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2/红磨坊的舞会
俞锦书收到一张邀请函。
可她却在嫌弃设计老派,以及开头那庸俗的:俞小姐收。
去的路上,章歆在车里唠叨起来没完没了:
“你俩关系挺好的?人家小江亲自送来的。”
“你陈姨还跟我讲,这件事是他提的。”
“我看那孩子不错,顺眼,人不赖。”
“那你就把眼睛闭上。”俞锦书用手腕抵着头,快烦死了,“最好嘴也闭上。”
“嘿,你这孩子。”章歆白她一眼,“不愿意听拉倒,去了别给我丢人就成。”
俞锦书打开一点窗吹风,“丢什么人?他的事情我在你这儿听得比族谱次数都多了。”
人与人的相处,不掺杂长辈还能随性。牵扯上,就变得特扫兴。
难得俞锦书穿正装,只是祝寿宴,她不想抢风头。
该露的地方半点没露,纹身也均被遮挡。
到地方,才检好邀请函,宴会厅的正中央就给了她一个大惊喜。
章歆嘴碎着:“江老院长心气儿高,搞学术的,不喜欢跟生意人来往......对,就你爸那样的人,你一会儿别讲些不爱听的,让人家高高兴兴地过个生日......人嘛,领域不同想法不同。”
说完章歆等了半晌,没等来回音,一扭头见她呆在原地,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一幅挂画。
“嚯,怎么挂幅颜色这么沉郁的画儿呀,多不应景。”
‘你懂个屁’到嘴边了,俞锦书才记起这是她亲妈,咽回去了。
“怎么。”章歆看她的反应,以为是哪个大师的杰作,“这一幅很贵?那回头我也去买个挂挂。”
俞锦书十分复杂地沉默了片刻,才说:“你买不到。”
“嘁,能有多贵?”
“不是,这画家创作很慢,瓶颈期长,有钱也难买到。”
“屁的瓶颈期,谁跟钱过不去?你妈我就没有买不到喜欢的东西的时候。”
确实有跟钱过不去的,比如你闺女。
想是这么想,说倒没说。俞锦书这会儿心情蛮微妙的,没再继续进行这个话题。
聊着聊着,江梦迟来接她们。
老远看见他西装革履,暗红领带上别着银色领带夹,头发只扎起一半,翘起的自来卷尖端不时蹭到耳垂。
主打一个风流。
俞锦书笑:“今天这一身,比平时穿得适合你。”
他也寒暄:“俞小姐今天好乖。”
“不如你啊,挺骚的。”
“......”江梦迟总不能在这里同她针锋相对,“见你看了好久,对画感兴趣?可惜是我爷爷的心头好,不然就摘下来送你了。”
俞锦书眉尾跳了一下,“你爷爷......挺时髦的。”
也不用如此给她抬咖。
“哎,还说呢。”章歆往后扯她,圆场,“到底是谁的大作?好有格调,我回头也弄一幅。”
俞锦书不屑地提了提嘴角。
就硬圆,好似刚才说沉郁的人不是她。
江梦迟想了想,“Jin Black?貌似叫这个,一位在法国的华人画家,最近名气还挺大的。”
“瞧瞧人家,瞧瞧你。”章歆损俞锦书,“都呆法国,都搞艺术,人家这么赚钱,你只会往里扔。”
她面无表情:“你开心就好。做人嘛,多吃两碗大米饭比啥都强。”
章歆给她唠雅的,她就偏偏讲俗的。
“俞小姐有其他过人之处。”江梦迟劝解,“我先带你们过去吧,那边菜都安排得差不多了。”
一路,章歆不断朝俞锦书挤眉弄眼,她假装没看见。
到桌前,江梦迟帮她们扯出两把椅子。
章歆坐下,又冲她使眼色。
俞锦书无奈,将提了一路的礼盒放上桌,“听说江叔叔不喝酒,爱喝茶,我就托人买了盒武夷大红袍。”
江老挺和善的,笑眯眯地等人将茶叶转过去,夸她句姑娘有心,不像梦迟,知道喜欢什么,偏不送。
江梦迟说您省省吧,这年纪老实喝点保健品,比什么都强。
江老说,你瞧,知道喜欢听什么,偏不说。
听着跟章歆有异曲同工之妙。
俞锦书将落下的头发别到耳后,说:“都对,江先生也是为您身体想。”
江梦迟站在她旁边,人还没来得及走。
两人对上眼,都笑。
他正要往自己的座位去,陈姨压了压手,“碗筷还没动,你就坐那儿吧。小俞头回来,你照顾照顾她。”
江梦迟说:“行,那我就舍命陪一次君子。”
桌上有人与章歆寒暄,七嘴八舌的,俞锦书时不时陪个笑,心里嫌麻烦得很。
正想找个什么理由去外面咂根烟,胳膊被人拍了拍。
她一扭头,江梦迟递来手机,“你看这个,好看吗?”
她垂眸,屏幕停在备忘录,上面几个大字:「无聊吗?」
俞锦书点头。
他又开始按屏幕:「我妈就喜欢给我爸弄这些,规矩还贼多。你嫌无聊就假装跟我聊天,没人烦你。」
“挺好看的。”这句说给别人听。
“你是不是早就猜到了。”这句说给他听。
“对啊。”江梦迟捶着脖子,“所以当时我才犹豫。但是我也不能说不行呀,对吧,你脾气多大。”
怪不得她问能不能来的时候,他的正在输入中输入了那么久。
俞锦书捂着半张脸,对他耳语:“你普通话确实不怎么样。”
“有家人啊。”他也轻声回,“凑合凑合。”
几句聊完,旁坐给江梦迟递了支烟。
他收好,又跟那人唠了几句。
一大桌子人,确实也不能只顾她,让别人看了闲言碎语。她不在乎,他得在乎。
聊天搭子被人占了,俞锦书又回归无聊。
单手撑着脑袋,目光频频往他身上扫。
江梦迟是典型的有站相也有坐相,简简单单的木椅子,让他坐出一副贵气。
衣服的剪裁也刚刚好,显得他肩宽腰窄,背板板正正。
其实如果跟他不熟,你很难从举手投足间看出他是什么样的人,藏得深。
又一眼,俞锦书才发现,那木椅子是黄花梨。
然而到底是椅子衬得人矜贵,还是人衬得椅子值钱,不言而喻。
他不坐,谁会关心是烧火棍还是连城宝。
江梦迟拿起茶杯,吹茶面的间隙,问:“偷偷看我这么久,看出什么来了?”
“看你挺贵。”不好意思四个字,俞锦书暂时不知道怎么写。
最后一道菜上齐,终于到了动筷的时候。
江梦迟将安好的筷子给她,顺手拿了她那双没拆纸袋的,“想吃什么?我帮你夹。”
“想喝酒。”
“你酒罐子里泡大的?”
“对啊。”
“你要是好意思一桌子就你自己喝,我让人给你拿。”
俞锦书白他一眼,没再理。
结果他一挥手,招人过来递了车钥匙:“去,我后备箱有好酒。”
一桌子目光飘来,都知道江老不喝酒。
这下她会写那四个字了。
陈姨数落:“你这不是存心馋你爸么?好不容易戒了。”
“都多少年没喝了,养这么久,一口不碍事。”这会儿,江梦迟又不提保健品了。
一家人的事,别人不好掺和。
喜气洋洋的日子,也不太好多说什么。
等酒拿回来了,江梦迟得便宜卖乖,冲江老扬了扬手里的酒,“真不喝?”
没人搭茬。
他自顾自地把酒拆了,“得,那辛苦俞小姐,陪我喝两杯。”
陈姨又嫌弃:“人家饭还没吃几口,你就撺掇人家喝酒啊?”
“哦,对。”江梦迟一拍脑袋,“瞧我这记性,俞小姐喜欢吃什么来着?”
俞锦书草了,谁能来收收他。
但出门在外,她也不是露怯的主儿,“你喜欢吃什么,就给我夹什么,不挑。”
盘子放得远,江梦迟站起来帮她夹,“那这蟹你得尝尝,我一路开车从阳澄湖带回来的,挑得都是肥的。”
蟹放进盘子里,俞锦书怀疑他是故意的。
他俩吃的第一顿饭,她就说不喜欢海鲜。
第二顿饭,吃的用酒腌的。
显而易见,她对熟的无感,生的例外。主要一不好这口,二嫌麻烦。
她用筷子象征性地戳了几下,寻思顾他三分薄面,要了份儿醋碟。
服务生过来放下醋碟,准备将螃蟹拿走处理,被江梦迟制止:“你拿几件工具来就成,我帮她弄。”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俞锦书看着他像模像样地卷起袖子,用毛巾擦好手,还没来得及讽上两句,就注意到陈姨那边飘来的视线。
耳朵上那对蓝宝石耳坠,一晃一晃地反射着灯光。
“狗东西。”拿她演戏呢。
声音不大,却刚好被江梦迟听了去。
他将盛满蟹肉的盘子放到她面前,“诶,各取所需嘛,大小姐。酒我给你要来了,蟹我给你端来了,还不能有点小心思了?”
“谁告诉你我想吃螃蟹了。”
“你自己说的啊。”
她偏头瞪他,他眉眼含笑,分明是知道她不喜欢吃。
“哎,我跟你说一秘密。”江梦迟拿起蟹腿的壳子,“其实这蟹没进过我后备箱,装回来早臭了。”
“您猜怎么着。”俞锦书也懒得跟他装了,“其实我感觉是你想吃螃蟹了。”
“真聪明。”他说,“我嗦壳子就行,你多吃点,长身体呢。”
还给他留什么面子。
俞锦书转手将盘子推向章歆那边,“你不太了解我,我是那种自己不吃,也不会让想吃的人吃到的类型。”
“你不觉得我很诚实么。”江梦迟抬眉,“我今天跟你说的都是真的,假的都说给别人听。”
“那我谢谢您。”
“客气。大小姐开心,我就开心。”
俞锦书冷笑,一语双关:“你妈开心。”
江梦迟却理解出了第三层含义:“怎么老骂人呢。”
他往两个酒杯里倒满酒,分了她一个,“太明白就没意思了。不过我确实是诚心想交你这个小朋友,挺有趣的。你还想吃什么?我帮你夹。”
“我不缺爹。”俞锦书叉起手,明摆着不跟他喝,“别假戏真做,挺没劲的。”
酒拿起来没有不喝的道理,江梦迟一口闷了,又续满。
他没再招摆她一块喝,就自己一杯接一杯,有那么点赔礼道歉的意思。
具体喝到第几杯算赔完,得看她。
结果一直到饭吃得差不多,外面舞会开场了,俞锦书都没理他。
乐团演奏的乐声隐隐钻进门,江老一挥手,让江梦迟带她去玩会儿。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门,俞锦书的手机嗡嗡两声。
江梦迟跟在她身后,隔着一步之遥,“嫌我伺候得不到位呗?”
她边看消息边敷衍:“是我脾气古怪。”
一只大手猝不及防地按住她头顶,他的声音从上方传来:“你去玩儿你的,我去走个过场,等我忙完再回来哄你。”
“你有病......”
想他是真的有事,话没说完,触感就消失了。
俞锦书回头看,他去的地方灯光很亮,很热闹。
手机铃声又响,她冲着昏暗的露台方向。
◇
电话那头,徐莹赢急得不行,说了一大堆财务报表的问题。
本来俞锦书就有一股莫名而来的心烦,听见这些更烦了。
“这种实际出资不够账目数的灯下黑不罕见,但要是真论也不算小事。轻则找法人追款,重则找法人追查。”
“我知道,你等我先点根烟静静。”
俞锦书一低头,记起身上没兜,哪儿能装烟。
顾升明是活成人精了,他往外倒钱,让她赔。
“你不在国内的这几年,公司的营业额和利润率都做得很高,很多都是假数据......发-票问题我给你发过去了,你自己看吧。”
“嗯。”
挂断电话,俞锦书靠在石栏边看表格,其中不乏几十万的桌椅。
越看越躁,又一次翻遍全身找烟,即便她知道没有。
当肩膀被人从后面拍了一下,她下意识按了锁屏键。
在屏幕锁住的最后一秒,她瞥到一条私立医院的账。
“食烟呀?”江梦迟见她没反应,伸手将烟和火放到石栏上。
俞锦书看都没看,“你的烟我抽不惯。”
他撕开透明包装纸,在她面前晃了晃,“专登托人为你买嘅。”
是她平时买的牌子,而且他已经点好递进她手里,没不吸的道理。
待她抽了几口,火气差不多该平息,江梦迟才点燃自己的那根。
俞锦书吐着烟问:“不怕进去有味道?”
他没掐烟的一手揣在西裤口袋里,望着底下的夜景,“你食嘅烟,我身上有味道,好正常。”
她顺着望去,近处车流仍不息,远处江色泛起粼。
景不错,可俞锦书无暇欣赏,“听说你家干医疗行业。”
“嗯。点突然对呢啲有兴趣?”
“你平时管吗?想和你取取生意经。”
“有时理,你想听乜?”
她都忘了,他也算半个商人。
对于沾上铜臭味儿的人的那些话术,她太清楚了。什么有时,不过为了出事撇清自己罢。
“我想听,”俞锦书兴致恹恹,“如果有得选,你选名还是利?”
她还留了一个借口,万一他没得选,和她一样。
烟雾沿着两人指尖绕,升起两缕白雾。
被风吹散了,再重燃。
良久,他隔过烟雾去看朦胧的她。
“我都唔拣,做自在鸟,多好。”
作者有话要说:点[怎么]突然对呢啲[这些]有兴趣/乜[mie-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