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五章 选择(一)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两个人才从刚才的激动中回过神来,陈大兴象是马上想到了什么,一把将张贤推开了来,张贤愣愣地看着他,不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

“贤哥,我……我都把自己得病的事忘记了!”陈大兴惨淡的笑了一,然后又告诉着他:“我得的是传染病,大夫不让跟外面的人接触!”

张贤这才明白过来,他也跟着笑了一下,却是提醒着他道:“你忘记了?当年我也曾得过这个病,如今早就已经好了,体内有抗体,不怕的!”

陈大兴愣了一愣,忽然想起来,那是当年在徐蚌会战的时候,他们十二兵团在双堆集被解放军死死围住,打得最激烈的时候,张贤的确是得了一场大病,那一次胡从俊亲自把他送到了南京医治,他原本可以脱离双堆集的虎口,但是在病刚刚见好的时候,他便又回转了来,明知道是那种失败的结果,还是一往直前,那个时候的张贤就是他们大家的楷模,就是他们大家的主心鼓。如今早就已经物是人非了,当年的故事也被人忘记到了脑后,可是每每地一想起来时,便不能不令人感动。他还清晰的记得张贤回答着大家的一句话:“临财毋苟得,临难毋苟免!”那一句话,一直就如此响当当地就响在他的耳畔。

“还是……还是小心一点儿的好!”陈大兴说着,再一次蜷缩回到了床上去,但是此时的眼睛里已经出现了一丝生机的光来。

看到陈大兴如此得担心,张贤也只得随他行事,从门边搬了一个凳子坐在了他的旁边,然后从他提过来的水果里扯下一根香蕉,给也剥开皮后递了过去。

陈大兴一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张贤的一举一动,就好象是一个见到了家长的孩子一样,怀着一种如释重负般的表情。他接过了香蕉,却并没有送到嘴里,而是放在了床头柜上,同时摆了摆手告诉着他:“我……我不想吃!”

张贤看了他一眼,有些明白他的心思,笑着对他道:“大兴呀,你这个病如今又不是什么要命的病,你怕什么?死不了的!你看我当初不就这么过来了吗?”

陈大兴怔了怔,想一想当初的张贤,的确也是得的这种病,在民间这叫做痨病,就是肺结核,如果早上几年之前,这种病就是一种绝症,几乎很少有人能够痊愈的。看到了张贤依然健壮的身体,陈大兴忐忑不安的心情多少有些平静了下来。

看到陈大兴的脸上露出了表情来,张贤这才松了一口气,他忍不住地问着:“大兴呀,你那么好的身体,你怎么得了这个病呢?”

陈大兴一声得苦笑,仿佛是不愿意去回想那一段不堪回首的经历,脸上表露着一种痛苦的表情,稍稍呆了一下,还是告诉着他道:“在战俘营里的日子不是人呆的!他们天天折磨我,就是想要我死,但是我就是不死,我就是要坚强地活下来!他们就让我冻着,就让我使劲地咳!……”他说到这里的时候,又有些激动起来,忍不住真得剧烈地咳嗽着。张贤连忙给他倒了一杯水递过去,他喝了一口之后,这才慢慢的平静了下来。

“他们是谁?”张贤忍不住地问着。

陈大兴犹豫了一下,并没有马上回答,反而瞪大着一双眼睛看着张贤,反问着他:“贤哥,我听别人说你在华川湖的战斗中已经牺牲了,怎么也会到了这里?”他说着,再一次仔细地打量着张贤的这一身装束,忍不住地道:“你又当上长官了?”

面对着陈大兴的这个问题,张贤知道如果自己不跟他说清楚,他一定会吃不好睡不着的。当下他便把自己的那一番经历简要地向他讲了一遍,说到最后的时候,还告诉着他:“韩奇主任把我带回了台湾,而且他也通过关系,把三娃从战俘营里给弄了出来,如今我们两个人在一起,我现在是总政治部下面的心战总队里担任心战大队的大队长,你们这批反共义士都由我组织学习,你也会很快见到熊三娃了!”

听到熊三娃也跟在了张贤的身边,陈大兴不由得兴奋了起来,毕竟他与熊三娃之间是老乡加兄弟的关系,他们之间实际上才是真正的无话不谈,便是那些无聊透顶的关于男女关系之间的话,都会说得津津有味;而他们两人在张贤的面前,却从来不会谈论到这些。

“对了,当初我跟三娃从韩国来的时候,就听三娃跟我说起过,他看到了你,而且你跟他说,无论如何你也要活下来,并且一定要等着战争结束之后遣返回大陆的,你最后怎么也选择来了台湾呢?”

陈大兴有些尴尬了起来,但是他还是如实地回答着:“这要我怎么说呢?彼一时,此一时!在开始的时候,我真得是一心一意地想要回国去,想要回家跟老婆女儿团聚在一起!”他说着,又忍不住的有些伤心起来,端起水杯来又喝了一口水,压下了似乎有些忍不住的咳嗽,喘了两口粗气之后,才缓过了神来,又接着道:“但是,战俘营里的环境太恶劣了,我所在那个联队里,亲共的与反共的人大致差不多,他们互相攻击,互相迫害,这让我很看不过去,那个时候我还是联队里的领导者之一,所以他们两方面的人都在拉拢我,要求我按照他们的意见行事,但是贤哥,你也知道我这个人,只想大家都能够和平共处,所以一直当着和事佬,最终却被他们当成了墙头草!”他说到这里的时候,不由得发出了一声苦笑,又接着道:“后来,他们之间竟然发展到了用餐具杀人的地步!”他说着,不由得闭上了自己的眼睛,也许一想到那个战俘营里的生活,就令他感到痛苦,就仿佛是进入了地狱里头一样。

虽然对于这些志愿军战俘在战俘营里的情况,张贤也略有耳闻,但是如今从陈大兴的口中讲出来,还是令他感到了一些震骇。

“煮豆燃豆箕,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陈大兴幽幽地念出了这首诗来。张贤也有些感触,的确就像是诗中所说的那样,中国人为什么总是喜欢内斗呢?为什么会找出那么多的内斗的理由呢?有的人想要只手遮天,而有的人却想要民主自由,可是更多的人却是得过且过。矛盾的终点于是不可避免地变成了暴力革命,互相间打来打去,没有谁去在乎那些大部分人的感受,可是这苦的也恰恰是那些大部分的人。

陈大兴稍作停顿,又接着道:“在我们那个联队里,后来是亲共的那部分人获得了优势,因为除了我之外,还有两位营长是共产党员,他们认为必须要扼制住联队里的那些反动势力,所以不惜采用私刑、甚至于是除掉异己这样血腥杀戳的手段来控制局面,虽然我也非常想要回国去,但是对此却强烈地反对,就这样我也成了他们斗争的对象!”他自嘲一样地摇了摇头,十分有感触地道:“想要做一个老好人,走中间路线,在战俘营里是行不通的!因为我们联队接连发生人员被害后失踪的情况,所以美国人进来调查,我实话实说了,于是我就被他们定性为了叛徒、报密者,他们不容我在那个营区里再呆下去,因为我是美国人指定的一个干部,所以他们也不敢加害我,就把我捆起来交了上去,说他们不欢迎我在他们的营地里,美国人只好把我调换了一个联队。那个联队又是反共的,他们认为我是亲共派派过去的特务,同样不欢迎我,所以没有办法,联合国军后来就又设了一个新营,把这些不受两边欢迎的人放到了一起,我就成了个两面派被放到了那里!”他说着,再一次地陷入了痛苦的回忆里,不由得再一次倚着墙闭上了眼睛。

这一刻,张贤有些无言以对了,的确就像陈大兴所说的那样,在这个时代想要做一个好人都很难,中间路线并不是走不通的,而是因为很多人的思想已经出现非左即右的极端。不对,对于陈大兴的述说,又让张贤了解到了另一面的酸楚,看来在战俘营里,并非只有反共派在迫害亲共派,原来还有亲共派在迫害反共派,在韩国的战俘营里,也完全成为了一个中国人内战的持续战场。

“你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最后没有选择被遣返吗?”见到陈大兴又默不作声了,张贤经不住地问道。

陈大兴点了一下头,又补充着道:“如果我再选择被遣返又有什么意思?他们肯定早就说我变节了,成了一个叛徒,他们的手段我原先也见识过了,其实贤哥,你不也见识过了吗?”

张贤愣了愣,忽然明白过来他所指的是当初在昆明的时候,七十二军里所发生的那系列不愉快的往事。

陈大兴接着道:“我知道我如果回去,一定不会有好下场,与其如此,还不如不回去!”他说着,又有些后悔地道:“可是如今,我又觉得后悔了起来!”

“哦?你后悔什么?”张贤连忙问道。

陈大兴看了他一眼,觉得没有必要跟这位老战友隐瞒,如实地道:“其实,当初我选择不回去还有一个主要的原因,那就是我得了这个病有半年了,一直治不好,而且越来越严重,我知道这是痨病,就是不治之症,所以还以为自己不久就会死的,想了又想,觉得与其回去死,不如死在外面,让家里的人还能有一个念想!”他说着,忍不住地笑了起来,却又问着张贤:“贤哥,你说我是不是有些自私呀?”

张贤却一丝也笑不出来,对于家的留恋,对于家人的怀想,也是每一个普通当兵的人最放不下的地方,就算是有这种想法,也是自然流露,并不能说就是自私。

“那你如果知道这个病可以治好,还会不会选择不遣返呢?”张贤问着他。

陈大兴想了半天,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告诉着他:“现在我也不知道,觉得自己真得回去的话,肯定没有好下场;但是,又觉得自己哪怕是再受上千百倍的苦,只要是能够和家里的人在一起也是值得的!所以我很矛盾!”他说着,又笑了笑,对着张贤道:“其实现在我人都到了台湾,再想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可我不知道这是怎么的了,这几天我就一直还在想这些问题!”

“还是不要去想了,先把病治好再说吧!”张贤安慰着他,他也知道,在每一个作出了一项选择之后,尤其是这种选择还看不到前面路途的时候,人们总会有些反悔,觉得或许另一种选择才是最好的。但是,人生的选择又并非是走路时遇到了一个路口,走错了还可以重新走回来,这是一个没有退路、只有前进的选择。

陈大兴点了点头,又对着张贤道:“其实贤哥,我当初了也没有选择到台湾来!”

“那你选择的是什么?”

陈大兴道:“当时他们说如果不想回国,也不想去台湾的话,还可以去别的国家,我选的就是去别的国家,因为我不想再打仗了!”他说着,又觉得自己的这个选择有些好笑,又对着张贤道:“现在想一想,我真得好幼稚,怎么就相信了那些人的胡说八道了呢?他们把我安排着到了台湾,我还去问他们,为什么要让我去台湾,而不是第三国呢?呵呵,你知道他们怎么跟我说的吗?”

“他们怎么说?”

“他们说:‘你连外国话都不会说,想去外国就能去的了吗?再说,你这个病病殃殃的样子,谁要呀?别白日做梦了,就算让你去外国,也是个瘪三!还是老老实实地去台湾吧!’呵呵,就这样,我就到了这里!”陈大兴一边说着,一边自己嘲笑着自己。

张贤没有作声,他知道所谓的第三种选择,其实绝大部分还是一个幌子,就算是有第三国同意收留,也是要到台湾再说的。但是,他们一旦真得到了台湾,还能有他们选择的自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