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过了岛岛村,汽车沿着样河向上游驶去。这以后,四周就成了一片嫩叶扶疏的绿色世界,连整个车体都好象被染成了绿色。

从汽车里放眼眺望,只见对岸的山腰上一片绿色的杂树丛中,多处点缀着晚开的荆桃花,花不显得红,近似白色,这些使人觉得好象春色还被悄悄留在那里。

进了泽渡的村庄,鱼津让车子在上条信一门前停下。四十来岁的上条的妻子身背孩子,立即从屋里奔出来说:“孩子他爹前天和吉川先生他们一起上山去了。”

她说的吉川,是先行出发的几个人当中的一个。看来上条信一是一听说要寻找小坂的尸体,就急急忙忙跟他们一起走的。

汽车又开动了。稍微行驶一会儿又停下来。这里是西岗店门前。这一次阿馨抱着从东京买来的礼物跳下了车。

鱼津没下车,只对着走到路上来的老板娘说声:“回来的时候,再来看你们。”他是怕在路上耽误时间,而且想尽早和先行的几个人会面。

西岗店和上次来的时候完全变了。朝路面的玻璃窗全都打开,整个店堂里的情景一目了然。原先生着火炉的左侧放着一个木箱,可能里面养着什么动物,两个孩子正朝里张望。

“大婶,你在养什么呀?”

“狐狸。”

“怎么养起这玩意儿来了。”

“你来瞧瞧嘛。”老板娘好象要人家来看她的孩子似的。

“等我回来时再仔细地看吧。”

阿馨一上车,汽车立即开动。汽车驶过吱吱作响的危险的木桥,到了对岸。从这里起是一段沿着断崖上去的陡坡道。再往前去,釜隧道已经完全卸掉冬装,只在进口处留下一些未融化的雪块。

整整两小时后,来到了大正湖。

“这里已经是上高地了,是吧?”阿馨望着突然变化的窗外景色,感慨万千。大正湖的水似乎浅了些,水中伸出几十棵枯木,水面平静如镜,不见一丝波纹。鱼津在以往任何时候,都没见过这个湖如此宁静。

从汽车左富能仰望前穗高山,可是鱼津对此只字不提。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就忌讳提到前花高山这名字,一提到它,心里便不好过。

鱼津决定到旅馆看守人老T那儿去打个招呼,因为一旦找到小坂的尸体,还得多方烦劳他。

汽车经过了门窗紧闭的有红色屋顶的华丽的旅馆门前,穿过山白竹林中的通道,停在看守人的小屋前,只见在一棵枞树树干上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登山客栈季节外管理所·阿尔卑斯登山客栈合作社”。老T除了看管旅馆外,冬季还管理所有登山客栈。所以一旦发生事故或遇难事件,老T和他手下的几个管理人员就忙碌了。

不巧,老T昨天下山去松本了。小屋门前有个佣人模样的三十五、六岁的女人,据说是三四天前上山来的。她正在用脚盆洗衣服。

“老吴呢?”鱼津是问老T手下的一个人。

“刚刚砍柴去了。也许您能在去河童桥的路上遇到。”

“那就到那儿去吧。”

鱼津和阿馨又乘上车子,经过旅馆门前,往河童桥驶去。一会儿工夫,鱼津发现车道右侧的稀疏的树林里有三四个男人在砍树。正巧太阳被云遮住,这几个小小人影看起来显得冷飕飕的。

鱼津一下车,便把手作成话筒贴在嘴边,朝着他们喊叫:“老——吴——”

随即听到了回音:“喔——”随着声音,看见三四条汉子,从树林里慢吞吞地走出来。

“是鱼津先生吧。”问话的是走在前头的五十来岁的红脸膛的人,那表情一看就知道是个老实人。没等鱼津开口,就说:“小坂恐怕是在B深谷吧。您这就到德泽去吗?”

“吉川他们前天就来了。”

“见过面了。不巧,老T不在家。”

“老吴,这会儿还得请你帮忙呐。”

“好啊!我随叫随到!”

对话就此结束。汽车又开动了,来到河童桥,鱼津和阿馨下车,背起背囊。再往前,车子是开不过去的。

这附近有几家旅馆。往年的话,一到五月便开始营业了,可是今年稍迟了点,家家都把门关得紧紧的。

鱼津和阿馨向司机告别后,立即上路,到了大正湖畔,阿馨几乎不说话了。鱼津也没和阿馨搭话,好似有谁命令他们:只要踏进小坂乙彦长眠之地一步,就不许讲话。

他俩走进树林地带,鱼津在前,阿馨离他三四米,在后面跟着。阿馨一落后,鱼津就停下来等她,待阿馨赶上,他又继续向前走去。

鱼津来到通向样河的一条小河的土桥边时,才打破长时间的沉默。通常认为从这里仰望明神山是最理想的。

“你看,明神看得清清楚楚。”

随着鱼津的话音,阿馨抬头仰望屹立在梓河对岸的山峰,说:“还有那么多雪啊。”

半山腰上还有一片积雪。由于急速飘流的浓雾,顶峰看不见。

来到明神山前一个小湖边的时候,鱼津不由得停下脚步。几百只青蛙聚在池边鼓鸣。

“哎哟!这么多青蛙!”阿馨也停下脚步。

鱼津突然发现自己脚下铺满落叶的地面的一部分隆起来,接着一只青蛙先露出个头,然后爬了出来。仔细一看,到处都有青蛙正在往外爬。这些青蛙刚从冬眠中一齐醒来,想沐浴地面上的春光。洒在地面上的阳光虽然微弱,但却那么平静、暖和,这正是青蛙从地底下钻出来的好时光。

这些青蛙好象很快活似地到处蹦跳着。

“真是青蛙运动会啊!”阿馨说。

鱼津发现所有的雄蛙都在追逐着为数很少的雌蛙。于是催促阿馨;“别耽误时间了,咱们走吧。”

从冬眠中醒来的数不清的青蛙传宗接代的盛会,丝毫不使人觉得猥亵,但鱼津还是不愿意让阿馨看到。

来到通往德本岭岔道口时,两人同时停下了脚步。因为从附近树林里传来了猛烈地拍击翅膀的声音。

“那是什么?”

“也许是鹰吧。”

拍打翅膀的声音还断断续续地传来,可是看不到鸟影。

走了一会,到了样河边。阿馨问:“这里还看不到吗?”她问的大概是发生事故的前德高山东坡。

“不到德泽是看不到的。”鱼津答道。

过了一会,阿馨又问:“你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吗?”

“不知道。”

“我想,我为什么不生为男子汉。我要是男的,从小就可以和哥哥一起爬山,而且早就可以同你一起爬山了。”阿馨说完就一个人走到前头去了。

到了下午六点钟,鱼津透过树林望见了想念已久的二层楼房——德泽客栈。楼房前院的角落里还有几处积雪,但是房子周围的树木,都已经布满了青翠的嫩叶。

小坂遇难后,在这里度过的那几天痛苦的心情,重又涌上鱼津的心头——小雪片一刻不停地漫天飞舞;风在呼啸;阴郁暗淡的时光在一时一刻地流逝。可是这些似乎已经与眼前这所德泽客栈毫无关系了。客栈只是默默地伫立在五月间白茫茫的暮色之中。

鱼津和阿馨刚走进屋里宽敞的脱鞋处,看管客栈的S就从里屋走出来,依然以那副老好人的面孔迎接他们:“我以为你们昨天就要来的呐。”

鱼津向他介绍了阿馨。他便说了些吊唁的话:“真想不到!那么好的人竟会这样……”

阿馨则说了答谢的话:“那些日子,多承您照应了。”

据s说,先来的吉川他们,加上上条信一总共七人,前夭在这里宿了一夜,昨天早晨六点钟从这里出发前往第二岩台。S说:“昨天可能在又自过夜,也许今天晚上回到这儿来。”

上次冬天来的时候,这所房子只用了一部分。现在因为登山季节即将到来,楼上、楼下都已经打扫得干干净净。鱼津和阿馨租了楼下贴邻的两间。他俩洗好澡,在楼下靠门口的房间里,由S服侍着用餐,将近八点半光景,突然听到门前一阵喧哗,接着吉川他们一涌而人。

“辛苦了。我们是刚到的。”鱼津说着走到了进口处。

“我们昨天上了第二岩台,今天又彻底找了一天,还是没结果。雪那么厚,役法再继续下去。明天我们想到B浅谷去看看。”吉川边说边卸着身上的大背囊。他在雪地里走了两天,脸都晒黑了,那细条小个子的身躯,看上去不象个登山运动员。

上条信一落在大家后面,最后一个进屋。他身体不算结实,而且已是六十开外的人了。然而,奇怪得很,背囊一上他这个山里人的肩背,就服服帖帖,好象生了根似的。

“对不起您啦。”鱼津说。

“哪儿的话。鱼津先生,我看您胖点儿了。”上条信一接着朝着走到门口来的阿馨,用感慨万分的语气说:“您是小坂先生的妹妹吧。真象啊!”被称为“穗高山土地爷”的向导,对鱼津和阿馨的见面寒暄,就这么两句话。

第二天上午六点钟,吉川他们和上条信一,再加上鱼津和阿馨,一起从德泽客栈出发去本谷。吉川他们的搜寻已是第三天,相当累了。可他们都是有工作的人,谁也不能为了休息而白白地浪费一天。

鱼津本来考虑,阿馨跟着去会有困难,可是她本人硬要去,而且别人也帮她说情,说到本谷还不至于有危险,因此决定带她去了。

到了能望见松高山沟的地方以后,积雪骤然厚起来了。不过,雪是坚硬的,不是新雪,不至于把鞋子没掉。他们没有走中画新道,而是沿着松高山沟上去的。

十点钟抵达本谷,吃了饭。从十一点钟开始,在本谷这个宽阔的浅谷上进行搜寻。他们时而把随身带来的铁条刺进雪里,时而用铁锹铲雪。就这样连续进行了数小时毫无把握的劳动,最后精疲力竭,结束了搜寻,踏上归途。这时,已是下午四点钟了。

归途与早晨相反,不走松高山沟,而走中自新道。因为松高山归途中,有三米来高的瀑布。这是预防万一,替阿馨着想的。归途一般只需要一个半小时就足够了,可是他们花了两个半小时,慢慢地下山。尽管这样,到达德泽客栈的时候,阿馨已经累得一动也不能动了。

第二天清晨四点钟朝着B浅谷进发。B浅谷,阿馨去是吃不消的,于是只得一个人留在客栈里。

他们沿着昨天走过的路,先到了本谷,到达B浅谷的边缘是八点半。在那里休息了一个小时,九点半开始在B浅谷上进行搜寻。

大家在不太宽的B浅谷上散开。如果是夏天,可看见B浅谷的中央有个瀑布,但现在被雪封住了。

鱼津走上去的时候,着重注意察看两边的幽谷(由于冰雪融解而形成的岩石裂缝)。

将近十二点钟的时候,走在最前头的在保险公司工作的山根站在B浅谷的顶部附近大声喊叫;“喂!”

离山根最近的鱼津走了过去。鱼津把视线投向山根注视的一点上。他看到了白皑皑的雪坡上有一条红绳模样的东西。“是登山绳吧?”

“好象是的。”

两个人走过去一看,果然是尼龙登山绳。

不一会工夫,吉川、上条信一以及其他人都汇集到鱼津和山根这儿来了。

鱼津和山根用铁锹铲除坚硬的冰雪。先露出了肩膀,接着是右脚。衣服全部掀翻着,胸部的一部分赤裸裸地从坚硬的雪层下露出来了。大家不由得楞了一下,因为那肤色如此鲜艳,好象则洗过澡似地呈现着淡红色。

鱼津也拿起铁锹,他怕碰坏遗体,小心翼翼地铲除头部周围的雪。

脸部出现了。千真万确,是小圾乙彦的脸。眼睛微微地闭着朝向天空。他的脸色发黑,和刚才先露出的那一部分不一样。这使鱼津产生了一种奇怪的错觉,好象从雪中挖出了小坂的青铜头像似的。鱼津俯视着自己脚边的青铜色的小坂的脑袋,光看着脑袋不会感到这是挖出来的尸体。

鱼津跪下凝视小坂的脸颊。他甚至觉得这张脸比生前的小坂还要英武。

“手别去碰绳子!”听到吉川的提醒,鱼津清醒了,然后他重新把目光投向已经从雪中露出了全身的小坂的躯体。好凄惨啊!鱼津忍受着这世上唯有自己才应当承担的痛苦。

登山绳好端端地系在小坂身上,在腋下打着结。登山服和衬衫都被掀起来堆在胸部,鞋子也还穿着。飞掉了一只防滑钉鞋。上条和山根没动小坂身上的登山绳,而用自己带来的绳索捆缚住小坂的身体,再把铁钩打进岩石。接着开始了固定遗体的作业。这作业一完毕立即把雪盖上遗体。鱼津也拿起铁锹,和大家一起把小坂重新埋进雪里。

小坂再一次被埋进白雪之后,便在那上面插上了一把铁锹。这是为了下次来收容遗体时作的标记。

“就在这里拍个照吧。”按照吉川的意见,大家当场让吉川拍了照。吉川一按快门,上条就和他掉换,让他和大家排好,自己拿起照相机按了快门。

谁也没为小坂流泪。终于掘出小坂的遗体了。这件事所引起的激动心情,使鱼津、青川以及其他人都默默无言,感到悲伤而空虚。

大伙回到德泽客栈,已是傍晚六点了。鱼津几个人当晚商议决定,把验尸日期暂定为隔两天后,即从发现那天算起第四天。同时决定验尸当天,就把小坂的遗体搬到山脚。

第二天,天色未明,他们当中的两个人,为了去和上高地旅馆的看守人联系,离开了德泽客栈。他们需要打个电报——“于B浅谷发现遗体”——给小坂的母亲和小坂的工作单位;也需要老吴帮助办理验尸的手续,为了火化小坂尸体,还得委托他到营林署去交涉砍树木作燃料的事。

这一天,鱼津和吉川、上条几个人累得象死人似地睡到下午。从早晨起就一直下着毛毛雨。阿馨在给S做帮手,准备为不久要上山来的那几个人做饭。

晚上,派去上高地的两人回来了。据说老吴按照预定日期,把一切都安排妥当了。

第二天,即发现小坂尸体后的第三天中午,老吴带着岛岛村派出所的警官和医生一起来了。这位医生,恰巧是来到旅馆看守屋的关西Q山岳俱乐部的成员之一,是个三十来岁的年轻人。

三点左右,营林署的人也来了。鱼津和老吴立即同他一起上山。这是为了决定砍哪几棵树木。

最后决定,砍离松高山沟进口五百米左右的树林地带里的九棵树。全都是三十至五十公分粗的枫树。

“九棵太浪费了,六棵就够了吧。”

尽管营林署的人这么说,但鱼津还是坚持要了九棵,因为他想把火化小坂遗体的火烧得旺旺的。老吴已安排好,砍伐工人将在明天早晨从上高地来。

鱼津他们回到客栈时,已经天黑了。当他们刚进客栈,紧接着又有两个青年亮着头上的矿灯进屋来了。他们从小圾的工作单位来,就是上次小坂遇难时来过的宫川和枝松。

枝松背着一个大背囊。里面装着盐、丙醇,还有祭奠用的糕点、酒、香、蜡烛等等。宫川背着雪橇,据说这是东京某体育用具店特为小坂捎来的。看起来并不怎么重,但可能不好背。宫川进屋后还一直叫嚷着背痛。这一来,客栈的住客骤增,阿馨独占底楼一小间,其余男的都两三人住一间。

前往B浅谷搬运小坂遗体的那一天,吉川等六人及鱼津、上条,再加上宫川、枝松两个青年,总共十个人。他们四点就离开了德泽客栈。

老吴留下来,他有重要任务,得指挥砍伐工人砍树。阿馨和客栈看守人S要做的是,估量树木砍好的时分到伐木的地方去,在那里设祭坛。

鱼津等十人把零零碎碎的东西——钉钩、钢圈、鸭绒睡袋、搭帐篷时铺地面用的防水布、登山绳——分别装人了背囊。算起来,为搬运遗体所需要的东西可不少。从东京来的两个青年轮流背了雪橇。

四点钟从客栈出发。可是抵达现场时已是十一点钟了。休息一个小时,十二点钟开始重新铲除覆盖着小坂尸体的雪。

挖出遗体以后,鱼津、吉川和上条三人把遗体措到塑料布上,鱼津把阿馨交给他的香水洒在小坂的遗体上,接着山根撒了几公斤的盐,再浇上几瓶丙醇,最后再盖上一层雪。不用说,这些都是为了防腐的。

最后把用塑料布裹好的遗体装进鸭绒睡袋里。睡袋是上条事先准备好了的,但鱼津拿出了自己用的一只说:“就用我的吧。”“咱们换一换,今后就让我用你的睡袋吧。”后一句话,鱼津没说出来,那是心里这么对小坂讲的。他真的想这么做。小圾的睡袋至今还在后又自山脚湖畔的那个原封未动的帐篷里。

大家一起把已装进睡袋的遗体,再用搭帐篷时铺地面用的防水布裹起来,然后抬到雪橇上。

真正开始搬运已经过了一点钟,要从B浅谷的斜坡上下来是非常费力的。在稳定遗体的同时,还得小心稳定搬运者各自的身体。为此,一个又一个地打了好几个钉钧,然后用两根登山绳系住雪橇,慢慢地让它从覆盖着雪的陡坡上滑下来。

从B浅谷下来,进人本谷,搬运工作省力得多了。现在是十个人轮流着用肩膀和铁镐稳定着雪橇走下去。

好容易才下了松高山沟,搬到树林地带。比预定时间晚了两小时,这时已过八点钟,完全是黑夜了。这是个满天星星的美丽的夜晚。透过树林,看到前面老吴他们燃烧的一团黄火显得格外的红。

系在载运遗体的雪橇上的登山绳,前面由鱼津、吉川牵引,后面由山根、上条操持,其余六人排成一行,在后跟着。

鱼津走在最前头。周围是枝叶茂盛的树林。他们在黑暗中艰难地行进。鱼津朝着树林那边有黄火的方向,一步一步把这一班人引导过去。

不多一会儿,走到了砍去树木后形成的一块空地。就在这空地的一角,有十来个人在升着篝火。他们一见鱼津一行人的到来,便都忙碌起来。

“辛苦啦,谢谢各位!”这是阿馨的声音。

遗体很自然地停放在排成一行的大伙的面前。s说月亮大概快出来了,因而决定等月亮升上来以后再验尸。

鱼津他们休息了一会,站着喝了热红茶,点燃了香烟。

不久,果真如S所说,月亮开始用它那略带浅蓝的亮光照明了树林的一角。月亮一出,人们的面容、堆积着的木材和祭坛的模样也都看得清楚了。脚下覆盖着地面的积雪也反射出青白色的光亮。

现在鱼津一伙人站着的这块空地正是老吴他们砍了九棵枞树的地方,在郁郁葱葱的树林间,只有这里是一块三十多平方米的开阔地。在这开阔地的正中,为了火化遗体,用二米左右长的树枝,纵横交错地叠成了约有五尺高的柴堆,遗体将搁在这上面火化。

在这火化遗体的柴堆前面,有个用白布铺成的小桌子似的祭坛,上面摆着花束和烧香用的一应物品。

验尸很快就开始了。警官和医师在这儿等了许久了,他们大概都想及早完成自己的任务,好轻松自在一些。大家一起动手把包裹遗体的东西全部拿掉,恢复了当时埋在雪中的状态。关于死亡原因,医师诊断为由于后头盖骨骨折而当场死亡。

在进行验尸的时候,阿馨两只手掌一直捂着脸,鱼津从背后轻轻地抱扶着她。宫川和枝松用闪光灯拍了几张照。吉川解下了残留在遗体上的登山绳,小心地放进尼龙袋。

警官从小坂的衣服口袋里找到了手册,交给了阿馨。

验尸完毕后,遗体盖上了阿馨带来的白布,然后抬到枞树柴堆上。接着阿馨、鱼津、吉川、上条依次烧了香。虽然没有念经的声音,但在这高山上、树林中,月光下举行的烧香仪式是相当肃穆的。而后,上条和老吴把煤油浇上遗体和柴堆,阿馨在柴堆下面点燃了火。

大家围成一圈,注视着火势越来越猛的枞树堆。一会儿,小坂的伙伴们唱起了小坂生前喜爱的登山之歌:

冰雪啊!

绿色的梓树啊!

我们又来了,

来到了冬天的穗高山。

用美国民谣曲调谱成的具有独特哀调的歌声,划破了高山上寂静的夜空,传到了远方。鱼津终于忍不住悲伤,泪水夺眶而出,沿着两颊往下淌。借着焚化小坂遗体的火光可以看到,阿馨、吉川、老吴也都个个泪流满面。

合唱结束后,警官说:“我们这就告辞了。”

听警官一说,其他凡是没有特别要紧事的人,也都决定离开这里。小坂的遗体化成灰,估计要到凌晨四点钟左右。鱼津也认为没有必要让大家都在这里守着。白天参加搬运的人,谁都累得站不住了。

最后决定,鱼津、阿馨、上条、老吴四人留下,其余全部跟警官、医师一起回德泽客栈去。

当一群人隐没在树林里,剩下四个人的时候,周围骤然变得冷冷清清,只有燃烧着的枞树不时发出爆裂的声响。地上的雪几乎都融化了。四个人在空地的一角找个地方坐了下来。

到了十一点时分,月光变得十分皎洁,明亮的翠月,高悬在这深山的火化场之上。焚化小坂的火堆也越烧越旺,烈焰直冲云霄,仿佛在和月光比高低似的。

十二点钟左右,柴堆上黄色的火焰开始往下掉。半空中烈焰升腾,地面上火花四溅——这异乎寻常的肃穆的壮观,深深地映入四人的眼底。

“这么豪华的葬仪,想来小坂也会心满意足的吧。我一辈子生活在山上,哪一天死了,也能这么火化该多好!”老吴低声地说着。

“那的确是的。”上条也带着真情地说。

鱼津也有同感。他觉得这样焚化,于小坂是相称的。同时他想:自己也是迟早要死的,要死就死在山里,死了也这样火化才好。

“大丈夫之死,正当如此。”鱼津低声说着,但并不是对着谁说的。只有阿馨默然无语。

五点钟,在拂晓鱼肚白的晨光之中,四个人收拾了小圾的遗骨。天很冷,火势减退后,鱼津、阿馨、上条、老吴都忍受不了这寒冷,只得背起背囊不停地走动,收拾骨灰的时候也仍旧背着。

六点钟,四个人离开了火化场日德泽客栈。鱼津捧着小坂的骨灰坛,走在落叶松、桦树林间。此时他产生一种奇妙的感觉——小坂那魁梧的身躯竟然会进入这么小小的坛子里?

回到德泽客栈就吃了S准备好的早餐,热呼呼的豆板浆汤十分可口。

警官、登山运动员的医师和其他三个雇工一起结伴,于九点钟头一批离去。接着,十点钟左右,宫川和枝松走了。十二点钟左右,吉川他们六个人也离开了德泽客栈。

这样,德泽客栈只剩下了鱼津、阿馨、上条、老吴和看守人S五个人。

昨天一夜没睡的四个人送走了吉川他们,便马上回到各自的房间里睡觉了。鱼津怕疲劳过度睡不着,喝了两杯日本酒后才钻进被窝。

醒来时往窗外一看,夜幕已经开始降临。鱼津躺在被窝里盘算着今后的计划——明天再在这里呆一天,和上条信一一起去后又白湖畔,把搭在那里至今原封不动的帐篷拆回来;这样一来,就得后天才能回东京;一回到东京,尽快和阿馨一块儿去酒田。

他下到底楼,洗好险。这时候上条和老吴象是约好了似地都起床了,看来他们都已经睡足。他一直没注意到阿馨,她大概早就起来了。

“晚饭准备好了,来吧。”阿馨说。

在安置着小坂的骨灰坛的房间里,包括S在内共五人,一起用了晚餐。茶碗里斟上了酒。

“多静啊!”上条信一这才想到似地说了一旬。的确,夜晚是宁静的。大家喝着酒,话不多,只是偶尔说些思念小坂的话。

鱼津忽然觉得奇怪,自从发掘出小坂的尸体到现在,为什么一次也不曾想到、也没谈起登山绳的事呢?

是的,对于为了小坂而来到这里的人们来说,小坂的死亡是没有任何疑义的。小坂由于登山绳断裂而身亡,然后大伙把他的尸体从雪中挖出来,最后在树林中的某处把他火化,仅此而已。要说有什么的话,那就是大家都在为小圾的去世而悲伤。

鱼津回想着昨晚火化小坂遗体的那股冲天的烈焰。当他眼帘里重现这火光的时候,他觉得试验啦、新闻报道啦,所有这一切人世间的噪音,实在无聊透顶。

其间,阿馨离席回到自己房间里,捧出从小坂遗体的衣服里找出来的手册。

“早上就想给您看的,可是大伙一个个地离开这里,正忙乱着,所以……”她说着,把手册递给了鱼津。接着又补充一句:“中午我拿着它到您房间去过,可是您已经睡着。”

鱼津翻开了手册,这是一本袖珍的日记本,在一月初的地方,用钢笔写着两三个简短的词语。一月一日、二日、三日各栏都写着一个“山”字。四日栏里是“下山回京”,五日栏里是“写贺年片”,六日是“上班”、“五点到经理府上拜访”,就这几个字。这不是日记,而是备忘录。

鱼津没有发现手册上有什么遗言性质的词句,但他并不为此而产生松一口气或放心的情绪。本来就不会有那种词句的。他曾经担心过,万一小坂的遗物里出现类似遗书之类的东西就麻烦了。可是现在回忆起来,他觉得自己的这种担心是莫名奇妙的。他想:自己也在不知不觉中,被卷入了周围的人所掀起的世俗旋涡中去了。明天将到后又白的帐篷营地,在那里,从小坂的遗物里除了登山用具外,不会找到任何其他东西的。

手册依次递给了上条、老吴、S。

“这里写着\'四日下山回京\',这样算来,他是预定三日晚在这里住宿的喽。”这话是S说的。

“大致上是那么个打算。”鱼津答道。

“这样算下去,四日中午时分,该是在旅馆的看守屋里喝老吴的茶,傍晚就到泽渡,来我家坐坐,大概是这个打算吧。”这是上条信一说的话。

“按照计划该是那样。”鱼津应着。如果没有发生事故,事情将会照上面大家所分析的那样去做。

大约两小时后吃完了酒饭。鱼津站起来,打算回到自己的房间去,可是他走到门边,望了望窗外,却改变了主意走出室外。月光把屋前院子照得亮如白昼。

外边有点儿冷,但由于喝过酒,想让冰凉的夜风吹一会儿。他走到了屋旁边。

这时候,阿馨从后面跟了上来:“月亮多美啊!”

“当心着凉,我是喝过酒的,可是你……”

“不,不要紧。”

鱼津看见阿馨走近自己身边。

“这回实在感谢您,我什么都依靠了您。”阿馨似乎是特意趁着这种只有两个人的时候,赶来郑重道谢的。

“你累了吧。”

“不,您才辛苦呐。”

他俩在月光照耀下,伫立了一会儿。

阿馨突然开口说:“明天把我也带去好吗?”

“后又白?不行,雪太深。”

“是吗?我想看看现场是怎样的地方。”

“我不到现场去。”鱼津接着又说:“我不过是去把搭在后又自的帐篷拆回来。现场积雪太深,不到下个月去不得。我打算下个月再来一次。”

“到那时候,我上得了吗?”

“到那时候,可能爬得上。”

“那下个月,就请您带我上好吗?”阿馨仰视鱼津。她那抬头仰视的姿态,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使他感到亲见。

“回去吧,免得着凉。”鱼津说着,迈开了脚步。

阿馨说了声“我……”走了两三步就停下来。鱼津也站住了。“我,还是全说了吧。不知您见怪不?”

鱼津猜不透阿馨想说什么。

“我是在昨天看着焚化哥哥的火焰时想到的。真的,我是认真考虑过的。我觉得要是一旦忘了那火光,恐怕再也开不出口了。”

“你想说什么?”

停顿片刻,阿馨才下了决心似地说:“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考虑到结婚这件事。您不要笑!”

“我哪儿在笑!”鱼津生气地说。

“那我就说,我想请您跟我结婚。”

“结婚!和我?”鱼津吃惊地说。

“嗳,喏!您笑了。”

“我哪儿在笑!”鱼津是没有笑,他还谈不上笑。

“真的,我是认真考虑过的。”阿馨又重复着“认真考虑过的”这句话,好象这是她唯一的台词似的。

“结婚?结婚是个很重大的问题哟。”刹那间,鱼津说得出的只有这么一句话。他再次注视着这位年轻姑娘的脸庞。她身被清寒的月光,地面上映出她墨一般漆黑的情影。“这一件事,让我再仔细想想,你自己也再考虑考虑。现在你哥哥的遗体刚刚焚化,而且你也比较激动。”鱼津紧接着换了个话题:“明天我还得花一天工夫,这样就只好后天回去了。乘后天下午的普通快车好不好?”

“噢。”阿馨低着头回答。

“回到了东京,还得尽快把你哥哥的骨灰带回酒田,你说呢?”

“您也一块儿去吗?”

“当然要去。”

“已经打过电报了,一定会有人来东京接的。妈妈患了严重的神经痛,恐怕不能来。”

“不管有没有人来接,我都得亲自把你哥哥的骨灰交给你妈妈,要不然,我总觉得过意不去。”

他俩开始往客栈走去,全身感到冰凉。然而这寒冷似乎不是由于夜气的关系,而是由于月光穿透身体引起的。来到门口时,阿馨说声:“再见。”

“你不进去吗?”

“进去的,不过……”阿馨抬头望了望鱼津说,“我不想跟您一起进去。”

“为什么?”

“为什么嘛……因为我刚才跟您说了那些话。我怕人家看见我。”

“那你先进去吧。”

“好,祝您晚安。”阿馨说完就进了屋。

鱼津再次走向院子,这倒并不完全是为了阿馨,他觉得好象有什么问题必需自己独个儿想一想。

鱼津斜穿过院子,走到半当中的时候,突然象受了惊似地停下脚步,然后挺起胸,那模样象在做深呼吸。

“啊——”鱼津发出了呻吟般的短叹。打从阿馨提起结婚的那一瞬间起,他就一直觉得心里很不踏实,然而现在终于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意识到自己长期以来一直被一种心绪缠绕着——就是小坂曾经讲过的,想带着八代美那子在落叶松林间漫步。虽然并没有在意识的表面浮现出这件事,但却不能否定自己内心深处有形无形地根深蒂固地存在着暗中思慕美那子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