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四章 重逢(一)

张贤和熊三娃从未想到过,他们会以这种方式见到警卫营里的兄弟们。只是在这种场合之下,张贤却觉得自己尴尬万分。

被熊三娃踩着的正是他们在警卫营里的兄弟彭青松,当他们互相之间认出来的时候,就仿佛觉得是做了一场梦一样,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真得是你呀?三娃哥?”直到看到熊三娃点起了头来,彭青松这才信以为真一样的欢叫了起来,他象个孩子一样从甲板上一跃而起,一把便拉住了熊三娃的手。

彭青松的喊声立即惊醒了旁边一堆正迷迷糊糊的人们,大家都揉着自己睡眼朦胧的眼睛,当真得看到了熊三娃的脸,第二个人已然有些惊讶地叫了起来:“咦!真得是熊连长!”这一声惊呼,马上又有更多的人喊着:“哈哈!是三娃哥!是熊三娃!”“他还活着,他没有死!”……

到这个时候,熊三娃这才发觉,在彭青松的前面和侧边,坐着的竟然都是一张张他所熟悉的面孔,这些人都穿着统一而且崭新的土黄色国军军服,只是不近看的时候全都是一个样子,也就难怪他和张贤找了这半天,不错,这些人都和他们在同一条船上,都是他们的兄弟,都是特别能打的原来志愿军二一五师警卫营的成员!

张贤此时还站在人群之后十几米远处,当他也认出彭青松的时候,也就很自然地发现了在彭青松左近的原警卫营的兄弟们,可是在这个时候,他忽然有些胆怯起来,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刚刚还有的那种急切想要找到亲人一样的感觉,一下子便消逝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却是仿徨无措起来,一种从未有些的愧疚之感在不知不觉的时候,已然吞噬了他的整个身心,这些兄弟们曾是他引以为荣的同志,却是在他的带领之下走向了覆亡,而如今他是高高在上的将军,可是这些人,却是由战俘刚刚转换过来,依然身陷在囹囫之中,没有自由!

人的情感总是这样,没来由的便忽喜忽悲、忽爱忽恨起来,实际上从昨天开始,当张贤听说熊三娃已经把警卫营的人安排着跟他们同一条船的时候起,他的心里头就一直在犹豫着,不是不想去见一见这些故人,正好相反,他是急迫地想要见到他们;但是,在他的内心深处还有些害怕,也正是因为这种歉愧之心,所以他以一个并不合适的理由把熊三娃骗过去,没有马上来见这般兄弟。但是,经过了一晚上辗转反侧的无法入眠,他最终还是知道丑媳妇终还是要见公婆的,就算是他对不起这些跟着他出生入死的兄弟,也必须要来见一面,因为做人就必须要光明正大,必须要问心无愧!他也必须要将自己的一切,清晰地解释给这些兄弟们听。

没有人去注意笔挺地站在后面的那个戴着大檐帽、几乎遮住了半边脸的长官,更没有人会清楚这位长官心理在想些什么;大家的目光都被前面与熊三娃一个个拥抱着的场面所吸引着,他们笑着、哭着、闹着,就好象这世界上再没有其他的东西,他们不是在船上,不是在海上,也不是活在地球上,这个世界全部被遗忘掉了,只剩下了他们这一群欢快的人们。

张贤被眼前的场景也打动了,泪水在不知不觉中又滚出了他的眼窝,他自己都在暗恨着自己,枪林弹雨里不知道走过了多少遭,却还是这样喜欢流泪。他的肩膀上有人轻轻地拍了拍,他擦了一下自己脸上的泪水,转过头来,便看到了韩奇的那一双冷峻的眼睛。

“你为什么没有上前去跟他们打招呼?”韩奇有些奇怪地问着他。

张贤沉默了一下,道:“等一等,让三娃先跟大家打打招呼!”

但是,显然张贤的语不对心没能够逃过韩奇敏锐的目光,他微微笑了一下,对着张贤道:“阿贤呀,作为一个军人,有的时候你的心太软了!象你这样外钢内柔的人,真得不应该去打仗!”

张贤无言以对,韩奇的确是说到了他的心坎之上,想一想每一位能成就伟名的将军,不是踩着千百万的枯骨爬上的人生顶峰吗?用一段最为形象的话来讲:杀一人为寇,杀万人为王,杀得百万人便成王中王!而他,只要是想一想这句话,便觉得不寒而栗,也许他真得不合适来当兵。

“是呀,如果我还有下辈子,说什么也不会去当兵的!”半天之后,张贤发出了一声叹息,随即又自嘲地道:“呵呵,象我们这种人,这一世造了这么多的孽,哪里还会还有下辈子呀?”

韩奇愣了愣,刚刚还带在脸上的笑容,在不知不觉之间尽收而去,他也是一个信佛的人,也许张贤的话,正说到了他的痛处上。

※※※

当看到了这么多的老战友都在这里的时候,熊三娃兴奋得就如同是一个孩子了,早就把身后的张贤忘记到了一边去,他亲热地与每一个警卫营的人握手拥抱着,叫着这个人的名字,唤着那个人的外号,活跃得仿佛是吃了兴奋剂。

“王鹏在哪儿了?”在与七八个人欢快地拥抱之后,熊三娃这才想起了他们的那个难友连长来。

“呵呵,我在这里呢!”王鹏从人群之外挤了进来,举起了双手,熊三娃也同时举起双手来,两人完美配合地双掌相击了三次,才同时收回了手来,然后又互相拥抱在一起,久久才分开来,四目相视着,不约而同地哈哈大笑起来,就好象突然间回到了从前。

其实,对于熊三娃和王鹏两个人来说,都有着千言万语的话,想要问一问对方,但是在这个时候,却又都只剩下了欢笑,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竟然一起将要说的话忘记到了脑后,相视半天,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

“哈哈,三娃哥,真得是你呀?”一个身材矮小的人挤了进来,挡在了王鹏的前面。

熊三娃一见到他便不由自主地喊了起来:“是小安子呀?”他当然认识当初这位警卫营里的韩语翻译,这个叫做安日昌的兵还曾是张贤的通讯员。

“三娃哥呀,我还以为你真得被他们弄死了呢!我还哭了半天!”安日昌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

熊三娃不由得皱起了眉头来,不快地道:“小安子,我不是活得好好的?你瞎咒我做什么?”

安日昌有些不好意思,连忙“呸!呸!”地道着不是,然后告诉着他:“我也是听别人说的!”

“谁这么败德呀?”熊三娃忍不住骂了起来,作为一个当兵的人,最忌讳的一件事就是别人诅咒自己死。

王鹏有些尴尬,连忙向他作着解释:“那天你被韩主任接走,我也告诉了大家,但是后来不知道是哪里来的许多谣言,有的说你原本就是国民党潜伏下来的特务,就是我们警卫营里的一个大坏蛋!呵呵,这话现在说起来也无所谓了,反正如今大家都是穿着同样的军装!”

“还有的说些啥呢?”熊三娃紧紧地追问着。

王鹏道:“还有的说你不可能是特务,因为你爹就是军长,你是根正苗红,怎么可能是潜伏的特务呢?当初我们警卫营投降的事是你去跟韩奇谈判的,一定是他们没有兑现诺言,你才会去跟韩奇拒理力争,然后宁屈不折,英勇就义!呵呵,大家都相信你是后面的那种人,不会是前面的那种人!”

熊三娃看着他,反问着王鹏道:“老王,那你相信哪个呢?”

王鹏却是笑了笑,摇了摇头,道:“这两个我都不信,我只信你还活着,至于韩主任把你弄到什么地方去,我就不得而知了!”

熊三娃愣了愣,不由得再一次笑了起来,他然后使劲地摇了摇头,自嘲一样地道:“你们都瞎猜什么呀?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我哪有那么复杂?这不好好地站在了大家的面前吗?”

“是呀!见到你还在,我们大家都高兴得不得了!”安日昌拉着熊三娃的手,还是忍不住自己的好奇心,看着他身上穿着的军服与自己的军服显然不一样,头上戴着的也并非是和他们这些士兵一样的筒型帽,而是美国人戴的那种大檐帽;肩膀上还有肩章,一看就是一个长官,他不由得问着:“三娃哥,你这是什么官呀?”

面对着这个问题,一时之间竟然令熊三娃有些羞愧不安起来,一时之间也不知道应该从何说起。

王鹏却是非常明白地,告诉着这些围上来的人道:“三娃如今是少校的身份,呵呵,这少校嘛,就是相当于营长一级的官!”

“呵呵,原来三娃哥真得升官了!”不知道是谁在后面羡慕地说着。

熊三娃听起来却觉得这话有些刺耳,连忙解释着道:“大家不要胡思弄想,我可不是潜伏到警卫营里的特务!”他是生怕大家把他当成了他们所猜测的前一种人,如果是那样的话,也就说明他熊三娃太过阴险了。

“三娃哥,你怎么升了这么大的官呀?”彭青松和几个人一起问了起来,这种疑惑也同样令所有的人都为之不解。

熊三娃如今觉得自己当真得便是张上十张嘴,也不够说的了,他到这个时候才忽然想起了张贤来,连忙回过头,看到张贤还站在远处遥看着这边,并没有走过来的意思,在这一刻,他蓦然明白了张贤此刻复杂的心情,的确,面对着这么多战友的追问,怎么来回答呢?既不能让大家认为他们就是潜伏的特务影响,又不能让大家觉得是自己受了骗。他转回头想了想,觉得这个问题还是如实地来说为好,有的时候假话反而更令人难以自圆。

“呵呵,我告诉你们一件大家可能意想不到的事情!”熊三娃故作着神秘道。

“什么事?”安日昌连忙问道。

熊三娃环顾着四周的战友,这才一字一顿地道:“我们的营长没有牺牲,他被韩主任救活了,但是因为种种原因,所以没有告诉你们,如今我就是和于营长在一起!”

一听说大家视若父兄的于得水营长没有牺牲,一时之间人们都以为自己是听错了,有些不敢相信熊三娃的话是真的,刚刚还嘈声一片的甲板之上,顿时安静了下来,所以人的眼睛都在直视着熊三娃的脸。

王鹏已然有些抑制不住自己的激动,终于颤声地发出了声音来问道:“他……他在哪里?”

熊三娃没有答话,而是转过了身,用手指着身后那个与韩奇站在一起的国军少将军官。

当第一眼看到那个人的身影,还没有看清他的面目之时,王鹏便不由自主地喊出了声来:“张……张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