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清楚一点,就是:我怎样看待美人。
纵观动物世界,我们会发现,在雌雄之间,往往是雄的漂亮、高雅,动人心魄,惹人瞩目。拿狮子来说,雄狮多么威武,雄壮,英气磅礴。如果张口一吼,则震天动地,无怪有人称之为兽中王。再拿孔雀来看,雄的倘一开屏,则遍体金碧耀目,非言语所能形容。仪态万方,令人久久不能忘怀。
但是,一讲到人美,情况竟完全颠倒过来。我们不知道,造物主囊中卖的是什么药。她(他,它)先创造人中雌(女人)。此时她大概心情清爽,兴致昂扬,精雕细琢,刮垢磨光。结果是创造出来的女子美妙、漂亮、悦目、闪光。她看到了自己的作品,左看右看,十分满意,不禁笑上脸庞。
但是,她立刻就想到,只造女人是不行的。这样怎么能传宗接代呢?必须再创造人中雌的对应物人中雄。这样创造活动才算完成。
这样想过,她立即着手创造人中雄。此时,她的心情比较粗疏,因此手法难以细腻。结果是,造出来的人中雄,一反禽兽的标格,显得有点粗陋。连她自己都并不怎样满意。但是,既然造出来了,就只能听之任之,不必再返工了。
到了此时,造物主老年忽发少年狂,决心在本来已经很秀丽、美妙、赏心悦目的人中雌中再创造几个出类拔萃、傲视群雌的超级美人。于是人类中就出现了:
西施、明妃、赵飞燕、貂蝉、二乔、杨贵妃、柳如是、董小宛、陈圆圆等等出类拔萃的超级美人。这样一来,在中国老百姓的中国史观中,就凭空增添了几分靓丽,几分滋润,几分光彩,几分清芬。
打油一首:
中华自古重美人,西施貂蝉论纷纭。
美人至今仍然在,各为神州添馨淳。
但是,我还是有问题的。世界文明古国,特别是亚洲文明古国,不止中国一个。为什么只有中国传留下来这么多超级美人,而别的国家则毫无所闻呢?我个人认为,这决不是一个无足轻重的问题。如果研究比较文化史,这个问题绝对躲不过去的。目前,我对于这个问题考虑得还不够深透。我只能说,中国老百姓的中国史观,是丰富多彩的,有滋有味的,不是一堆干巴巴的相斫书。
我现在越来越不安分了,越来胆子越大了。我想在太岁头上动一下土,探讨一下“美人”这个美字的含义。我没有研究过美学,只记得在很多年以前,中国美学论坛上忽然爆发了一场论战。我以一个外行人的身份,从窗外向论坛上瞥了一眼,只见专家们意气风发,舌剑唇枪争得极为激烈。有的学者主张,美是主观的。有的学者主张美是客观的。有的学者主张,美是主客观相结合的。像美这样扑朔迷离、玄之又玄的现象或者问题,一向难以得到大家一致同意的结论或者解释的。专家们讨论完了,一哄而散,问题仍然摆在那里,原封未动。
我想从一个我认为是新的观点中解决问题。我认为,美人之所以被称为美人,必然有其异于非美人者。但是,她们也只具有五官四肢,造物主并没有给她们多添上一官一肢,也没有挪动官肢的位置,只在原有的排列上卖弄了一点手法,使这个排列显得更匀称,更和谐,更能赏心悦目。
美人身上有多处美的亮点,我现在不可能一一研究。我只选其中一个最引人注意的来谈一谈,这就是,细腰的问题。这是一个极老的问题;但是,无论多么古老,也古老不到蒙昧的远古。那时候,人类首要的问题是采集野果,填饱肚子。男女都整天奔波,男女的腰都是粗而又粗的。哪里有什么余裕来要妇女细腰呢?大概到了先秦时期,情况有了改变。《诗经》第一篇中的“苗条(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苗条二字,无论怎样解释也离不开妇女的腰肢。先秦典籍中还有“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的记载。可见此风在高贵不劳动的妇女中已经形成。流风所及,沿续未断,可以说到今天也并没有停住。
中国古典诗词中,颇有一些描绘美人的文章。其中讲到美人的各个方面,细腰当然不会遗漏。我现在从宋词中选取几个例子,以见一斑。
1.柳永《乐章集·木兰花》
酥娘一搦腰肢袅,回雪萦尘皆尽妙。几多狎客看无厌,一辈舞童功不(未)到。星眸顾拍(指)精神峭,罗袖迎风身段小。而今长大懒婆娑,只要千金酬一笑。
2.柳永《乐章集·浪淘沙令》
有(一)个人人,飞燕精神,急锵环佩上华裀。促(拍)尽随红袖举,风柳腰身。
3.柳永《乐章集·合欢带》
身材儿、早是妖娆,算举(风)措、实难描。一个肌肤浑似玉,更那来、占了千娇。妍歌艳舞,莺惭巧舌,柳妒纤腰。自相逢,便觉韩娥价减,飞燕声消。
4.柳永《乐章集·少年游》
世间尤物意中人,轻细好腰身。
5.秦观《淮海集·虞美人影》
妒云恨雨腰肢袅,眉黛不堪重扫。薄幸不来春老,羞带宜男草。
6.秦观《淮海集·昭君怨》
隔叶乳鸦声软。号(啼)断日斜阴转。杨柳小腰肢,画楼西。
7.贺方回《万年欢》
吴都佳丽苗而秀,燕样腰身,按舞华茵。
8.秦观《淮海集·满江红》
越艳风流,占天上、人间第一。须信道,绝尘标致,倾城颜色。翠绾垂螺双髻小。柳柔花媚娇无力。笑从来,到处只闻名,今相识。
9.辛弃疾《临江仙》
小靥人怜都恶瘦,曲眉天与长颦。沉思欢事惜腰身。枕添离别泪,粉落却深匀。
宋词里面讲到细腰的地方,大体就是这样。遗漏几个地方,无关大局,不影响我的推论。
中国其他古典诗词中,也有关于细腰的叙述。因为同我要谈的主要问题无关,我就不谈了。
我现在的首要任务是解释一下,为什么细腰这个现象会同美联系起来。简捷了当地说一句话,我是想使用德国心理学家Lipps的“感情移入”的学说来解决这个问题。比如说,你看一个细腰的美女走在你的眼前,步调轻盈,柔软,好像是曹子建眼中的洛神。你一时失神,产生了感情移入的效应,仿佛与细腰女郎化为一体,得大喜悦,飘飘欲仙了。真诚的喜悦,同美感是互相沟通的。
老年四“得”
著名的历史学家周一良教授,在他去世前的一段时间内,在一些公开场合,讲了他的或者他听到的老年健身法门。每一次讲,他都是眉开眼笑、眉飞色舞,十分投人。他讲了四句话:吃得进,拉得出,睡得着,想得开。这话我曾听过几次。我在心里第一个反应是:这有什么好讲的呢?不就是这样子吗?
一良先生不幸逝世以后,迫使我时常想到一些与他有关的事情,以上四句话,四个得,当然也在其中。我越想越觉得,这四句话确实很平凡;但是,人世间真正的真理不都是平凡的吗?真理蕴藏于平凡中,世事就是如此。
前三句话,就是我们所说的吃喝拉撒睡那一套,是每一个人每天都必须处理的,简直没有什么还值得考虑和研究的价值,但这是年青人和某一些中年人的看法。当年我在清华大学读书的时候,从来没想到这四个“得”的问题,因为它们不成问题。当时听说一个个子高大的同学患失眠症,我大惊失色。我睡觉总是睡不够的,一个人怎么会能失眠呢?失眠对我来说简直像是一个神话。至于吃和拉,更是不在话下。每一顿饭,如果少吃了一点,则不久就感到饿意。二战期间我在德国时,饿得连地球都想吞下去(借用俄国文豪果戈里《巡按使》中的话)。有一次下乡帮助农民摘苹果,得到四五斤土豆,我回家后一顿吃光,幸而没有撑死。怎么能够吃不下呢?直到八十岁,拉对我也从来没有成为问题。
可是,如今一切都改变。前三个得,对我都成问题了。三天两头,总要便秘一次。吃了三黄片或果导,则立即变为腹泻。弄得我束手无策,不知所措。至于吃,我可以说,现在想吃什么就有什么。然而有时却什么也不想吃。偶尔有点饿意,便大喜若狂,昭告身边的朋友们:我害饿了!睡眠则多年来靠舒乐安定过日子。不值一提了。
我认为,周一良先生四“得”的要害是第四个,也就是想得开。人,虽自称为万物之灵,对于其他生物可以任意杀害,也并不总是高兴的。常言道: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言人无二三。这两句话对谁都适合,连叱咤风云的君王和大独裁者,以及手持原子弹吓唬别的民族的新法西斯头子,也不会例外。对待这种情况,万应神药只有一味,就是想得开。可惜绝大多数人做不到。尤其是我提到的三种人。他们想不开,也根本不想想得开。最后只能成为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
想不开的事情很多,但统而言之不出名利二字,所谓名缰利索者便是。世界上能有几人真正逃得出这个缰和这条索?对于我们知识分子,名缰尤其难逃。逃不出的前车之鉴比比皆是。周一良先生的第四“得”,我们实在应深思。它不但适用于老年人,对中青年人也同样适用。
2002年6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