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冒犯

四岁大的小女孩睡醒起来,里里外外找不到哥哥,哭得很伤心。

十岁大的小少年刚从外面回来,来不及擦干额头上的汗,急急冲过来,把被门槛绊到摔出来的小女孩抱起来了,给她检查有没有受伤,连声哄道,“卷卷看这个是什么,老天爷赐给卷卷的礼物喔,其他小朋友有漂亮的蝴蝶结,我们卷卷有玉喔,是个弥勒佛,开心快乐的意思,以后哥哥出去上学的时候,不在的时候,这个弥勒佛就是哥哥的化身,一直陪着卷卷,卷卷就不会被噩梦吓到了。”

玉是很漂亮的,小女孩被吸引了注意力,泪珠挂在眼睑上,停止了哭声,只是看见少年肩膀上磨出的血痕,又心脏痛痛地哭出来了,自己要下去,端了脸盆,拿了毛巾,要给哥哥洗脸,洗手。

“哥哥,去买药,卷卷不要玉了。”

“哥哥是男孩,这点伤不疼,根本感受不到,很快就好了,不用擦药。”

少年为捡来的玉歉疚,找了一根红色的毛线,编粗一点,把玉栓起来,挂到小女孩脖子上。

他身上的衣服又脏又旧,脏是因为要帮村子里的人干活,旧是因为好一点的衣服都留着去学校穿,平时路上捡来的,改改也就往身上套了。

小女孩身上的稍好一点,旧归旧,都是洗干净的,脚上穿着一双褪色掉皮的粉色粘带鞋,鞋头的胶跳了,粘了好几次,留下了黑色的胶迹,后跟也裂了口子,少年拿胶水来给她补了补,温声说,“今年过年,一定给卷卷买新的鞋子,这样卷卷就不会被同学笑话了。”

“哥哥教过卷卷的,笑,让别人笑去啦!再笑,卷卷还是卷卷,不会变成臭卷卷,随便啦!”

小女孩虽然只有四岁,但已经很有动手能力了,两只手拿着火钳,从灶洞里把埋了一下午的红薯刨出来,知道会烫,所以没有立刻抢着要把红薯拿起来,而是让它在灰堆里滚一滚,等凉一点了,才拿起来小心剥了,吹了吹不烫,递给哥哥,小脸上沾满了烟火灰,“哥哥吃红薯。”

少年接过来,给妹妹也剥了一个,一起吃,这就是晚饭了,“明天一定有米,哥哥跟卷卷保证!”

小女孩大口啃着烤红薯,脸颊鼓鼓的,跑到屋子里,把藏了一整天的钱拿出来,搁到哥哥的掌心里,眼睛亮亮的,“小胖他不想做作业,卷卷帮忙做的,卷卷会努力读书,努力赚钱,以后给哥哥买衣服买鞋子穿的……也买米吃!”这样哥哥就不会被冻伤了,不会被饿到了。

皱巴巴的五毛钱躺在手心里,小女孩骄傲得小脸发亮,如果有尾巴,肯定翘到了云端,摇来摇去了。

少年笑起来,眉目温润,眼睛像天上的星星一样。

破败的小院里,破烂的盆,破烂的椅子,破烂的夯土墙,风吹一吹,木栏子都跟着摇晃,咯吱咯吱响,深秋的寒风呼呼着,火塘边两个小孩一起吃着烤红薯。

红薯香甜,孩子吃得过瘾,就开心地笑,映着跳跃的火光,冒起来的烟火气,温暖,明亮,那冻死人的寒意,好像也就不存在了。

姜幼宁就醒了。

凌晨两点。

她自己在床上坐了一会儿,知道睡不着,索性起来工作,她这个行业,工作弹性很大,基本上只要保持电话通畅,公司的人要找你的时候能找到,按时提给各专业条件,及时反馈信息,你什么时候工作都可以,很多工程师包括姜幼宁都喜欢夜里工作,因为夜里,甲方睡了,领导睡了,施工方也睡了,不会有电话来了,可以安安静静地享受画图了。

最近姜幼宁手上没有太棘手的项目,把之前算好的模型数据检查一遍,查缺补漏,差不多了又开始看注册消防工程师考试书,除了注册建筑工程师,注册结构工程师外,这也是一个值钱且比较有用的证书,就算不考试,多学习,多了解各个专业,和同事配合时,返工越少,工作更融洽,更省时。

迟禹危做了噩梦,梦里面满目的蔷薇花,醒来时辗转反侧,睡不着,拿手机闲逛着,发现她凌晨两点在土木在线里面回帖,询问问题。

迟禹危直接坐起来了,蹙紧眉头开了床头灯:

给她发了微信:

[你这两天跟家里联系过么?]

那边没回复,他又发了一条:

[衣服选得怎么样了,工作很忙?经济方面有困难?]

手机有提示,姜幼宁以为是之前发的消息卡住了,现在才收到,打算明天再回,收到后面一句,有些纳闷地看了眼闹钟:[跟家里联系过,工作不忙,衣服的事迟总放心,明天能送到。]

传闻迟禹危是工作狂,果然不假,这个点还不睡。

姜幼宁才想打一句:[我睡了,晚安。]

还没点发送,电话就响了。

大半夜手机响,姜幼宁立刻就接通了,虽然她不知道隔壁到底有没有住人,还是压低了声音,“迟总放心,衣服会在明天下班前送到洲际大厦,请注意查收。”

声音很清醒,果然是没睡,迟禹危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工作不忙,也跟家里联系过,那为什么不睡,如果是为白天的事,那你真不够豁达,跳梁小丑何至于占据你的心神,让你劳神到现在。”

他的声音低沉,磁性,还带着一些夜里不明的沙哑,但说话很不客气,有点教训的意思,姜幼宁感觉到了些许冒犯,又想着今天陷入了绝境,是他把自己捞起来的,好声好气地解释,“不是因为她们,你不提,我快要忘记她们了。”

我们得多记着一点开心的事,那些不开心的事,不重要的人,就都忘记吧,看准脚下的路,努力生活。

高中那时候,家里破产,也有亲戚家小孩招惹他,他难免暴躁愤怒,姜幼宁就这样认真安慰他的。

迟禹危一下心就软了,声音低哑:“那你为什么不睡,睡不着么?想谢优?”

她想一个有妇之夫做什么,半夜三更甚至不应该提起对方的名字,不合适。

姜幼宁想挂电话,那边接着说:“你思虑过多,睡不好觉,白天怎么选得好衣服,如果选得不好,我拒收,因为你态度不端正,带着怨气挑选衣服,穿的人能开心么?”

姜幼宁张了张嘴,没想到迟禹危现在居然变得这样——精致了,以前两人节约,她给他买衣服,20块钱的地摊货也穿得起来,现在还得精挑细选了,衣服就是遮羞蔽体,挡风取暖用的,穿的时候还看买时的心情么?

但不管怎么说,对方毕竟是救了她的命,又当惯了领导,有细节要求是正常,姜幼宁好脾气地道,“我没有,我只是梦见吃东西,醒来顺便干点活。”

迟禹危微怔,“什么东西?”

姜幼宁不想跟他闲聊,“迟总,晚安,我睡了。”

电话挂了,嘟嘟嘟地忙音,迟禹危微抿了薄唇。

姜幼宁有两种特别喜欢的零食。

一种是陈皮,是一种再穷的人家,收集一点橘子皮橙子皮就能制作的零食,米粒大小,制作工序很简单,有糖焗和盐焗两种,姜幼宁都喜欢,糖焗吃的多一些,她床头柜里常常有个小瓶子,睡前,会含着一粒吃完再睡,有时候梦里也眉眼弯弯。

这种东西她不会半夜想吃吃不到,因为抽屉里肯定有。

剩下就是烤红薯了,糯香甜软,但是想吃也不是时时能买到。

二十分钟后。

迟禹庭半夜闻到了一股烤红薯香,嗅着味道下了楼,见不是幻觉,一下就冲过去了!

楼下厨房灯亮着,他老哥站在炭火前,垂眸看着火炉,没什么表情的脸看起来和平时没什么两样,但迟禹庭莫名地觉得,他现在开口找老哥要五万块钱,肯定要得到!甚至更多!

迟禹庭对吃的比较感兴趣,顶着一头鸡窝一样的乱发,嚷嚷着凑过去,只是还没靠近,脑袋就被推远了。

“头发掉在红薯上了。”

迟禹庭嗅嗅鼻子,在旁边打转,“哥!你真强!你居然还会下厨!你新东方培训过么!是给我烤的么?哥!谢谢你!”

三个小红薯搁在炭条上,火候刚好,皮软凹陷,甚至析出了糖浆,香气四溢,迟禹危翻箱倒柜找出来的。

小孩子嚷嚷叫,迟禹危让他回去睡,“下次。”

两点五十。

迟禹危找了个干燥保温盒,在迟禹庭渴望的目光中,全部装进去了,拧紧。

迟禹危浇灭了炭盆,拿了车钥匙,要出门了。

迟禹庭追在后面,“为什么!你有三个!给我一个是会怎么样啊!”

迟禹危:“因为小。”个头太小,还不够她吃,如果她好心请他吃一个,那就更少了。

迟禹庭在地毯上打滚,“啊啊啊!你是我亲哥吗!你不给我吃你刚才关一下厨房门不要让香气飘出来啊我要告诉爸妈你大半夜烤红薯偷偷带出去自己藏起来吃!没人性!我睡不着了了!”

迟禹危:“新篮球,去看手机。”

迟禹庭的嚎叫声就卡在了嗓子里,蹬蹬瞪爬起来,跑上楼去了。

半夜路况好,开到佳苑公寓门口,也只用了二十分钟,迟禹危抬头看19楼,灯还亮着,给她打电话,接通后直接道,“下楼。”

姜幼宁有些懵,起身走到阳台,见果然有车停在下面,脑袋更懵,大半夜迟禹危来干什么。

下楼后姜幼宁闻到了烤红薯的香气,见果真是烤红薯的时候,都怔住了。

那就像,你做了一个美梦,醒来因为知道是梦,那点怅然若失很快就散了,但当这个美梦中的细节出现在眼前时,还是很开心快乐的。

迟禹危高出她一个头,垂眸能看见她纤长浓密的眼睫,她在睡衣外头罩了件杏色大衣,扣子扣得整整齐齐,只有衣摆下露出一点嫩黄色,带着向日葵的花纹,脚上穿着毛绒拖鞋,头发散在肩头,居家,慵懒,恬淡。

迟禹危没有多看,把盒子塞到她怀里,声音低沉悦耳,“吃饱了就去睡。”

三个小小的红薯冒着热气,一个挨一个排排放着,和梦中的好像啊,那时候她才四岁,学着种红薯,但是太笨,种出来的红薯特别小。

香气也一模一样,惹得肚子咕咕叫,姜幼宁有些怔忪,迟禹危怎么会送烤红薯来给她……

迟禹危听见了,深邃的眉目染上了月辉,淡去了冷意,“吃饱了就休息,养足精神白天好好挑选衣服,希望你能交出一份满意的答卷。”

迟禹危看了眼月亮,见她没有请他吃一个的意思,转身走了,“吃完早点睡,养足精神,毕竟,总裁的衣服,随时可能上电视,代表着耀星的欣赏水平和企业文化,不可马虎应付。”

再不走她可能把他当成卖红薯的,塞个一两百给他,更煞风景。

总裁的精致范儿,她总算见识到了。

姜幼点头应道,“好,迟总放心,谢谢你的烤红薯。”

迟禹危不答话,开车走了,只是从后视镜里看见她还抱着干燥盒站在路边,心情也跟着愉悦,她刚才看见红薯的时候,都笑了,眼睛亮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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