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军殇(二)

虽然王金娜和熊卓然都没有找到他们真正想要找的名字,但是那个归俘名单里面有武小阳的名字,他们的心下里终于有些稍安了,因为他们都知道,武小阳是警卫营的一个连长,也是与于得水和熊三娃最铁的一名同志,只要是能够见到武小阳,那么就一定可以知道于得水和熊三娃的确切消息。

第二天一大早,三个人匆匆地吃了几根油条,便来到了归管处,等了有一段时间,才见到了头天接待他们的那位洪领导。这位洪姓负责人是归管处教导团的一位政委,所在大家都叫作做洪政委。这一次,洪政委倒是痛快,告诉着他们,上面已经同意他们的调查,并且表示他会积极配合熊军长的工作。

熊卓然点着头表示感谢,只是王金娜却有些奇怪,问出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来:“怎么这些归俘人员也被限制了自由吗?”

洪政委看了她一眼,一本正经地道:“这是上面的规定,任何一名遣返人员在没有审查和整训完毕之前,是不能随便行动的!”

“难道他们的家人过来探望都不行吗?”

洪政委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十分肯定地道:“不能!没有组织上的同意,任何人都不能相见!”

王金娜默然了,这些归俘人员此时的待遇,与坐牢几无区别。她同时也不由得暗自庆幸着,如果她当真得一个人过来的话,没有熊卓然的同行,只能是碰壁。

在洪政委的安排之下,熊卓然、王大虎和王金娜被带到了接待室。王金娜装模作样地拿出笔和本来,充当着文书记录员的工作。实际上,熊卓然在向别人介绍的时候,也是把她当成了秘书,毕竟如果她以七十二军医生的身份来到这里,的确是有些说不过去的。

首先被洪政委带过来的是武小阳,武小阳在被俘前是二一五师警卫营的连长,也是一个老革命,他的政治觉悟自然要比普通战士要高得多。

武小阳一脸木然地来到了接待室的门口,洪政委并没有说是谁要找他了解情况,所以当他看到屋子里坐着的三个人时,不由得浑身一震,这三个人他当然都认识,而且还可以说是非常得熟悉,也许是没有想到自己的军长会出现在这里,他一时之间呆住了,竟然不知道往屋里头走了。

“你进去吧!”洪政委和蔼地说着,把他推了进来,顺手把门也给关上了。

“小武!”王大虎当先地喊了一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熊卓然与王金娜也同时站了起来,在他们面前的这位武小阳同志,明显得比原来要老气得多了,他脸上的胡子刮得并不干净,面色枯黄,又瘦又干,分明就是一种病态的模样,如此倒是显得自己本来英俊的面孔变得有些尖嘴猴腮了起来。

看着武小阳的模样,大家都有些心酸,他已然不是瘦了一圈的问题,而是再差一点就瘦成了皮包骨头了。可以想象,他在战俘营里面的生活是多么得艰辛。

武小阳站在门口缓了半天才明白过来,怯怯地看着王大虎和熊卓然,终于颤声喊了出来:“师长……军长……!”他还想再喊一声“王医生!”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蓦然间,他的鼻子一酸,就像是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终于见到了爹娘一样,泪水再也忍不住了,不知不觉之间,已然淌了满脸。

王大虎连忙走了过去,拉住了武小阳的手,就像是一个长辈在安慰一个晚辈一样,拉住他,让他坐到了自己的身边来,嘴里还在不停地宽慰着他:“好了!不哭!不哭!你不是已经回来了吗?回来就好了!回来就好了!”

王金娜也有些难受,她的眼睛里已然满是泪水,汪汪地强忍着,没有让之流下来。她掏出了一方十分干净的手绢,却没有擦自己的泪水,而是递到了武小阳的面前。

王大虎抬头看了王金娜一眼,接过了手绢塞到了武小阳的手里头。但是武小阳并没有用手绢擦自己的眼泪,就真得象一个孩子一样,用袖子顺手在脸上、在眼睛上一擦,把泪水擦去,然后又将手绢还给了王金娜。

王金娜并没有强求,她拿着手绢擦去自己眼中的泪花,坐到了武小阳的另一边。

熊卓然默默无语,但是刚才还坚毅万分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丝动容的悲伤。

王大虎安慰了武小阳几句之后,这才说明了他们的来意:“小武,我们这一次来,是想要调查你们警卫营华川湖阻击战的情况,我们想要一个真实的情况,所以需要你来告诉我们!”

一听王大虎提到了华川湖阻击战,武小阳便沉默了起来,仿佛是又回到了那血与火的战场之上。

熊卓然、王大虎和王金娜都在耐心地等待着,他们知道,那是一个十分痛苦的回忆,便是武小阳这样刚强的人,也会害怕去想。

接待室里静都可以听到挂着墙上的钟秒针走动的声音来,便是这样等了有十分钟左右,武小阳终于开了口:“要从哪里讲起呢?”他不由得问着,也不知道是在问谁。

王大虎想了想,对着他道:“你就从我们那天晚上由悲回岭突围的时候讲起吧!”

“好!”武小阳点着头,又经过了几分钟的思考与记忆的整理,然后缓声说了起来。他从自己的连被于得水营长分派着去坚守老虎嘴,他就知道那是一个九死一生的任务,但是他为了全师能够顺利地突围,他还是义不容辞地接受了。他带着全连在老虎嘴一直坚守到了天明,打退了敌人无数次的进攻,最后按照于得水规定的时间,乘着敌人退回去喘息之机,这才带着全连撤了下来。但是这个时候,二一五师的大部队已经走出了悲回岭,来到了华川湖。他带着这个连也许目标太小,所以躲过了几支南韩军队的搜剿。他们从山岭之上翻过去,因为是轻装上阵,并没有沿着二一五师撤离的小路走,那天又是下着雨,故而一路之上还算是平静,在他们快在到达华川湖的时候,便听到了那边激烈的交战之声,而且炮声隆隆地就在耳边。武小阳凭着经验带着全连摸到了敌人的炮兵阵地之上,突然的冲锋打乱了敌人炮兵阵地,就在美国人回兵的时候,他又带着全连安全地退下来,冲到了那座残桥的桥头与于得水的警卫营汇合。

听着武小阳娓娓地淡到自己的经历,令熊卓然与王大虎都不由得起敬了起来,在那种乱糟糟的环境之下,他能够带着一个连从敌人的重围里突出,这本来就是一种无上的智慧,如果把这件事安排到他们的身上,他们都没有这种可以突围的把握。

“后来呢?”王大虎也在作着笔记,见到武小阳停顿下来,他忍不住地催问着。

武小阳道:“后来于营长带着我们到了桥东,因为炸药不够,我们没能够炸断那座桥,敌人从后面追了上来。为了节约子弹,同时也为了令敌人胆寒,所以于营长让我来当狙击手,在桥东的高地上狙击敌人,不让他们过桥。我跟于营长两个人两把枪,足足把敌人堵了有两个多小时!但是后来敌人的狙击手也加入了战斗,窦副营长为了救于营长牺牲了。因为我的腿受了伤,所以跑不了;我先是被敌人炮弹炸起来的泥巴埋了,然后又被子弹击中,但是子弹打到土地挡了一下,所以我命大没有被打死,只是负了重伤,被于营长派人把我抬到了高地背后的伤兵营里,后来我昏了过去,等我醒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作了俘虏!”

“完了?”王大虎忍不住地问了一声。

“完了,我的经历就是这样!”武小阳如实地道。

王大虎与熊卓然不由得对视了一眼,对于武小阳的这个叙述,并不能令人满意,他还没有说清楚警卫营到底是主动投降敌人,束手就擒的?还是战斗到最后一个人,被迫作了俘虏!而他们到这里来,主要了解的就是这个问题。

熊卓然终于还是开了口问道:“小武,你知道你们警卫营最后是怎么全部被俘的吗?”

武小阳咬了咬嘴唇,摇了摇头,犹豫了一下,还是告诉着他道:“我被俘后,先是在敌人的伤俘营里治疗,一直在那里呆了一年多的时间,后来被分到了六十七号战俘营里,没有看到警卫营里的其他人。到六十七号战俘营里,是我自己争取到的;因为开始的时候把我分到的一个营区里,他们里面都是反共派,不想回国;我与他们格格不入,最后那个看守就把我调到了六十七号营里!要不然,我也不会这么快就能回来的!”他说着,还觉得有些幸运。

可是熊卓然和王大虎并不想听他的战俘生活,王大虎再一次追问着道:“小武,你真得什么也不知道吗?”

武小阳迟疑了一下,道:“后来我遇到了张青,听他说起过,他说我们警卫营打到最后,是在敌人的宣传之下,主动的放下的武器,向敌人投降的!”

听到这一句话,王大虎与熊卓然都经不住地点了一下头,虽然明知道有这个结果,但是从武小阳的嘴里说出来,还是让他们感到有些压抑,一时之间,他们不知道再问些什么好了。

王金娜不失时机地问道:“小武,那么,你知道你们警卫营其他人的下落吗?”

武小阳点了一下头,却又马上摇了摇头,道:“我只知道部分人员的下落,我们伤员是在一起的,他们也基本和我一样。我的伤最重,所以是最后一个出的院,在此之前,他们都已经分到了各个的号营里。至于其他的人,我就不清楚了!”

王金娜有些失望,她明显得感觉得出来,如今的武小阳远不似原来的武小阳那般得豁达开朗,说的话也远没有原来那般不假思索,看他的表情和吞吞吐吐的样子,只怕他还知道不少的东西,却不敢乱说了。

“那么,你知道于得水于营长怎么样了吗?”王金娜终于还是问了出来,这个问题就是一直憋在她心头上的一个瘤。

“于营长?”武小阳愣了一下,马上便黯然了下来,低声地告诉着他们:“于营长牺牲了,他如果还活着的话,我们也许就不会是这们结果!”

尽管早就已经有了思想准备,但是王金娜从武小阳这里听到这个事实之后,还是呆若木鸡一般地愣在了那里,在这一刻时间中,她的脑子里竟然成了一片得空白,仿佛一切的声音都来自于无尽的苍穹。