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四章 黑白(一)

又是一年的冬天来了,王金娜最怕过的就是冬天,除了气候的因素之外,她感觉到自己越来越老的身体也有些力不从心起来,毕竟不同于年青的时候,那时候便是在东北天寒地冻的情况之下,她也能够承受,如今只要是有一些降温,她立即就感到自己的骨头都要被冻坏了。

但是,冬天来了,也就意味着孩子们所期盼的又一个春节近了,农历新年是中国人最隆重而盛大的节日,这个节日已经流传了几千年,成为了一个传统。可是,在此时的中国大陆,批林运动还在全国如火如荼进行之际,中央又开始在这个运动之中加上了个批孔运动,于是批林和批孔接合为了一体,统称为了批林批孔运动,批孔,也就是批孔子孔老二、批四旧、批周公。孔子也好,周公也好,那都是中国历史上的先贤,是中华民族从古到今都非常所推崇的人物,他们代表的是智慧、忠贞、真理、善良和美好,可是如今,这些已然作古了几千年的人物却又被人挖出来批斗,想一想连孔老夫子和周公这样的先贤都会被揪出来批斗,王金娜和刘兴华这样的凡夫俗子被批斗也就不足为奇了。只是,对于王金娜来说,看到那些所谓的被破坏的“四旧”之时,却是真得心痛不已,这些所谓的“四旧”根本就是老祖宗留下来的财富,大部分都是名胜古迹,是国之瑰宝,却被这些败家子们焚之一炬,他们就有如当年项羽火烧阿房宫一样得痛快淋漓,却不知道终有一日,他们的后代们会怎么样得来骂他们的无知!骂他们的无耻!

王金娜有些搞不明白,既然旧社会流传下来的东西都是“四旧”需要破除掉,为什么还要过年呢?按照说,“过年”也是旧社会流传下来,而且很有封建迷信思想在作祟,怎么没有人说要取消掉?要废除掉呢?如此说来,所谓的破四旧也只是一个假大空的运动罢了!

其实,如今王金娜最怕的就是过年,这与小孩子盼望过年的心情截然相反。害怕过年,是因为过年,对于中国人来说,是一个象征全家团圆的节日,便是一家人跑到了天南海北也会赶回家里来过的节日。可是,家,这个一提起来便令人倍觉亲热的名字,如今在王金娜的心里,只能成为一根扎到心的刺!家已经没了,家里的人也都各奔了东西,便她自己也在五七干校里呆了四个年头,没有回去过一个年。

她是如此渴望着能够回家过年,却又是如此害怕着回家过年,她知道自己的身份已然是被打成的黑五类,翻个身都不可能。在这个号称是世界上最先进的社会主义社会里,便是人一生下来就已经被定性了,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孩子会打洞!那些红五类的家庭里出身的孩子永远都是红的,是统治阶级;那些黑五类家庭里出身的孩子永远都是黑的,是被统治、不!是被管制的阶级。但是,对于这种出生论的论调,却令王金娜有些哭笑不得,这个最先进的社会主义社会里,为什么人们的思想反而还不如封建社会里人们的思想开放和先进呢?陈胜还大声地疾呼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显然,这种出身论的论调是与时代的进步格格不入的,但是之所以被那些统治阶级奉为神圣,完全是因为这些统治阶级即得利益者希望他们的即得利益永远这么即得下去。这世界上从来就没有真正消灭过剥削,就算是在社会主义社会里,剥削还是客观存在着,那就是统治阶级对被统治阶级的剥削!这种剥削甚至于比以往更甚,更为露骨,更为惨无人道,许多人因此连一丝作人的人性都被泯灭掉了!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每当王金娜流露出一丝对世道的悲观,刘兴华总会这么地劝慰着她:“这世界上还是好人多的,坏人当道也只是一时,不可能一世!”

每当刘兴华这么劝着她的时候,王金娜也总是报之以一声苦笑,在中国的历史上,能够把老百姓都鼓动起来,能够让黑白颠倒并且让世人相信好的是坏的、坏的是好的,这样的人并不多,这样的历史时期也几乎没有,但不幸的是现在却被她赶上了。

“老刘呀,我也已经想开了!”王金娜只得无可奈何地告诉着这位老朋友:“你没看这些日子让我们学习报纸,学习中央文件,孔老夫子、周公这样的圣贤都被打倒了,呵呵,我们这样的凡夫俗子又有什么好说的呢?倒是我有些奇怪,为什么武则天、吕后这样在历史上有争议的人物却倍受那些人的推崇呢?更可气的是,就连慈禧太后那样的卖国贼也被人挖出来进行辩解,难道黑的真得就是白的?还是白的本身就是黑的呢?”

刘兴华怔了怔,这个问题其实十分好回答,但是在这个时期的这个地点,要回答这样的问题,的确很令人头痛,实话会带来杀身之祸,谎言却又违背人的良心。他笑了笑,对着王金娜道:“金娜呀,如今你也不要去管什么黑与白了,黑的永远白不了,白的也不会一直被抹黑!我们这些人糊涂一点也没有什么不好,难道糊涂嘛!”

王金娜白了他一眼,苦笑着摇了摇头,反而直爽起来:“老刘,你这个人现在也知道什么是难道糊涂了?当年你要是有半点的糊涂,也许也就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了!”

“好汉不提当年勇!”刘兴华也笑了起来:“过去了的事就让他过去,我从来就没有后悔过!”

王金娜点着头,她知道刘兴华的为人,是一个做任何事情都对得起自己良心的人,张义也正是因为受了他的影响,所以才会身陷囹囫。她想了一下,看看四下里再没有别人,经不住压低了声音,悄声地问着他道:“老刘,你说中央里会不会还有什么事情会发生?还有谁会被打倒?”

听到王金娜这么问来,刘兴华的脸一下子崩紧了起来,马上严肃地道:“金娜,这种事你不要乱猜,说出来会犯错误的!”

王金娜笑了一下,对着刘兴华道:“老刘,我当然知道这种话是不能乱说的,呵呵,我也是听别人说到的,所以才会问!”

“你听别人说?谁会跟你说这个?”

王金娜看了他一眼,想了一下,还是道:“我是在厕所里的时候,听到那边厕所里的人说的!”

刘兴华怔了一下,却又“扑哧”一声笑出了声来,他当然后明白,所谓的厕所偷听是大家惯用的一种逃避审查的一个伎俩,他自己也曾经用过。这个伎俩既可以把自己洗脱干净,又可以不连累其他的人,就算是审查组的人要去查那个在厕所里说话的人员,也不太可能查得出来。

“你在厕所里都偷听到什么了?”刘兴华问道。

王金娜看了他一眼,自然知道他在想什么,但还是道:“中央里的老领导们一个个地被打倒了,先是彭德怀,然后又是邓小平,刘少奇,接着是林彪,刘少奇和林彪都曾经是毛主席接班人,大家都在猜想,下一个被打倒的人会是谁?会不会是周总理?”

刘兴华沉默了起来,半天之后,他微微地点了点头,叹息一声,道:“看这个样子,这场运动就是对着周总理来的!”

王金娜不由得发出了一声自嘲一样的笑来:“毛主席要是真得再把周总理打倒了,他身边还会有哪一个人呢?难道他真要让江青来接班吗?”

“嘘!”刘兴华连忙把食指放到了自己的嘴唇上,示意着她不要乱说。

王金娜只得苦笑着摇了摇头,道:“这已经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的事情了!”

刘兴华却十分正色地道:“金娜,不要再去想这些事了,别人怎么说,你也不要去听、去问,去管!我们都是小人物,能够在这场文化大革命中活下来就行了,黑的随他黑,白的随他白,你只要相信,到最后也终还是会尘归尘,土归土的!”

王金娜怔怔地看着刘兴华趋于平静的表情,不由得心头一片得冰凉,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刘兴华已然变得如此圆滑世故了呢?环境改变了人,也许这就是他能够还坚强活下来的原因吧?他真得和熊卓然太不一样了!

※※※

吴蒙成书记忽然亲自找到了王金娜,竟然告诉着她一个破天荒的事情,今年的这个春节,经过研究,决定提前放给王金娜一个月的假,明天她就可以回武汉去。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王金娜还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听错了,问了三遍才确信这是真的时候,她却突然没有了先前的激动,反而平静了下来。

“呵呵,这是太阳打哪边出来了?我这么一个落后分子也会有假?”王金娜仿佛是在自嘲,又仿佛是在询问。

吴蒙成的脸色有些难看,续而变得尴尬起来,他咳嗽了一声,对她作着解释:“这个……这个要怎么跟你呢?其实这是省革委会的安排!”

“省革委会?”王金娜奇怪了起来:“是不是又有哪个领导得了不治之症?别的医生治不好了?所以才会想到我这个反动权威吧?”

吴蒙成的脸色越发得铁青,王金娜的话里明显得带着一种刺,令他有些坐卧不安,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摇着头告诉着她:“王医生,希望你能够配合省革委会的安排!我实话跟你说了吧,并没有谁得了病,是因为日本友好访问团到访武汉,有一位友人提出想见一见你。”

“哦?”王金娜愣了一下,忙问道:“那个人叫什么?”

吴蒙成道:“他叫什么我也没记清楚,反正是这个访问团的团长,而且他从一到北京就提出了这个请求,外交部也答应了他的要求,如今人家马上就要结束对我们国家的访问了,要是再不满足他的要求,我们也无法向外交部交待。”

“原来是这样!”王金娜点了点头,却又有些失望,看来,并不是她的问题得到了解决,而是她又成为了别人手中的一枚棋子。只是,如今这些不快已经不那么重要了,她也很感兴趣,在她的记忆里,并不记得自己曾和某个日本人有过交往,所以也很想知道,那个迫切想要见自己一面的日本友人会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