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八章 春殇(二)

在取得了帕当山的胜利之后,没有多久泰国政府果然兑现了当初与高伟和徐海波签订的协议内容,给他们发放了居住证,一国的政府毕竟不同于公司和强盗,既然说出来的话,就必须要履行。而这一仗对于高伟他们来说,以牺牲七十八人、伤三百六十人的代价,换得了几万人的合法居住权,也算是十分值得了,最少可以让他们暂时不用担心再去流浪了,总算有了一个可以安定生活下来的家园。

既然被应允留住在泰国境内,又可以不用缴械,那么这支对于泰国人来说属于外国人的部队,便必须要有一个说得过去的名头。根据泰国的法律,外国的武装部队是不可能编入泰国国防军的,不可却可以编为自卫队之类的组织,受最高统帅部节制。于是,在经过泰国政府批准之后,高伟和徐海波的这些国民党残军被改编为了“泰北山区民众自卫队”,并且任命高伟为总指挥官,徐海波为副指挥官。对于在帕当之战中受伤和阵亡的将士家属,泰国政府也象是对他们的军队那样发给了抚恤金,并且还给了这些家属泰国的公民证,这也算是对这些敢于勇敢的人的一种奖赏吧!

虽然在很长时间以来,徐海波都是高伟的上一级,而此时在编入泰北自卫队之后,他却成为了高伟的下属,但是徐海波却并没有一丝得不满,反而如释重负一样地对着张贤道:“我已经老了,真得想打仗也打不动了,这下好了,不用再打仗了,我身上的担子也觉得一下子轻了许多!高伟正当年富力强的时候,我们的命运交给他要比交给我来讲,有前途得多!”

张贤无言以对,他知道这个时候也是他应该离开的时候了,不管怎么说来,能够看到这些与自己并肩作战的同袍战友们终于有一个归宿,就已经心满意足了;虽然对于他来说,这个归宿并不能让人感到完美,却至少摆脱了那种为了生存而挣扎流浪的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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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从曼谷飞往台北的客机之上,回望着下面郁郁葱葱的雨林终于被抛在了身后,不知道为什么,张贤总有一种酸心的感觉,这片大地原本美丽,但是太多的苦难、太多的艰辛,以及太多太多的悲伤留在这里,令他不想、也不愿意再回首,再回忆!

这一次他们从曼谷起飞的时候,还带着了高小宝、雷小贤和张胜强、田卫红这四个年青人,在这四个人之中,高小宝显得格外得激动,他还是第一次出这趟远门,还是第一次坐飞机。其实对于另外三个年轻人来讲,他们也是第一次坐飞机,所以在飞机起飞的那一刻起,都显得有些紧张,直到飞机平稳地飞起来,那种紧张的心才放松。小强和高小宝坐在一起,他们的身边是熊三娃,这两个好朋友的话说起来就一直没有停过,显然是无比的兴奋;倒是与张贤坐在一起的雷小贤和田卫红,从上飞机到现在,都没有说过一句话。袁少华坐在他们的前面,他也是这一行人的领队。

“在想什么呢?”张贤看得出来雷小贤心事重重的样子,他随口问着。

雷小贤转头看了他一眼,又重新低下了头去,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自己在张贤的面前就是一个小孩子。

“姑父,他有点担心!”边上的田卫红替雷小贤说着。

“哦?有什么好担心的呢?”张贤问道。

雷小贤又转头看了他一眼,还是没有答话,把头又低了下去。

田卫红道:“我们从小就听说台湾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这一次你带着我们去台湾,不知道我们还有没有生还的可能!”

张贤愣了一下,陡然明白了什么,不由得“扑哧”笑出了声来,只是碍于这个公共场合,他并没有敢过于放声大笑。想来,雷小贤虽然努力地装出十分成熟的样子,但是其实他的内心却是这几个青年中最幼稚的,显然,直到现在他还相信大陆方面对台湾的宣传是真的,还以为台湾人民真得就跟他们所听到那样,生活在解放前的那种苦难的岁月里!其实所谓的解放不解放的,真得就是一种相对政治宣传。也许对于某些人来说这是一个翻天覆地的进步,但也许对于另一些人来讲,却是一种文明和民主的倒退!只是对于身在其中而从小耳濡目染的人来讲,真得要让他们相信天外有天,还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也便是应了那句古话“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放心吧,你们已经经历过最坏、最恶劣的环境,我不敢说台湾是天堂,但是至少不会比你们现在所处的环境还要差!”张贤如此安慰着两个还有些心绪不宁的年轻人。

听到张贤这么一说,雷小贤和田卫红才稍稍感到有些安稳。

张贤却有些好笑,想一想当初雷小贤那副视死如归的表现,在小强苦口婆心的相劝之下,他才相信了自己就是他父亲雷霆最要好的朋友张贤,才决定听从自己的话就像是在听从父亲的话,随着他前往台湾。这其实就是一个性格有些偏激、而且并没有长大成熟的孩子。而如今看着他为自己前途担心害怕的理由,又是这般得幼稚可笑,越发觉得有些心酸。政治是一种可以泯灭人性的东西,为了达到其目的所在,那些政治巨头们不惜以牺牲一代人的心灵为代价,用卑鄙的欺骗手段掠夺走本应属于这一代人的纯真,便是在他们死的时候也还自认为是伟大的;他们从来不敢真实地告诉他们的信奉者,到底什么是黑?什么是白?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但是,时间是无情的,黑的终究还是黑,变不了白;假的也终究是假的,成不了真!总有一天真实会显现,到那个时候,哪怕是再多的谎言也无法挽救人们对他们的信心。

张贤也在庆幸着,幸亏雷小贤入迷并不深,否则他真得被打死了,也只是天地之间多死的一个灵魂,没有一点儿的作用。如今的这个世道、这个世界上,冤死的人比比皆是,还在乎多他一个吗?

飞机冲过了云层,他们可以看到下面浩瀚的海洋,张贤在想着,什么时候中国政治家的心胸也能够象海洋一样得宽广,尤其是对自己同胞、对不同政见者的时候,那真得就是中国开始腾飞的时候了!

“叔叔!你跟我爹真得是最要好的朋友吗?”也许是沉默得太久,雷小贤忽然开口问着张贤。

张贤愣了一下,有些犹豫,但还是点了点头。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雷霆不由得问道。

“呵呵,我们是陆军大学的同学,是一个宿舍里住上下铺的兄弟!”

“原来是这样!”雷小贤点了一下头,显然他对自己的父亲雷霆的了解并不多,他还是有些不解地问道:“为什么你们两个人最后又分道扬镳了呢?”

这的确是一个叫人很难回答的问题,要是真得说起来,只怕一时半会儿也解释不清楚的。张贤想了想,还是用最简单直接的方式回答着他:“因为你的母亲!”

“我妈?”雷小贤又是一怔,竟然再一次天真地问道:“他是为了追求爱情吗?”

爱情?听到这个名词的时候,真得让张贤无法回答了,他更加相信当年邱萍接近雷霆是为了获取情报,爱情这个美好的词,已然让邱萍那个女人给玷污了。只是,当着雷小贤的面,这些话还不能说出口来,面对着雷小贤的问题,他只能选择回避,反问着他:“你没有问过你的母亲吗?”

见到张贤并没有直面回答自己的问题,雷小贤有些失望,他摇着头告诉着张贤:“没有,小的时候开始,我妈从来就没有在我的面前提到过我的父亲,我也只是在长大以后才知道我父亲的存在。”

张贤点了下头,他已经从小强那里听说了雷小贤原来叫作王小贤,是王大虎的养子,也就是说邱萍最终也没有为雷霆守寡,而是嫁给了雷霆的另一个好友王大虎,这越发得令他对这个女人感到厌恶。既然嫁给了王大虎,邱萍也就自然不会跟雷小贤过多关于雷霆的事了。

“既然如此,你又为什么要改回你父亲的姓呢?”张贤随口问着他。

雷小贤沉默了一下,还是告诉着张贤:“我所知道的我亲生父亲的一切,都是我的养父跟我讲的。他原来是军长,可是后来被打倒了,成了反革命,是他要我改回我本来的姓的,他是怕他连累了我!呵呵,虽然我的亲生父亲是个烈士,但我没有沾到他一点儿的光,还是成了黑五类分子。”

张贤怔了怔,王大虎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还是非常清楚的,虽然对于王大虎的指挥才能他不敢苟同,但是还是比较佩服他的为人,这到底是一个正人君子,能够让雷小贤恢复本姓,就说明了他人品的高尚。

“你妈还好吗?”直到这个时候,张贤终于还是忍不住地问候了一声。

雷小贤呆了呆,半晌才反应过来,他摇了摇头,轻声地告诉着张贤:“她已经死了!”

“死了?”张贤也是一惊,刚才还有的一股怨气,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已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代之的却是另一种关切,连忙问道:“她是怎么死的?”

雷小贤有些悲伤,但是话语还是十分得平静:“在我养父被打倒之后,我跟着我妈回到了南京,又去了上海,但是没多久她就被抓了起来,给她定的罪名是叛徒,说她曾经出卖过党组织,当过国民党军官的太太。我去探望她的时候,那里的人说她的罪很重,不让探视。可是过了不久,他们却通知我去领我妈的骨灰和遗物,说她在狱中自杀了,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她到底是怎么死的!”

听着雷小贤的话,张贤却象是如哽在喉一样,只觉得自己的心头有些发堵,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他忽然想起了佛教里所讲的“报应”这个词来,那些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地去害过人的人,终究逃不过冥冥天幕中的追责,欠下来的债,终还是要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