr上的爱好者们不仅仅是在共享数十亿张照片,他们还要对照片进行分类、贴标签、加关键词。社区中的其他人则会遴选照片做成合辑和剪贴板。“知识共享”许可的流行也就意味着从某种程度上说你的照片就是我的照片。任何人都可以使用他人上传的照片,就像是公社的成员可以使用公社所有的手推车一样。我不用再拍一张埃菲尔铁塔的照片,因为网络“公社”可以提供一张比我自己拍得更好的。这也意味着,当我要做展示、报告、海报、网站时,我可以做得更好,因为我不是一个人在工作。
数以千计的聚合网站都会采用类似的社交模式以实现三重收益。首先,面向社交的技术可以帮助用户根据自身需要来为他们所找到的东西分门别类、评价和收藏。社区成员可以更方便地管理自己的收藏。例如,Pinterest里有着丰富的标签和分类(按钉功能),使得用户可以很快地创建任一类别的剪贴相册,并且超级方便地查找或添加图片。其次,这些标注、按钉、书签也可以使其他用户获益,帮助他们更方便地找到相似的材料。如果一个图片在Pinterest上获得越多的按钉,或是在脸谱网上获得越多的点赞,或是在推特上获得越多的话题标签,那么它对别人的帮助就越大。第三,集体行为可以创造一种只有当群体作为一个整体时才会有的附加价值。比如,当大量由不同游客在不同时间从不同角度为埃菲尔铁塔拍摄的照片汇聚在一起时,并且每张照片都有详细的标注,那么就可以将这些照片(借助软件,比如微软的Photosynth)整合出令人惊叹的3D全景渲染结构图,而这要远比每个个体的拍摄更为复杂,也更有价值。有意思的是,这一方式已经超出了社会主义者许诺的“各尽所能,按需分配”,因为它做到了“增益付出,超需回报”。
社区共享可以释放出惊人的力量。类似Reddit和推特这样的网站允许用户投票或者转发最重要的信息(新闻、网址链接、评论),它们对公众话题的引导堪比甚或超出报纸和电视。有志于此的内容贡献者会继续贡献内容,在某种程度上是因为这些工具有着更广泛的文化影响力。社区的集体影响力已经远远超出了贡献者个人力量之和。这就是社会化机构的全部要义所在——整体优于部分之和。传统社会主义试图通过国家政权来实现这一目标。现在,数字共享则超脱了政府,在国际范围内发挥作用。
有组织的协作所能取得的成果要超出临时的合作。只需看看那几百个开源软件项目中的任何一个——比如构成大多数网络服务器和智能手机底层架构的Linux操作系统,你就能有所了解。精细调校的公用工具可以让成千上万个成员协同工作,从而产出高质量的产品。相比之前提到的临时合作,针对庞大复杂的项目所展开的协作通常只会给参与者带来间接收益,因为群体中的每个成员只会与最终产品的一小部分打交道。一位热心参与者可能要花几个月来为项目的子程序写代码,而项目的全面应用则是几年之后。事实上,以自由市场观点看,这种劳动报酬比是十分不正常的,即工作者做了巨量的、有很高市场价值的工作,却不获得任何报酬。这种协作方式是资本主义所不能理解的。
除去经济学上尚无法解释这种现象外,我们其实已经习惯了免费地享用这些协作成果。今天全球近半数网站所在的服务器(有3500万台之多)都在使用免费的、由社区开发和维护的、开源的Apache软件。一个名为3D Warehouse的免费素材库可提供数百万个复杂的3D模型,任何你能想到的东西——小到靴子,大到桥梁——都能在这里找到。这些模型的创建者和提供者都是非常专业的热心人士。由社区设计、学生和爱好者制造的开源硬件Arduino已将近一百万台,类似方式生产的迷你电脑Raspberry Pi则已接近六百万台。人们被鼓励自由和免费地复制这些产品的设计,并在此基础上开发新的产品。尽管没有金钱回报,但创造这些产品的大众生产者获得了信誉、地位、声望、享受、满足和体验。
当然,这种协作本身并没有什么新鲜之处。但这些新的在线协作工具为公有生产形式提供了支持,使得人们可以摆脱对资本主义投资者的依赖,将成果的所有权保留在生产者(同时也是消费者)手中。
大多数西方人,包括我自己,都被灌输了这样一种观点——个人权力的扩张必然会削弱国家权力,反之亦然。然而现实中大多数政治组织会将一些资源社会化,将另一些资源个体化。大多数走自由市场道路的国家经济体已经将教育和治安进行了社会化,而即便是当今最社会主义的社会也允许一些私人财产的存在。这两者的混合比例在世界各地都有所不同。
与其将技术社会主义视为自由市场个人主义和中央集权这一对零和博弈的某种妥协,不如将技术共享视为一个新的、能同时提升个人和群体价值的政治操作系统。共享技术其未曾言明但又不言而喻的目标是同时最大化个体自主性和群体协同力量。因此,数字共享可以视为第三条道路,与老旧传统观点存在着很大的差异。
第三条道路的观点得到了尤查·本科勒(Yochai Benkler)的回应,他是《网络财富》(The Wealth of Networks)一书的作者。关于网络政治,他可能比任何人都要思考得多。他说道:“我认为社会化生产和大众生产可以作为以国家为基础的或者以市场为基础的封闭式所有权系统的替代,”他还补充道,“这些活动可以促进创造力、生产力以及自由。这个新的操作系统既不会像传统的集中计划式共产主义那样不容许私有财产,也不会像自由市场那样充斥着自私自利。”它是一个新的设计体系;在这里去中心化的公众协同可以做到单纯的共产主义或单纯的资本主义所无法做到的,解决问题,创造事物。
将市场机制与非市场机制融合的混合系统也不是什么新鲜事。数十年来,学者们对意大利北部和西班牙巴斯克工业区的去中心的社会化生产方式做了大量研究。在这些地区,企业员工就是企业的所有者,他们自己选择管理层和利润分配方式,独立于国家控制。但只有当低成本的、即时的、无处不在的在线协作出现后,这些理念的核心要点才有可能被移植到广泛的新领域,比如编写企业软件或参考书。
我们的梦想就是将这第三条道路的应用范围扩大,不再停留于局部地区的实验。去中心化的协作究竟能有多大规模?跟踪研究开源产业的黑鸭开源中心(Black Duck Open Hub)表示,有大约65万人在为至少50万个项目工作。这个人数几乎是通用汽车公司职工总数的三倍。尽管他们并非全职为这些项目工作,但这毕竟表明了有大量的人们在无偿工作。设想一下,如果通用公司的全体雇员得不到报酬,他们还能继续生产汽车么!
到目前为止,最大的成就是开源项目。而最大的开源项目,譬如 Apache,会涉及到数百个贡献者的管理,其人员规模相当于一个村落。某项研究估计,Fedora Linux 9的工作量相当于6万人年。这些案例表明,自组织和共享机制可以管理村落级别的项目。
而参与在线合作的人数则要巨大得多。像Reddit这样的协作筛选网站每月有1.7亿次独立访问,每天都有1万个活跃的在线社群。YouTube 声称每月有10亿活跃用户,以这些用户为主力制作的视频正在与电视台竞争。维基百科则有将近2500万注册用户为其贡献内容,其中13万用户特别活跃。有至少3亿活跃用户在 Instagram 上贴出照片;每月都有超过7亿个群组活跃在脸谱网上。
“集体软件农场”的成员数量以及参与共同决策项目的人员数量尚无法与一个国家的人口数量相比。但是社交媒体所覆盖的人员数量是巨大的,并且还在持续增长。脸谱网上有至少14亿的公民在免费共享他们在“信息公社”里的生活。如果脸谱网是一个国家的话,那么它将是这个星球上人口最多的国家。而且这个国家的整个经济建立在无需支付报酬的劳动力之上。有10亿人每天花费大量时间为它免费创造内容。他们报道发生在他们身边的故事,总结经历,添加评论,创作图片,开玩笑,贴酷图,制作视频。他们的“回报”体现在由14亿个相互关联的、真实的个体所产生的沟通和交往中。他们的回报就是被准许继续留在这个公社里。
有人也许会认为这些构建了替代有偿劳动机制的家伙们会包藏着很多政治意图。但设计共享工具的程序员和骇客们并不认为自己是改革者。根据一份针对2784位开源开发者的调查,他们无偿工作的最主要动机就是“学习并发展新的技能”。一位学者是这样解释的(大致意思)“无偿工作的主要原因就是为了改进我自己那糟糕的软件。”太过明显的政治意图基本上都不具实用性。物联网与其说是受经济学支配的产物,莫不如说是由分享意愿驱动的作品。
然而,在新兴的共享、合作、协作以及集体主义浪潮下,公民们无法完全不触及政治。我们从协作中受益越多,就会愈发欢迎政府中的社会化机制。那种统治朝鲜的压迫性的精神摧残系统已经消亡了(除朝鲜之外);未来的管理模式将会混合了从维基百科和瑞典民主社会主义模式中获取的经验。会有人竭力阻挡这一趋势,但持续增长的共享是必然的。尽管如何命名未来的模式尚无定论,但共享技术仍来日方长。在共享这把尺子上,如果满刻度是10的话,我们目前的刻度只是2。专家们曾经认为很多话题是当代人绝不会共享的:我们的财务状况,我们的身体问题,我们的性生活,我们内心最强烈的恐惧;但事实证明,只要借助恰当的技术、在恰当的条件下、辅以恰当的收益,我们就会共享一切。
这样一种趋势会把我们与一个非资本主义的、开源的、大众生产的社会拉得有多近?不管什么时候提出这个问题,答案总是:比我们想象的要近得多。回想下 Craigslist,你会认为那就是个分类广告网站,对吗?事实上,Craigslist 远不止于此。它将身边社区里信息公告板的影响范围扩大到地区,并用图片改进了广告效果。它让消费者自己动手输入他们的广告,并以实时更新的方式保证信息的时效性;最为重要的是,它是免费的!一个全国范围内的免费广告服务!那些负债累累的报刊企业如何能与之竞争?无需政府拨款和管控,将市民和市民直接联结起来,无时无刻,无处不在。这一几乎免费的市场所实现的社会效益建立在效率基础之上(网站在顶峰时期也只有30个员工),足以使任何政府组织或传统企业汗颜。固然,这种点对点的分类广告损害了报刊的商业模式,但同时它也提供了无可争辩的事例,即无论是追求利益的企业还是靠税务支撑的民政机构,共享模式都是一种可行的替代方案。
公共医疗保健领域的专家们曾经信誓旦旦地声称,共享照片尚可被接受,但没有人会愿意共享他们的病历记录。但是在PatientsLikeMe这家网站上,患者们将治疗结果汇聚起来,以便改进他们自己的治疗。这证明集体行为可以战胜医生意志和隐私恐慌。在推特上共享你的所思所想,在 StumbleUpon上共享你的阅读,在Wesabe上共享你的财务状况,在脸谱网上共享你的点点滴滴……这种日渐被接纳的共享习惯正在成为我们文化的一个基础部分。当我们以协作的方式构建百科全书、新闻机构、影视档案、软件应用时,当我们在跨越大洲的小组中与素未谋面的人一起工作时,当我们并不在意合作者的社会地位时——政治上的社会主义似乎是顺理成章的下一步。
在过去的一个世纪里,相似的事情也发生在自由市场领域。每天都会有人问:市场能在哪些方面做得更好?我们可以列出一长串问题,这些问题在以往似乎都需要通过合理规划或家长式管理而非既有的市场逻辑来解决。例如,政府传统上会对通信领域特别是属于稀缺资源的广播频段进行管制。但以市场方式将通信频段竞拍售出后,极大地促进了带宽的优化使用,并且加速了创新和新兴行业。再比如,与其让政府垄断邮件行业,不如让DHL、FedEx和UPS等市场参与者加入进来。很多时候,改进的市场方案会取得非常显著的效果。近几十年来的繁荣发展很大程度上就是得益于利用市场力量解决社会问题。
现在我们正以同样的方法来对待社会化协作技术:将数字社会主义应用于不断增长的愿望清单——偶尔也用于自由市场无法解决的问题——并观察其是否有效。目前为止,结果是令人惊奇的。我们已经成功地利用协作技术将医疗服务带到了最贫困的地区,开发了免费的高校教材,并且资助罕见疾病的药物研究。几乎每一次尝试,共享、合作、协作、开放、免费、透明所发挥出的力量都要比我们这些资本主义者所预期的更为实用有效。每次尝试时,我们都会发现共享的力量比我们想象的要强大得多。
共享的力量并非仅仅限于非营利领域。过去十年里创造了最多商业财富的三家公司——谷歌、脸谱网、推特,正是通过意想不到的方法从这种不被看好的共享模式中提取出了自身价值。
最初的谷歌之所以成功击败了当时搜索引擎行业的领头者,就是利用了由业余网页制作者所创建的各种链接。每当有人在网站上添加超链接时,谷歌就会把这一链接计作被链接网页的“信任票”,并根据这一票为由此伸向网络的所有链接赋予权重。若链向某个特定页面(A)的网页也链向其他有可靠网页链入的页面,那么该特定页面(A)在谷歌的搜索结果中就会获得较高的可靠性排位。这一奇特的循环证据链并非由谷歌建立,而是由数百万个网页上共享的公共链接所构成。谷歌是第一家从消费者点击的共享搜索结果中获利的公司。一位普通用户的每次点击都在为那个网页的有效性进行投票。所以仅需使用谷歌,粉丝们就会将谷歌变得越来越好,并且具有更大的经济价值。
脸谱网则做了很少有人认为有价值的事情——构建朋友圈网络,并鼓励我们进行共享,同时让我们与新朋友之间共享消息和花边传闻变得简单易行。这对个人来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在聚合层面上则是极其庞杂的。没有人能够预料到这种未受重视的共享能产生多大的影响。脸谱网最有价值的资产恰恰是那些表里如一的网络身份,这些网络身份是脸谱网的共享机制得以运转的必需之物。虽然充满未来感的游戏产品——比如《第二人生》(Second Life)——使共享一个想象版本的你变得轻而易举,但脸谱网通过便利地共享一个真实版本的你来赚取多得多的金钱。
推特采取了类似的策略,即挖掘未受重视的力量——仅用140字符共享“最新状态”。它通过让人们共享各种奇言妙语以及联络生疏了的老相识,构建起了令人惊叹的巨大商业体。在此之前,人们普遍认为这种水平的共享不值得花时间去做,更何谈其价值。然而推特证明了,将这些个体的萤火之光聚合起来并加以处理和组织之后,再散播给个体或是将分析结果卖给企业,就能做到点石成金。
等级架构向网络结构转变,中心化的领导机制向去中心化的网络机制转变,这是过去30年的主要文化进程,而这一过程还并没有停止。这股自下而上的力量将会把我们带得更远。然而仅有底层力量是不够的。
为了达成最好结果,我们还需要些自上而下的智慧。既然社会化技术和共享应用在当下已然十分流行,那就有必要再重复一遍:单纯的底层力量并不足以实现我们想要的结果。我们仍需要一点点自上而下的干预。每一个有影响力的自下而上的组织得以存在超过数年的原因正在于它把自己变成了一个自下而上和一定程度自上而下结合的混合体。
我是通过个人经历得出这个结论的。我是《连线》杂志的联合创始编辑之一。编辑执行自上而下的功能——挑选、修改、征稿、调整,以及引导作者。我们在1992年创办了《连线》,那时万维网还未发明,所以在万维网刚刚出现时我们有独特的优势来重塑新闻业。事实上,《连线》是最早架设商业化内容网站的机构之一。当我们探索以新的可能的方式在网络上创作并分发新闻时,一个有待回答的关键问题是:编辑手中掌握的权力可以有多大?很明显,新的在线工具使得受众不仅可以更方便地创作也能更方便地编辑内容。一个简明的念头挥之不去:如果我们将传统模式完全颠覆,让受众或消费者当家作主会怎样?这样他们就成为托夫勒所称的“产消者”——既是生产者,也是消费者。正如创新大师拉里·吉利(Larry Keeley)所洞察的,“没有人会比任何人都聪明。”或者像克莱·舍基说的:“大家一起来!”我们是否让受众中的“每一个人”来创作在线杂志的内容就好了?编辑是否应该退居幕后,只需对大众智慧创造的作品批准放行即可?
霍华德·莱茵戈德(Howard Rheingold)是一位作家兼编辑,他在《连线》杂志出现之前就已经以联线的方式生活了十年之久,他还是主张“现在可以舍弃编辑”的意见领袖之一。跟着大众走。莱茵戈德站在变革的最前沿,认为新闻内容可以完全由业余爱好者和受众来集体创作和组织。他后来还写了一本书,名为《聪明的暴民》(Smart Mobs)。我们招募他来管理《连线》的内容网站——“热线”(Hotwired)。“热线”的激进初衷是组织大众读者为其他读者撰写内容。但实际情况更加激进。一直处于车尾缺少发言权的人发出了大声的呐喊,声称作者终于不再需要编辑了。人们再无需他人的许可来发表文章。任何一个可以联网的人都可以将其作品发布到网上,并获得观众;出版社把控内容大门的时代结束了。这是一场革命!既然是革命,《连线》杂志就发表了一篇《网络空间独立宣言》(A Declaration of the Independence of Cyberspace)以宣告传统媒体的终结。无疑,新的媒体正在快速繁殖。它们之中有类似 Slashdot、Digg 和后来的 Reddit 这种链接聚合型网站,在这些网站上用户可以对内容“顶”或“踩”,他们的行为起到了类似协作式舆论过滤器的作用,并通过“其他与你相似的用户”来实现相互推荐。
莱茵戈德坚信,如果能把那些有着强烈表达意愿和激情的人们解放出来,并且没有编辑在旁边碍手碍脚的话,《连线》杂志将会走得更快更远。今天,我们把这些贡献者称为“博主”或“推主”。在这点上霍华德是正确的。那些推动了脸谱网、推特以及所有其他社交媒体发展的内容全部是由用户创作且没有编辑参与其中的。数以十亿计的网络公民每一秒钟都在释放出图书馆级别的文字量。事实上,一个在线用户一年里写下的文字量平均而言要比过去的许多专业作家还多。这股巨浪是没有编辑、没人管理,完全自下而上的。而产消者制造的巨大语料库也已经受到了关注——2015年广告商为这些内容支付了240亿美元。
我对这场变革却持有对立的观点。彼时,我认为业余作者们创作的那些未被编辑的作品可能并不有趣,或者良莠不齐。当100万人在一周内进行了100万次写作(或写博客、或贴图)时,对这些文字洪流进行有目的的引导将会是非常有价值的事情。自上而下的选择将会随着用户生成内容的增加而逐渐凸显出其价值。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些提供用户生产内容的企业将不得不开始向素材的海洋里面添加编辑、筛选和管理等功能,以维持人们对这些内容的关注。在底层的纯粹无政府状态之外,必须要有一些其他东西。
对于其他类型的编辑也是同样的道理。编辑是中间人,用现在的话说就是管理员,他们在出版社、唱片公司、美术馆或电影制片厂里工作,是介于创作者和受众之间的专业人士。虽然他们的角色将不得不进行彻底的转变,但他们存在的必要性不会消失。为了对蕴含着大众创造力的浑金璞玉加以雕琢,某些类型的中间人是必需的。
大约是在1993年吧。本着进行一场伟大实验的精神,我们上线了“热线”,也就是我们的在线杂志。这是一个以用户生产内容为主的网站。但它未能运转起来。我们迅速地投入了编辑力量,添加了由编辑提交的文章。用户可以提供素材,但在发表之前还是需要进行编辑。自那以后,每十年都会有商业新闻机构再次尝试这个实验。英国《卫报》曾试图利用读者的报告来运作一个新闻博客,但两年之后失败了。韩国的“我的新闻”(Oh My News)网站比大多数尝试都要做得好,但这一由读者撰写新闻的机构运行了几年之后,在2010年又回归到了传统的编辑模式。老牌商业杂志《快公司》(Fast Company)曾经签约了2000名博主来提供未经编辑的文章,但在一年后也停止了实验,目前仍然依靠编辑从读者提供的想法中提取素材。这种用户生产和编辑加工的混合模式相当普遍。脸谱网已经开始通过智能算法来过滤自下而上涌出的新闻洪流,并不会让它们都涌入到你那里。脸谱网还会继续增加这种中间滤层;其他自下而上的服务也将如此。
如果我们仔细而深入地观察,就会发现即使是被认为用户生产内容的典范——维基百科,也远非纯粹的自下而上。事实上,维基百科在向所有人开放的同时,也设置了后台的精英机制。如果一个人编辑的文章越多,那么他的编辑就越可能被保留。也就是说,随着时间的流逝,骨灰级的编辑会发现自己所做的改动更容易被保存,即系统偏爱那些常年投入大量时间的编辑人员。事实上,这些一直坚持的老手就起到了某种管理作用,为维基百科这种开放的灵活机制提供了薄薄的一层编辑评判体系,并保证了其连续性。正是由于这一小群自封的编辑的存在,维基百科才得以持续运转和发展。
当一群人合写一部百科全书时,正如维基百科所做的那样,即使大家无法就一篇文章达成共识,也没有人需要负任何责任。有的仅是缺憾而已。这种失败并不会危及某个企业的生存。但一个集体的目标则是要构建一个体系——那些自我导向的成员能够对关键流程负起责任,而类似优先级排序这样的困难决定则由全体成员共同作出。历史上有数百个小规模的集体主义团体已经尝试过这种去中心化的运作模式,即执行功能不由上层掌握。然而结果并不让人乐观,只有极少数的社群可以维持若干年以上。
当我们对维基百科、Linux 或者 OpenOffice 的管理核心进行仔细考察后会发现,它们所做的努力与集体主义者的理想状况相去甚远。当有数百万个作者为维基百科做出贡献的时候,有那么一小部分编辑(大约1500人)要负责对大多数文档进行编辑。程序开发也是如此。海量的内容贡献被交给一小群协调者进行管理。正如 Mozilla 开源代码工厂的创始人米切尔·卡普尔(Mitch Kapor)所观察到的,“在每个成功的无政府体系中总会存在一个长老会组织。”
这并不一定就是坏事。再微弱的等级制度也会让某些人受益,而让另一些人受损。像互联网、脸谱网或者民主这样的平台旨在为生产商品和提供服务搭建场所。这些基础性平台会从尽可能减少层级、降低准入门槛、公平分配权利和义务中获益。当有强势的活动者在这些系统中占据支配地位时,整个系统都会遭殃。另一方面,那些旨在制造产品而非提供平台的机构则往往需要强势的领导以及构建在时间尺度上的等级结构:较低层级的工作专注于以小时为单位的任务;高一级的工作则侧重当天需要完成的计划;再高层级的工作则需要处理每周或每月的事务;而更高层级(通常是CEO级别)的工作需要对未来五年的发展进行筹划。很多企业都梦想着从制造产品转型为提供平台。但当他们实现目标后(比如 脸谱网),却常常没有为所需的角色转型做好准备。在保证机会平等和“平均”方面,在最小化等级架构方面,他们必须更像政府而非公司那样来行事。
在过去,构建一个既能充分利用等级制度又能最大化集体主义的组织几乎是不可能的。管理大量事务的成本是巨大的。今天,数字网络为我们提供了廉价的点对点通信。网络使得专注于产品的组织能够以集体化的方式运作,同时保留一定的等级制度。例如,在 MySQL 这一开源数据库产品背后的组织并不是不存在某些等级制度,但是相比甲骨文这样的数据库巨头,它体现了更多的集体主义精神。同样,维基百科也并非一个完全平等的堡垒,但相比《大英百科全书》,它还是极大地体现了集体主义。这些新兴的集体都是混合型组织,但相比大多数传统企业,它们还是远远倾向于非等级结构。
在花了一些时间后,我们意识到自上而下的机制是需要的,但又不能太多。蜂巢思维寓智于愚,就好比是食物原材料,只需巧手烹饪即可成美味佳肴。而编辑工作和专家意见就像是维生素,即使一个庞大的躯体也只需要那么一点点;过量的话反而会变成毒药,或是不被吸收而浪费掉了。合适的剂量刚好足以激活庞大的躯体。
今天,我们可以有无数种方式将大量的失控元素与少量的自上而下的控制相混合,这是最激动人心的前沿。在此之前,技术主要是用于自上而下的控制;现在它可以兼容控制与混乱了。以前,我们无法构造一个包含很多混乱和不可控因素在内的系统。现在,我们则闯入到了一个属于去中心化和共享的不断扩张的可能性空间;此前由于技术的局限,我们从未能进入到这个领地。在互联网出现之前,我们无法实时地协调上百万人,也无法召集成百上千的人员为一个项目一起协作一周。现在我们可以了,并且可以快速地探索将控制与大众相结合的所有排列组合。
然而,一个大规模的自下而上的尝试往往达不到我们想要的目标。生活中我们很多时候需要专业性。但如果完全没有专家,我们就很难达成我们想要的专业性。
也因此,我们对维基百科还在持续不断地改进其流程就不会感到吃惊了。每年都会加入更多的层级。有争议的文章可以由高级编辑“冷冻”起来,不再能被随意的个人修改,只能由指定的编辑修订。将会有越来越多的规则说明哪些是可以写的,还会有越来越多的格式要求,并且需要越来越多的审批。但同时,这些文章整体的质量也提高了。我猜想,50年之内维基百科上的大多数文章都将需要受控于编辑、专家评审、校验锁定、认证证书,等等。这些改变对我们读者来说都是很好的。每一步改变都是借由少量自上而下的智慧来校正大规模自下而上的系统所表现出来的愚笨。
既然“蜂巢思维”如此愚笨,为什么还要跟它大费周折呢?因为它既愚笨,但又足够聪明,可以胜任很多工作。
首先,自下而上的“蜂巢思维”总是可以比我们想象的走得更远,甚至超越我们所能相信的程度。维基百科尽管还不完美,但它已经远远超出任何人当时的预期了,而且还在持续不断地带给我们惊喜。Netflix 在几百万人观看记录的基础上所给出的个性化推荐远比人们以为的要好得多。eBay 的虚拟陌生人跳骚市场本不被看好,但尽管还不算完美,它也远远超出了人们当初的预期。优步 的点对点按需出租车服务也比权威和许多风投基金们最初认为的发展要好得多。只要给予足够的时间,那些去中心化的、相互连接起来的愚笨事物终将会变得比我们预想的更为聪明。
其次,即使这种完全去中心化的力量不能解决我们所有的问题,但它几乎总是开始解决问题的最佳方式。它快速、廉价且不为人所控制。启动一个新的众包服务的门槛很低,而且还在变得更低。“蜂巢思维”可以很快、很平稳地规模化。这就是为什么在2015年有9000家创业公司都在尝试利用去中心化的、点对点网络的共享能量。这些公司是否会在将来改变其形态并不重要。也许100年后,像维基百科这样的共享过程会被插入过多的管理层级,以至于它们变得更像老式的、中心化的商业。即便如此,自下而上仍是解决问题的最佳开始方式。借助“蜂巢思维”的愚笨之力,我们总能走得比我们所梦想的要更远。这也是迄今为止开始解决问题的最佳出发点。
我们现在生活在一个黄金时代。未来10年的创作量将会超过过去50年的总量。将会有更多的艺术家、作家和音乐家投入到创作中,而且他们每年都将会创作出更多的图书、歌曲、电影、纪录片、照片、艺术品、歌剧以及唱片等。图书从未像今天这般便宜且伸手可得。音乐、电影、游戏以及各种可以被数字化拷贝的创意作品都是如此。人们能够接触到的作品的数量和种类都如火箭般增长。越来越多的人类文明的历史作品——各种语言的——不再以珍藏本的形式封存在锁着的档案馆里,而是无论你在哪里,与你都只有一个鼠标点击的距离。推荐技术和搜索技术使人们可以轻易找到哪怕是最不为人知的作品。如果你想找寻6000年前古巴比伦人用七弦琴伴奏的吟唱,喏,它们就在那里。
与此同时,数字创作工具已经变得十分普及,这使得人们无需很多资源或特殊技能就可以制作一本书、一首歌曲、一个游戏,甚至是一个录像。为了证明这点,一家广告公司最近用智能手机制作了一段特别精美的电视广告。传奇画家大卫·霍克尼(David Hockney)用 iPad 创作了一套流行画作。著名音乐家利用现成的价值100美元的键盘来录制热门歌曲。有十几位不出名的作家通过自出版已经卖出了几百万册的电子书,而使用的工具只不过是一台非常便宜的笔记本电脑。迅捷的全球互联网络创造了最大的听众市场。在互联网上,最热门的作品变得更加热门。例如,韩国流行歌手的舞蹈视频《江南Style》已经被观看了24亿次,而且还在继续增长。在这个星球上从未出现过这种数量级别的观众群体。
在这些自制的畅销作品登上各大头条的同时,真正的新闻却是在另一个方向上。数字时代是那些非畅销品——被低估、被遗忘的作品——的时代。借助共享技术,最冷僻的兴趣将不再孤独,它离人们只有一键之遥。互联网快速地渗入到了每个家庭,近年又通过手机渗入到所有人的口袋里,这种趋势终结了大众市场独霸天下的局面,带动了乱众市场的增长。这是一个全球范围的“利基市场”。左撇子的纹身艺术家可以相互结识,共享彼此的故事和绝招。那些喜欢寻找性感耳语(事实证明此类爱好者大有人在)的人可以找到并观看那些由志趣相投的耳语爱好者制作并共享的视频。
每一个类似的利基市场都是小众的,但是存在着数千万个不同的利基市场。在这海量的利基市场中,即便每个小众爱好只能吸引几百个粉丝,一个潜在的新粉丝只要谷歌一下就能找到组织。换句话说,想要查找一个特定的小众爱好就像查找一个畅销作品一样简单。今天,我们不会为一小群人共享一个匪夷所思的爱好而感到惊讶,我们反而会为没有出现这种情况而感到惊讶。当我们启程前往亚马逊、Netflix、Spotify 或者谷歌之外的荒野世界时,十有八九会碰到一些人,他们带着完成的作品或现成的论坛,在那里与我们最“遥远”的兴趣不期而遇。每一个利基市场与一个畅销的小众市场都只有一步之遥。
如今是观众为王的时代。但创作者呢?在共享经济下谁支付他们报酬?当中间机构消失后谁来出资支持他们的创作活动?答案令人惊奇:另一种新的共享技术。再没有比众筹更能让创作者受益的方法了。在众筹中资助作品的正是观众。粉丝们集体资助他们所喜爱的。共享技术使得愿意向艺术家或作者预付费用的单个粉丝的力量与其他类似的数百个粉丝的力量汇聚起来(无需费多大劲),最终形成一笔数量可观的金钱。
最有名的众筹机构是Kickstarter。自上线以来的7年时间里,它已经号召900万粉丝资助了88000个项目。Kickstarter是遍布世界各地的450个众筹平台之一,其他平台,例如IndieGoGo,也同样收获颇丰。众筹平台们每年为那些无法从其他渠道获得资助的项目所筹集的资金超过了340亿美元。
在2013年大约有2万个项目发起人利用 Kickstarter 平台向他们的粉丝募集资金;我也是其中之一。我和几个朋友创作了一本全彩图画小说,为了创作和出版这本名为《银带》(The Silver Cord)的故事的第二集,我们需要4万美金来支付给作者和艺术家。我们制作了一小段视频来说明要用这笔钱做什么,然后把它放到了 Kickstarter 上,随后通过社交媒体网络向我们的朋友和粉丝们宣传这一活动。募集周期为30天。我们设计了不同的捐赠额度,从1美元到1000美元,并配以相应的回报。其实这与公共电台里的募资活动没有什么不同。粉丝们常因能够支持他们喜欢的人而感到快乐,同时也能更早或更便宜地获得新作品。在我们的众筹中,较低档的回报是这本书的PDF版本,较高档的回报则是带有艺术家签名的纸质版,而最高档的回报可以将支持者的名字或面孔植入到漫画书中。
Kickstarter 有一套精巧的第三方担保服务,所有筹款(对我们来说就是那4万美金)只有在达成募资目标之后才会被转交给创作者。在30天募集期结束时哪怕只差1美元,所有筹款都会立即返还给资助人,发起人得不到一分钱。这样做是为了保护粉丝,因为一个筹不到足够资金的项目注定会失败。这样的设计也应用了经典的网络经济学原理,也就是让你的粉丝成为你的营销主力,因为他们一旦参与进来,就会有动力去号召他们的朋友也参与进来,以确保你实现你的目标。
照顾好粉丝几乎就是一项全职工作。我们一整月里都在做线上的交际工作:通报进度,回答问题,做推广,并努力寻找新的粉丝以确保实现我们的目标。我们有惊无险地做到了。离截止日期只剩几天时,我们还差5000美元。眼瞅只剩下令人揪心的几个小时了,我们仍没有达到我们所需的4万美元目标。但是当结束的钟声敲响时,我们募集到的钱多出了2000美金。Kickstarter 鼓励项目发起人设立较为稳妥的目标,并在募集资金超过目标后为粉丝提供“延伸目标”——包括项目改进和回报升级。有时,Kickstarter上的项目可能会受到未曾预料到的欢迎,募集的资金可能超出目标100万美元之多。Kickstarter上募集金额最高的项目是一块数字手表产品,它从未来的粉丝中募集了2000万美元。在所有项目中,有将近40%的项目达成了他们的筹资目标。
在这约450个粉丝筹资平台中,每一个都会调整其规则以迎合不同的创意群体或突出不同的结果。众筹网站可以根据资助群体的不同做出相应的优化,例如资助音乐家的Pledgemusic和Sellaband、资助非营利机构的 Fundly和Fundrazr、资助紧急医疗的GoFundMe和Rally,甚至还有资助科学的Petridish和Experiment。一些网站,如Patreon和Subbable,致力于为持续性的项目提供持续的资助,比如杂志或视频。还有一些平台,如 Flattr和Unglue,借助粉丝来资助已经发表的作品。
但迄今为止大众共享最具潜力的未来还是在以粉丝为基础的股权众筹领域。与投资一个产品不同,支持者们是在投资一家公司。其理念是允许一家公司的粉丝购买这家公司的股份,就如同你在股票市场上购买某个上市公司的股票一样。你拥有众包所有权的一部分。你所拥有的每一股都是整个企业的一小部分;由公众股份筹来的资金将会用于开展公司业务。理想状态下公司应从自己的消费者那里融资,然而现实中财大气粗的养老金基金和对冲基金才是公司股份的大买家。对上市公司进行严格的管理和密切的政府监督可以为普通的股票购买者提供一些保障,使得每一个拥有银行账户的人都可以购买股票。但是对于有风险的创业公司、单打独斗的创作者、疯狂的艺术家,或者是在车库里的两个小伙子而言,他们负担不起这繁重的文案工作和层层的金融官僚审批程序。每年只有寥寥几家资金充足的公司才有机会 IPO(首次公开募股),而且还要花大价钱请律师和会计人员对业务进行内部审计。如果存在一个开放的P2P机制,使得任何一家公司都可以(在一定监管下)将其所有权股份向公众发行,那将给商业带来革命性的改变。正如众筹能够使数以万计的新产品得以问世一样,新的股权共享模式也会催生出数以万计的创新企业。到那时,共享经济将会包含所有权共享。
其好处是显而易见的。如果你有一个想法,你可以从其他任何人那里寻求投资,只要他同你一样看到了这个想法的潜力。你不需要得到银行家或者富人的认可。如果你努力工作并且最终成功了,你的支持者将和你同享荣华富贵。艺术家可以用粉丝的投资来开办一家长期售卖其作品的公司。在车库里鼓弄出新奇小玩意儿的两个小伙子可以发展出一整套企业流程,制造出更多的新奇小玩意儿,而不必每个产品都要拿到Kickstarter上去众筹。其缺点也是显而易见的。缺少了必要的审核、监管和监督执行,P2P投资可能会招来各种骗子。精明的骗子可能会许诺各种丰厚回报,但在拿走你的钱后则以失败为由逃脱责任。老人们可能会因此失去他们一生的积蓄。但正如eBay会利用新的技术来解决陌生人交易中存在的欺诈这一老问题一样,股权众筹的风险也可以通过技术创新来做到最小化,比如保险池、第三方担保以及其他通过技术引入的信任凭证。在美国有两家股权众筹的早期尝试者 Seedinvest和FundersClub。它们仍然依赖于“合格的富人投资者”。目前,它们正在等待美国法律作出修改,争取在2016初将普通公民的股权众筹合法化。
为什么止步于此呢?谁会相信贫困的农民可以从地球另一端的陌生人那里借到100美元并且最终偿还了呢?而这正是Kiva公司所开展的P2P借贷业务。几十年前国际银行就发现,将少量的钱借给穷人要比将大量的钱借给富裕的国家政府有着更高的还款率。也就是说,把钱借给玻利维亚的农民要比借给玻利维亚政府更安全可靠。类似这种几百美元的小额信贷业务一旦做成几万笔,也能助力发展中的经济体走出困境。借给一个贫困的妇女95美元,使其有能力采买物料并在街头开办一个餐饮车。她拥有稳定收入所带来的好处将会通过她的孩子、当地经济发生连锁反应,很快就可以为更复杂的经济启动打下基础。这才是最为有效的发展策略。Kiva在共享上更进一步,将小额信贷发展成了P2P借贷,使得处在任何地方的任何人都可以开展小额信贷。当你坐在星巴克里的时候,就可以将120美元借贷给玻利维亚某个打算采买羊毛开展编织生意的妇女。你可以一直追踪她的进展,直到她把钱还给你,而那时你又可以将这笔钱借给其他人。自从Kiva公司在2005年成立以来,已经有两百万人通过它的共享平台以小额贷款的方式借出了总计7.25亿美元的款项。还款率高达99%。这极大地鼓舞了再借贷。
如果 Kiva 能够在发展中国家发挥作用,那么为什么不能在发达国家开展P2P借贷呢?有两家网络公司(Prosper和Lending Club)正在这样做。他们将普通的中产阶级借款人与那些愿意以合适利率进行放贷的普通市民进行匹配。截至2015年,这两家最大的P2P借贷公司已经促成了至少20万笔贷款,累计金额超过100亿美元。
创新自身也是可以“众包”的。作为财富500强公司之一的通用电气担心他们自己的工程师无法与身边的快速创新保持同步,因而上线了 Quirky 平台。网络上的任何人都可以向通用电气公司提交一个全新产品的创意。每个星期,通用电气的员工都会投票选出当周最佳创意,然后开展工作使其变成现实。如果一个创意变成了一个产品,那么创意的提出者也会挣到钱。迄今为止,通用电气借助这一众包方式已经开发出了至少400件新产品。其中之一就是鸡蛋提醒器(Egg Minder),它是安装在你冰箱里的一个鸡蛋容器,可以在需要订购鸡蛋时给你发送短信提醒。
众包的另一种形式也颇为流行,但就初期而言,合作的成分较少,竞争的成分较多。这就是通过竞赛的方式为商业需求提供最佳解决方案。公司会从众多的提案中挑选最佳解决方案并支付奖金。例如,Netflix曾向程序员们悬赏100万美元,征集比它现有的推荐算法效果提升10%的新算法。有4万个团队提交了能够提升效果的、还算不错的解决方案,但最终只有一支团队达成目标并赢得了奖金,其他人都是无偿工作。类似于99Designs、Topcoder、Threadless这样的网站都可以为你的项目发起竞赛。比如说,你需要一个LOGO,那么你就为最佳设计设立一个报酬。你设立的奖金越高,就会有越多的设计者参与到竞争中。在几百个提交的作品中,你选出你最喜欢的,然后把报酬支付给设计师。但因为平台是开放的,意味着每个人的作品都公开可见,因而每个竞争者都会借鉴他人的创意并试图超越其他人的作品。从客户的角度看,在同样的价格下,大众所产出的设计可能要远远好于单一设计师的作品。
大众可以制造一辆汽车么?是的。位于亚利桑那州凤凰城的Local Motors公司就采用开源方式来设计和制造小批量的、性能可定制(比如速度快)的汽车。由15万汽车狂热爱好者组成的社区会为一辆拉力赛车所需的上千个零件提供方案。有些是其他车辆所用现成部件的“破解”版,有些是由散布在美国各地的“微型工厂”生产的定制部件,还有些设计需要3D打印完成。Local Motors公司的最新款车型是一辆完全3D打印的电动车,它的设计和制造也都是由社区完成的。
当然,许多东西过于复杂、小众、长期或是冒险,因而无法由潜在的顾客来资助或创作。比如,火星载人火箭,横跨阿拉斯加和俄罗斯的大桥,或者一部在推特上写作的小说。在可见的将来,这些事物可能还是超出了众筹的范畴。
但再次回顾下我们从社交媒体上学到的东西——借助大众共享,我们往往能够比我们想象的走得更远,而且那几乎总是最好的起始点。
我们只是刚刚开始探索大众可以做出哪些令人惊奇的事情。一定有上百万种不同的方式来借助大众支持一个创意,或者借助大众组织它,或者借助大众实现它。也一定会有上百万种新的方式让我们以不曾料到的方式来共享不曾料到的事物。
未来30年中的最大财富和最有意思的文化创新都会出现在这一领域。到2050年,最大、发展最迅速、盈利最多的企业将是掌握了当下还不可见、尚未被重视的共享要素的企业。任何可以被共享的事物——思想、情绪、金钱、健康、时间,都将在适当的条件和适当的回报下被共享。任何可以被共享的都能以上百万种我们今天尚未实现的方式被更好、更快、更便利、更长久地共享。在我们历史的这一时刻,将从未被共享过的东西进行共享,或者以一种新的方式来共享,是事物增值的最可靠的方式。
在不久的将来,我的生活将会是这样一个场景:作为一名工程师,我同其他来自世界各地的工程师一起在一个合作社里工作。我们的合作社由1200名工程师——而非投资人或股东——集体所有和管理。我用我的工程师技能来赚钱。最近,我设计了一种新方法,可以改进用于电动车再生制动器的飞轮的效率。如果我的设计最终得以应用,我将会得到报酬。实际上,无论我的设计在哪里被应用,即使是被复制后用于一辆完全不同的车或是其他目的,报酬仍会自动地流回到我这里。车子卖得越好,我的小额报酬就会积攒得越多。如果我的设计能够被病毒式传播,我将会非常高兴。它被共享得越多就越好。摄影作品的模式也是如此。当我将一个照片贴在网上,我的个人信息就会被加密到图片里,这样网络就可以追踪这张照片。任何转帖这张照片的人都会从其账户里给我支付一笔极小额的报酬。无论照片被复制多少次,我该得的那份总会回到我这里。相比上个世纪,现在制作一个教学影片已经变得相当简单了,因为你可以利用其他优秀的创作者已有的素材(图像、场景甚至是布局)来“装配”自己的作品。而这些素材的小额报酬都会自动流回到创作者那里。我们以众包的方式生产电动车;但与几十年前不同,每一个为这辆车做出贡献的工程师,无论贡献大小,都会按照比例获得报酬。
我可以从数万个不同的合作社中选择我愿意参与的。(我们这一代并没有多少人愿意为一家公司打工。)这些合作社提供不同的回报比率,不同的回报方式,但最为重要的是,有不同类型的合作者。我将大量的时间贡献给我最喜欢的合作社,并不是因为他们支付的报酬更多,而是因为我特别享受与最棒的人一起工作的感觉——虽然我们从未在真实世界里见过。有时想让你的工作成果被一个高质量的合作社接纳还是很困难的。你先前的成果——当然都可以在网络上追踪出来——必须真的很棒。他们偏爱那些长年为若干项目做出贡献的活跃人士,加上若干条自动付款流,这些都表明你在共享经济里有着较好的工作表现。
当不工作时,我会玩一个超大型的虚拟世界游戏。这里的世界完全由用户自己建造,并且也由用户控制。我花了6年的时间建设一个山顶上的村落——每一面石墙,每一个布满苔藓的房顶。被白雪覆盖的角落为我赢得了大量积分,但对我更为重要的是,将这个地方与我们制作的更为宏大的虚拟世界完美融合。有多达3万个不同类型的(暴力的和非暴力的,策略类的和射击类的)游戏在这个世界平台上运行,并且互不干扰。这个世界的面积已经与月球一般大了。大约有2.5亿人参与了这个游戏,每个人都在照看这个庞大世界的某一小片区域,每个人都通过他们自己的联网芯片来处理这个世界的信息。我的村落运行在我的智能房屋监控器上。过去我曾因服务器公司破产而损失了我的工作成果,因而现在的我(就像数百万其他人一样)只在自己掌控的领地和芯片上工作。我们都将自己少量的CPU工作周期和存储单元贡献给这个共享的“伟大世界”;它实际上是一个通过屋顶的中继器连接而成的网状网络。我屋顶上有一个太阳能的迷你中继器,它可以与附近屋顶上的其他中继器进行通信,这样我们这些“伟大世界”的建造者就不会因一家公司的网络问题而受到影响。我们集体运营这个网络,这是一个没有人拥有,或者是每个人都拥有的网络。我们的贡献不会被售卖;当我们在一个扩展的互联空间里玩游戏时,也无须“被营销”。“伟大世界”是有史以来最大的合作社,而且这是我们首次尝试星球尺度的管理。游戏世界里的政策和预算由电子投票决定,内容会进行逐字逐句地解读,并附以大量的解释、辅导甚至还有人工智能来促进这一过程。现在这2.5亿人都在想,为什么他们不能以同样的方式来投票表决他们国家的预算。
人们在“伟大世界”里组建团队、合作社的目的居然是为了在现实世界里制造东西。我们发现用于协作的工具在虚拟空间里改进得更快。我正在参加一个黑客马拉松,其目标是通过协作设计和众筹的方式制造一艘往返火星的探测器,并实现首次从火星带回几块岩石到地球的任务。从地质学家到图形艺术家,几乎每个人都参与其中。几乎每一个高科技合作社都会贡献自己的资源乃至人工,因为很早以前人们就认识到,最棒最新的工具就是通过这种大规模协作的模式发明的。
几十年来我们都在共享我们的产出——由我们的照片、视频短片和精挑细选的推文构成的信息流。大体而言,我们在共享的还都是我们的成就。直到最近10年我们才意识到,当我们将我们的失败也以同样的方式进行共享时,我们会学得更快,工作会做得更好。所以在我工作过的合作社里,我们做任何事情都会保留并共享所有的邮件、所有的聊天记录、所有的报道、所有的中间版本以及所有的草图。整个历史都是开放的。我们共享的不仅是最终的成品,还包括整个过程。对于我和其他想要做好工作的人来说,所有不成熟的想法、尝试过的死胡同以及跌倒和爬起都是有价值的。当把整个过程都开放后,你想自欺欺人都很难,你能更容易看到,什么是确实对的。甚至科学界也采纳了这种想法,要求科学家在实验失败时也要共享他们的负面结果。我体会到,在协同工作中越早开始共享,成功和收获就会越早到来。我的生活一直处于联网状态。我共享的和别人共享给我的信息总量在不断增加——持续的小幅更新、少量改动的版本升级、微小的系统调试等,这种稳步前行的过程使我成长。共享几乎从不间断;即便是沉默也将被共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